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一直被一位102歲的老太太所傾倒,她就是民國最后一位才女張充和先生。雖然她已經(jīng)香消玉殞,但她那種古典藝術(shù)生活版本,讓我們有恍如隔世之感。
張充和出身在書香門第,她和三個姐姐成長的環(huán)境既相同又不相同。張充和八個月就離開蘇州,被合肥叔祖母(李鴻章侄女)收養(yǎng)為孫女,在合肥那個老宅里,她三歲背唐詩,四歲臨帖,十歲與朱謨欽先生學習古文和書法。也就是說,她不但接受了一種私塾式的教育,也從叔祖母那里學到了慈悲,明白了人生的“為善之道”。
這個不走尋常路,沒有接受國家義務(wù)教育的孩子,連她的姐姐們都知道這個妹妹“獨來獨往,與眾不同”。當年她的姐姐們與社會接觸,有大都市年輕人的風范:上戲院,摩登,說著流行的話語。而張充和則每天在叔祖母的老宅中,沉浸于詩書琴畫,沉思默想,寧靜內(nèi)斂,幾乎與世隔絕。1927年,合肥的上空出現(xiàn)飛機時,她竟以為那是巨大的風箏。
用現(xiàn)在的長輩的口吻來評點就是:如此幼稚,將來到社會怎么混到飯吃???
1930年,叔祖母去世,16歲的張充和回蘇州與家人團聚,入父親所辦的樂益女中就讀。值得注意的是,她并沒有循規(guī)蹈矩在學校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而是師從沈傳芷、張傳芳等人學習昆曲(沈傳芷的父親正是培養(yǎng)傳字輩的“大先生”沈月泉)。作為一個女生,張充和還師從“江南笛王”李榮忻學習吹昆笛,作為一個淑女,在那個年代也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說到這里,有人會質(zhì)疑老克,只有像張家那樣的名門貴族,才會有這樣的學習條件,言下之意,不是所有家庭都能具備這樣的機會。但我在這里要提醒諸位一句:外部條件再好,最關(guān)鍵的還是取決于是否有心。假如張充和童年、少年沒有打下古文和書法的底子,又如何對昆曲有如此癡迷的興趣?就像現(xiàn)在只要有錢,什么樣的名師家教都可以請到,關(guān)鍵還是看學生是否能學出來,對Ⅱ巴?
這里還要補充一個細節(jié):在蘇州的三年,張充和不但在校讀書、業(yè)余學昆曲,還兼任《中央日報》副刊的編輯,開始發(fā)表詩歌散文。這個當年連風箏和飛機都搞不清的孩子,居然可以到社會上混到飯吃。
所以說,教育就是培養(yǎng)興趣的,一旦興趣培養(yǎng)好,無論身在何處,外部環(huán)境怎樣,都會服從內(nèi)心的召喚,沿著光亮的方向迅跑。
1934年,20歲的張充和以數(shù)學零分、國文滿分的成績,入讀北京大學中文系。24歲時,她為自己編了一本《曲人鴻爪》,收集各方昆曲名家、學士才人的即興書畫。現(xiàn)在看來,這本書的真正價值不僅僅是記錄風雅軼事,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真善美”的文化人群的范本。
張充和從小到大,哪怕1949年之后在大洋彼岸,還延續(xù)著少年時代讀詩、習字、吹笛、唱曲的生活形態(tài),世界上那些紛爭糾結(jié)她是有意避開的,在她的心里,昆曲和書法,才是她一生的知己。她似乎一直活在忠孝節(jié)烈、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活在虛構(gòu)與韻美里。
不要看輕這種昆曲和書法的滋養(yǎng)作用,它最大的好處就是把人還原成人,尤其在當下,顯得特別重要。在她看來,那些新世界對她來說是黯淡的、陌生的,容不下她喜歡的那些東西。甚至連夢想那些東西的空間都沒有。
說到這里,大家也不要誤解張充和只是一個“亂世佳人”,她是最后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書法、昆曲、詩詞大家。她的書法各體皆備,一手娟秀端凝的小楷,被譽為“當代小楷第一人”。她的昆曲也唱得好,當年她的名字是和俞振飛、梅蘭芳等大師連在一起的,被稱為是臺上演唱最不走樣的人。難怪她的書法老師沈尹默先生夸她在古典藝術(shù)的領(lǐng)域,達到“無所不能”的造境。
這個“無所不能”正是與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有關(guān),正是經(jīng)、史、詩、文,以及書畫、戲曲和音樂的全面打通,才能開出這朵讓人向往的空谷幽蘭。
張充和先生的晚年,依舊以在家種瓜、收信、喂烏、寫詩、觀松鼠、乘涼等事感到自足,感到喜悅。最為難得的是,她可以隨時進入唱曲和揮墨的心境。
一位活到102歲的老人,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屬于她的審美人生,這種所謂沒有“志”的藝術(shù)生活,值得我們仔細、好好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