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憲九,1940年畢業(yè)于北京協和醫(yī)學院,1948年協和復院后回到協和,在協和外科辛勤耕耘三十七年并擔任科主任二十九年,直至1985年病逝。
掃廁所,也要掃得最干凈
“文革”中,曾憲九和其他多名協和專家一樣,被列為“反動學術權威”,遭到批斗、抄家,業(yè)務上被“靠邊站”。幾乎一夜之間從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淪為任人隨意羞辱、打罵的對象,心靈和肉體都遭受巨大的摧殘。曾憲九選擇了隱忍和堅強,以超乎尋常的平靜心態(tài)去面對這一切,絕沒有半點消極頹廢。
造反派剝奪了曾憲九做醫(yī)生、當教授、搞科研的權利,一度勒令他去當清潔工,任務是打掃病房包括廁所。“學術權威掃廁所”被別人看來是奇恥大辱,但曾憲九卻以嚴密嚴謹的臨床思維和精益求精的敬業(yè)精神來對待,堅持“要干就要干得最好”。他每天扛著掃帚和拖把,按時到廁所“上班”,嘗試用酸水消除污垢,結果大獲成功。兒子曾泓回憶,父親那時候回到家里不止一次得意地說:“我做清潔工時病房的廁所是最干凈的?!?/p>
1967年下半年,在部分學生的強烈要求和努力通融下,曾憲九的工作有所“升格”——被允許上午打掃廁所,下午到急診當住院醫(yī)師,看病人,寫病歷?!澳鞘且粋€瘋狂而特殊的年代,協和的急診尤為混亂。跳樓自殺未遂的、被人砍殺后被送到醫(yī)院的每天都有,許多人來的時候已奄奄一啟。需要得到緊急而正確的處理,才有可能保命。“曾主任雖然這時被大材小用,只當住院醫(yī)師用,但是他在場,我們大家就有了主心骨,遇到危急重癥就不慌了。有的老教授因身體和年齡原因,對急診的快節(jié)奏已不適應,但曾主任不然,他依舊思維敏捷、手腳麻利。急診利的護士們都愿意曾主任值班?!蓖饪茝埶荚椿貞洰斈甑那榫皶r說。
曾憲九痛心疾首的不是這些,而是他苦心建立的外科實驗室變成了批斗大會的場所,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實驗設備被搬走不知去向,他積累的大量研究資料被付之一炬,本已接近世界前沿的研究毀于一旦。
以往家務都是夫人葛秦生和保姆打理,曾憲九以前在家中從來不進廚房。如今“賦閑”,他開始學習自制各種食品,常常費盡力氣搜羅各種食材。每當把用心烤制的蛋糕、點心,學習煎炒的蔥油豬排、宮保肉丁、什錦砂鍋等菜品端上飯桌,他都得意洋洋地對家人和來客說:“看看,這是我的實驗品?!贝蠹乙黄穱L,味道果然與飯館的差不多,紛紛夸贊他是“大廚師”。曾憲九暫時忘卻了煩惱,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開懷大笑。
江西永修的“五七”戰(zhàn)士
20世紀70年代初,大批衛(wèi)生系統(tǒng)的干部和高級專業(yè)技術人員被下放到衛(wèi)生部江西永修“五七”干校勞動改造。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的同志先期到達,編為八連。曾憲九和整形科的宋儒耀、內科的方圻、神經科的譚銘勛、放射科的張鐵梁、外科王志明(后來任協和醫(yī)院副院長)等后到的“新兵”也被編入八連,成為“五七”戰(zhàn)士,過起了農民生活。王志明任副連長,常被老主任們開玩笑稱呼為“連首長”。
當時對這些來自大城市的高級知識分子進行改造的主要手段就是讓他們種田、干農活,而種田的確是件非常艱苦的事。南方種田主要是種水稻,一個人要從浸種、育苗到插秧、抓秧,把一整套活兒全部干下來。等稻子成熟后,又要參加收割、打場、脫粒、曬干、入庫等全過程。當時田里施的肥全是糞便,“左派”們規(guī)定不發(fā)工具,“五七”戰(zhàn)士們必須用雙手去抓秧,而所謂的抓秧實際上就是抓糞便。人們站在稻田地里插秧、抓秧時還要飽受螞蟥的叮咬。打場、脫粒時,場上的溫度在中午時分高達60℃,許多人因此中暑?!斑@樣艱苦的農活,一天干下來,即使年歲小些的中年人都要腰酸背痛,胳膊大腿疼痛難忍,更何況像曾主任這樣年近六十歲的老人呢?但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F,曾憲九和老專家們忍受著身體的痛苦,沒有抱怨,只有期盼?!蓖踔久骰貞浾f。
雖然是被改造的“臭老九”,但協和專家到江西永修的消啟、一經傳出,便轟動了整個江西醫(yī)務界。省內的一些醫(yī)院遇到疑難重癥,不顧這些被“改造”的人有沒有問題,便派車前來接曾憲九他們去會診和手術,事后還要盡力招待一下,或者送他們去廬山轉轉。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能享受到短暫的休息放松。
吳孟超“解救”老主任
在“文革”的歲月里,曾有半年時間,曾憲九又有機會回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手術臺和教室講臺上,這是因為他接受了一項特殊的政治任務。這個任務還是吳孟超(現任中國科學院院士、上海東方肝膽醫(yī)院院長)千方百計努力為他爭取來的。
20世紀70年代初,吳孟超正在陜北農村帶教,總后勤部把他從黃土高原召進北京,任務是對阿爾巴尼亞留學生(實際上就是該國衛(wèi)生部長)進行臨床實踐技能培訓,培訓地點設在解放軍總醫(yī)院(301醫(yī)院)。兩位老師和一位翻譯,三個人共同帶一個學生,可見國家對這項政治任務的重視程度之高。為了更好地完成任務,吳孟超帶著他的阿爾巴尼亞留學生在301醫(yī)院、協和、北大、友誼、人民等醫(yī)院輪轉,并以教學為名,請協和醫(yī)院的曾憲九教授、人民醫(yī)院的黃萃庭教授、友誼醫(yī)院的孫衍慶教授以及幾位專家來給留學生上課。這些老專家們此時已受到沖擊,業(yè)務上“靠邊站”了,有的在掃廁所,有的在蹲牛棚。但對于這樣一項來頭不小的政治任務,造反派們也不敢造次、阻攔。這樣一來,曾憲九和其他幾位教授就可以正當的理由出來工作了。在特定的歷史年代,吳孟超借機巧妙地保護了這些老前輩。
為周恩來總理主刀
1972年5月,為國事日夜操勞的周恩來總理在常規(guī)體檢時被發(fā)現患上了膀胱癌。1973年3月、1974年3月,醫(yī)療組為總理先后做了膀胱鏡檢查和電灼術治療。自1974年6月1日入住中國人民解放軍305醫(yī)院并接受了第一次大手術——膀胱癌切除術,到1976年1月8日逝世之前,周總理先后經受了大大小小的手術13次。吳階平擔任醫(yī)療組組長,曾憲九是周總理醫(yī)療組的重要成員。
1975年3月6口、18口的腸胃檢查發(fā)現,總理的大腸內接近肝部有一個核桃大的腫瘤,醫(yī)療組決定為總理實施結腸癌手術。當時總理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病情嚴重惡化,手術難度很大。為總理做手術,既要有高超的技術又要有強烈的責任感。專家組討論后一致認為,曾憲九可擔此重任。
3月26日,經毛澤東同志批準為周總理做入院以來的第三次大手術。曾憲九主刀、吳蔚然協助,為周總理做結腸癌手術。當時在手術現場的還有全國著名外科專家上海第二醫(yī)學院的董方中、解放軍總醫(yī)院陸惟善、上海第一人民醫(yī)院外科主任潘銓,麻醉科專家有商德延、謝榮,泌尿外科專家有吳階平、虞頌庭、熊汝成、吳德誠和于惠元,心內科專家有陶壽淇、黃宛、方圻和陳在嘉,以及腫瘤病學專家谷銑之、李冰等。
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術中發(fā)現右側結腸癌與多發(fā)性息肉。切開腸腔后,見到三個(3cm,1.5cm,0.5cm)向腸腔內凸起的癌瘤,大的呈菜花狀。專家們當即決定手術分兩步進行:先做右半結腸切除,腹腔內未發(fā)現腫瘤轉移;完成腸道手術后,再做膀胱癌電灼術。手術成功了,耗時八個小時!當晚曾憲九回到家中,對夫人葛秦生說:“今天還真有些緊張?!边@是他從未經歷過的非同一般的手術。
照顧總理的那段口子,是曾憲九最為沉痛的日子。曾憲九的外甥女韓小華回憶當時的情景說:“1975年以后,我們逐漸感到舅舅的深沉。他來我們家坐在沙發(fā)上,也很少說話,常常陷入沉思。這樣沉重的面容是我們以往沒有見過的,即使在‘文革’早期他白天在醫(yī)院挨批斗回到家的時候,也沒見過這樣的表情。這讓我們預感到可能會有什么不祥的事情發(fā)生,問舅舅,他只是說:‘不管出現什么情況,你們都要多思考,都要能擔得起,你們要準備承擔更大的不幸……’后來,我才知道,舅舅是因為總理病危而悲痛,他不僅為總理的身體擔憂,更為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擔憂。”
總理臨終前對曾憲九說:“曾大夫,你的醫(yī)療水平很高,應該把你這么多年的工作成績和經驗寫下來。”從那以后,曾憲九更加重視寫作,從來沒有在晚上12點以前上床休息。
沉默——無聲的愛國
“文革”十年,曾憲九從醫(yī)學專家到反動學術權威、住院醫(yī)師,從掃廁所的清潔工到種稻子的農民,轉換了多個角色,嘗盡了人間的辛酸苦辣,體驗了命運的跌宕起伏。“文革”留下的傷痛,是難以用語言表述清楚的。然而曾憲九和許多老知識分子一樣,他們自始至終保持了堅強的意志、寬廣的胸懷,以及樂觀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他們用行動書寫了偉岸的精神。
每次挨批斗回到家中,曾憲九還像往常一樣堅持學習、工作,不流露半點不滿情緒,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家人并不知道他在醫(yī)院的情況。直到有一次曾憲九的頭被打腫回到家里,妻子葛秦生急切地問起怎么回事,他這才不得已向她如實相告。葛秦生曾患有嚴重的關節(jié)炎病,一段時期病情特別嚴重,曾憲九不顧自己所受的屈辱,藏起自己的痛苦,親自下廚為她烹制可口的飯菜,給予生病中的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一次政治運動中,葛秦生不堪忍受屈辱,曾萌生自殺念頭,曾憲九日夜守護在她身邊,給了她極大的精神安慰,最終幫助葛秦生走出了困境。葛秦生后來回憶說:“我理解曾憲九為什么很多事情回家不講,一是不想給孩子內心留下陰影:二是怕影響我的情緒。最重要的一點,我認為還是他心中的信念沒有動搖。他始終堅信,陰霾總有一天會過去?!?/p>
父親在“文革”期間遭受磨難時所表現出的沉默,一直是曾泓心中的一個謎。那時“文革”已經結束,父親為什么還要繼續(xù)保持沉默?起初,曾泓是無法理解的,但隨著歲月的延綿、人生經驗的積累和情感的積淀,他越來越讀懂了父親當初的行為。父親是中國人,是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科學家,無論任何時候,都要維護祖國的尊嚴。
董巖據《中外書摘》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