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新覺羅·溥儒(1896—1963),初字仲衡,入民國以其行輩為姓,稱溥儒,后改字心畬并以字行,號羲皇上人﹑西山逸士等。對于溥心畬而言,顯赫的身份對他一生中的各個方面都產(chǎn)生著重要的影響。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溥心畬生于北京的恭王府中,是道光皇帝的曾孫;祖父恭親王奕訢是晚清咸豐、同治、光緒三朝政局中的關(guān)鍵性人物;溥儒出生五個月后,便由奕訢抱著謁見道光皇帝,“儒”這個名字就是道光皇帝所賜予,這一榮耀讓溥儒的一生都保持著“皇親貴胄”的自我認同。父親載瀅在溥儒十四歲時去世,其生母項太夫人請當時名士龍子恕、歐陽鏡溪為其講授經(jīng)史、文學??梢哉f,溥心畬的身份決定了他必定要進行嚴格的學術(shù)、詩文訓練,也要在書法、繪畫和武術(shù)方面花上不少精力。因此,一方面按啟功的話說溥心畬是不折不扣的皇親貴胄;另一方面因為是“庶出”,上有長兄溥偉承襲王爵主持家業(yè),溥儒即能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詩文書畫上。同時,溥心畬身處晚清社會巨變的時代洪流之中,家事與國勢由盛及衰,其內(nèi)心的變化與矛盾不問可知,這一現(xiàn)象也使得溥儒的書畫藝術(shù)中,不能不反映出了他身份的特殊性和更深層次的文化訴求。
溥心畬雖為滿族皇親貴胄享有特殊的權(quán)力,但在當時的文化情境中,依舊要以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基本要求來訓練自己。因此,習字學書就成了他必不可少的功課,而這最早體現(xiàn)了他不隨“流行時風”,推崇“古法”的藝術(shù)追究。溥心畬自述學書經(jīng)歷的時候說:
“余束發(fā)受書,先學執(zhí)筆、懸腕,次學磨墨,必期平正。磨墨之功,可以兼習運腕,使能圓轉(zhuǎn)。師又命在紙懸腕畫圓圈,提筆細畫,習之既久,自能圓轉(zhuǎn),《書譜》所謂使轉(zhuǎn)也。古人習字,書于觚上,觚有瓜棱,上窄下寬,立于幾上,時事必懸腕,人人皆童而習之,書法自然工妙,與懸腕畫圈一理。始習顏柳大楷,次寫晉唐小楷,并默寫經(jīng)傳,使背誦與習字并進。十四歲時,寫半尺大楷,臨顏魯公《中興頌》、蕭梁碑額、魏《鄭文公石刻》,兼習篆隸書,初寫《泰山》碑,《說文》部首、《石鼓文》。次寫《曹全》、《禮器》、《史晨》諸碑。十七歲后,先師南歸,先母項太夫人親教讀書習字,時居清河鄉(xiāng)間,舊邸書籍皆蕩然無存,身邊只有所讀之書數(shù)卷,《閣帖》一部,唐宋元明書畫數(shù)卷而已?!?/p>
雖然目前的研究者發(fā)現(xiàn),溥心畬的自述性文字,多有相互矛盾之處,因此在使用時需要仔細斟酌考量。但這部分對自身學書過程的敘述,卻與今天溥氏書法帶給我們的直觀感受相契合。我們可以看出溥心畬書法不專習一家一體,而是兼容并包取諸家之長的基本態(tài)度。在溥心畬的書法作品中篆書和隸書(圖1)不多,主要作品是楷書和行草書,并且在篆書與隸書的書寫中也帶有很強的楷書韻味。追求端莊典雅的審美風格,在書寫中用筆平穩(wěn)、精確、雅致,不帶更多的火氣,尤其在楷書中結(jié)字內(nèi)斂,筆力堅挺雄健,始終保持中鋒用筆,強調(diào)每一個字的“骨氣”。當然,在溥心畬的書作中,更多的是行草書作品,以小行書摘錄的自作詩文(圖2)、詞翰、題畫詩跋和大字行草寫的中堂對聯(lián)居多。溥心畬早年以米芾入手,后對其放縱之風頗感不適,進而取法“二王”和唐代褚遂良、虞世南等。身為貴胄的溥心畬家藏書法甚豐,著名的有闊填本王羲之《游目帖》,王獻之《鵝群帖》,懷素《苦筍帖》,米芾《春和帖》、《臘白帖》,《淳化閣帖》等,另外其還曾過目王羲之《七月帖》、《遠宦帖》、《奉橘帖》、《喪亂帖》等名跡,這為其取法“帖學正宗”提供了條件,他常臨摹或雙鉤名跡,堅定了其追慕“帖學”書風審美標準的態(tài)度。
清朝歷代皇帝和宗室成員擅長書法者尤多,以乾隆和永瑆的影響最大,但主要都遵循帖學書法的體系。在溥心畬生活的時代,以包世臣、康有為等人所倡導的,強調(diào)書法中雄奇險峻、氣勢跌宕、稚拙渾厚的“碑學”書風已經(jīng)在書壇中取得了非常重要的地位,許多當時重要的畫家如吳昌碩、齊白石等也多研習石鼓文、篆籀、隸書等“碑學書風”。這一方面能顯示自身對藝術(shù)新潮流的引領(lǐng),一方面也與當時追求“漢唐雄風”的文化訴求相匹配。而溥心畬這種對“帖學”書風的堅守,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種文化態(tài)度,即作為皇室宗親貴胄,要尊崇古法和傳統(tǒng),不能隨著時代風氣的變化而左右搖曳。在藝術(shù)上,不以變化和引領(lǐng)新風為目標,以保守的態(tài)度堅持學書習字的“標準程序”,以經(jīng)典的“二王”書風為楷模,這既是對自身文化身份的堅守,同時也是一種非常有效的營銷策略。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在傳統(tǒng)派大家林立的北京,溥心畬的藝術(shù)被賦予了正統(tǒng)、正宗和高傲獨立的價值,為當世所重。
雖然,溥心畬與當時的許多畫家一樣自我標榜“詩第一,書第二,畫第三”,但不能否認的是,溥心畬始終是以畫家的身份而享有盛名。溥心畬在上世紀30年代以畫成名,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中西文化沖突與矛盾不僅產(chǎn)生了“全盤西化”的時代洪流,也出現(xiàn)了追慕“國故”的文化保守主義和尋根主義思潮。在繪畫方面,繼較為激進的“美術(shù)革命論”之后,尋求中國繪畫藝術(shù)的復興,在另一方面是以追慕古典寫實畫風,保持文化自信的方式展開的。以高劍父為代表的“嶺南派”雖取法東洋,吸收明暗和透視的技法,但卻依舊使用中國畫傳統(tǒng)的工具和古典的構(gòu)圖。影響更大的是以金城、陳半丁、胡佩衡等人為代表的“中國畫學研究會”,他們以“精研古法,博取新知”為宗旨,以《湖社月刊》等媒介為平臺,試圖更多地恢復唐宋傳統(tǒng),讓人們認識到中國繪畫獨立的價值和意義。溥心畬以清朝皇親貴胄為身份定位,在藝術(shù)中重現(xiàn)嚴謹、典雅的南宋宮廷畫風,正是文化保守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一種文化自信和策略。其早年參與“松風畫會”即是對這一點的最好詮釋。
“松風畫會”籌建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溥雪齋組織當時居住于北京的滿族宗室畫家,每周在自己的寓所舉辦一次書畫雅集,探討畫藝互相交流,并經(jīng)常舉辦畫展。畫會成員每人都起一個帶“松”字的號,因此有“松風九友”之說,主要人物有:溥伒(字雪齋,號松風)、溥儒(字心畬,號松巢)、溥佺(字松窗,號雪溪)、溥佐(字庸齋,號松堪)、關(guān)稚云(原名枯雅爾·恩棣,字雅云,號松房)、祁昆(字井西,號松厓)、惠均(字孝同,號松溪)、啟功(字元白,號松壑)等。其與“中國畫學研究會”、“宣南畫會”、“湖社”一同構(gòu)成了京津畫壇的主要部分。這一群體中的成員,雖依舊推崇以“四王”為代表的文人畫傳統(tǒng),但同時更試圖將自己的畫風上溯至宋元繪畫的格調(diào)中,以溥雪齋、溥心畬為代表,他們不僅常作山水花鳥,更以精到嚴謹?shù)墓P法刻畫鞍馬人物,畫意直追宋元??梢哉f,對宋元畫風的追求是這一“宗室畫家群體”有別于當時其他畫家的。在我看來,南宋畫院的文化立場與晚清“沒落王孫”的內(nèi)心境遇之間的相通之處,使得二者產(chǎn)生了“共鳴”,形成了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
南宋的藝術(shù)尤其是畫院藝術(shù)受到政治訴求的強烈影響,保守的執(zhí)政者將北宋政權(quán)衰敗的原因,歸結(jié)到改革派激進施政方針的推行。因此,南宋政權(quán)不再追求變革性的制度,而是將重塑體制和儒家道德作為目標。南宋的繪畫保持之前藝術(shù)史中形成的寫實方法,追求文人詩意化繪畫的理想,注重畫外之意和抒情性。畫院中的馬遠、夏圭畫風,一轉(zhuǎn)北宋山水畫雄偉巍峨的面貌,轉(zhuǎn)而追求邊角構(gòu)圖,以“小斧劈皴”的筆法表現(xiàn)山河破碎寂寞凋零之感。同時,由于南宋畫院從地方畫家中吸收了許多人才,在滿足宮廷貴族趣味的同時,又形成了一種大眾化的審美形態(tài),市井的生活,神話民俗都進入到了繪畫的表現(xiàn)對象中。與之相較,溥心畬的作品并沒有承襲清代宮廷和當時文人官僚階層普遍推崇的“文人畫”傳統(tǒng)。今天我們所見的溥心畬在十七歲時所作的《秋山圖》(首都博物館藏)(圖3)和《仿元人山水圖》(吉林省博物院藏)(圖4)是少有的幾件“南宗”文人畫風格的作品??梢哉f溥心畬早年學畫雖由“四王”入手但并未一以貫之,他的畫風主要還是以南宋院體尤其是馬遠、夏圭的風格為學習對象,使用“小斧劈皴”創(chuàng)作山水畫,畫中多作樓閣殿宇、高士行旅,表現(xiàn)市井和神話民俗題材,都體現(xiàn)了二者之間的承襲關(guān)系(圖5)。
在溥心畬的作品中,以《遠峰飛鳥沒》(圖6)等作品為代表,著意表現(xiàn)秋色凋零或冰雪滿山的蕭肅之景象,其中的題畫詩作也多顯得孤寂與悲涼,其“舊王孫”的心態(tài)使人一望可知。而這種畫面又多包含詩意化的情景,與南宋“馬夏”畫風如出一轍。因此,溥心畬對南宋畫風的選擇不僅是出于藝術(shù)方式上的一種保守主義態(tài)度,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在文化立場上對南宋保守主義觀念的一種認同。同時,我們還應(yīng)當看到,雖然溥心畬的作品在氣質(zhì)和意境上與南宋院體非常接近,但是在技法上,溥心畬也借鑒了許多明代承襲南宋畫風大師的藝術(shù)語言,尤其以學習戴進、唐寅為多。正如溥心畬自己所說:“古者無舊本傳摹,依物寫形,形乃得其神理,后人轉(zhuǎn)摹前跡,形留而神去,吾自摹古,當避此病。”
可以說,溥心畬在吸收前人畫藝的時候,尤其重視對精神、意境的保留,而技法是第二位的。正像江兆申所說的,溥心畬多借用前人舊本,但相同的構(gòu)圖他總是能畫出新的感覺來。中國畫可以臨、仿,但筆墨氣息卻決然不同。更具體而言,在《松下暢覽圖》(圖7)中畫意雖依舊源于南宋院體,但卻帶有了許多明代中期繪畫的特點,山石不再棱角分明,松枝也多輕松勾勒,一掃南宋畫面爽利之氣,行筆多干澀筆觸明顯,顯得畫面內(nèi)斂許多。今天我們知道,溥心畬實際經(jīng)手的宋代畫作并不是很多,他一向稱道并多次臨摹的一件佚名“宋代院體風格”的手卷,今天看來卻是明代李在、戴進一路承襲南宋畫風的作品。[ 此卷無作者及時代,最早鑒藏印為清代安歧所鈐,后入乾隆內(nèi)府。上有寶煕(1871—1940)題字“北宗宋人山水名畫,溥心畬珍藏”?,F(xiàn)在納爾遜艾特金斯美術(shù)館收藏。]因此,我們可以說溥心畬對南宋院體這種保守主義風格的追慕,在具體的藝術(shù)語言方面體現(xiàn)得并不完全,他并非完全以南宋院體繪畫技法為藍本,而是更多地通過明代的“南宋院體”傳派,來繼承南宋繪畫的精神、意境。而他之所以選擇南宋院體風格,更多的則是出于其對南宋文化保守主義立場的認同。
溥心畬身為“末代王孫”,并沒有像他的兄長溥偉那樣在晚清民國的政治舞臺上積極活動。他一生都沉浸在詩書畫“經(jīng)營、自娛”的悠然世界中。但是這種特殊的文化身份是割舍不掉的,在社會巨變的年代,在文化上尋求民族自信,體現(xiàn)獨立的文化品格,是溥心畬試圖重振民族生氣的選擇。他的書風追求“帖學正脈”,畫意直追南宋院體,都體現(xiàn)出了一種堅定的文化立場,即欲弘揚民族文化并使其得以發(f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