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
聲音是老甫制造的,老甫制造的聲音悅耳,有很強的穿透力,也有吸引力。老甫制造聲音很笨拙,一把小鐵錘,一把鏨子,一方青石板。老甫左手握鏨,右手操錘,叮當(dāng),叮當(dāng),青石板上冒出火星,一絲絲粉末泛著白光。老甫嘟著嘴,用力一吹,顯現(xiàn)出漢字來。一點,一橫,一豎,一鉤,一撇,一捺,千篇一律的正楷,倒顯幾分莊重。字是陰刻,一鏨下去,穩(wěn),準(zhǔn),狠,一絲不茍。萬年從小車?yán)镢@出來,看見石匠老甫像只破輪胎趴在石頭上。萬年掃了一眼,整個石料場堆積著石碑石柱石梁,橫七豎八,都是墳?zāi)褂玫?。萬年近前一看,笨拙的橫石梁上,有“九龍參頂”的,有“雙鳳朝陽”的,有“五谷豐登”的,也有別樣的。冉看墓碑,是清一色的大理石,黛青,大的高有兩米見方,寬約一米五。小的只有一半。萬年沉思了一會,走近老甫,遞過一支香煙。老甫抬起頭,發(fā)現(xiàn)萬年,搖了搖頭。萬年一笑,收回手,將煙叼在嘴里,掏出火機,點燃了香煙。
做套家業(yè)。
萬年一開口,這句話伴隨著一縷煙絲飄山來。老甫會意一笑,知是個懂行的,將手一指,那邊看看。萬年說,不好。我要個大的!老甫丟了錘子,慢吞吞直了直腰,又一指,那是頂大的。萬年吐了口煙圈,擺擺手。老甫說,山下的那幾家,可做大的。萬年說,高九尺,寬六尺的那種。老甫道,我這輩子,只給李家百芳公做過,沒有第二家了。萬年說,那是我家的。老甫急忙搓搓手,有點不好意思,笑得銀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說,俺那時剛出師,就攬下這筆生意,都很遙遠(yuǎn)了。萬年說,一脈傳承,還是請你做。老甫怔了怔,說,為白己?你才多大呀?萬年笑笑,在你老面前不敢稱老,奔五的人了。老甫蹲下身,拿起鐵錘,在鏨子上敲一下,俺明白,俺百年后,整個石料場,不,整個廣濟縣,怕是冉?jīng)]有人用手工干這套活路了。萬年說,“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呵。見老甫不懂,又說,圖你的手藝,錢,我會給雙份的,只是石材我自己選。
老甫從萬年手中接過一千元定金,望著萬年去選石料的背影,分明覺得那是李公百芳冉世。當(dāng)年百芳公也是將十塊大洋往他手上一丟,翻身跨上高頭大馬,一揚馬鞭,便留下一長串踏踏踏的馬蹄聲。
當(dāng)?shù)厝藢⒋蛟炷贡Q“做家業(yè)”,又稱做“萬字碑”。普通人家的家業(yè)好做,如同普通人的身份命運,單一,平凡。一般只有兩柱一頂,碑牌嵌在中問,是一行正楷大字,陰刻著“故顯考某某公妣某氏之墓”,按“生、老、病、死、苦”五字門循環(huán),一般為十一字,落腳在“生門”上。碑的右側(cè),記載著墓主的生卒年月,還有寥寥數(shù)語的簡介,左側(cè)一般是孝子賢孫們的名字,還有立碑的年月日時。只有大戶人家才做大碑,且四柱三碑,頂上石梁為大青石條,猶如一頭臥獅。中問一塊碑上,刻的與普通碑文相同,只是將孝子賢孫們單獨安排在左面一塊碑上,右面的是“墓志銘”,通常記載著墓主的生平業(yè)績,道德風(fēng)范等,讓人一目了然。
老甫依稀記得,百芳公的那套“家業(yè)”,他整整花了三個月的時問!那時憑著自己年輕氣盛,成日天“叮當(dāng)叮當(dāng)”地敲打,從石料的采取,到石碑的鍥刻,不知換了多少把鏨子,更不知手上磨破多少回血泡,硬是一筆一劃雕出墓志銘來。墓志銘是當(dāng)年李百芳先生死后一位老學(xué)究追悼他寫的,至今老甫還記得這么幾句:
良田千頃,造福百姓:
囤糧萬擔(dān),饑時賑濟。
飽讀詩書,崇尚道德。
官為縣長,愛民如子。
行俠仗義,剿匪鋤奸。
……
老甫一錘敲擊石板,往下想去,只覺大腦一片空白。李百芳的萬字碑,是他在世時搬運走的?還是身后搬運走的?反正記不清了。只記得是當(dāng)兵的搬運走的,這些當(dāng)兵的開了三大卡車進山來,一邊筑路,一邊上山,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才筑成一條土路,一條行車的土路。萬字碑都搬運到卡車上的時候,士兵朝著烏云密布的天空放槍,一直放到山腳下,甚至很遠(yuǎn)的地方。一長串的槍聲足足讓老甫三天兩夜聽不到任何聲音,好比聾子。直到四日后刮了場暴風(fēng)雨,響了聲炸雷,老甫一個激凌,打了個顫抖,突然聽到大風(fēng)的“唦吵”聲,雨滴的“嗒嗒”聲。老甫一愣,連忙丟下鐵錘鏨子,沖出茅棚,樂得在雨地里手舞足蹈,那樣子像今天的人喜中大彩似的。想起那副萬字碑,還有些不平常呢。老甫想,當(dāng)初,是自己隨了那批當(dāng)兵的人去架好的,到“文化大革命”,又是一批紅衛(wèi)兵端著槍,逼著自己動手拆掉的。所有碑石全部運送到水利工地上,又是他動了一番腦筋,將他的墓碑完整地保存。恢復(fù)名譽后,老甫一馬當(dāng)先,為李百芳重新架好了萬字碑。
老甫敲打一錘,瞥見萬年勾著頭鉆了進來。棚子還在先前的位置上,只不過翻修了無數(shù)次。萬年找了把板凳,在一旁坐下,慢悠悠掏出一支煙,點燃后吸了一口,說,如今的石質(zhì),沒有我爺爺?shù)暮谩?/p>
老甫說,現(xiàn)在幾乎家家戶戶用墓碑,好的碑石早揀完了,可比不得先前。見萬年在抽煙,又說,先前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墓碑,窮人家里連口棺材也買不起,哪有錢為先人立碑?你爺爺白然揀到好的萬字碑。
二
萬年一直勾著頭吸煙,“叮當(dāng)叮當(dāng)”的聲音,在他聽來竟是那么親切,甚至熟悉。這幾天,萬年一直在跑,幾乎跑遍全縣的山山嶺嶺,目的只有一個:找到原生態(tài)的手工石匠。然而所有石料場雕刻萬字碑的,幾乎全部用上電器化。電鉆取代了鏨子,電鋸取代了鋼鏨,就連碑文的書寫也是電腦里輸出的。陰刻的文字不但沒有個性,而且沒有張力。他想,人類雖然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同時也丟失了創(chuàng)意和個性,而自己正是追求個性化的代表。他想:那些瀕臨消亡的不僅僅是石匠,還有木匠、泥匠、鐵匠、雕花匠等等,千百年來,傳承文明的不僅僅只是文字記載,還有一代代言傳身教的工藝制作。他將爺爺?shù)哪贡隽送仄奶幷覍?,終于找到老甫。原以為這個石匠早已不在人世,或者早就頤養(yǎng)天年,然而他還在堅守,這令萬年有些感動。
人生無常。萬年曾聽父親生前講過,當(dāng)年白己的祖父百芳公為白己定好萬字碑后,日本人打了來。當(dāng)時祖父是民國政府的縣長。日本人攻占縣城后,并捕俘了祖父百芳公。日本人勸降,只要他效忠天皇,便可恢復(fù)原職。那時祖父賣掉家里千畝良田,拉起一支隊伍,與日本人對著干。終于找尋到機會,可對日本人下手了。不料隊伍出內(nèi)奸,走漏了消息。日軍連夜在金雞嶺設(shè)伏,導(dǎo)致一批抗日勇士壯烈犧牲,祖父百芳公不幸被俘。日軍要他交出隊伍,不交隊伍就交腦袋!他大義凜然,不屈不撓,結(jié)果被日本人砍了腦袋。就在那一夜,憤怒的抗日義軍余部悄悄摸進縣城,連夜端了日軍的老巢,搶回祖父百芳公的遺體,并隆重地安葬他們的領(lǐng)頭人。抗戰(zhàn)勝利后,當(dāng)?shù)卣Z轟烈烈為祖父百芳公立了萬字碑。未過多久,祖父百芳公拉起來的隊伍被國軍收編,與共產(chǎn)黨的隊伍爭奪天下,結(jié)果被打得落花流水。萬年在沉思:解放后,兇為祖父百芳公的問題,僅有一畝三分地、外加瓦房三問的父親仍被劃為破落地主,并受到長期的監(jiān)督勞動。
老甫機械地在石碑上錘打著。老甫說,世事輪回,世事亦無常。早先聽說過,當(dāng)年倘若不是李百芳公有遠(yuǎn)見,擁有這么多的良田良地,“土改”時,同樣會被分田分地,同樣會被綁去殺頭,沒想到他的兒子競躲過一劫,延續(xù)了血脈。
萬年不置可否點點頭。
老甫回頭張望,只見萬年拿著放大鏡,在看一面石碑上陰刻的字呢。老甫想,前些時,聽人家說過,當(dāng)年李百芳有個孫子名叫萬年的,在外頭發(fā)了大財,回鄉(xiāng)收買了半個廣濟縣的良田良地,是個大地主,不知比他爺爺那時大多少倍?,F(xiàn)在,這個大地主人還未死,倒先給白己造碑,以白己的閱歷,應(yīng)是個不祥之兆。說不定將來某天冉鬧個“土改”,他會有好下場?古代只有皇帝在未崩之前,給自己造陵,哪有老百姓活著為自己造墓的理?如今很多人有了錢,就買山地為自己造墓,嗨,簡直沒了王法,亂了套。這不,李百芳的孫子又來了,為自己造碑,造大大的萬字碑!如果說李百芳是位抗日英雄,就是不造墓碑,也有百姓良好的口碑??墒?,他的孫子,也就是面前這個人,他于國于民,功在何處?他配大萬字碑嗎?
老甫揮起一錘,嗨!……
三
這個石匠貨真價實。那鏨工,伸縮得體,那脈絡(luò),張弛有度。
石碑旁,萬年收了放大鏡,油然生出幾分景仰來。找老甫做石碑,真乃不可多得!來到老甫身邊,蹲下身,笑道,老人家,今年高壽?老甫又敲了一錘,回答說,八十八。萬年心想,這么大一把年紀(jì),不但身板硬朗,而且耳聰目明,真令人羨慕。老甫又說,小時家里很窮,八歲就上山學(xué)徒。你算算,整整八十年了。
萬年笑道,你當(dāng)八十年石匠,可申報吉尼斯記錄。老甫愣了一愣,搖頭表示不懂。萬年說,當(dāng)?shù)卣畱?yīng)該獎勵你。老甫聽明白了,張開沒牙的嘴巴笑道:石匠有什么出息?一輩子盤石頭,只是養(yǎng)家糊口。萬年問,你的字寫得真好,學(xué)問一定很深呵。
老甫笑笑,說,哪有什么學(xué)問?僅僅念過半年私塾。后來父親沒了,就出來學(xué)徒。師傅教我練字,一寫寫到現(xiàn)在。萬年說,墓碑存多久,你的影響就多久。老甫說,都是無名的,不會記得我。萬年說,你是民問書法家、鐫刻的高手,是才俊呵。
老甫又打了一錘,濺起的石渣裹著火星一閃,笑道,你才是個人物呢,買了這么多的田地,遠(yuǎn)遠(yuǎn)超過你家祖上了!
萬年說,我哪里買過田地?
老甫說,田地不是都?xì)w你了嗎?
萬年站起身來,哈哈大笑,然后說,這個不是歸我私有,是土地流轉(zhuǎn)。見老甫聽不明白,又解釋說,就是集中經(jīng)營、管理的意思。
老甫干脆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石渣,說,我只問你,全縣一半的田地歸你名下了?
萬年不置可否點點頭。
老甫說,那不是大地主是什么?
萬年笑笑,解釋道,那性質(zhì)不同。
老甫有些遲疑地問,你不收租?不雇工?不剝削?
萬年反問,收租?雇工?剝削?老人家,實話對你說,如今都不是那回事!如今國家有扶持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錢,我都要返還給大家呢。比如說,你家里有10畝責(zé)任田,每畝補貼歸我支付,僅這筆每年就是5000塊錢的收入。同時,家里有勞動力的,前來做工,還可按勞計酬,由我統(tǒng)一開工錢。
老甫復(fù)坐下,拿著鏨子,又在石碑上深刻著。老甫想:舊社會是富人收窮人的錢,新社會是窮人革富人的命。如今呢,富人向窮人發(fā)錢?不可思議,簡直不可思議!
此時,只聽萬年說,現(xiàn)在種田機械化,也用不著大量雇工,去做繁重的體力活。
老甫問,那鄉(xiāng)親們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
萬年笑道,當(dāng)然靠勤勞!如今青壯勞動力都在外面打工,留守的都是些老人、婦女和兒童。去年我回家鄉(xiāng)金雞嶺村鄉(xiāng),看到大面積的田地擱荒,大家成日天無所事事,抹牌賭博,心里堵得,真叫人難受!
老甫說,如今年輕人都不愿插田,我家的孫子輩就不說了,兒子和兒媳,都奔花甲的人,也往城里擠。說完,狠狠一錘,敲得火星迸射。
萬年笑將起來,將煙吸了一口,說,正因為這樣呵,我才將全縣所有的被擱荒田地都攬下來,按時種上水稻棉花,并還引進了一批適合老人和婦女能務(wù)工的企業(yè)。
老甫瞇起昏花的兩眼,久久注視著面前這個大大的“地主”,一時競不知說什么好。難道他僅僅做了這么點事情,就配做大大的萬字碑?
人老了,容易想起往事。他遙遙回憶起當(dāng)年的情景。當(dāng)年,老甫還是個半大小伙子吧,有一回夜里,槍聲大作,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一骨碌爬起來,聽到村里人說,李百芳在金雞嶺與日本人打仗。后半夜,槍聲漸漸平息,他隨著村里幾個膽大的人摸索到金雞嶺,劃著洋火,一個一個地照,一根一根地劃,只見那戰(zhàn)死的,大都是隊伍上的兄弟呀!幾天幾夜,沒有人敢去收尸。直到不久的一天,聽說中國隊伍端了日本人在縣城的老巢后,村里人才掩埋了那些勇士的尸體,并且轟轟烈烈為李百芳墳塋立了高大的萬字碑。
四
萬年想了想,從挎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
萬年的電腦,猶如一座浩瀚的圖書庫,文學(xué)的,史料的,天文地理,生活百科,應(yīng)有盡有。萬年將白己的家族設(shè)了個網(wǎng)頁,鼠標(biāo)輕輕一點,便顯出“李氏家譜”來。這個家譜是萬年的兒子億載制作的。兒子億載學(xué)的是計算機軟件編程,而這套家譜是其實習(xí)作業(yè)。萬年非常滿意。
萬年在鍵盤上敲打著,搜索著,面面立即呈現(xiàn)出名叫金雞嶺的山脈,那里有一片墓地。拿今天的話說,山青水秀,景色宜人,風(fēng)景如畫。正是在此環(huán)抱中,凸顯一片墓地。這便是李氏家族的墓地。
萬年的父親李千川生前告訴過他,這塊墓地是李家祖上花了血本換來的。早先,上溯至五代吧,那時大概是清朝光緒年問,萬年的高祖父是個地理先生,也是一個落魄秀才,便拜了先生學(xué)看風(fēng)水。那風(fēng)水先生是個酒鬼,成日天酒壺掛在頸上,動不動往嘴里灌口酒,然后咂咂嘴。萬年的高祖父喚做一心,名字與人一樣,一根筋少心眼。有次,一心的師傅去王員外家挑風(fēng)水寶地,師傅便帶徒弟上門去。王員外素聞風(fēng)水先生嗜酒如命,便備了一壇上好的“江南春”酒。當(dāng)時打開酒壇,李一心的師傅后來對世人說,那個香啊,真把人香得,五月的梔子花比不上,八月的桂花比不上,莫言喝酒,就是聞到酒香,也會令人陶醉。李一心的師傅,那個風(fēng)水先生一碗酒灌下肚后,就把鄰近幾個縣的風(fēng)水寶地和盤托出。王員外邊敬酒邊問風(fēng)水先生:早就聽說過,金雞嶺有好風(fēng)水。一代又一代人,都沒有找到真穴。你能幫我找到嗎?風(fēng)水先生沉默半響,告訴王員外:若要抱得金雞回,仙人路上聽雞啼。王員外咧開嘴笑,仙人又是誰呢?風(fēng)水先生又灌了口酒,醉醺醺隨意一指,正好指向李一心。王員外知是開玩笑,亦不當(dāng)真??扇f年家的祖上一心公卻當(dāng)了真。他把師傅的話記住了。半夜醒來,見師傅爛醉如泥,又睡不著,索性爬起床,朝金雞嶺方向?qū)と?。他一邊走一邊盤算著:自己跟隨師傅學(xué)了三年徒,也該出師了。李一心要為王員外家找尋到真穴,立個頭功,也好換回點銀子,養(yǎng)家糊口。走著走著,已經(jīng)來到山腳下,只覺一陣山風(fēng)吹來,不由打了個冷顫,仍醉眼迷糊。在月光映襯下,李一心四處張望,只見山色朦朧,猶如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鳥,難怪人家叫它做金雞嶺。正遐想時,忽聽“潑喇”一聲,又“潑喇”一聲。李一心正立在塘邊,以為是條大魚在戲水,低了頭望,只見氤氳的水面上灑滿月光,像灑了一層彩紙,令人目眩。忽然水面上出現(xiàn)一只大鳥,像只什么鳥呢?
李一心想的時候,忽聽遠(yuǎn)處傳來一聲雞叫,緊跟著群雞嘶叫,此起彼伏。此時,李一心心潮澎湃,激動不已,發(fā)覺到水塘中問正冉冉升起一道霞光,令人目眩。他看見水中央冉冉升起一只大鳥,一只金光閃閃的大鳥!并且有很多的頭,一個,兩個,三個,當(dāng)數(shù)到“九”時,豈料他站立的地方突然問崩塌下來,“嘩”的一聲,掀起一陣大浪。當(dāng)李一心的妻兒出現(xiàn)在這里,聽到那位風(fēng)水先生的解釋是,喝醉了酒,不慎落水身亡。無能為力,或者說家貧如洗的李一心妻兒,就在岸邊崩塌之處,掩埋了溺水之人。
五
老甫極有節(jié)奏感的敲打聲,深深感染了萬年。
萬年感覺出這是種家鄉(xiāng)的味道,仿佛一種旋律,有種提神醒腦的感覺。顯示屏上出現(xiàn)這么一行字:
一心公生拾在,拾在公生百芳,百芳公生千川,千川公生萬年,萬年生億載。
萬年想,兒子是個讀書人,到底明白事理,他老子在世,不用表述為“萬年公”。透過血脈,看到的都是單傳。而導(dǎo)致單傳的,還是因為祖塋上的那塊風(fēng)水寶地。萬年在小的時候,就聽到了這個傳說。傳說萬年的祖先一心公,葬的是正雞冠上,而金雞嶺的寶穴便是正雞冠處。童謠唱了千百年,可是這方網(wǎng)三百里,從未出個“朝廷命官”,倒是出了不少的道士。
萬年小時候也會唱:
金雞嶺,百里長。
哪家葬得真鳳穴,
代代兒孫入朝堂。
萬年想,代代兒孫入朝堂,祖上拾在公中過進士,也沒有代代呀。最糟糕的還有自己的父親,做了一輩子莊稼,不說當(dāng)官,連個當(dāng)差也沒干過。當(dāng)年有人當(dāng)著自己的面,嘲笑朝廷命官拾在公占盡子孫的福祿,吃了子孫的飯。
三世祖是萬年的爺爺,名喚李百芳,一個曾經(jīng)的爭議頗大的“偽縣長”。
六
整個墓地,就數(shù)萬年的祖父李百芳萬字碑最高,最大,最氣派。
萬年將顯示屏上爺爺?shù)哪贡臒o限放大,上面陰刻著辛亥革命元勛居正先生親筆題詞:
“鄉(xiāng)紳楷模,百姓典型?!?/p>
李百芳的萬字碑上,惟一這一行字,不是老甫書寫的,但卻是老甫一鏨一鏨雕刻出來的,筆法恢宏,遒勁有力。不過,這塊萬字碑不是同期安放的,而是1948年。當(dāng)時的“國大代表”居正與蔣中正競選“中華民國總統(tǒng)”,居正先生回鄉(xiāng)拉選票,聽說李百芳在日本人的面前,表現(xiàn)出“視死如歸”的民族氣節(jié),欣然寫下這八個大字。結(jié)果贏得民心,撈了個“滿票”。李百芳是黃埔三期的,與日后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的林彪是同班學(xué)友,不但同班,而且同鄉(xiāng);不但同鄉(xiāng),而且同寢室。拿今天的話說,叫做“三同”。當(dāng)時林彪曾勸阻李百芳回鄉(xiāng),而李百芳卻執(zhí)意返鄉(xiāng)來“鬧革命”,結(jié)果家未保住,反而慘遭日軍殺害。
萬年搖頭嘆息著。心想,倘若當(dāng)年我爺爺跟隨林彪上井岡山,說不準(zhǔn)開國將軍也有份呢。關(guān)于爺爺,新修的廣濟縣志定性為“烈士”,只不過在“人物”版塊上僅有個簡介。
萬年一按回車鍵,文字顯現(xiàn)出來:
李百芳,廣濟縣南泉鄉(xiāng)人,黃埔軍校三期畢業(yè),歷任國民政府廣濟縣長,縣游擊大隊長兼鄂東挺進軍副司令,為發(fā)展地方抗日武裝,變賣田產(chǎn),充作軍需。后被日本侵略軍捕獲,殺害,時年39歲。
萬年心想,當(dāng)年謠傳祖父百芳公當(dāng)過日本人的偽縣長不實,也就是說,李百芳根本就沒有為日本人賣命,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抗日志士。那么,解放后,在一個相當(dāng)長的歷史時期,為什么說他當(dāng)過日本人的縣長呢?那年他讀大學(xué),在學(xué)校圖書館查閱了日偽時期的報紙,沒有找到蛛絲馬跡。后來在縣城檔案館里,翻找出厚厚一疊《廣濟公報》,是日寇統(tǒng)治時期的報紙。他小心翼翼地查找著,終于在次日的黃昏,發(fā)現(xiàn)一條消息。這條消息當(dāng)即被他復(fù)印和拍照,復(fù)印的那份直接送到廣濟縣志辦公室,那份拍照,后來上傳到網(wǎng)上,如今儲存到白己的電腦里。
萬年打開了那個頁面。這是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不過那份發(fā)黃的《廣濟公報》,具有強大的說服力。那條消息的標(biāo)題是直著排的,正楷,黑體,占了報紙頭版的右壁。他想,這在當(dāng)時肯定是條爆炸性新聞:
肩題:“破壞東亞共榮妄圖打擊皇軍”
正題:“偽縣長李百芳就地正法”。
萬年懷疑問題癥結(jié)在“偽縣長”三字上。為此,他查閱了當(dāng)年的大量報紙,而國民政府所編的報紙,亦稱日軍所扶持的政府為“偽政府”或“偽縣長”。他恍然明白,關(guān)鍵要看報紙站在哪方立場上,日本人稱國民政府也是“偽政府”,可見不讀懂文字外的內(nèi)容,妄下結(jié)論,是多么大的悲哀!
萬年想,這還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民國政府被推翻,成了新中國的“公敵”,而那些在抗戰(zhàn)時期的有功之臣及烈士,隨著一代王朝的覆滅,也被堙滅在浩瀚的歷史長河里。
萬年的父親生前曾告訴過自己:爺爺被害時,奶奶才三十出頭,家里房屋被日本人放火燒了。
萬年的奶奶帶著她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李千川四處避難。當(dāng)初萬年的奶奶從一個貴婦人,淪為一個四處乞討的人,很多人勸她改嫁。萬年的奶奶是個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女人,幾次白殺,令那些勸說的好心人從此不冉張口。然后,解放了,窮人們翻了身,做了主。
他們果真當(dāng)家作主!當(dāng)時的廣濟縣縣長是個南下軍人,姓趙,名貴,在解放軍隊伍里當(dāng)團長,一到地方改成縣長了。趙縣長那天在金雞嶺區(qū)公所主持“土改”大會,將鄉(xiāng)里幾戶地主家的財產(chǎn)全部集中,搬到一處曬谷場上來,更有田畝地契。一時問,貧雇老子們“分田分地真忙”。
而有一個人不貪戀這些,卻磨磨蹭蹭靠近趙縣長。
趙縣長有些納悶,不由打量著面前這個裹著破棉襖,一臉邋遢的年輕人。
趙縣長問,你為什么不去搬東西?
年輕人答,俺不要。
復(fù)問,那你要什么?
答,地主婆。
趙縣長聽后哈哈大笑,哪個地主婆?
年輕人答,李百芳家的。不過,她男人死了。
趙縣長“哦”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了。
年輕人樂得屁顛屁顛跑開了。待到這個年輕人帶著萬年的奶奶過來謝恩時,趙縣長令她抬起頭來,只見這個少婦身著大紅爽襖,面容嬌好,一雙單鳳眼顧盼流兮,不由得心旌搖蕩。
許久,趙縣長面向少婦,吶吶地問,你愿意,嫁給他?
少婦將手指插進牙縫,暗暗咬著,就是不開口。
趙縣長又問了一遍。說,現(xiàn)在國家有新《婚嫻法》,你自愿,人民政府就為你作主。
少婦將頭一昂,突然說,不情愿!
趙縣長猶豫了,是么回事啊?
少婦說,俺是縣長李百芳的女人!俺的名字已經(jīng)鑲刻在李百芳的萬字碑上!
剛來廣濟時,趙縣長就聽說過李百芳的大名,想不到眼前這位美婦竟是他的未亡人。
趙縣長又問:那后生又是誰?
少婦輕蔑地一笑:他是俺家的長工!
趙縣長聽后哈哈大笑:長工好唄,根深苗正,你可以接受改造。
少婦說,政府的話,俺聽。不過,俺不情愿!
長工在一旁顯得局促不安。
少婦雙淚刷刷地往下掉,拿眼瞟了一下越圍越多的看熱鬧的人,大聲地說:如今都新社會了,俺也打算冉找個男人好好過日子。說到這,一把揪住那長工的衣領(lǐng),大叫道:還是今早俺才得知,當(dāng)年就是這個漢奸向日本人告密,害死了李百芳,害死了一百多條好漢的性命!趙縣長,你要為民作主呀!
此言一出,猶如一聲驚雷,將全場的人震懵了。倒是趙縣長一個箭步上前,捉住了那長工。
當(dāng)然那長工對所犯罪行無言狡辯,供認(rèn)不諱。趙縣長仍不懈地審問他:為什么要告密?
那長工望了望李百芳的女人,手一指,說:為了得到她!
李百芳的女人伸手就是“啪啪”兩掌,摑在那長工的臉上,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
趙縣長非常敬佩這位剛烈少婦,就將萬年的奶奶帶進縣城,并給了個名份:縣長候補夫人。
趙縣長沒有好日子過。上峰曉得此事,就找其談話。你是要縣長,還是要女人?
趙縣長答,縣長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況且俺死了婆娘,年齡正般配。
上級說,問題是,她是個偽縣長的老婆,一個破落戶的地主婆。
趙縣長說,她是個寡婦,寡婦也是人,也要生活!
令趙縣長困惑的是,這個所謂地主婆,根本就不打算嫁人!
趙縣長蒙了。一次,趙縣長吶吶地問她:你年紀(jì)輕輕,難道要守寡一輩子?
萬年奶奶答:俺生是李百芳的人,死是李百芳的鬼。這輩子俺只嫁李百芳!
趙縣長仍然迷戀這個風(fēng)姿卓約的地主婆,好比剃頭挑子一頭熱。他將其鎖在房問里,妄想等待女人回心轉(zhuǎn)意。
不料限制了自由的少婦,那個認(rèn)定生是李百芳的女人,競用一根腰帶,懸梁白盡,追隨其丈夫去了。
趙縣長掏錢買了個大紅柏木棺材,盛殮這個女人,并親自抬棺,將其送到金雞嶺,與李百芳合葬在一起。
七
老甫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打掃墓碑上的殘渣?;?。
老甫說,上個主雇,總算完工了。抬頭瞅著萬年,又說,明天就替你做萬字碑。
萬年笑將起來,好好好,只是辛苦您老了。
老甫起身道,讓你久等,真的怠慢了。
萬年從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是一份墓志銘。墓志銘交到老甫手中,老甫沒看,直接裝進荷包里。
萬年笑笑,提提看法吧。
老甫說,這個你不懂。我不能當(dāng)著你的面看。
萬年正在點煙,吸了一口,問,有些事我確實鬧不明白。當(dāng)年我祖父為什么要為白己打造萬字碑呢?是不是提前有種預(yù)兆?
老甫想了想,說,那時兵荒馬亂的,朝不保夕,你爺爺又是縣里頭的大官,兒子又小,想到身后事,也很自然。
萬年笑道,而我不一樣。我是擔(dān)心您老百年以后,萬字壽碑,沒有人能做。
老甫咧開嘴笑,道,是啊是啊!帶的徒弟跑光了。
萬年說,您這門手藝,終久會失傳的。
老甫呵呵一笑,這門手藝活,又臟,又累,現(xiàn)在哪個年輕人吃得來苦?
萬年說,也是。不過用電機作業(yè),確實很快,省工省力,但是千篇一律,做不出特色來。
老甫帶著萬年重新選材。
萬年掃了一眼,偌大的石料場,到處雜草叢生,亂石橫遍。一些粗石料橫七豎八躺著,就像一群貪睡的懶漢,上面布滿塵埃。從采石場的規(guī)模來看,說明曾一度繁華。如今,那些買家很少有進山來的。老甫的徒子徒孫們將墓碑廠開到了鎮(zhèn)上。而老甫堅持不搬,一直堅守。老甫堅守的不僅僅是陣地,而且是手工。雖然速度緩慢,雖然搬運不便,但還是有些主雇找上山來,所以老甫的生意一直能夠維持。
老甫便帶萬年翻過坡的那一面,方相中這幾塊相當(dāng)大的青石碑。
老甫手拿錘子,敲了敲,說,不錯不錯。便抬頭望著萬年。
萬年正在抽煙,沒有說話,點頭表示贊同。剛才萬年相中的也是這塊大青石碑,并用手機拍了下來,又聽老甫說,像這樣的大板材,整個石料廠僅存這塊。
老甫介紹,當(dāng)年這幾塊石材還是為陳將軍預(yù)備的。然而陳將軍死后進了北京八寶山,縣里尊重陳將軍的遺愿,就不在家鄉(xiāng)冉造墳塋。這些縣里為將軍百年后預(yù)備著的石材,就一直閑置著。
老甫說,碑選有緣人呵。
萬年丟下煙蒂,也笑了,用手指摸摸,說,這個好,這個好!
老甫嘆了口氣,低了頭往回走。
萬年不解,擔(dān)心白己失禮惹老人生氣,便賠笑臉地說,價錢還可以談。
老甫擺擺手說,不為這個。俺只是哀嘆,現(xiàn)在沒有人配用這個大碑!
萬年跟在老甫后面,抬頭瞅見日頭偏西,便沖老甫說,您老是行家,別的話我不多講了。只是墓志銘上的提法,煩請您老費心,不妥的地方,懇請改進。免得后人戳著碑文罵娘。
一句話說的老甫咧開嘴笑。
萬年開車走后,老甫才慢吞吞掏出那張紙來,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廣濟抗日英烈紀(jì)念碑。
老甫忙揉揉眼睛,冉看一遍,令老甫感動的是,那墓志銘上有128個名字。原來他們是金雞嶺戰(zhàn)役中抵抗日寇陣亡的勇士。
老甫來到那塊萬字碑下,又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
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