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梅,三峽女人,筆名西陵梅園,網(wǎng)名煤塊塊兒。愛好多多,涉及面廣,然而均難修成正果,江湖人稱萬金油一盒。學(xué)生知青工人營業(yè)員警察,一路摸爬滾打蹬過來,獨衷文字堆砌。出版有長篇小說四部、散文集一部,發(fā)表小說、劇本等各類作品若干;2014年簽約湖北省長篇小說重點項目主創(chuàng)作家。
當年,拿起筆來,只是一種少年的沖動;而今,敲響鍵盤,便已經(jīng)成了本能。用眼睛看世界,用頭腦想問題,用文字作記錄,用作品載心跡。這篇拙作試圖引入紀實筆法嘗試創(chuàng)新文本。
一條紅裙子飄進了小城四處尋人。
尋找的是一位耄耋老太。
可當紅裙子飄來又飄走后,老太便亡故了。
老太的臥室里掛滿了撕成條狀的紅布,斜陽伴著風(fēng)從窗外涌進來,搖搖的,血紅、血紅。
老太的身份很有些特殊,她的死亡引起了縣里的重視,縣上組成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又四處去尋找紅裙子。
玉珠
玉珠是負氣離家出走的。
自從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便想在外面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來,一則自己吃喝不愁享大福;二則日后錦衣還鄉(xiāng)讓鄉(xiāng)人們瞧瞧她的本領(lǐng)。
可是,不諳世事的少女,卻走上了一條被拐賣后又自我賣身的道路。像大多數(shù)被拐少女一樣,先是糊糊涂涂地跟著說可幫她介紹拿錢多、干活輕的工作的人販子走,然后千里乘車被賣到一個家族勢力雄厚、卻又是男子娶不到妻子的莊里,在有著六個兄弟都無老婆的黎家做了三兒媳。她年紀太小,還只與老六一般大,可黎家把她配給了老三。也許老大、老二的年齡與她實在太有懸殊,而老四、老五、老六又還年輕,愁不愁娶上妻那是將來的事;又因那個三兒子家里人覺得他還有些出息,就忙著把這個語言都不怎么相通的外地女子配給了三兒子。
玉珠現(xiàn)在才知道了什么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的同齡人還都在上學(xué)呢,她卻淪為了人妻,何況還是在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
那天晚上,先是黎父黎母進來見過了她,表示滿意;后是從大到小六個男子涌進來看她,個個笑逐顏開,退出去后是一番激烈的爭論。玉珠因不太懂他們的語言,所以也不知道他們在講些什么。直到深夜了,黎三獨自進來了,玉珠忙問道:“這位大哥,你們也是招到這里來的嗎?”
黎三嘿嘿發(fā)笑,答非所問:“不要叫我大哥,叫我老三就行了?!?/p>
玉珠又問:“我也是招到這里來的嗎?”
“是的,你是‘招’到這里來的。到這里了就不走了?!?/p>
兩人語言不很通,一時無法交談。玉珠便道:“這位大哥你出去吧。時間不早了,我要休息了?!?/p>
“這是我的房屋?!崩枞f。
“哎呀,搞錯了,那我該出去?!?/p>
黎三一把拉住往外走的玉珠:“你不能走!你是我媳婦!”
“什么?”玉珠如雷擊一般地立住了。
“你是我媳婦。你是我們買來的?!?/p>
“啪”一聲響,玉珠一計耳光抽到黎三的臉上,轉(zhuǎn)身逃了出去。門外大屋里,立著黎父、黎母和眾多的兄弟,一個個目光如炬地盯著她。黎母走過來,一把將她又搡進了屋,并帶上了門在外面喊道:“三兒,媳婦是你的。你要是降不住,會有人來降她的?!?/p>
屋里仍捂著臉的黎三把手拿下來,冷冷地說:“你都看見了、也都聽見了。我可以不動你,可我的兄弟不會放過你、我的爹媽不會放過你、整個莊子的人都不會放過你。剛才除了老六,我的兄弟們都爭著要你,他們不會對你客氣的?!崩枞f著上床和衣躺了,帶著嘲諷的口氣說,“你也太天真了,放著好好的書不讀,跑出來找什么工作。你以為工作是那么好找的?那么多的城里人都在家呆著望天收呢,能把飯碗給你端?”
玉珠不睡覺,嗚嗚地哭了一夜。第二天黎三給她端來吃的、喝的,果然不動她,但對她說:“我勸你實際點兒,到了這里就別想走了。我雖然不會打你罵你,但也不會背著家里人放你走。因為我們花了錢,要過日子。還有,就算你不愿跟我,我爸我媽也會馬上把你指配給我的任何一個兄弟的,他們都是些五大三粗根本不會跟你客氣的人。你自己想吧!”
以后的日子果然如此,她雖沒有遭到強暴,但這坐牢似地處境比“非禮”也強不到哪兒去。成天看到的就是黎家八口人的面孔,并且越來越對她顯出陰沉的臉色。
到了第五天的晚上,黎三對她說:“今天晚上是我們的最后一夜了,爸媽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他們說要是我對你還這樣忍讓下去,他們就要換人。換我哥我弟,只在他們一句話。”
“我想三哥救我!”玉珠垂著頭求他。經(jīng)過幾天的相處,她覺得這個人心眼還是很好的,就把最后逃出去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救你?怎么救?放你走?”
“嗯?!?/p>
“不可能。我說過,你到這里來了就別想走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動你一指頭,那是尊重你;但絕對不會放了你,因為我喜歡你,家里人也不會放過你。如果你實在不愿跟我,那么算我沒福氣,今天這本來還應(yīng)該屬于我的晚上我可以放棄,換進來我兄弟中的任何一個,隨你挑?!?/p>
黎三說完往外走,玉珠一把拉住他:“三哥你不能走!”
黎三立定了,轉(zhuǎn)過身來,很有些動情地說:“媳婦,其實,你跟了我是你的好運。你不是要我救你嗎?實話跟你說了吧,你到了我們家、到了這個地步,跟了我,可以說是獲救了?!庇裰槁勓試聡碌乜奁饋?,黎三乘機抱住了她,見她沒有掙扎,就又勸道,“女人就這么回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能解決這兩個問題,夫妻又恩愛、將來子孫滿堂,就是一生的幸福了?!?/p>
就這樣,疲憊不堪、抗爭無望的玉珠在黎三的開導(dǎo)下終于做了俘虜。
時間一長,就是一塊頑石,也被磨得沒有棱角了——她漸漸地認命了。她又怎么能不認命呢?一年后,玉珠產(chǎn)下了一個女嬰。女兒是她的親生骨肉,女人的天性使得她不能再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女人只做家務(wù)、不干農(nóng)活;在這個家里,她像國寶似地受到“保護”,雖沒什么自由,可在哪兒又能談得上自由呢?再說丈夫較之他兄弟們還真的比較叫她稱心如意,相處得還可以。雖然缺乏激情、也根本談不上愛情,有的只是男女兩性最原始的本能的需要,且更多的是為了傳宗接代,但畢竟像廣大農(nóng)村的最普通的夫婦一樣,也就不錯了,就在這里自生自滅好了。于是她也就打消了再次逃出去的念頭。
然而,這里太窮了?!案F”這個字眼兒太可怕,她要改變、要多多地掙錢、要外出去掙現(xiàn)錢、要實現(xiàn)當初逃離故鄉(xiāng)的愿望。她給女兒取名叫“思晴”,寓意是希冀過上萬里無云、遠離陰霾的好日子。于是夫妻二人將女兒丟給父母,雙雙到城市去打工。
這時黎家父母已對她解除了防備,再加上也指望他們夫妻兩個躲到外面去早早地生下兒子,自然同意了他們外出。然而老天無情,偏偏要拆散人家夫妻,把已死心塌地地要給人做媳婦的玉珠變成了寡婦。在民工潮涌動的鐵路上逃車票、扒貨車的時候,黎三在列車啟動后摔下去,后腦撞在了尖石子上,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當玉珠捧著丈夫的骨灰回到黎莊時,悲哀至極的黎家人昏了頭腦,認為她逃婚不成下毒手設(shè)計殺害親夫,憤怒不堪,把她打了個半死。
她多么傷心?。『靠拗骸拔乙?,到了外面,怎么都可以甩掉他,干嗎要殺他?就算要殺他,就只管殺死他后走掉好了,干嗎還要捧回他的骨灰來找死?早知這樣,我真不該又回來!”
黎大眼瞅著難受,突然開口道:“爸、媽,你們放過她吧,她已經(jīng)不容易了。能不能把她轉(zhuǎn)給我?”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兄弟們呆呆地看著爹娘。黎母想了片刻,拉了玉珠起來,拍拍她身上的灰,道:“你先回房里去吧?!?/p>
玉珠回到自己的臥房里,外面?zhèn)鱽砝杓胰说臓幊陈?。她也懶得理他們,手撫了黎三的骨灰盒放聲大哭?/p>
夜深了,玉珠要去抱過女兒來。黎母對她說:“思晴還是跟我睡,你回房里歇著去吧?!?/p>
玉珠只得回到自己臥房,一進門,赫然看見黎二在坐,便問道:“二哥,不早了,你有事嗎?”
黎二道:“你轉(zhuǎn)房了,已是我的媳婦。我要跟你睡覺?!?/p>
“什——么!”玉珠如雷劈一般僵住了,“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是你的弟媳婦呀!”
“怎么不可能?兄弟去世、媳婦轉(zhuǎn)房,肥水不外流,是我們這兒的老規(guī)矩!你那年來就應(yīng)該是我的媳婦,是媽偏心眼兒讓你跟了老三。你倒好,多了個男人。這回轉(zhuǎn)給了我,我能放過你?”黎二說著上來抱住了玉珠把她橫摔在了床上,三把兩下的就剝掉了她的衣服。
原來,黎家人聽她哭訴得有理,再加黎大求情,就不再追究黎三的死因,但有一條不放過,就是要她轉(zhuǎn)房,讓她按老規(guī)矩跟了她的伯子、或者是叔子做老婆。黎家除了老六在外上學(xué)對此不感興趣,另四弟兄爭紅了眼睛要討她做妻,后由父母做主把她配給了黎二。
玉珠見黎二脫光了自己的衣裳赤條條地爬上床來,急得左右搖晃著腦袋尋求保護。她望見了窗臺上黎三的骨灰盒,忙叫道:“二哥、二哥,你的兄弟尸骨未寒、都還沒有入土呢,你就強占他的妻子,要遭天打雷轟的!”
“該遭天打雷轟的是他。是他搶去了我的老婆,讓我今天才得到你,他早該死了!”黎二說著一架山似地倒下來壓到玉珠身上。
“老三、老三!”玉珠又向神靈呼救,“你死得冤??!你的兄弟沒有人性,你快化作厲鬼來掐死他吧!”
“掐!掐!我讓你掐!”厲鬼沒有掐黎二,黎二倒把雙手做成圓環(huán)掐住了玉珠的脖子。
玉珠只覺喉頭軟骨好像要下陷,一陣胸悶,蹬了幾下沒起作用,便昏迷了過去。
外面喜樂高奏、嗩吶笙簫齊鳴,有司儀在高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原來是老六在同學(xué)處借來的收錄機放出的婚禮片段。迷迷糊糊的玉珠聽了腦子里出現(xiàn)幻覺,以為自己正穿紅著彩、頭戴霞帔、堂堂正正地初做新娘。她慢慢睜開眼睛,見是在自己床上,才知婚禮是別人的;又見一個人正趴在她身上氣喘如牛,以為是黎三,就哀求地說:“我們拜堂吧!”
“哈哈!可以啊,我們拜堂!”黎二見她醒過來,又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亢奮之極,便如狼似虎地再次壓到她的身上要吞卻了她。
半昏迷的玉珠清醒了一點兒,但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死后的黎三、還是有身子無腦子的黎二。她拼命掙扎、拼命搏斗,但無濟于事,這時才徹底清醒過來,意識到黎三真的死了、黎二確實來了。黎三哪曾這樣?也正因為黎三不曾這樣,她才下了同他生活一輩子的決心。可是,黎三去了、黎二來了。有人性的人去了,無人性的驢來了。
玉珠不再作無謂的反抗,只用默默地流淚來對自己進行鞭笞。她環(huán)顧這間屋子,目光還是停在了黎三的骨灰盒上。她兩次做新娘,兩次都像是做賊般的、不明不白地就同了房;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黎家人口多、房子窄,她和丑陋的黎二的新房原本就是她和黎三的臥室。她在心里恨著黎父黎母:“哪有你們這樣無心無肝的爹娘!黎老三好歹是你們的兒子啊,因為他的死,你們把我朝死里打;可還沒有過夜呢,你們就又要我和他的哥哥同房。你們家的老二是豬是狗、難道你們也是豬是狗?!”
這一夜,黎二也不知在她身上折騰了幾個回合,她只求老天快點亮,好讓她擺脫他。
誰知,往后的日子她不但擺脫不了他,更有黎家另外幾個討她無望的兄弟的糾纏。老四、老五可不得了,虎視耽耽地盯著她,伸手動腳的哪把她當嫂子看?將老爹老媽沒把她配給了自己的惱怒發(fā)泄到玉珠身上,于是經(jīng)常偷雞摸狗地占便宜,爹媽看見了也都裝迷糊。黎老大是個本份人,四十多歲的鰥夫,娶妻不成,卻在心中堅持把玉珠當了自己的老婆看,雖從來不曾像另兩個弟弟那樣做對不起玉珠的事,但給予了玉珠更多的說不清是兄長、還是含有其它別的意味的生活上的關(guān)懷。對于一個老是給你關(guān)懷、而你又不愿接受的人來說,這種日子過得多么別扭、憋悶和不是滋味啊!
玉珠要逃!要逃!要逃!有天夜里,她終于逃了。
然而她逃出去不久,整個黎莊就轟動了。沸騰的人們好似聯(lián)防隊,比當年打日寇、抓漢奸還要積極,族人們一陣一陣地在大路小道上追逃,一撥一撥地在田野溝洼里搜尋。玉珠正慌不擇路呢,忽地后面趕上來一個人,拉了她就鉆進了一個廢磚窯里。她嚇掉了魂,睜眼一看,卻原來是黎四。黎四按按她的肩:“別動,有我呢?!?/p>
聽聽人聲近了,黎四走出窯外叫道:“我看過了,這里面沒有?!比藗儽愫粢宦曈肿废蛄藙e處。黎四轉(zhuǎn)身進窯問道:“你今天怎么謝我?”
玉珠渾身發(fā)抖:“我不知道?!?/p>
“你不知道我知道!”黎四一下子把玉珠扳倒在地,“我們又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沒有象今天這樣寬寬松松、自由自在過。玉珠,你從了我!”
玉珠閉著眼睛不說也不動。她不敢不從,不從也無用。
完事后黎四對玉珠說:“好了,我們回家吧。爸媽那里我去講,就說你沒有跑,只是我們有事出去了一下。村里讓爸媽去圓和一下,不然讓族人打死你!”
玉珠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隨黎四高一腳、低一腳地又回到了黎家。
后來,玉珠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也不知是黎二還是黎四的孩子。有次黎四又強行地把她帶到那個破窯里去了剛出來,就撞見了黎二。兄弟倆為此打了起來,后遷怒于她,活活把一個已初具人形的男孩子打掉了胎。這下可不得了,不管是黎二還是黎四都覺心疼,尤其是黎父黎母,那可是黎家的種啊。雖有思晴,但那是女兒,遲早姓不得黎的。想當初放黎三他兩口子出去,不就是指望他們躲著生個兒子的嗎?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黎明?!八记纭边€只是一種盼望;可“黎明”呢,一生下地天就亮了,多好!誰知,黎明沒出世,倒搭上了黎三一條命。現(xiàn)在,玉珠懷上了黎家的男娃,唯有這個男娃是黎家六個兒子的根,可就這么讓他流產(chǎn)了。黎母氣得死去活來,于是不管是黎二還是黎四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懲罰。
玉珠心想這下可以過上一些時日的安靜生活了吧,哪想到還是麻煩纏身。一日,她正躺在床上小憩,忽覺有人在她身上搗鼓,睜眼一看,竟然是黎五將臉貼在她的臉上擦著,手也在不規(guī)矩地亂動。她驚得坐起,叫道:“五弟,使不得!我還在月子里,這你知道的?!?/p>
“我知道,我今天不會把你怎么樣,只是難受,讓你服侍服侍我。他們都出去了,就我們兩個人?!崩栉逭f著蹭上了床。
“好五弟!”比黎五還小的玉珠流下了淚求他,“你饒了我吧。我都得了病了,這樣下去活不長的。”
“你放心,我今天不會把你怎么樣,保證不動你。只要你服侍我就行?!崩栉逡话炎チ擞裰榈氖址诺阶约旱耐雀箘诺厝啻曛?。
玉珠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跪在了黎五的身邊,一邊胡亂地捏著一邊哭得象個小孩子。這時,門口出現(xiàn)了黎大和黎母陰沉的臉。
黎五見了吃一大驚,身子馬上軟了,趕緊起床,趿了鞋就往外溜。他不怕母親怕大哥。這長時間來他已經(jīng)摸透了媽的心思,因為家里窮討不起媳婦,做父母的一直覺得對不起兒子們。在對待玉珠的這些事上,黎五自認為還是做得斯文的。如果說黎二、黎四是強盜的話,那么他只能算是個小偷。可他怕大哥,大哥語言不多,卻在玉珠的身上就像保護他自己的老婆樣的老盯著別人不準動她。要把玉珠轉(zhuǎn)房首先是黎大提出來的,可父母偏偏把她配給了最會下苦力、最會干農(nóng)活的黎二,也許是他最能給家里帶來收成的緣故、也許是黎大過于老實的緣故??衫璐笳媸且活^倔牛,要么應(yīng)該事不關(guān)已、管他們幾個弟弟怎么鬧騰,要么應(yīng)該學(xué)了幾個弟弟有福同享才對,可他不知發(fā)的哪門子神經(jīng),葷腥他不沾,倒似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黎五在心里對黎大是一邊怕著他,一邊恨著他,一邊又瞧不起他。
當黎五一溜出房門,黎母和黎大的臉也消失了。
“畜牲!真是一幫畜牲!”對孫子的企盼令黎母對兒子們的遷就終于化作了憤怒、化作了詈罵:“一個比一個邪!老大,這些時把這個門鎖起來,哪個也不讓進!連老二也不讓進!”
外面?zhèn)鱽砝枘竻柭暤拿?,床上的玉珠倒身嚎啕大哭,到底讓老太婆動怒了??墒牵斑@些時”把門鎖起來了,她安靜了;那么“這些時”以后呢?再說她也不能老這樣被關(guān)起來呀!絕望啊!
怎么辦?還是要逃、要逃、要逃!只有逃出去才是生路一條!
可逃?怎么逃?想去想來計策只有一條,那就是仍像前番那樣讓黎家人放她出去。然而那次是真的取得了他們的信任,所以這次仍得這樣。忍辱負重吧,到了那一天,她會逃出去的!
這一天,真的到來了!
女兒病了,要到縣城住院。她帶孩子前往,家人怕她跑了,就讓黎二前去,可他一個大爺們兒又不會照料患兒,所以“兩口子”同去。住到醫(yī)院,一張病床被鼾聲如雷的黎二仰兒八叉占去了一大半,思晴卻只能睡在床頭上,而玉珠一直坐在一張凳上守了幾天幾夜。多少次,她都打算離女兒而去,可望著女兒可愛的小臉,她都不忍心。她總是在默默地跟女兒說心里話:“晴兒,不是媽狠心,是媽實在過不下去了。等媽到了好地方,會來接你的!”
思晴病愈了,要出院,黎大來接,黎二卻拿了那錢不知去了何方。玉珠只得與黎大抱了思晴大街小巷地去尋找。走到一家童裝店,見有一條好看的紅裙子,有心要與女兒離別的玉珠想給女兒買下來。在試穿的時候,思晴興奮得叫個不停,店家也極力地攛掇著說:“你們看她穿著好漂亮啊!小姑娘,快叫你爸爸給你買了吧。”
“伯、伯,我要裙子!”思晴攀著黎大的脖子扭著身子要買,聽著就像是在叫爸。
黎大興奮得滿臉通紅,趕緊掏錢給她把紅裙子買下了。從這以后,他最喜歡給思晴買的就是紅裙子。
時刻準備逃走的玉珠望著他們,心里充滿了愧疚。抱著思晴的黎大與她儼然一對逛大街的老夫少妻。也許這個地方因這種買賣婚姻造成的情況很是普遍,所以人們根本不覺稀奇。黎大雖然不很中她的意,但畢竟是個大好人。當初公婆如果把她指配給了他、哪怕是第二次婚配轉(zhuǎn)給了他,她也許就不會做出現(xiàn)在這種出逃的決定了的。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
黎二在餐館里喝得酩酊大醉,玉珠和黎大抱著思晴見了他這個樣子,絕望之下已沒有了憎恨和歉意。她就在那家餐館里又為大伯子點了幾樣菜,強顏歡笑地請他吃著,道:“大哥,弟媳無用,我們娘兒母女老是要你操心,實在不該?!?/p>
憨厚的黎大說:“看你說哪兒去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進了我們黎家,我就該這樣做?!?/p>
“還望大哥今后多多照管好思晴,弟媳無力養(yǎng)她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黎大還聽不出來,只是說:“只要你不見怪,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p>
“那多謝大哥了?!庇裰樽笥彝?,如今不興磕頭了、也怕引起黎大的疑心,不然她真地會倒身叩謝黎大的。她又給黎大斟了杯酒、給思晴買了些零食,謊稱去趟廁所就出了門。
她一口氣奔到長途汽車站,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活,也開始了以后的賣淫生涯。
她當時想的是只管往南方去。那里經(jīng)濟活泛,能容得下人;那里氣候溫暖,可以隨便度過嚴冬。當她流落到了一個路邊店,店老板愿意留她做幫工時,她感激得不得了。經(jīng)過梳梳洗洗,換過一身衣裳,原來還蠻漂亮。第一次,一個過路的司機酒后奸了她,她自是不干,找到老板哭哭啼啼,老板黑著臉說:“你又不是沒挨過男人,這樣的事有什么不得了!”并丟給她二十元錢,說是那個司機給的,這就讓她動了心。那時候的票子是較值錢的,二十塊錢可以讓她渡過半個月的時光,能不讓她動心?
面對兩張錢,她的防線徹底崩潰了。當初人販子賣了她,她未見到一分錢;可現(xiàn)在被過路人睡過一覺,就可得兩張票子,是不是太劃算了?拿身子換飯吃,撕掉了最后一塊遮羞布,原先在黎家兄弟面前的尊嚴就被蕩滌得無影無蹤了?;叵胨诶杓疫@多年,黎家兄弟給了她什么?不但沒給一文錢,反而讓她從身上掉下來了大小兩塊肉。如此一想,她便心安理得了,甚至還有點兒欣慰。再往后,她便是在兩種心態(tài)的交替中度過賣身歲月的:面對金錢,她有的是企盼;面對恥辱,就只剩下了麻木。
然而,玉珠“出道”不久便顯現(xiàn)出了落伍?;腥缫灰归g,各種明娼暗妓就如雨后春筍般地從城鄉(xiāng)的各個角落冒了出來。與此同時,作為“求方”的嫖娼男人卻少得多,他們畢竟只是一群長期“性渴”、或一種畸形生理要求的人,而不是每日必需、也無法為這“每日必需”支付得起昂貴的開支;然賣淫的女人卻是“生存”的需要,雖然也是一種畸形、雖然也只占女性的極少數(shù)。這樣一來,就出現(xiàn)了供大于求,娼婦多于嫖客的現(xiàn)象;而且年紀越來越小,甚至一些娼妓稚嫩得還才處于“初潮”階段。嫖與娼往往是父輩摟著下一代,甚至是爺爺睡孫女。在這種情況下,本就土氣的玉珠就不再是“小姐”了,已成了葉老珠黃、身子干癟的半老婆子。假冒的首飾和廉價的衣裝只會顯出她的落伍,焦灼萬分的心情令她把功夫用在劣質(zhì)化妝品的涂抹上,臉泥得同粉墻、眼畫得像黑洞、口似血盆、發(fā)如枯草,人見人怕,哪個還敢挨她的身?不說養(yǎng)家活口,連她自己都已食不果腹了。
在玉珠生命的最后階段,她的下身已爛得成了一塊屎餅子,臭氣逼人,甚至并發(fā)了宮頸癌。她留給思晴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要瞧不起你媽,你媽是為了吃一碗飯。你好好讀書,將來千萬不要走媽的這條路!”
她是在縣城中學(xué)找到女兒的。這時的黎家父母已經(jīng)去世,大家庭解體;老六讀完大專成了公家的人,自然娶妻在外;老五學(xué)三哥買了一房媳婦;老四長年打工不落家,有不婚而居的女人;老二還是翻他的土圪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是快六十歲了的老大在玉珠逃走之初就過繼了思晴、冉由老六提供點學(xué)費供她讀書,父女倆過得也還安逸。
當思晴走進學(xué)校附近的餐館時,首先映入母親眼簾的是一條漂亮的紅裙子。
她之所以把與女兒見面的地方選擇在了這里,是因為這里曾是她當年拋棄女兒的地方,也將是她這一生最后一次與女兒見面、與女兒永別的地方。
思晴進門時拿眼一掃,就徑直走到她的桌旁坐了下來,問道:“你找我?”
“是的!”她點點頭,“我是你媽!”
“媽?”思晴疑問聲調(diào)特濃地叫了一句,瞪大了驚愕的雙眼。
“是的!我是你媽!我活不長了,只想死前跟你見見面,讓你知道你的身世,你是怎么來的、你是怎么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將不久于人世的玉珠氣若游絲地把故事拉得很長很長,細細算來有五代人、近七十年的故事……
紅裙子女兒一聲也不吭地聽完了她的講述,未了語氣平緩地說了一句:“噢,你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新中國的第一代妓女!”那語氣,不知是感嘆、是憤怒、是同情、是無所謂,還是挖苦與諷剌。
苦女
當苦女在門前柳樹下拾到這個瘦弱得像從水里撈起的小貓似的棄嬰時,她正餓著肚皮,但她義無反顧地把嬰兒抱回了家。她又怎能不把女嬰抱回家呢?想當年她的私生女兒從她這個母體上剝離開后送人時,只怕要比這個懷中所抱的小女兒還要小得多。
母愛的天性命令她一定要抱養(yǎng)這個小孩!
她一生命不好??朔虻拿」吕厦?!
然而她最想克的夫——她的繼父老子卻老不死!據(jù)說還活著。
苦女是隨母親躲日本人時走到后來的繼父家的。那時逃難的人一陣一陣地涌,路上到處是死人,她的生身父親就在那次逃難中死去了。她母女倆走投無路,一個老光棍就收留了她們。老光棍要的是老婆,當然嫌惡她這張多余的會吃飯的嘴巴,就喚她叫做枯女。娘心疼,卻不敢言,就順著音兒把她喚做了苦女,從此苦女就成了她的名兒。
苦女長到十三四歲,爹開始喜歡她了,對她話也多了、笑也有了,過年還給她縫了大紅棉襖。娘瞅著也高興,實指望老頭子人老了,就變得慈祥了,好日子從此開頭,幸福美滿。誰知爹心包藏狼心,喜歡上了苦女的糟老頭,不僅僅是給她縫了大紅棉襖,還在一個寒冷的深夜讓女兒在床單上印上了一塊刺眼的紅,而且隔三差五就來纏她。這事后很長時間,都把娘蒙在鼓里。苦女一哭,爹就豎起眉毛橫起眼要殺人,直到苦女的腹部怪怪地隆起后才讓娘發(fā)現(xiàn)。娘披頭散發(fā)地跟爹鬧,被爹一耳刮子打暈在了墻旮旯,罵道:“你這個生不了蛋的閹雞,老子留你是指望你給老子生兒子;你生不了兒子,老子就要你的女兒給老子生兒子!你要是不愿意,老子從現(xiàn)在起就要你們?nèi)龡l命,老子再去娶一個回來!”娘便啞了言??嗯畯膩砭褪桥碌?,她只有瑟瑟地、噤若寒蟬地等待著腹中的兒子降落。
惡毒而又虛偽的繼父既要兒子、又要面子,還想長期霸占她母女兩代人,可又不愿把這樣的惡名讓鄰人們四處傳揚,就把她母女二人關(guān)了起來,等待著苦女把孩子生下來后向外講是苦女娘生的,然后招個癡呆漢子為婿倒插門。這樣他就可以在這個王國中稱王稱霸、為所欲為。然而,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打下去。一是他本身游手好閑、窮得叮當響?zhàn)B活不了家小,再弄個憨吃傻睡橫長肉的呆漢子進門,那不跟供個佛爺一樣?二則苦女肚中的胎兒一下地,原來是個丫頭,這就讓爹不爹、夫不夫的老狼惱羞成怒了。他讓苦女娘把女嬰送了人,又托媒婆撮合,將十五歲的苦女長辮子盤成發(fā)髻、一頭毛驢把她馱到了后山里的煤礦上,就算把她嫁了出去。
煤工們都住在窩棚里。自從苦女來了,大家在最邊上用草氈子隔了隔,就成了他們的洞房。他們的一切動靜煤工們都知曉、而大家夜里此起彼伏的鼾聲又伴著他們?nèi)朊摺5V工們跟她的丈夫用最粗野的言詞說著與她有關(guān)的話語,但在她面前卻都還本份、尊重著她,并無半點非份舉動。
也許苦女真的克夫。那煤黑子窮雖窮,人卻好,待她并不薄,可那夫命薄。一次井下冒頂,把那赤條條地從僅一人寬窄的坑道里爬進去拖煤的漢子砸了個天靈蓋兒下陷。不久苦女改嫁了另一個挖煤人,可井下又倒灌水將新夫悶了個急死,苦女只得再次發(fā)上扎了白頭繩給他戴孝。礦工們都是朝不保夕,寅時下井、還不知卯時上不上得來的人,所以并不忌諱她是不是一寡再寡,都愿接了她這個不要聘禮的小寡婦做女人??伤ε铝?,怕這座黑黑的煤山、怕男人以后找她索命。
正在這時山后的獵戶家死了老婆,只好續(xù)弦把寡婦苦女接了去,哪知還沒翻過年呢,獵人在舉銃擊發(fā)時那槍零件兒卻從反方向撞出射進了他的眼窩,頓時斃命。從此人們視她為專收男人魂的妖精,哪還敢理她!苦女只得背井離鄉(xiāng),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
后來她遇到一個同她一樣孤單的彈花打套匠,兩人就過到了一起,以夫妻相稱。時逢一富戶人家要娶新媳需打制多床棉絮,就留下了他們。這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又哪想得到彈花匠日夜趕工實在辛苦,在坐下來歇口氣時含著旱煙袋就睡著了。這一覺時間不長,卻引燃了大火,將花匠埋在火堆里活活燒死了。燒死了人還不算,地主老爺追究失火的損失,告到官府,把花匠娘子押在了大牢里。
這時共產(chǎn)黨的旗幟已經(jīng)覆蓋了大半個中國,解放的炮聲在城外隆隆響起時,苦女同著一些其他的犯人瞅空子越獄逃跑了。
苦女的最后一個丈夫是參加解放縣城后,從區(qū)小隊回家探望瞎眼老母時發(fā)現(xiàn)她的,她那時正餓得頭昏眼花、饑不擇食地啃著才灌漿的生苞谷。他把她領(lǐng)回家交給了瞎眼老娘,老母卻喜歡上了她。雖從發(fā)式上就可明白二十來歲的她嫁過人,可想到自己貧家窮戶的,正需要一個能撐家的女人,就同兒子商量著要娶苦女做媳婦。
兒子滿心歡喜:“娘,我愿意??晌乙髑笏?,還要跟領(lǐng)導(dǎo)上說。我是黨的人了,黨教導(dǎo)我們要尊重婦女?!?/p>
老母又去同苦女商量,苦女卻猶豫著:“大娘,我是無家可歸的人,沒什么不愿意的。只是我不是頭嫁,怕虧了這位兄弟?!?/p>
老娘心滿意足了:“這沒有什么。他是革命的人,思想開通著呢?!?/p>
村上人聽說區(qū)小隊員要聘苦女為妻,就把她接了去,給縫了一套大紅衣褲。又讓戴著大紅花的新郎倌騎著高頭大馬來迎接,這邊敲鑼打鼓地把她送了去。翻身做主人的農(nóng)民們端出自制的糖果,借著喜慶的日子,熱熱鬧鬧地給他們完了婚。
夜深了,豆油燈下的苦女激動得淚流滿面。她這輩子嫁了這么多男人,都是不聲不響地悄悄走人,沒想到二十歲了還能坐上花轎再斗一趟嫁、且跟了個童男子。
新夫果然是個童男子,對男女之事完全不懂,鬧得苦女反而不好意思了?;叵胱约旱幕槭?,她是多么的痛恨哪!破了自己身的老流氓自不消說;兩個礦工雖不曾婚配,但在粗話野語里浸泡長大,自是這方面的老手;獵戶原本有妻室;彈花匠浪跡江湖;唯有現(xiàn)在這個新夫懵懂得令人心疼!她暗自慶幸自己先苦后甜,幸福萬年。
分田分地的日子里,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嗯纳碜咏蚜?、臉色紅潤了,自覺掉進了蜜糖罐里。更可喜的是,妊娠反應(yīng)又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上。當她意識到自己懷了孩子時,她簡直高興得昏了頭,忙不迭地去向婆母報了喜,又去跟丈夫相告這天大的喜訊。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該多好!誰知美帝侵朝的戰(zhàn)火燒到了鴨綠江邊,身為革命軍人的丈夫成為志愿軍要赴朝作戰(zhàn),苦女一聽心就沉到了海底。她害怕呀,害怕再過那寡居的苦日子、也實在舍不了丈夫。然而,新夫摟著有喜的妻子告訴她,他必須離家,不然這大好的日子將又會失去。苦女明白了,丈夫不僅僅是自己的,同時又是屬于國家的,他是黨的人、是軍隊的人;而且她也從新舊社會兩重天的現(xiàn)實中知道了舍小家、保大家的重要性,這樣,她縱然有千般不舍、萬樣難離,也只有在鑼鼓喧天的歡送潮中與丈夫忍痛分手了。
一年后傳來噩耗,那虎虎生威的壯漢在朝鮮被美國佬的飛機炸成了肉末。死訊到達的時候,苦女早已產(chǎn)下了一個胖胖的兒子。她天天盼望丈夫的回還,卻盼回來了陣亡通知書一張,連尸首都沒看見。這是她所有的亡夫中唯一沒見到尸首的人。然而,她新婚的丈夫、孩子他爹真的死了。
區(qū)里在后山崗上給烈上做了衣冠冢、打了塊青石紀念碑,同時,女人的門楣上也被釘上了一塊“烈屬光榮”的橫匾。
男人命不長,老人們說那是他的陽壽已到,旁人無法救他的,只有把他的兒子養(yǎng)大成人才是對他真正的孝。于是她哭干了淚水,也只得苦苦地侍奉婆母、拉扯著兒子往前奔。
就是這樣,老天還是有眼無珠心太狠,孤兒寡母都不放過。一天她到田里去生產(chǎn),已養(yǎng)到三歲的胖兒子玩到井邊滑進了水里,等到村里人發(fā)現(xiàn)了將他打撈起來時,獨生子已泡成了白饅頭??嗯芰舜碳ぃ兊茂偗偘d癲的,抱著兒子死不撒手,反復(fù)說是兒子睡著了,不要驚動他。瞎眼婆婆驚聞孫子溺水而亡,悲痛得在地上爬著嚎哭,苦女才猛然清醒過來,不言也不語了,但仍抱著死孩子不松手。眼見得幼童在開始變腐,她也不讓弄去安埋。區(qū)上的人、縣上的人只好讓醫(yī)生強行給她注射了安眠藥物,才將胖小子裝在專門給他制作的小木匣子里,埋在了后崗烈上碑的后面。
苦女的心啊,真是比黃連苦膽還要苦!難道真是自己命中克夫?命中無子?
善良的老母總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好似啞了一般,倒反過來又勸她:“苦女啊,莫傷了自己的身子,孩兒走了就走了吧。前日夜里他爺爺托夢告訴我,說他是化身子,不得成人就遲早要走的,是菩薩到我們家來看顧我們一時現(xiàn)的形。他到水里去了,就不定是個龍子呢!”
苦女雖也迷信,卻不信婆母的這些話,只是淚水漣漣往肚里流。
她來自一個不可知的地方,瞎眼婆母并不知她的歷次亡夫史,只是痛惜了兒子、痛惜了孫子,又勸慰兒媳:“苦女啊,這真是苦了你啊!年紀輕輕就守寡,你還是再嫁了人走吧!”
苦女哪還愿再嫁人?又哪還敢再嫁人!這里再窮,可畢竟是個家;家里雖再沒有了男人,可婆媳倆相依為命、和睦相處,勝過了她漂浮不定、顛沛流離的生活百十倍。
到了合作化時,社里照顧她婆媳,把面粉作坊開到了她家,以免她下田勞動??嗯畬⒚H的眼蒙了,讓它繞著石磨無止境地走。磨上堆著麥粒,麥粒不斷地旋進磨眼,白白的麥面便隨著磨扇轉(zhuǎn)動、沿著磨壁汩汩地淌進了石槽??嗯邀溍嬉ńo婆母,婆母咣當咣當?shù)鼗蝿踊j篩.那粗粗的麩皮、細細的面粉從此上下區(qū)分開來。遇上好天氣,苦女會在院子里曬上掛面,然后交到社里去,由此給社里帶來了不錯的經(jīng)濟效益。
就這樣,她與瞎眼老娘在毛驢的踢踏聲和籮篩的咣當聲中渡過了合作化、渡過了“大食堂”、渡過了糧荒的開始階段。就在餓肚子最難熬的時候,苦女打門前柳樹下就拾到了這個瘦弱得像水里撈起的小貓似的女嬰。
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到外面給婆母倒洗腳水的苦女忽地聽到了一聲聲微弱的嬰啼,心猛地就收緊了。她以為是她的兒子在呼喚她,不由自主地就向后崗?fù)?,可那里只有一片黑暗。嬰啼再次傳來時,她才尋到了塘邊的柳樹下,就看到了這個小女嬰?;糜X告訴她這就是她當年的親生女兒。不過她很快又醒悟過來,生死未卜的女兒如果還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是瓜字初分、二八年華了,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陣針扎。孩子裝在一個竹籃里,她提了進門,用很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嗓音對老母喊道:“娘、娘,你看,一個小孩!”
偎在床上的婆婆顫巍巍地抱過襁褓,手摩娑著嬰兒的小腦袋,用哭腔說道:“苦女啊,這是老天不愿我家絕后,給你送孩兒來了。是老天的保佑!”
籃子里置有一鴿形奶瓶、一小包藕粉,小孩裹在襁褓里,舊衣改制的小紅棉襖,懷中有一副翡翠珠子串成的手鐲??嗯畱驯е鴭雰海帜笾C子想:這不是一個養(yǎng)活不了孩子而棄嬰的人家,一定有他們的苦衷。既然收養(yǎng)了她,又隨身攜有這樣珍貴的飾物,那就給養(yǎng)女取個名兒叫玉珠吧。
玉珠小小肚腹,可也得用東西才能填住??;她嗷嗷待哺,然而苦女無奶水也無糧食。人們都啃著樹皮、咽著草根,早已無麥可磨,又哪有細糧喂她?待到藕粉沖完,新生兒也才滿月。老奶奶刮遍米缸底、掃凈面盆縫,也只湊了半碗糧??嗯毤毮チ耍眠^年時政府慰問的古巴糖打成稀糊糊慢慢喂,玉珠仍是饑餓啼哭。公社念及烈屬困難、又撿養(yǎng)棄嬰減少了社會負擔,這在提倡人越多越好的時代是一種高風(fēng)亮節(jié),于是救濟了一些布匹糧食給她們。
然而風(fēng)蝕殘年的老婆母眼瞎心亮,知道這些物資來之不易、也渡過不了多少時日,疼著兒媳又疼孫女,就默默無聲地堅持一頓飯減一口食,本就得了浮腫病的人不多時便離開了人世??嗯兄x老人給了她一個家、感謝老人對她慈祥疼愛,特地為婆母披麻戴孝、將老人家葬在崗上丈夫的石碑后面——那里還有她的兒子和孫子。從此后,苦女帶著女兒年年歲歲去祭拜。
一顆露珠一棵草,生命力特強的小玉珠在苦女的撫養(yǎng)下一天天長大了。母女倆相依為命,又因是烈上家屬,政府照顧了不少,所以日子過得還算是不錯的。就是在“大革命”的暴風(fēng)驟雨中,她們也只感到了寒意,沒有受到什么沖擊。漸漸地,苦女走到了老年的邊沿、玉珠也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如果不是因了一個老婦人的突然到來,也許苦女和女兒就會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墒悄抢蠇D人來了,她倆的命運又被改變了。
那個到來的老婦人是苦女的親娘,雖然與女兒三十多年沒有來往,可苦女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在她的視野之中。行將就木的老人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光趕來看看她的親生骨肉。
然而,苦女對她的母親是憎恨的,恨得僅憑良心給老娘一碗飯吃,話都不愿搭理一句。她恨母親拖油瓶兒改嫁老光棍,恨母親懦弱、任憑老狼壞了她的女兒身,恨母親用一頭驢子馱著她就打發(fā)出了門,恨母親幾十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卻在暗中冷眼看她受煎熬。倒是小女兒玉珠跟老太婆還談得來,兩個人哭哭啼啼地嘀嘀咕咕了幾天幾夜,未了老太婆收拾了東西就離開了她們。走得干凈利索,再也沒有回來過。
然而時隔不久,玉珠也離家出走了,走得干凈利索,再也沒有回來過。
苦女發(fā)瘋似地到處尋找女兒,因是烈屬的養(yǎng)女,政府也幫著四處協(xié)查。推測玉珠可能是追隨了老太婆去,查到苦女的娘家,哪里又有小女兒的蹤影?原來老太婆回去后就病倒了,不久前已離開了人世;而且老光棍也早死好多年了。從此玉珠就像遠飛的黃鶴一去不復(fù)返,永遠地沒有了音訊。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又沒有任何非得離家出走的原因,于是縣上掛起了一宗離奇的懸案。
渾然不知自己出身的少女雖沒有烈上的血統(tǒng),卻因為養(yǎng)母的特殊身份,在紅色光環(huán)的輝映下長大,漸漸的有了自負之氣;又因為養(yǎng)母曾痛失愛子而將滿腔的愛傾注在她的身上,使她養(yǎng)成了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嬌氣。這樣,驕嬌二氣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地離家出走了。
苦女每日依門盼望、望著那通往外界的大路。然而望穿雙眼不見女兒歸,她將女兒遺落在家的那副價值昂貴的翡翠手鐲縫在懷中,就像當年懷抱著拾回來的小玉珠。
年復(fù)一年,一生擺脫不了孤女、寡婦陰影的苦女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孤老婆子了。
美朵
美朵的成份不好,地主出身。宅上養(yǎng)有家丁,并置有槍支,抗戰(zhàn)時和解放前還與不同方面的武裝來往過,清匪反霸時老爹便被鎮(zhèn)壓了,雖然也曾與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有過交往。在這樣的情況下,美朵與母親屈氏在一間茅草房里開始了另外一種生活。
農(nóng)村搞完土地改革,城市開始公私合營,中國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建設(shè)高潮。屈氏從一名四體不勤的地主婆變成了一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這中間經(jīng)歷了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好在當時的階級斗爭抓得還不是太緊,生活雖苦、勞動強度雖大,但母女倆默默無聞地過日子,倒也相安無事。
姑娘大了不由娘。自從美朵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到城里去上了中學(xué),與大隊支書的兒子葦根鬧出些麻煩后,再加之國際國內(nèi)的政治形勢一嚴峻,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她們便萬劫難逃了。
葦根只比美朵大一歲,兩人同在一所中學(xué)里念書,每逢兩周半月的放假回家,他倆總是結(jié)伴而行。不過,他們在學(xué)校和村里卻是形同路人、見面了都不講話的。這是因了葦根太紅——紅三代的頂尖,美朵太黑——黑五類的首位。
在階級問題上,他們是兩個極端、不共戴天的;可在愛情問題上,他們竟然成了一體,分不開、折不散……
他們也明知這種愛情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式的,結(jié)局也會是羅朱、梁祝式的,甚至比羅朱、梁祝更慘——羅朱、梁祝只受到家族、家庭的反對,而他們的愛情卻要受到整個中國的反對。然而,不計后果的年青人在愛情沖昏頭腦的時候已經(jīng)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
村子通往縣城的小路浸沉在一望無際的蘆葦叢中。開始只有葦根一人獨往獨來,每半月回家拿一次口糧,休息一日再返校;一年后,美朵也加入到了前往縣城的求學(xué)之路。
那次葦根是午后上路的。他緊趕慢趕地走到半路,卻見前面一個長辮子姑娘掛著小包袱孑然而行,仔細瞧一瞧,認出了她是本村無人搭理的地主的女兒。說來也奇巧,整個大隊上中學(xué)的也就他和她這兩個極端人物,而這兩個極端人物偏偏又要同走一條求學(xué)之路。與她的相遇使他十分為難:大踏步地超越她吧,有些過分,未免太冷酷了些;與她同行吧,自己與她不同類的身份和地位不允許、也不習(xí)慣;就跟在她的后面呢,那他這個喜歡快速行走的人不憋死了?思來想去,他看到了路邊葦叢中的另條小道。那條小道也可通往縣城,但要趟一段水洼地,搞不好還要迷路,但現(xiàn)在葦根只好走這條小道了。
然而,這時美朵回頭了。
如果沒有美朵的回頭,他倆肯定還會是兩個不想干的人。不幸的是,美朵回頭了。
美朵當時的一回頭,完全是偶然。也許獨自行走的人寂寞無聊之極,只是無意識地左顧右盼而已;也許她聽到了后面的什么動靜,反正她回頭了。
當她回眸看見了大隊最高領(lǐng)導(dǎo)的兒子的時候,她的心猛地收緊了,本能地立定在了地上,又快速閃到路邊,低下了頭好讓尊貴的人先走。對美朵的這種舉動,倒叫本來想打另條小道走開的葦根吃了一驚,也站了下來,不知該怎么辦好。按原計劃進行吧,現(xiàn)在好像有些不妥了,也無形中顯得他不怎么磊落,倒像是在偷偷摸摸地跟蹤她,后被她發(fā)現(xiàn)了,只好從另條路逃走;目不旁視、昂首闊步地走過去吧,那不成了趾高氣揚?他雖與她不是同類,但欺負別人不是他的作派,善待他人才是多年受到的傳統(tǒng)教育。別人卑謙,我為什么就不能做得友善點兒呢?這樣一想,葦根就抬步走近了美朵,問道:“上學(xué)去啊?”
“嗯。”美朵應(yīng)一聲,頭埋得更低了。
“走吧,我也上學(xué)去?!?/p>
“噢!”美朵仍立著,沒有動步。
“走吧,我們一起走。”
“?。俊泵蓝潴@慌失措地抬起頭來,臉上掙得通紅,“?。〔徊?,你先走。我走得慢?!?/p>
葦根覺得挺好玩,就笑了一下:“你怕我嗎?我又不吃你!”
美朵直直地立著,不吭聲,沒有再低下頭,但垂下了眼簾。
“走吧,我們一起走。是同學(xué)嘛?!比敻f完就往前走去,但走得很慢,分明是在等她。心想你要是不跟我一起走,那也好,反正我邀請了你,做得很得體了。
美朵不敢得罪他,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跟了上去。
葦根跟美朵并肩往前走,跟她講話、問話。她聽著,要回答也只是“嗯、啊、不”之類的,絕不多說一個字。
這么近距離地同一個地主的女兒在一起走路、一起講話,引起了年輕人的好奇心,葦根歪著頭、側(cè)過臉仔細打量這個階級敵人,不覺怦然心動。原來只說村子里有個地主婆、有個地主女兒,可他從沒正眼瞧過她們,哪怕是這個還與他在同一所完小里讀過幾年書了的美朵。他雖沒像別的小孩子甚至大人那樣欺侮“地富反壞右”及其子女們,但政治教育、環(huán)境熏陶告訴他她們不是好人,是剝削勞動人民的吸血鬼。雖然解放時美朵才三四歲,但她是地主女兒這假不了。現(xiàn)在想來,她們同他也沒什么兩樣,同樣在田里勞動、同樣在隊里分糧、同樣的分值、同樣的補丁衣裳,只是多了個不好的惡名。他當時在心中感嘆,幸虧政策還沒有剝奪地主子女上學(xué)的權(quán)利,不然他就不能同她在一起了。
來到進城的渡口處,兩人迅速分開,到校后兩人就不再有任何來往,葦根卻徹夜失眠了。
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子弟就這樣在一個叫美朵的地主女兒的面前失去了立場,一面嘴里罵著美女蛇、一面心里又把她想得抓心撓肝。
一日三秋,往常那一晃就到的兩周一次的假期,現(xiàn)在卻漫長得好像有了半個世紀。這日放假,葦根早早地在回家的路上等著她,她卻躲著他。她已經(jīng)從最初的驚慌中鎮(zhèn)定下來了。她看出來了,他已經(jīng)喜歡上了她,這是萬萬使不得的!這不僅僅是灰姑娘與王子的故事、不僅僅是貧窮與富有的關(guān)系,而是將毀了他的前程的重大問題。她不能害了他!然而葦根鐵了心地找到了她,哪怕與她同行一路無語。返校時,他又一如即往。他不知在哪里記住了一厶J話:“世上最美妙的事情,莫過于有著美妙的女子與男人同行?!?/p>
在一次暴風(fēng)驟雨中的回家路上,他們的關(guān)系在離經(jīng)叛道的葦根那堅韌不拔的追求下有了一個突飛猛進的發(fā)展。
當時葦根得到美朵已提前一天回家的消息,他就知道了這是她在放煙幕彈,到渡口去一打聽,果然老艄工告訴他那個女學(xué)生并沒有過渡。他便前頭走了,要到葦林深處去攔截她。
當時的天空布滿了烏云,眼看著大雨就要到來,想到前面還有幾個鐘頭的路程,行走在夾墻似的葦叢道中的美朵雖暗自慶幸避開了葦根,但又十分緊張,還有著莫名的惆悵。她低頭大步往前走,大風(fēng)刮起來,葦叢里發(fā)出可怕的聲音,嚇得她只敢拿眼掃視面前凹凸不平的泥巴路面,根本不敢抬頭。然而疾步趕路的她卻突兀地看見了一雙穿著解放鞋的腳。她打了個寒顫,驚駭?shù)靥痤^來,就看見了穿著油布雨衣的葦根那不高興的臉。
他氣杵杵地問道:“你為什么要躲著我?”
美朵一見是他,反而鎮(zhèn)靜了。他是她最不能得罪的人,然而她現(xiàn)在必須得罪他了。于是她理也不理他,早沒了前些時那卑賤謙和的神態(tài)與舉止,只管甩開他大步往前走。
“美朵,美朵!你怎么能這樣?你給我站??!”
銅錢大的雨點兒噼哩啪啦地砸下來,美朵沒有站住,邊走邊從后背上取下斗笠要往頭上戴。她心想今天肯定是甩不掉他了,有他在這可怕的天氣里伴著也好,但一定不能理他。她在心里跟他談心:“對不起了,不是我心狠、也不是我心傲,實在是我不配跟你講話。今天把你惹惱怒了就惹惱怒了吧,你將來整我斗我,總比別人整你斗你強!”
美朵的兩條長辮子有力地在腰際擺動著,可她的快速前行哪比得過葦根的步伐?他幾個大步跨過來就攆上了她,并且一把抓住了她。這可是以前不曾有過的舉止,美朵驚叫起來,并往回抽著自己的手:“放開我!放開我!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想要你理我!”葦根不放開她,反而一把抱住了她。
“啊,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我是壞人,求求你放了我!”美朵掙扎著。葦根不說話,越抱越緊。高空一個霹靂,美朵瑟瑟地縮成一團,不動了。
大雨傾盆,天地一片灰蒙。葦根默默地把美朵手中的斗笠戴到自己的頭上,又打開寬大的雨衣將美朵和自己裹到了里面。這時,兩人都哭了,淚水和雨水一起流淌。
后來,葦根對美朵說:“我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想當一名解放軍戰(zhàn)上;現(xiàn)在,又多了一條追求,就是要娶你為妻?!?/p>
美朵很反對他,說:“想當兵的愿望才是真正的偉大,想娶我為妻卻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參軍入伍后可以成立一個非常幸福美滿的家庭;如果娶了我,那么你的一切都完了。何況你的父母家長、整個大隊根本不會允許你娶我,甚至公社里都不會批準!”
葦根痛苦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不過,當兵的事還在十分遙遠的將來,不定能不能實現(xiàn);可你活生生地就在我的面前,你叫我怎么辦?我實在不能自控!”愛情的火焰已把他燃燒得失去了理智。
就這樣,美朵與葦根從最初的邂逅相遇、到結(jié)伴同行、到雨中的拉手擁抱、到頻繁的桑中之約、到最后不能自控時那質(zhì)的接觸,悲劇就注定了。
葦根中學(xué)畢業(yè)的那一年,他報名應(yīng)征終于如愿以償。然而當《九九艷陽天》的電影歌曲在蘆葦蕩里回響時,美朵的心就像針尖在扎。
葦根離家的頭一天晚上,他把美朵約到他倆經(jīng)常見面的隱蔽處話別,實在是難舍難分。為了不在情感上傷害他,讓他走得別無牽掛,美朵主動地把自己又一次奉獻給了他。然而她這一次沒有了柔情萬般,也沒有悲啼痛別,說該分就應(yīng)分、該斷就應(yīng)斷,這是遲早的事;并告訴葦根她將不久于人世了,不值得一戀,她腹中長了腫瘤、得了絕癥。聽到這話,本來就處于惜別的痛苦之中的葦根那眼神都直了,片刻以后,他抱了美朵嚎啕大哭,悲傷得在草地上打滾扭動。
見了他這個樣子,美朵用從來都不曾有過的語氣對他大聲斥責道:“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得了病嗎?能治就治,治不好也就那么回事,值得這樣嗎?還男子漢呢!還人民解放軍呢!我看你有多大出息!你如果真對我好,那么你就按我的意愿辦。我希望看到的是個堅強的男人,一個在大伙兒心中泰山壓頂不彎腰的真正的男子漢!”
他們終于分別了,都把悲痛壓在心底里分別了。在敲鑼打鼓、歡送新兵的行列中沒有美朵的身影,因為她黑色的出身不配。
一天,美朵的媽屈氏突然發(fā)現(xiàn)了美朵的身形變化,她面色蒼白地把女兒喊來問美朵的身上有什么不適。這里是湖區(qū),也曾經(jīng)是血吸蟲的泛濫區(qū),后來大規(guī)模的滅螺才將疫情控制住。屈氏見女兒的體形有了變化,首先想到的就是懷疑女兒得了血吸蟲病。然而,女兒未答先流淚,一膝跪到媽面前,告訴了一個五雷轟頂?shù)南?,她并未染病,卻是珠胎暗結(jié),懷上了娃娃。
“我的天哪!”老婆子叫一聲天,當時就昏了過去。女兒家的臉面到哪里去了?有私生子的人一世都不得翻身,何況又是這么個家庭里的人!這不是到閻王殿上去擂鼓嗎?
老婆子醒過來后,問那個男的是誰,可美朵好歹只是哭,死也不肯說出那人的名字。屈氏也怕逼急了她去跳湖尋了死,只得哭哭啼啼、唉聲嘆氣的熬過了一夜。老母何嘗不心疼女兒?哭天無路地對女兒哀嘆:“美朵啊,你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上、也不應(yīng)該來到我們家,是我害了你!這都是命?。∧阋巧趧e人家,哪會是這樣呢?你應(yīng)該是挺起腰桿、堂堂正正地做人的!唉!這都是命!”
又過一些時,屈氏待女兒情緒安定了些,就到縣城去給她辦退學(xué)手續(xù)。找的理由是家庭閑難,不再上學(xué)。那時全國困難,輟學(xué)的人多,學(xué)校不會不放的。至于將來事情會發(fā)展到什么樣子,也只能是過一天算一天,到時再說了。
美朵媽到城里去了的那一天,葦根的媽來到了美朵家。見了第一次跨進這間茅草房里的大隊支書的夫人,美朵心里畢竟有鬼,比當初見到葦根時的緊張還勝過十倍去。她顫顫兢兢地搬過凳子、篩過茶后,就等著審判了??墒侨敻鶍尣]有說什么,只是表情非常嚴肅地在她面前遞過一封信去,就將臉扭在了一邊。
美朵哆哆嗦嗦地打開信紙,卻原來是葦根寫給她的。思她想她的話自是說了一大堆,最關(guān)鍵的是他分析判斷出了美朵是否真的得了絕癥,他覺得她說的腫瘤可能是有了身孕,將不久于人世是想去尋死。望她速速復(fù)信,不然他想回家看望她,并寫了一句觸目驚心的話:與其在光明中孑然獨行,不如在黑暗中有你作伴!
“老天爺呀,你怎么這樣不爭氣!”美朵叫一聲老天、怨一聲葦根,頭上臉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她偷瞧一眼葦根媽,葦根媽的目光正打量完房內(nèi)的布置,掃射到美朵的臉上,又挪到她的肚子上。
“你說這事怎么辦吧?”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泵蓝湫睦镎f著,嘴上卻沒有聲音。
“你是真的喜歡葦根嗎?”
美朵仍沒有答。
“如果你真的喜歡葦根,就應(yīng)該為他著想。他這樣下去,只會毀了他?!?/p>
“我知道!”美朵抬起頭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牽連他的。至于他想回來的事,不是我能說得住他的,還請您多多費心。他應(yīng)當知道軍隊的紀律!應(yīng)當以國家利益為重!”
葦根媽那焦慮的目光柔和了些。這封寄信地址內(nèi)詳、收信人美朵的信是警惕性特高的民兵連長送到她家去,交給支書審查時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好險啊,一家人都為此捏了一把汗,大家商量去、商量來,認為還是不聲張的好,先讓做母親的出面,看看事情的發(fā)展再說?,F(xiàn)在美朵這樣一表態(tài),葦根媽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氣;兒子那邊,只好讓他老爸以探親的名義趕快到部隊去一趟,死死地穩(wěn)住他,也許事情還有好轉(zhuǎn)的可能。
“唉!”葦根媽雖是個土改根子,可母性又總是讓她把握不住自己,時不時地說些有失階級立場的話,她嘆了一口氣,“造孽?。∧阋皇情L在這樣的家里該多好!到這個世上來受磨難,命苦?。 ?/p>
美朵眼睛直直的,這話聽起來怎么跟媽說得一個味兒?只是支書夫人說的是長在這個家,而媽說的是生在這個家。是啊,我要是在別的家該多好!
葦根媽走了。她心里還有一句話沒讓美朵聽到,那就是:你如果是別人家的女兒,哪怕是個中農(nóng)成份的孩子,我也會接了你做我家兒媳婦的。可惜了!
屈氏進城時順便帶了幾張葦席去賣,一來可以換點零花錢,二來這也是她的習(xí)慣,從不空手跑路。她到得集上剛找了個空地兒將葦席放好,身旁就來了個女人挨著她蹲下了,把一小籃子雞蛋擱在了面前。
那女人壓低了聲音問道:“大嫂家是不是有個懷身婦人?”
屈氏吃了一驚,向那人望去,見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卻顯得老多了的女人。屈氏不知那人是何心,也不曉得她是怎么知道這事的,便沒輕易開口。
那女人將一塊新手絹鋪在地上,往里一個個地擺了十個雞蛋,又道:“假如小孩子生下地了要送人,我可以給你說個好人家。那是隔縣的一個烈屬,就孤身一人。孩子到了她家,一定不會吃虧。”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的?你想要多少錢?”美朵媽提高了警覺。
那女人苦笑了一下:“老嫂子你說錯了,我一分錢都不要,只是想幫你。這十個雞蛋送給你家女兒補身子?!闭f完也不管別人接不接受,又詳告了她介紹的那戶烈屬的住處,就站起提了她的小籃子慢慢走遠了。
屈氏癡癡地望著那個離去的瘦筋巴骨的身影,覺得特神。這可是全國餓肚子的年月,她卻有十個雞蛋送人;美朵的事瞞得鐵桶一般,那人卻好像連枝枝葉葉都知曉,想來不是個菩薩就是個女巫。不過她講得有理,女兒的私生孩子必須送人;但要送人,那個隔縣的烈屬是最好的人家。既讓孤老有了后代,又給孩子找了個好家,還因送得遠別人不會知曉,也許紙包火的奇跡就會這樣產(chǎn)生了。
后來,屈氏一直按著這個打算安排著事情。她不知道支書的女人來過她們家,更不知道女兒腹中的孩子還有著紅色血統(tǒng),她把美朵藏在家里不與人見面。好在美朵一直在外上學(xué),村里人也就習(xí)慣于看不到她的人;又因她已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學(xué)校以為她回生產(chǎn)隊搞勞動去了,也沒找她。事情既已出現(xiàn),別無它法,屈氏現(xiàn)在只好靜等著瓜熟蒂落,然后悄悄地將孩子送給她人撫養(yǎng)。過個年把了,再在他鄉(xiāng)給美朵找個成份過得去的人家,把她一嫁,這事兒也許就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
終于有那么一天的晚上,一個小小的生命呱呱墜地了。屈氏把小丫頭洗得干干凈凈,穿上用舊衣改成的小紅棉襖,并在嬰兒的懷中放進了一副翡翠手鐲。她做著這些事的時候?qū)μ撊醯拿蓝湔f:“這是那年他們分我們家的浮財時,我偷偷給你留下的陪嫁?,F(xiàn)在情況這樣緊,你拿著它也沒法用、也不敢用。我想就讓它做小姑娘的護身符吧,保佑她到了好人家里享清福、享洪福,我可憐的小孫孫!”屈氏自顧自地說著,末了哭了起來。她給美朵做了一碗紅糖荷包蛋,又將新生兒包到襁褓里,對美朵道,“我走了,明天、頂多后天就回來,你在家好好歇著。”
美朵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淡淡地道:“你走吧,我會歇著的?!?/p>
草屋里,只剩下了美朵,她下床把自己梳洗一番,穿上破舊卻又很干凈的衣褲,懷揣了葦根寫給她的那封信,出門圍著高高的草垛轉(zhuǎn)了一圈,將點燈用的煤油淋在了垛根上,然后搭梯子爬上了草垛。她在垛頂掀起幾捆草做了一個窩,將自己埋在窩里,仰望著滿天繁星,祈禱著母親、遙想著葦根、祝福著女兒。她推掉木梯,扎起一個草把子點燃了火,向垛底扔去,只聽轟地一聲響,眼前便光明一片。
生產(chǎn)大隊在放《蘆笙戀歌》,社員們都看電影去了,村子里除了狗吠只剩下了寂靜。屈氏耳聽著遠處傳來的《婚誓》、手提著裝有嬰兒的竹籃急匆匆地走在通往外界的小道上。風(fēng)吹蘆葉沙沙響,她卻在心里打著鼓:“千萬不要讓人發(fā)現(xiàn)!千萬不要碰到熟人!”離開村莊老遠老遠了,她心里惦著美朵,回頭望了一眼根本看不見的自己的家,卻見村子的上空火光沖天,映紅了墨色的夜幕。她發(fā)一聲感嘆:“唉!這又是誰家惹惱了火神!”
美朵死了,燒成了焦炭。雖是地主的女兒,可畢竟是條生命,鄉(xiāng)人們又畢竟太善良,念及這文文靜靜的十幾歲的女中學(xué)生,無人不驚駭惋惜。火案驚動公安局,圍繞著死者是自殺還是他殺展開偵破,這樣,老地主婆被納入了視線。說美朵是自殺吧,她自殺的原由是什么?說她是他殺呢,那么第一嫌疑人就是這個村子里的頭號階級敵人了。
傷心欲絕的屈氏聽說是她把美朵弄到草垛上點燃的火,爭辯道:“我憑什么要殺她?再說我怎么能把她弄到那么高的地方上去?她要是昏迷的我沒有力氣弄她上去,她要是清醒的我沒有能力騙她上去。就算我抽掉了梯子要燒死她,她也會跳下來逃走的?!?/p>
嫌疑人雖辯之有理,但案子不破有案在,追問到發(fā)案前后幾十個小時她在干什么,這下要么語短、要么一說話就條理清晰的老地主婆啞口了,隨怎么審問都拒絕回答。然而鐵案還是定了下來。殺人、縱火雖有些證據(jù)不足,但定下現(xiàn)行反革命是走遍天下都說得過去的罪行,這樣屈氏被判處無期徒刑押在了女監(jiān)里。
1967年,這起已決案的政治格調(diào)突然又升了級。原來,查出了美朵竟是貧農(nóng)的女兒,解放前被無嗣的惡霸地主強占,現(xiàn)在確系老地主婆所殺害,屬階級報復(fù)。這樣一來,為了配合當時斗爭形勢的需要,殺人不眨眼的女惡魔又被押回鄉(xiāng)里游斗,可十惡不赦的老剝削者乘人不備投入水中自盡了。
美朵的死亡也讓支書一家甚覺蹊蹺,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原只想等美朵悄悄地把孩子生下來,再暗中給屈氏一些方便把孩子送給別人;如果美朵未婚先孕的事情敗露了的話,他們也可想法壓一壓激烈的政治斗爭的火焰,把她只當做一個不守本份的一般的女青年處理了事。哪想到,她就死了呢?他們不但同情美朵,同時也可惜了她腹中的胎兒,那是他們的小孫子啊!他們想從屈氏口中找出些答案,可殺人嫌疑犯生死不開口,又不能撬了她的嘴巴。再加后來美朵出生的由來和去世的原因,被方圓百十里的人們講得沸沸揚揚,他們雖也知道一些哪是真、哪是假,但開口不得,于是這案就又成了懸案。
思晴
當紅裙子來到小城,在老太婆苦女那里飄撫過一陣后,老烈屬便死在了她那福利院中的寢室里。
老人死得非常奇怪。她把很多紅布條牽滿了、掛滿了屋子,自己的足踝和手腕處系著紅布條、腰上扎著紅布條,最要命的是頸子上也纏了紅布條,而頸上的紅布條又搭到高處懸空白盡了。
老人系自殺無疑??伤秊槭裁匆詺ⅲ侩m已耄耋之年,卻無病無災(zāi)又與世無爭,怎么就要尋短見呢?紅裙子是什么人?怎么她的到來與離去會給老人帶來死亡的結(jié)果呢?
老人是縣上的名人。半個多世紀的烈屬身份,讓她成了革命傳統(tǒng)教育和愛國主義教育的活教材,五六十歲時還曾是縣上的政協(xié)委員,雖然她不懂政治、也參與不了協(xié)商。所以她的故去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公安、民政、婦聯(lián)成立了一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到遠方去傳來了與老人的死有密切關(guān)系的紅裙子思晴。
參與詢問的人成扇形地排列著,悲啼的思晴就在她都應(yīng)稱為長輩的人的面前坐了下來,抽泣道:“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她是我的太阿婆。她留下了我的紅裙子,送給了屬于我媽的玉鐲就非要讓我走。我只得又回到我的大伯、也就是我的養(yǎng)父家中去,沒想到太阿婆就死了。也許是她的身世太讓她傷心了。要知她會這樣,我不該來的?!?/p>
在坐的婦聯(lián)女干部見女孩子悲傷,也為之動容,叫她慢慢地講,只是想把事情調(diào)查清楚。
思晴擦一把淚水:“我媽說太阿婆她叫苦女,幼時隨母改嫁他人,母親過不上好日子,她也沒有好日子過。可等她剛剛出落得有了個人形,她的繼父就強奸了她,并讓她生下了一個小女孩。她的母親把孩子包著送給了一個沒有兒女的地主家。富戶人家年紀大了還沒有孩子,所以很疼愛女兒,給她取名叫美朵,是‘一朵美麗的小花’的意思?!?/p>
“咣當”一聲,坐在對面的老民政局長不小心打翻茶懷蓋掉到地上,引得在坐的人都去望他?!皩Σ黄?!”他忙掩飾地笑了笑,很不自然地彎下腰去撿杯蓋。
“這樣,我的苦女太阿婆就長辮挽成纂嫁了人,可半年后做了小寡婦?!彼记绱丝跉猓又轮v,“她前后嫁過好幾個男人,可多則一年、少則幾個月,就又守了寡。二十來歲來到這個地方嫁了個志愿軍,可好日子還是不長,我那最后一個虎虎生威的太阿公在朝鮮被美國佬的飛機炸得不見了蹤影。這事兒你們都知道的,她也就成了烈上的遺孀。本來他們還養(yǎng)有一個兒子,誰又曉得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會死呢?不然我現(xiàn)在也還會有個小舅公疼我了!
“后來,太阿婆在門前撿到了一個女嬰,那孩子瘦弱得嚎的力量都沒有。她念及自己孤苦伶仃情感無以寄托、也念及棄嬰嗷嗷待哺將小命夭折、還念及自己曾將親生骨肉拋棄心有愧疚,又念及自己唯一的愛子早早地離開了人世,便將小孩子當女兒一口米湯一把淚地養(yǎng)了起來。
“小孩兒的襁褓里有一副翡翠珠子串成的手鐲,太阿婆就給她取名玉珠。玉珠漸漸長大了,她的黑發(fā)也就花白了??墒怯幸惶欤赀~的老母也就是我的老太阿婆來到她家,住了一些時。她對老母除了一點憐憫外,并沒有多少感情,所以兩人無話可說??衫咸攀怯袧M腹的心事要與人交談的,她不理老娘,老娘就只好與小姑娘、也就是我的媽媽去講。一老一少總是嘰嘰咕咕地,唉聲嘆氣一番、又是不停地低語。太阿婆不知她倆在說些什么,也懶得理會。三張肚皮要填飽,她得勞作。沒有想到,老母走后沒幾天,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玉珠姑娘就失蹤了。她發(fā)了瘋地找,可到最后也沒有結(jié)果。雖有政府不斷地照顧她,后來還專門把她接到福利院養(yǎng)老,但她心里不好過,成天愁云慘霧地過日子,變得越是無言無語了。
“前些時候,我來了。我是聽了我那已去世的母親講了她的故事后,才利用高考結(jié)束后的空余時間來找我的太阿婆的。我跟她講啊、講啊,她終于聽明白了,其實這些故事大多出自她的老母、也就是我的老太阿婆的
“當年她的母親將那個剛剪斷臍帶的小女嬰送在了一個無嗣的富戶家,于是那個叫美朵的小姑娘就由赤貧的血統(tǒng)變成了剝削階級的后代,享福三年、遭罪一生。在餓肚子的年月,我的美朵阿婆不婚而孕,制造了一個更小的生命后殉情自焚了。這樣,太阿婆弄明白了一個關(guān)系,原來她從樹下?lián)旎氐哪莻€玉珠養(yǎng)女竟然是她親生骨肉第三代!她的老母行將就木時趕來告知原委,卻只將實情告知了小姑娘玉珠。于是幾天后玉珠離家出走了。她是發(fā)奮要到外面闖蕩江湖、要掙大錢、要讓苦命的‘媽媽’(實際上是阿婆)過上好日子。誰知她一離開這里便如羊入虎群!那個中的苦水難得一訴,不到四十的她病人膏肓,去世前才告訴了我這些悲慘史。我丟不下年邁的太阿婆才尋到這里認了親。
“算來,我已是這個特殊家庭的第五代女兒了??擅鎸ψ约旱脑鈱O女兒,太阿婆哭干了淚水、哭啞了嗓子。我要留下來與她為伴,她不干,非要趕我走。我知道不是她不愛我,而是她太愛我,她要我去好好讀書、好好生活。我來看太阿婆,誰知不但沒讓她的晚年幸福,倒把她推上了絕路。早知如此……”
思晴淚流滿面,哽噎得說不下去了。
她哪里知道,年邁孤獨的太阿婆對嫡嫡親的曾外孫女兒的到來是多么的欣喜和感到幸福,然而欣喜過后又是多么的恐懼。老人家冥冥之中意識到自己再不能活在這個世上了,她必須死,必須趕快死!說白了是趕在思晴前面去死!不然的話
親愛的太阿婆這些帶有濃烈的迷信色彩的心思,年輕的姑娘怎會明白!
當然,苦女的心思辦案人員也不會明白,他們所明了的是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
于是,公安人員退場、婦聯(lián)的同志勸思晴節(jié)哀,民政方面邀請她作為苦女唯一的遺屬參加葬禮。思晴點頭應(yīng)允,但又提出了一個要求,說是既然太阿婆很看重紅裙子,那么她想用紅裙子覆蓋太阿婆的骨灰盒隨老人一起入葬。大家認為這個辦法很好、看著既熱鬧、也遂了小姑娘的心愿。于是在由政府組織的各有關(guān)部門組成的送葬隊伍前,思晴抱了用紅裙子覆蓋著的苦女的骨灰,緩緩來到烈上碑的后面,將老人安葬在了那里。這樣烈上一家三代四口人的靈魂便團聚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從墓地回來,那個自始至終主持操辦葬禮的前民政局老局長、也就是那個掉茶杯蓋的人說想請思晴吃飯,要單獨跟她談一談。思晴知道不管從烈屬優(yōu)撫、還是福利院管理都屬民政工作,老局長請她也是在情理之中,就點頭應(yīng)允了。
在一個干凈幽雅的小餐館的單間里坐下后,做東的局長點了幾樣菜,眼瞅著思晴手腕上的鐲子說道:“能跟我談?wù)勀愕膵寢寙???/p>
“能?!彼记琰c點頭。她對這個總是關(guān)心和照顧她的老伯伯充滿了感激,所以也不相瞞,“我媽媽命很苦,但心也很硬。她拋棄我如果說還有一些無可奈何的話,那么她的當年拋棄她的養(yǎng)母、實際上也就是她自己的親生阿婆時,就未免太絕情了點。好歹太阿婆給了她一條生命、好歹太阿婆給了她無限的疼愛、好歹她也知道了她悲慘的身世不能怪太阿婆。雖然她離家的初衷是想出去干出個名堂來,可她一去不復(fù)返,她為老人著想過嗎?將心比心,她和太阿婆倒個個兒看一看,會是個什么樣子?所以我不能原諒她,哪怕她再苦!她嫁到黎家——哦,不,她說是賣到黎家,就算是賣到黎家——二十年,卻總共只在我們家呆了三四年。她丟下我,一個人在外飄蕩,雖也往家里寄過錢??伤譃槲抑脒^沒有?她是棄嬰,那么我和她的棄嬰遭遇有什么兩樣呢?她去年去世前回來,找到我講她娘家的家史,卻不怎么講她這幾年在外面的事。但我心里明白,是有些說不出口的?!?/p>
局長的表情非常凝重,怔了片刻,又道:“那么你的生活呢?”
“我一歲多的時候爸爸扒火車摔死了,爺爺奶奶做主把我媽轉(zhuǎn)給了我二伯。我媽厭惡二伯,在我三歲的時候丟下我一個人跑了,直到她去年去世前我才見到她。她是我大伯送的葬,我也是我大伯撫養(yǎng)長大的;六叔供給我的學(xué)費??晌疑屏嫉拇蟛F(xiàn)在得了重病已經(jīng)沒法治好,快不行了;六叔單位又不景氣、開不出工資來,嬸嬸又在和他鬧離婚,已經(jīng)不資助我了。最近接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可我已沒有力量再去上學(xué)。我打算到城里去打工,自己養(yǎng)活自己。大伯的病能好,我給他養(yǎng)老送終;治不好,我到他墳上去掃墓磕頭。大伯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我不能忘記他,我不能做我媽媽背棄我太阿婆那樣的事情!”
“唉!孩子你太懂事了!”局長嘆口氣,眼里充滿了慈祥,“我資助你繼續(xù)上學(xué)好嗎?只有那樣,你的前途才是最廣闊的?!?/p>
“呀,不不!”思晴連連搖頭,“我雖然是烈屬的后代、但不是烈上的血統(tǒng),我不能讓國家出錢,占國家的便宜。”
“不是這個意思……”局長的目光暗淡了,欲言又止。
菜端了上來,思晴說:“伯伯,您不喝點兒酒嗎?我家的伯伯、叔叔們都愛喝酒。尤其是二伯,每頓必喝,有一點兒錢了都要拿去打酒喝。喝的都是賤價的散裝頭子酒?!?/p>
“我不喝酒。你吃吧,我不餓。”局長明顯的心里不平靜,把雙手蓋到茶杯口上、低下頭去,將臉埋在了背彎里。
“那謝謝伯伯了!”思晴拿起了筷子,“我媽很少講她自己的事,講的多是這個才去世的苦女太阿婆和那個老太阿婆的事。老太阿婆一直沒有跟苦女太阿婆來往過,可女兒的什么事她都知道。最神奇的是她不知怎么會知道了我美朵阿婆不婚而孕的,而且還暗中告訴美朵阿婆的養(yǎng)母屈氏怎么把小孩送人。送來送去,送在自家。這些事,苦女太阿婆因不愿跟她母親講話,所以她不知道??晌业膵寢屢虿辉杏H戚來往非常想親,現(xiàn)在家里忽然來了一個老阿婆,她很是高興,也很愿意跟老阿婆聊天,所以我的玉珠媽媽知道了事情的從頭到尾。在我的先輩中,我最懷念的是我的美朵阿婆。我的太阿婆和媽媽我都見過,可美朵阿婆年紀輕輕就離世了,她是唯一有愛情無婚嫻的人。老太阿婆、太阿婆和媽媽都是有婚嫻無愛情,她們一個比一個嫁人多,尤其是我的媽媽我都不好說她??擅蓝浒⑵拍??她到死也沒能堂堂正正地婚嫁;然而她有愛情,有刻骨銘心的愛!”
說到這兒,思晴打住了話。她望著只能看見雙肩和花白頭發(fā)的局長奇怪地問道:“伯伯,您怎么了?您怎么不吃不喝?您不舒服嗎?”
局長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晴兒!你不能叫我伯伯,應(yīng)該叫阿公!”
“什么?阿公?”局長的淚水把思晴嚇得站了起來,他的話語更是把她的腦子弄糊涂了。
“你是我嫡嫡親的外孫女兒!我是——葦根……”
“咣當”一聲,思晴手中的筷子掉到桌上,活像那天葦根聽到“美朵”二字驚得手中茶杯蓋掉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