說不出的憂傷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讀完孫長江的小說《馬不停蹄的憂傷》后，首先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就是這句飽含著諸多感慨、充滿諸多人生無奈意味的話。這句話最早出自于晉人羊祜之口，這位西晉名將一生的心血都致力于平定江東，統(tǒng)一華夏，然而，萬事俱備之時，卻因來自朝堂的種種阻力，終究不能實現(xiàn)心愿。他壯志難酬，晚年郁郁不樂，時常感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最終抑郁而終。后來，南宋詩人方岳借這句話作詩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弊x來更讓人百感交集。“不如意事常八九”已經(jīng)道盡人生之坎坷艱難，“可與人言無二三”則更讓人倍感孤單凄涼。

生活總是難以盡如人意的，然而相對于生活中遭遇的種種艱難坎坷，人們更加畏懼的反而是那種“可與人言無二三”的區(qū)隔感和心靈的荒蕪狀。如此看來，作家實在是一群幸運的人，因為即便他們遭遇了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邂逅了馬不停蹄的憂傷，他們至少不必有“可與人言無二三”的擔(dān)憂，他們還有筆，可以將自己的那些憂傷或詩，或詞，或曲，創(chuàng)作成一個個鮮活的故事。但作家也是最不幸的，因為故事永遠只是故事，作家能夠宣之于口的永遠也只是他人的憂傷。

在小說《馬不停蹄的憂傷》里，我看到的就是種種不能說出口的憂傷。

小說的主人公孬子在陰暗的地下商場獨自守著一間舊書店十余年。他年近四十，既沒有事業(yè)，也沒有家庭，近乎一無所有，生活要靠錢胖子的救濟才可以持續(xù)，生理欲望要靠自己解決方可平息，卻仍懷揣著一顆文學(xué)的夢想，因此被整個地下商場視為異類，更有甚者嘲諷他為精神病患者。孬子無法像錢胖子一樣放棄夢想去融入社會，有時候他也會憂傷，“憂傷自己的落魄，憂傷所有書店以外的蕓蕓眾生”，這是一種不被人理解、無法宣諸于口的憂傷，因此他唯有將這憂傷化作一股“舉世皆醉我獨醒”的文人傲氣。因為這分傲氣，他堅持書商的操守，不賣黃書、黃碟牟利;他拒絕錢胖子介紹給他的站街女，因為他打心底覺得她們骯臟;他也同樣看不起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那些在建筑工地上日夜勞作的民工誰年少的時候沒有一個偉大的夢想？無論是自我選擇還是偶然，他們都失去了夢想”，而他卻能在紅塵中堅持自己的文學(xué)夢，因而能夠以“一種超然的眼光看書店外面的世界”。

在孬子身上，投射出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大批懷抱文學(xué)理想的普通文人的身影，他們徘徊在社會的邊緣，掙扎在社會底層的泥潭之中，艱難地行走和不住地喘息。在追求文學(xué)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懷抱著簡單的理想，在世俗眼光的睥睨中舉步維艱。他們貧窮卻又精神富足，他們不滿足生活卻又能甘于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與這類人的豁達、樂觀和自我寬宥相比，對待有夢想的人，我們社會的眼光卻過于苛刻和冷漠了。我們習(xí)慣于用單一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一個人的人生，卻對那些在寒風(fēng)中的熱血堅守視而不見，而大多數(shù)的時候人們需要的，其實恰恰只是簡單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而已。

我很喜歡小說中的小艾，這是一個有著不堪回首過去的女人，也是一個懂得如何去尊重、傾聽別人的人。孬子與小艾的邂逅在孫長江的描寫下顯得平淡而溫馨。在一個充滿詩意的秋天，小艾來到了孬子的書店。在孬子的眼里，小艾同樣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女人，她有著神秘的令人遐想的過去，她溫柔、大方、善解人意，是女媧為他量身創(chuàng)造的女人，也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女人。小艾懂文學(xué)，尊重甚至是崇拜孬子的文學(xué)夢，但她也有自己的過去，有自己不能說出口的憂傷。我很好奇，這個喜歡梁曉聲、池莉、有著迷人的文學(xué)氣質(zhì)的女子，是否也曾有過文學(xué)的夢想？她到底經(jīng)歷過怎樣不寒而栗的過去，才會選擇墮落為一個在地下商場“做生意”的女人？

文人骨子里都是高傲的，高傲的人往往更加敏感而脆弱?？喟玖耸嗄?，孬子終于實現(xiàn)了事業(yè)和愛情的雙豐收，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在錢胖子面前揚眉吐氣一次了，沒呈想?yún)s遭遇了錢胖子最沉重的打擊——他終究不能逃脫錢胖子的陰影。作者用這樣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結(jié)局展現(xiàn)了命運的難以捉摸，也表達了自己的嘆息：同是被世俗所鄙薄的人，孬子在小艾面前獲得了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尊重，卻沒有將同樣的尊重給予小艾;他向小艾傾訴了自己馬不停蹄的憂傷，卻沒有同樣的耐心來傾聽小艾的憂傷。

小說中并沒有出現(xiàn)太多的人物，但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錢胖子就代表了生活中另一類人和另一種極端。表面上他極其有錢、高高凌駕于孬子之上，可以將一沓紅鈔票甩在孬子的面前，對孬子的文學(xué)夢極盡冷嘲熱諷。但在這背后，他是否也有自己說不出口的憂傷？當(dāng)看到喝醉了酒的錢胖子在孬子的書店大喊大叫：“孬子，我當(dāng)初也是和你一樣懷有文學(xué)夢想，也想守著一間書店寫小說，可現(xiàn)實就是他媽的無情，我再也不想過窮日子！”我仿佛明白了錢胖子為何一定要供養(yǎng)孬子，不是因為那莫名其妙、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關(guān)系，而是因為在孬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未能完成的不能釋懷的夢想。

在敘事上，小說故事簡單，情節(jié)也并不跌宕，為了發(fā)散和剖析，作者使用了大篇幅的心理描寫，從而多維地展現(xiàn)了一個社會底層人物的灰暗命運，也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社會中物質(zhì)關(guān)系和人際關(guān)系的深思。而尤為打動我們的是，作者分明在告訴讀者，無論是孬子還是小艾，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做得很多，要求卻很少。他們都有過自己的夢想，也都有說不出口的憂傷。他們竭力地躲避著大千世界，只在社會的一個小角落里追求最簡單的幸福。然而身處在社會的洪流中，他們往往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社會這么大，卻包容不了一個犯過錯誤的女人和一個任性追求夢想的男人，他們那不能與人言的憂傷，難道不是這個社會難以言訴的憂傷嗎？

責(zé)任編輯 " 江 "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