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表

1

孕婦李響亮被人踹了一腳，躺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快兩天了。據(jù)說那一腳踹得夠黑的，差點兒斷送一條可憐的小生命。

既然沒有鬧出人命來，這在八家營也就不算個事兒?？墒?。不知是誰把這事捅上去了，必是說得血淋淋的，驚動了上邊，這也就算個事兒了。本來離換屆選舉日越來越近，有些不安分的人正蠢蠢欲動，害得我夜里睡覺都要睜著眼。出了這事兒，恐怕我不但睡不好覺，而且連喘氣也休想順暢了。作為村里的治保主任，肩膀上扛著維穩(wěn)的分量呢。這個差事可不是安個腦袋就能干的。往上看都是爺爺，朝下瞧卻不見孫子，上上下下見不著好眼神。幸虧這兩天當(dāng)家的錢柜心情好，沒有追究我的責(zé)任?？膳沙鏊耐羲L卻不依不饒，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像條警犬似的陪他調(diào)查了近兩天，一無所獲。他不說自己無能，反而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我，說我對村里的情況兩眼一抹黑。我告訴他，八家營的事復(fù)雜著呢。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里占了前八位。一個姓就是一股勢力，而每股勢力又由親戚關(guān)系、利益關(guān)系牽扯著，誰也說不清誰是哪個陣營的。就說受害人李響亮吧，她是李姓人，嫁到趙家后，既不為李氏家族說話，也不為趙氏家族壯威，偏偏為周家的人拉選票。小嘴兒吧吧的，顯她能說會道，這不是找踹嗎？汪所長瞪我，說，你怎么說話呢？我意識到自己的嘴吐嚕了，只能耷拉腦袋聽他數(shù)落。數(shù)落夠了，他又說了一堆理解我的話，語氣明顯地變軟了。這叫打一巴掌，再賞個甜棗。一看這情形，我料想他是腳底板抹油，要溜。以往也是這樣，只要他揀好聽的話說，準是要把擦屁股的活兒留給我。剛?cè)攵臅r候，李響亮的男人開著出租車回家，由于街面狹窄擋了后面一輛保時捷的道。駕車的錢柜把喇叭摁得賊響，顯然是命令他加速或讓道。李響亮的男人不僅不靠邊讓道，而且把車停下來點了根兒煙，然后才慢悠悠地往前開，很像是故意挑釁。誰料第二天晚上，他在外面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綁架。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裝進了麻袋，扔在馬路邊凍了半宿。李響亮報案后，汪所長調(diào)查了三天也沒破案，就跟我稱兄道弟地親熱起來，說是有他在，反而影響我發(fā)揮作用。他讓我給他擦屁股，我是擦不干凈的。傻子都能猜出這事兒是誰干的，我敢丁是丁卯是卯地去查嗎？不了了之，這是最明智的選擇。果然，這回他又說所里警力不足，還有幾個棘手的案子等著他破呢。他吩咐我多找?guī)讉€眼線，繼續(xù)暗查，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立即報告。眼線是那么好找的？即使有人肯干，賞銀跟不上也是白搭。

我表面上答應(yīng)他堅決照辦，心里卻另有一番打算。在八家營，只要錢柜還在臺上，我當(dāng)然要聽他的吆喝。其實無論誰在臺上，我都是一條忠實的狗。都說狗行千里吃屎，那是沒人疼的野狗。有主人的狗，只要不吃里扒外，肚子里是少不了油水的。忠臣不侍二主，怎么糊弄汪所長，我得看錢柜的臉色行事。只要他不把我跟黑道上的人攪在一起，我就會鞍前馬后地為他賣命。

汪所長帶著辦案民警撤離之后，我一溜兒小跑來到錢柜的辦公室。他正坐在龍椅上等我呢，見他朝沙發(fā)上努努嘴.我才緩緩地將屁股落在沙發(fā)上。沙發(fā)是牛皮的，坐下來就覺得很舒服。錢柜的龍椅據(jù)說是黃花梨的，兩邊扶手雕的是龍頭。他說是請有名的匠人為他特制的，花了不少銀子呢。他常常管錢叫銀子。我想它再值錢，坐上去也是不舒服的，不過是錢柜玩兒派頭的道具而已。用他的話說，就是賣孩子買猴——玩兒。他有個習(xí)慣，誰的目光盯在龍椅上，他都要用手拍拍扶手，然后告訴你這是海黃，是花親錢做的。此地?zé)o銀三百兩。其實混到他這個份上，花的是不是親錢已經(jīng)說不清了。我可沒有閑心琢磨這事，就忙把汪所長調(diào)查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他聽了眉眼間透出一股喜氣，說八家營的人還是不糊涂的。本來嘛，我們關(guān)起門來，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那也是自己家里的事兒，不能讓外人插手。那個李響亮雖然可惡.我也代表村里到醫(yī)院探望了，該花的銀子也花了。畢竟是八家營的人嘛，我們還是要團結(jié)的。我不得不佩服錢柜，他花公家的錢從來不心疼.難怪人家黑白兩道兒都吃得開。于是，我想趁他高興的機會給他撓撓癢，讓他舒服一下。就說姓汪的那個所長表面上咋咋乎乎，其實沒雞巴能耐。跟你比起來，他算個屁呀。不料，錢柜卻繃起臉來教訓(xùn)我：不要背后說人家壞話，警察同志也很辛苦嘛。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官話，就想自己這回撓癢可能撓錯了部位，說不定人家與汪所長私下有什么默契呢。這時候又聽他說，你比警察更辛苦。說著，他從抽屜里取出兩條中華煙扔給了我。我接過煙，就知道自己沒弄錯，總算撓到了他的癢處。接下來我問他，李響亮的事還查不查？他說當(dāng)然要查，但重點是查她后面的人，看看有沒有什么狗頭軍師。我說李響亮跟那個開文化公司的周強是老同學(xué)，最近來往過密，說不準他們在謀劃什么事兒。錢柜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他說李響亮已經(jīng)攤牌了，不然人家怎么會踹她一腳呢。我說，這個小娘們兒，純粹是他媽的添亂。他說，這幫文化人唯恐天下不亂?？伤麄冞@幾條小泥鰍，也翻不起大浪。我說這些酸貨都他媽嘴硬身子軟，遇事兒都慫著呢。錢柜笑了，說你小子這回算是說到點兒上了。他說，現(xiàn)在有六七個人想坐我這把椅子，我仔細捋了捋，他們都沒長著坐在這兒的屁股。瞧瞧他們辦的事吧，給這家送一贏油，給那家送一小袋米，這就扣到選票啦？做夢去吧。記得那年我參加競選吧，一張選票五百塊，他們有這個氣魄嗎？現(xiàn)在更不用說了，我旗下有六個企業(yè)，還有一個用特殊材料構(gòu)建的戰(zhàn)、斗堡壘，占有絕對優(yōu)勢。用不著害怕，到投票前一天再出手也不晚。我不怕花銀子，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過呢，下邊有人鬧事，對八家營來說影響不好。我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你明白嗎？我說明白，你的面子在，我的位子就在。他說明白這個，你也就知道該做什么了。我起身告辭時，他從腳下拾起一張《人民日報》遞給我說，出門的時候把煙包起來。我開始用報紙包煙的一剎那，忽然想起一句俗語：紙里包不住火。我不明白這一刻為什么會想到它，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心里卻隱隱地有些不踏實。

走出村委會大院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有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停在了路邊。我見幾個年輕人從車里鉆出來，全都穿著土色的風(fēng)衣，其中一個人掃了我一眼，然后側(cè)過臉去與同伙說了句什么。我知道他叫王虎，是錢柜道兒上的朋友，就假裝什么也沒看見，一直朝家的方向走去。半路上遇見禿傻，他盯著我手里的紙包傻笑。本來就污頭垢面，咧嘴一笑，活像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酿I死鬼。我說，你也快五十歲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爭氣要強呢？就是到包房作的人堆里搬搬磚，一天還能掙個百八十呢。他傻笑著問我：你怎么不去呢？我說，你能跟我比嗎？他說你有什么，不就是個狗腿子嘛。我說看在都姓孫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爸爸都八十歲的人了，他撿破爛賣錢養(yǎng)活你，寒磣啵？他不笑了，說，我是他兒子，他不養(yǎng)活我誰養(yǎng)活？這是典型的渾蛋邏輯。一個混子犯起渾來，神仙拿他也沒招兒。我想繞開他走，他卻一把拽住我，說，你這報紙里包的是什么？我說，你管得著嗎？他又傻笑，說見面分一半，只要你不摳門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就笑，說我先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再撿煙頭兒到錢柜的煙灰缸里去撿，煙好，而且都剩大半截兒呢。他瞪了我一眼，說你他媽真是狗眼看人低。說完就走開了，走了幾步回頭甩下一句話：有一樣你想要的東西，在村東口最熱鬧的地方藏著呢。想要的話，就拿兩千塊錢來求我。

就禿傻這一句話，我躺在床上想了大半宿。放在平時，即使他說上一百句我也不會放在心上。他說話如同放屁，這在八家營早已是不言而喻的共識。

其實禿傻不禿，只是剛出生那年頭發(fā)又稀又軟，他爸說就叫禿子吧。五歲時從野外抱回一個死嬰，讓他媽喂奶。從此，他就被街坊們叫做禿傻了。這個混子是村里混得最慘的人，他媽死得早，他爸被他出嫁的妹妹接走了。老爺子每月回來一趟，塞給他百八十塊，是撿破爛掙的辛苦錢。三問破房里有一面土炕，一張糟了腿的三屜桌，和一張傳了三代的小炕桌，還有一只用了半個世紀的馬蹄表。這些差不多就是禿傻的全部財產(chǎn)了。他也曾娶過媳婦，準確地說，是從邊遠山區(qū)買來的?？山Y(jié)婚不足一個月，人家就跑了。媳婦一跑，他就沒了心氣兒，成了游手好閑的混子。大約有十幾年了，他家晴天兩個人，陰天一個人。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蓱z之人也有可敬之處，即使是揭不開鍋的日子，他也不會偷雞摸狗?；蛉袒蛞?，就是不偷。他大名孫寶柱，與我同祖同宗，只是出了五服。接輩份，他該管我叫叔叔，可他見面就直呼我的大名，總是說孫玉喜呀，給根兒煙抽吧。你遞上煙他抽，你扔給他一支煙，他不接，轉(zhuǎn)身就走。這個忽傻忽奸忽茶忽狂的混子，也有叫人捉摸不透的時候。他說他知道一個秘密，也許是信口胡說，也許果真就掌握了別人不知道的東西。生活中的偶然性還是存在的，何況這家伙整天閑逛，耳朵可沒閑著。我很后悔剛才對他的態(tài)度，若是真的分給他一條煙，說不定我得到的東西會比一條煙更有價值。可話又說回來，假如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秘密，我不是白白損失一條大中華嗎？更重要的是，如果被一個說傻不傻說靈不靈的混子給涮了，我還怎么在八家營混呢？

2

我有個毛病，心里裝事兒就失眠。天快亮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就想起了禿傻說的那個最熱鬧的地方。這個地方在村東口，是村民健身娛樂的場所。雖說早晚很熱鬧，我卻很少到那里去。一是我忙，二是我覺得亂哄哄的沒意思。有點閑工夫，我得用在幾個貪便宜的娘們兒身上。她們給我方便，我也給她們方便，這就使我的日子過得挺舒坦。人活著，不就是圖個舒坦嘛。

不管禿傻的話靠不靠譜兒，我想還是獨自到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說不定真能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至少，看一看地上散落的煙頭，就能看出是些什么檔次的人當(dāng)時在場。那種被錢柜稱為狗頭軍師的人，肯定不是抽廉價煙的臭苦力。這么一想，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有智慧的人。影視劇看了不少，所謂神探也不過如此。

我走進廣場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整個廣場空無一人，地上已被人清掃過，沒有發(fā)現(xiàn)煙頭。我順著太陽照射的方向望去，就見廣場北側(cè)一座二層小樓上，有個人正站在陽臺上望著我。

他是鄭重，鎮(zhèn)上中學(xué)的退休教師。我知道他在城里有一套房，經(jīng)營婚慶公司的兒子住著呢。他和同樣是退休教師的老伴，都不習(xí)慣城市生活，就在村口蓋起了這座小樓。樓前有一塊不大的空地，他們在空地上種了菜，說是沒有污染的綠色食品。純粹是廢話，青菜不是綠色食品是什么？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鄭重教語文，也是我的班主任。在他眼里，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我承認自己不喜歡聽他的說教，更懶得去干那些掃地擦桌子的活兒?？晌覐膩聿辉谡n堂上調(diào)皮搗蛋，也算是聽話的學(xué)生吧，可他就是看我不順眼。近些年，我在村里混得不賴，他退休后看在眼里，所以在街面上相遇，總算有了笑模樣。畢竟人家是高級教師，盡管有時候清高一點兒，我也不能怪罪他。這時候，清涼的陽光籠罩著他，遠遠望去，好像他正在朝我冷笑著。我的腦海里忽然靈光一閃：莫非禿傻說的秘密與他有關(guān)？我知道他是一個心細的人，說不定出事那個晚上，他就站在樓上，而且看到了一切。想到這一層，我不由地打了個冷戰(zhàn)。假如他果然看到了真相，甚至用錄相機錄下了整個沖突過程，那么……我不敢往下想了。我知道他家并不缺少錄音錄相設(shè)備。不僅如此，他還有著另外一種無形資產(chǎn)。八家營所有人家的紅白事，寫賬先生都是鄭重。他是一個吃百家飯的人，這個角色非同小可。雖然看上去是與世無爭的閑云野鶴，可一旦被卷入是非之中，說不定他本身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我陪汪所長調(diào)查這兩天里，那晚在場的人都說當(dāng)時亂成一團，誰也看不清是誰打了誰。剛剛吃過晚飯的人，本來都是來消食兒的。有唱歌的，也有跳舞的；有打球的，也有閑聊的。天氣剛剛暖和些，憋了一冬的人們都想出來透透氣。偏偏在這個時候，挺著大肚子的李響亮來了，就換屆選舉的問題胡說八道。她說錢柜必須挪窩了，不然八家營就真成他們家的了。有人卻說，錢柜不能下臺，他就像喝足了血的黑瞎子，再喝就得撐破了肚皮，必死無疑。如果選個新人上來，就等于找來個空肚兒的黑瞎子，喝咱們的血會更狠。李響亮說，如果從制度上解決問題，就不會有人敢當(dāng)吸血鬼?，F(xiàn)在的問題是，錢柜一手遮天，本該由全體村民做主的大事，卻由他一個人拍板定奪。就連所謂的村民代表也不是村民推選的，而是他個人指派的，這些人實際上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這種狀況要改變，我們就要選出能維護全體村民利益的人，而周強就是這樣的人。開始只幾個婦女打嘴仗，后來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聽戲的全都進入角色，變成了唱戲的，甚至還有幾個陌生人擠進來，起哄架秧子。這樣一來，文戲也就唱成了武戲?；靵y之中，出現(xiàn)幾個鼻青臉腫的傷者并不奇怪，關(guān)鍵問題是，誰趁亂踹了孕婦李響亮一腳？汪所長要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而錢柜要的答案卻不是這個。以我的身份，要想確保自己平安無事，就必須先要查明真相，然后再以合適的方式化解危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說是最圓滿的結(jié)局。

我摸出中華煙點燃了一根兒，狠狠嘬了兩口，然后一直朝鄭重的小樓走去。他似乎很警覺，見我走來就躲到屋里去了。我想無論下一步做什么，都要先在他這里探探虛實。不然的話，我存汪所長和錢柜面前，都可能陷入被動挨整的境地。

這位老先生果然心細，他早已在一樓客廳里等我了。見我進門，他指了指茶幾上的白色瓷杯，說，知道你將光臨寒舍，西湖龍井一杯，已經(jīng)給你沏好了。我坐下來遞給他一根兒中華煙，他把炯卷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有一股賊性味兒。我說甭管它什么味兒，您抽吧。他把炯卷放回到我面前的茶幾上，說，我早就戒煙了。我說，我戒不了，也不想戒。沒炯抽的時候，就跟沒了魂兒似的。鄭重坐下來，盯著我的眼睛不說話。我被他盯得心里有些發(fā)毛，才聽他沈魂兒對你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斓每旎罹蛪蛄耍阋陜河惺裁从?？我再笨，也能聽出他是在諷刺我。我不在乎，因為我最欣賞的一句名言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鄭重這種人總是喜歡做教師爺.好像他不但有高深的學(xué)問，而且有高尚的心靈。其實都他媽是假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千古一理。不信就把他的鐵飯碗砸了試試，他的境界未必有我高。不過，我清楚自己不是來逗咳嗽的，于是書歸正傳。

我說：鄭老師，前天晚上的事兒，您看見了吧？

他皺皺眉，揚起頭來反問我：什么事兒呀？

我用手指著窗外，說，就是李響亮被人踹了一腳的事。派出所查了兩天沒有結(jié)果，讓我接著往下查呢。

他忽然笑了一下，說，這派出所的人，腦子被驢踢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愣了一下。

他說，一條小黃狼受老黃狼指派，咬傷了一只雞?，F(xiàn)在狐貍委托另一條小黃狼去查案，即使查明了真相，罪名也得扣在雞的頭上。

我說，您這是指桑罵槐。罵就罵吧，誰讓我干的是這個挨罵的差事呢。不過我想事兒就出在您的家門口，您不可能什么也沒看見吧？

他搖搖頭，一臉的平靜，說，即使我沒有關(guān)燈睡覺，肉眼看見的也不一定是真相。何況當(dāng)時我確實關(guān)燈睡覺了，什么也沒看見。

我知道，他那一臉的平靜是裝出來的。憑他的閱歷，在我面前表演一下平靜算不上難事?？磥恚霃倪@個老滑頭嘴里掏出東西，不繞繞圈子是不靈的。于是，我開始跟他探討婚喪嫁娶方面的習(xí)俗，這當(dāng)然是他擅長的話題。就在他滔滔不絕時，我突然插話說，現(xiàn)在年輕人結(jié)婚都要錄相，您說這有什么用？他說怎么沒用？若干年后拿出來放一放，可以重溫當(dāng)時的幸福情景，這對夫妻感情有保鮮作用。我說等我兒子結(jié)婚，一定借您的錄相機用一用。他說，借它干嘛？我兒子開的是婚慶公司，給你幫幫忙沒問題。我說，聽說您也會攝像。他說這算什么，教你擺弄幾下，你也會。我說現(xiàn)在正好閑著，您就教我擺弄兩下吧。他無奈地笑了笑，說你來的不是時候，攝像機被兒子拿到城里去了。

我無功而返，恰巧在街上又遇見了禿傻。他穿著一件破舊的仿制警服，晃晃悠悠地朝我走來。頭發(fā)還那么亂著，臟著。臉好像洗過了，看上去比平時干凈了些，但沒有光亮。我身上只帶著半盒中華煙，所以用不著怵他，便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翻了我一眼，說好狗不擋道，滾一邊去。我掏出中華煙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把知道的事兒告訴我，這盒好煙就歸你了。他撇撇嘴說，你打發(fā)要飯的呢？我說，只要你別蒙我，我可以跟錢柜說說，幫你辦個低保。他朝我冷笑，說，你他媽寒磣我是不是？告訴你吧，就是送我個娘們兒，我也不會跟你說一個字兒。我說，其實你什么也不知道，對不對？他說對，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你還得來求我。不信就騎驢看賬本——走著瞧。說完，他揚長而去，嘴里還哼著走了調(diào)的歌兒：生活是一團麻，也有那解不開的小疙瘩……

我有點兒懵了。這傻好像真的藏著秘密呢，不然他的口氣沒有這么硬。可是，八家營的人精并不缺，哪兒就輪到他發(fā)現(xiàn)秘密了。很多年來，我從沒把他當(dāng)個人看。不僅是我，整個村的男女老少，誰拿正眼瞧過他？真是沒想到，一個看起來那么簡單的混子，怎么忽然間變得難以捉摸了呢？

逢傻必奸，我絕對不能忽視這個混子。

中午，我在熟食店切了二斤醬牛肉，又從超市買了一瓶悶倒驢牌白酒。身上揣了兩盒中華煙，就去了禿傻名副其實的寒舍。

進他的家用不著敲門，因為院子只有出入口沒有門。原先是有柵欄門的，早就被他拆掉填進了灶膛。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夜不閉戶的地方，恐怕只剩下這一處了。

進門就見滿院子破破爛爛，東一堆干樹枝，西一堆柴禾棍，遍地雞糞。有兩只老母雞正在臟兮兮的地上找食兒?？繓|墻根有個雞窩，禿傻撅著屁股正在掏雞蛋呢。聽見腳步響，他手里握著一個雞蛋直起身，看著我傻笑，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說不管太陽從哪邊出來，咱一筆寫不出兩個孫來。賞臉的話，咱爺倆兒就喝兩口兒。

他歪著腦袋瞧了瞧我手上提的東西，說抬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一邊說一邊往屋里走，我也就尾隨他進了屋。里外屋都有門檻、墻壁里生外熟，一看就是上世紀70年代的房子。土炕上擺著一張短腿方桌，桌面上放著一把茶壺，和一只滿是茶漬的玻璃杯。用幾塊磚頭支著一條殘腿的三屜桌上，落著厚厚的一層灰塵。一只馬蹄表叉開雙腿站在桌上，它嘀答嘀答地響著，節(jié)奏均勻而緩慢。炕角放著兩袋20斤裝的大米，四壺綠寶食油。他指著大米和食油說，往后選村長應(yīng)該一個月選一回，這樣也就省得個人花錢買米買油了。我就笑，說連你這號人都有人送禮了，看來腐敗現(xiàn)象已經(jīng)無處不在。他說，這不是禮，這是換選票的東西。不管怎么說，人家尊重咱的選舉權(quán)。憑這一點兒，人家就比錢柜強。他送錢送東西是瞧人下菜碟，把人分他媽三六九等。當(dāng)初他為了當(dāng)村長，一張選票，他花五百塊。我連五分錢也沒得著。再說近的，臘月二十三那天，他給那十來個村民代表，一人發(fā)一壺花生油、還有六百塊錢。我問他發(fā)我什么，他讓我找個空壺，說給我灌一壺尿。你說，他算什么玩意兒？這壞著呢，我做夢都想有人把他頂下去?？捎心銈冞@幫捧臭腳的賤骨頭保駕，扳倒他還真夠難的。

我把酒和醬牛肉放在炕桌上，又摸出一盒中華煙遞給禿傻，說抽著，喝著，聊著。他說，你拿這點兒東西來套我的話，不覺得少點兒嗎？我說，瓜籽不飽是人心，何況我又不想拉選票。他說倒也是，狗腿子也不用老百姓去選。我說，爺們兒，你這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不會說文明話，我也就不計較了。他說，你有千招萬算，我有一定之規(guī)，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二斤醬牛肉吃得渣毛沒剩，一瓶悶倒驢也撅了。禿傻用手背抹抹嘴，說，我不能白吃白喝，告訴你那個秘密吧。李響亮被踢的事兒捂不住了，有人給照了相。我忙問是誰干的，他搖搖頭說不知道。我說，你都知道什么呢？他瞇笑著說，二斤醬牛肉我吃了一斤，一瓶酒我喝了半瓶，就這點兒東西，我還能知道什么呢？我說還有一盒大中華呢，他說你這煙不是好來的，不抽白不抽。我說，你把知道的事兒都說出來，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他瞟了我一眼，轉(zhuǎn)身下了炕，用手朝門外一指：該干嘛干嘛去，把我剛才說的事爛在肚子里。我沒料到他會翻臉，就問他為什么。他滿臉的煩躁，說不為什么，你他媽是真缺心眼兒嗎？見我坐著不動，他一把將我拽下炕來，硬是把我推出了房門。

沒想到，一個連小學(xué)三年級都沒念下來的笨蛋，甚至被全村幾乎所有人瞧不起的混子，居然也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了，真他媽的不可思議?；盍宋迨鄽q，這是頭一回跟禿傻坐在一張桌上吃喝。我忽然覺得他不像我以往看得那么簡單，或者說，他一直在裝瘋賣傻。這樣一想，我的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畫面：汪所長帶領(lǐng)一群警察闖進村委會，咔嚓一聲，就把錢柜給銬上了。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副冰涼的手銬就鎖住了我的雙手。汪所長宣布：現(xiàn)已查明，你們二人涉黑，是文化廣場傷人案的幕后操縱者。我大聲喊冤，說一切都與我沒有關(guān)系。只見他揮揮手，有兩個警察押上一個身穿土色風(fēng)衣的年輕人，光著頭，一臉的兇相。汪所長說，這個人你認識吧？我說，他是誰呀，我不認識。不料那人卻盯著我說，孫主任，不是你派我去教訓(xùn)那個李響亮嗎？我說你他媽瘋了，怎么見人就咬呢？那人說，別裝了，我王虎從黑龍江下來，找平事兒的活兒，是你代表錢柜接待的，忘了嗎？錢柜掙脫了警察，跳過來踹了我一腳，說你他媽暗地里勾結(jié)黑社會，毀我是不是？

轉(zhuǎn)眼間，我又看見街道兩旁有很多閑人，都在朝我指指點點。我把雙手舉到眼前，發(fā)現(xiàn)手銬不見了。原來壓根兒就沒有警察出現(xiàn)，我廿王沒在村委會里，而是剛從禿傻家出來，正在街上走著?；糜X在一個明晃晃的白天悄然而至，我覺得是個不祥之兆。

心里正煩著，我的手機卻唱起了《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周冰倩的歌聲柔美而深情。我摁了一下接聽鍵，傳來的卻是一聲粗野的喝斥：在哪兒聞臊呢？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是錢柜。他是一條臊狐貍，卻他媽總是罵人家臊。惹不起呀。

3

村委會大院在東街，距村口不遠。出了村口就是文化廣場。若不是李響亮在那個地方出了事，我腦子里從來不裝它。錢柜緊急召見，我斷定仍然是說這個事兒。

他坐在龍椅上，抽了很久的煙才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村里滿城風(fēng)雨，都說那天晚上有人錄相了，你怎么不知道呢？莫非你聾了，瞎啦？我說中午才從禿傻那套出話兒來，這不是正要向你匯報嘛。

錢柜扔過一盒煙來，說，那就說說吧。

我沒敢看那盒煙，說確實有人錄了相。

誰？他雙眼死死地盯著我問。

我說，這個……暫時還不清楚。

他不耐煩地剜了我一眼，說這不是廢話嘛。

我跟他解釋，說禿傻嫌我花的錢少，話說了一半他又吞回去了。

錢柜說，你分析一下，可能是誰干的。

鄭重。我說，我猜多半是鄭重。

錢柜滿臉疑惑：他這個人……可能嗎？

他這一問，我才想起有關(guān)鄭重的傳聞。他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生，在1977年恢復(fù)高考前，曾在村里勞動過。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長看他身體單薄，為了照顧他，分配他在豆腐坊磨豆腐。磨豆腐要在天亮前上班，可鄭重膽子小，夜里不敢出門。于是，就拉著家里一只山羊做伴，到了豆腐坊再把羊放回去。那只山羊很乖，見鄭重撒手扭頭就往回走。這個笑話在村里流傳了很多年，直到他教出了幾茬學(xué)生，才漸漸被人們淡忘。

錢柜說，像他這樣一個文化人，樹葉飄下來都怕砸破腦袋，我想他不敢惹是生非，你說呢？

我也覺得錢柜的分析有道理，就說既然這樣，我也就用不著操他這份心了。錢柜擺擺手，說，不行啊，雖然他過去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可人是會變的。再說出謀劃策不一定都是膽大的人，沒準兒他還是個狗頭軍師呢。

望著他多疑的樣子，我說小心使得萬年船，我盯著點兒就是了。

錢柜點點頭，說，既然禿傻了解情況，你趕緊找他，就在他身上下功夫。一定要從他的嘴里摳出東西來。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回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陷進了麻煩的泥窩，想拔腿幾乎不可能了。于是，我對錢柜說，有餌魚才會上鉤。禿傻雖說不那么伶俐，卻知道錢是好東西。索性由村里出些銀子，這樣我問起來就省事了。

錢柜瞥了我一眼，說，我發(fā)現(xiàn)你腦子出毛病了。就禿傻那張臭嘴，他滿世界一嚷嚷，我們成什么了？這不是不打自招嘛。

我不知所措。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再愚笨的人也能猜出八九分了。錢柜在李響亮被傷害的事兒上，是脫不了干系的。我想了又想，只好對他說，你不必多慮。倒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事兒是咱們做的，李響亮肚里的孩子沒掉，她本人也沒有生命危險了，誰能把咱們怎么著？

他低頭沉思了很久，后來嘆了一口氣，伸手從桌下摸出一個厚厚的信袋。我估摸著袋里裝的是錢，看它的厚度至少有一萬。他把鼓脹的信袋扔過來，說，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辛苦一下，天黑以前把這事兒摸清楚。

我回到家里把錢點了點，正好一萬塊。我點出一半鎖在抽屜里，另一半揣在身上，然后就又去了禿傻家。我想我必須從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到他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院外一棵剛泛青的楊樹，在搖搖欲墜的磚頭墻上，投下了一片花花點點的陰影。我喊了禿傻一嗓子，就往院里走去。禿傻沒有應(yīng)聲，我卻聽見里面有人說話。隔著玻璃窗朝里瞧，就見穿著休閑裝的周強，正站在屋子中央侃侃而談。我一驚，心說禿傻這個混子，怎么忽然成了香餑餑了？

周強走的時候，對著我笑了一下，那眼神里分明潛藏著一種耐人尋味的東西。

進門后，我掃了一眼屋里的東西，就見一切依舊，只是三屜桌上的馬蹄表不見了。我再看桌面，發(fā)現(xiàn)它已被擦得干凈了。禿傻坐在炕沿上，斜視著我說，你像個賊似的瞎尋覓什么？我說，周強這小子是來拉票的吧？他說，人家到我這兒來干什么，我憑什么要告訴你呢？我說，你那只破馬蹄表哪去了？他微微一笑，說別看它破，有人當(dāng)古董買走了，價兒可不低喲。我就笑，說，是誰這么不開眼啊，那破玩意兒也叫古董？就算自給我，我都沒地方擱它。禿傻說，就算它是一攤狗屎，有人出高價兒買，你說氣人不氣人？瞧他那個得意忘形的勁兒，就像真的發(fā)了橫財似的?？磥硎窍脲X想瘋了。我從身上摸出那五千塊錢拍在炕桌上，說，我沒工夫陪你磨牙了，只要你告訴我，誰在那天晚上錄了相，這錢就是你的了。禿傻瞧著桌上的錢，兩眼滴溜溜轉(zhuǎn)了一陣，說錢倒是不少，我跟它也沒有仇，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呀。我說咱中午喝酒的時候，你說的可不是這話。他嘿嘿一笑，說那是逗你玩呢。

我被他氣壞了。放在炕桌上的錢又回到了我身上。提著豬頭卻找不著廟門，這讓我的腦袋嘭嘭地疼起來?；氐酱逦瘯徽f，我被錢柜罵了個狗血噴頭。他說，連個傻你都拿不下來，你說你還能干成屁事兒？說白了吧，我上邊有人，不怕有人告我。但是，如果人家把什么東西發(fā)到網(wǎng)上，那麻煩就大了。到明兒早上你仍查不出那個人，對不起，我只能給你挪挪窩了。

他下了最后通牒，我也只好背水一戰(zhàn)了。

天黑以后，我獨自來到村東的文化廣場。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邊抽煙，一邊謀劃著最后一戰(zhàn)的策略。后來遠近的電燈都亮了，周圍卻不見一個人影，甚至連鳥兒叫的聲音都沒有，出奇的安靜。我這才清醒地意識到，眼下錢柜最怕的不是鬧事的人，而是那盤不聲不響的錄相帶。只要這個東西存在一天，隨時都可能引起連環(huán)“爆炸”。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情況，錢柜失去的，將不僅僅是他屁股下面的龍椅。有個成語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即使錢柜不讓我挪窩，萬一他倒了臺，我也會跟著遭殃。也許這就是唇與齒的關(guān)系。我抬眼望著鄭重小樓的燈光，就覺得那里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搏的地方。如果他手上真有一盤錄相帶，我敲打一下，即使他不交出來，也可能偷著銷毀。只要那惹禍的東西不在了，對錢柜來說也就安全了。他安全了，我也就高枕無憂了。

這個乍暖還寒的夜晚，對我來說，將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論斗智，我肯定不是鄭重的對手。但只要抓住他的軟肋，我想他的抵抗意志會在頃刻間徹底崩潰。我很自信。

4

我進門時，鄭重和老伴正要吃晚飯。餐桌上放著一盆小米粥，一盤炒青豆，和一盤小蔥拌豆腐。我說，您二位每月的退休金近萬，留著它下崽呢？鄭重說，大魚大肉，胡吃海塞，那不是找死嗎？我說，您活得是真在意。他老伴說，不在意不行啊，現(xiàn)在哪種要命的病不是吃出來的？鄭重問我吃了沒有，我謊稱已經(jīng)吃過了。他就為我沏了一杯茶，輕輕地放在了茶幾上。

我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老兩口坐在餐桌旁喝粥。趁這個時候，我看了看掛在墻上的字畫。別說，這家的環(huán)境確實與眾不同。有一幅畫我看不明白：一條魚頭朝上懸在空中，一位身著長袍的老者俯身觀魚，旁白處題有四個大字：向魚問水。另外，有個條幅我很熟悉，上中學(xué)時聽鄭重講過。那是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下聯(lián)：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他喜歡顯擺這些東西，卻不知道這些東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其力量遠遠不及拳腳和棍棒。

等他們吃過晚餐，我才開始跟鄭重東拉西扯？他好像非常警覺，說，你不是來閑聊的吧？我說，這個……聽說您門前出事那個晚上，有人給錄了相。鄭重說，這不奇怪，現(xiàn)在是高科技時代，用手機就能拍很多場面。不瞞你說，這兩天有三個人找過我了，好像我拍攝了什么似的。我說，看來確實有人拍了，如果這個人聰明的話，就偷著銷毀，免得惹禍上身。我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表情。就見他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怒視著我說：你威脅誰呢？別以為知識分子都是軟骨頭。當(dāng)年聞一多先生面對軍統(tǒng)特務(wù)的手槍，拍案而起，視死如歸?，F(xiàn)在我們面對的只是麻袋和棍棒，又有何懼？我連忙解釋，說他誤會了我的好意。我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都求個平安無事。他卻說，別裝了，戲法兒變得再好也瞞不了敲鑼的。

我很尷尬，也很沮喪，就感覺有一股寒氣正在穿過我的胸膛。

這時候，案兒上的電話忽然響了。鄭重扭過身去拿過話筒，說，你好，請問您足哪位？就昕電話里傳出的是男人的聲音，說的是什么卻聽不清。我見他的臉色變得煞白，握著話筒的手也在顫抖。他撂下電話，突然對我吼道：孫玉喜，你他媽玩陰的是不是？憤怒的吼聲里帶著顫音。我徹底懵了。

怎么啦？他老伴問，是誰來的電話呀？

他說，我怎么知道他是誰呀？告訴我門口放了定時炸彈，再有十分鐘就炸了。他老伴聽了當(dāng)即癱坐在沙發(fā)上，渾身哆嗦著說不出話了。

我跳起來躥到門口，說，這事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可以對天發(fā)誓，真的與我沒關(guān)系。

他沖上來拽住我說，沒關(guān)系？他讓我把一盤錄相帶交給你，讓你帶著它和門外的木盒子在三分鐘之內(nèi)離開。出門向東跑50米，那里有人拆除炸彈。

我叫道：快報警呀！

他罵我：放屁！警察沒到咱們就炸飛了。

我猛地醒悟了，這準是錢柜指使道兒上的人干的。狗急跳墻。

鄭重拉扯著我往回搶了幾步，從電視柜抽屜里拽出一個包裹。他把包裹塞到我懷里，說快滾蛋，抱著門外那個木盒子快滾。

果然，我在門外見到一個很小的木盒子，舉到耳邊聽了聽，里面確實有滴答滴答的響動，于是我抱起來就跑。生怕炸彈提前爆炸。我快步如飛，耳邊呼呼地帶起了一陣降怪叫的風(fēng)。

我跑著跑著，就見從路邊樹后閃出幾個人來，全都穿著深顏色的風(fēng)衣，眼上罩著黑亮的墨鏡。其中一個人輕聲說，把東西放在地上，一邊蹲著去。

我蹲在距離他們不足十米的地方，眼瞧著他們拆開包裹，用強光手電檢查著里面的東西。裝有炸彈的木盒子就放在身后，他們好像并不緊張。幾個人圍在一起，低聲討論著東西的真?zhèn)?。討論了一陣，他們又開始用強光手電仔細察看。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估摸著十分鐘的時限就要到了，于是連忙提醒：兄弟們，快拆彈呀！

蹲著別動！他們齊聲怒喝：一會兒拆你的蛋！

我渾身發(fā)冷，心里滿是恐懼。就想他們會不會殺人滅口，或者會不會真的拆我的蛋。

十分鐘過去了，炸彈沒有響。幾個人帶著包裹和木盒子走了，沒有人理睬我。

一場虛驚。我蹲在地上茫然四顧，就見月光如洗，田野上空蕩蕩的一片蒼涼。直到蹲得兩腿發(fā)麻，聽到村口傳來一陣喧鬧聲，我才意識到自己被人涮了一把。起身的時候，我仍覺得兩腿發(fā)軟。路過文化廣場，我發(fā)現(xiàn)鄭重家的小樓已經(jīng)熄燈，而廣場上卻燈火通明。一群花花綠綠的中老年婦女，正舞動彩綢，在演唱《美麗的家同八家營》。我知道這個節(jié)目是錢柜看好的，它將參加鎮(zhèn)上的紅五月歌詠比賽。我想，在八家營這個三千人的村莊，還沒有人斗得過錢柜。不服不行。

第二天早上到了村委會，我就埋怨錢柜，說你昨兒晚上搞的閃電戰(zhàn)真是高明，事先也不打聲招呼，差點兒嚇死我。錢柜一愣，說什么閃電戰(zhàn)呀？他愣愣地瞧著我，我愣愣地瞧著他，好像屋里的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

傍晚，錢柜被警察帶走了。

是公安分局一個副局長帶著三輛警車來的。鎮(zhèn)上派出所的汗所長也來了，他在離去之前跟我聊了幾句。他說，沒想到一盤錄相帶牽出了一條黑線，可以說初戰(zhàn)告捷。我說，這次你算是立功了吧？他搖搖頭說，立什么功呀，我很被動。不過呢，這次破案有你一份功勞。我說，功勞是假的，我差點兒成了烈士是真的。他笑了笑說，看來你的膽子比鄭老師還小，一只老掉牙的馬蹄表就把你嚇著了。要是趕上戰(zhàn)爭年代，你準是個叛徒。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們干的呀！

汪所長使勁搖頭。他說，我們要是那么干，警察豈不成了錢柜的同伙？我茫然地望著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拍拍我的肩，說，八家營藏龍臥虎，后生可畏啊。說完，他鉆進警車走人了。

當(dāng)時村委會大門外圍了很多人，見三輛警車遠去，有人點燃了一顆開天雷。就聽空中一聲巨響，人群中閃出了禿傻。他扯開嗓子唱了一句：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我發(fā)現(xiàn)他剛剛理過頭發(fā)，而且換上了一身藍色的休閑裝，顯得格外精神。就走上去對他說，爺們兒，日子再好也是人家的，你臭美什么？他瞇笑著說，我的叔耶，昨夜里你抱著的炸彈沒響，剛才大伙給你補了個響兒，別不識抬舉呀。我知道他在羞辱我。錢柜倒臺了，想羞辱我的人恐怕不少。為了不丟面兒，我瞪了他一眼，昂首挺胸地離開了這個喧鬧的場合。

殘陽如血，我回到家時天還亮著，窗上閃耀著暖暖的色彩。鄭重正在家里等我。他說，玉喜呀，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錢柜的人，看來是誤會你了，對不起。這次幸虧有你這個臥底，如果那盤帶子落在錢柜手里，我就成了可恥的變節(jié)分子。請你替我跟周強他們解釋一下，我沒把帶子交給他們，是為他們著想。怕他們斗不過錢柜，反而惹禍。

我望著他痛苦的面容，真想大喊：我不是叛徒?？晌覐堊靺s說不出一句話來，直想哭。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

責(zé)任編輯：彭新

投稿郵箱：amy_px@qq.com百度小說排行榜（201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