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紅

桃樹長出了一身的尖葉子，手指粗的小桃子就掛滿了桃杈。小桃子毛茸茸的，像山里沒人管的野毛桃。那日大清早，小桃兒的臉上掛著水珠，如同蓮兒品瑩的淚珠子。蓮兒閃動著網網的大眼睛，守在樹下望。當山里的微風輕輕吹過，小桃子臉蛋的水珠滴噠滴噠地全落在蓮兒的臉龐。

蓮兒一驚，急忙一口氣跑回堂屋，有些氣喘吁吁。她看見爹在織笸籮。爹的名字叫屈細改。當地人叫“狗”為“改”，實際上叫他“細狗”，這是他外號。他上學時，老師把細狗換成同音字改。屈細改的腦殼箍條大花手巾，腰上披著厚帆布圍裙，把笸籮放在那條左腿上，神情專注。他織的笸籮有的一頭圓一頭方，像個小筲箕，有的全是網網的，像個小米篩。他織得很過細，用頭發(fā)絲一樣的細篾麻利地織著。這些笸籮要賣到城里去，一個笸籮除去本錢，可以純賺三、五塊錢。屈細改如今是鳳凰山出名的篾匠，他刀破的篾又細又均勻，像蠶吐出的絲。如果破好篾，有時從清早到晚上點燈，一天要織20多個。屈細改望見蓮兒，依舊用幾個長滿老繭的手指快速地織著笸籮。蓮兒拉長了臉，嘴巴翹翹的。

屈細改說，寶寶，幫我過過數兒。他向蓮兒咧咧嘴，露…笑牙。蓮兒看見他的笑牙之外，全是韭菜一樣的胡子。

堂屋里堆滿了小笸籮，碼得整整齊齊。那是昨晚屈細改點燈做的。蓮兒沒理會爹。她的肚里話還沒倒出，不會幫爹數笸籮。屈細改此時看出蓮兒的異樣，他抬起頭，企圖從她的臉上看出她的心思。她長得太像她娘了，大大的網眼睛，長著秀長柳葉眉，細細的雙眼皮。當初他與她娘雪花相親，他立刻被她娘大大的丹風眼所吸引。古人老話：七尺之身不如一尺之面，一尺之面不如一寸之眼。要曉得人的八字命運如何，不能不看雙眼。如今的蓮兒與雪花一個模子，長大一定水蛇腰兒迷死人。

他沒有工夫理睬蓮兒。他要把這批笸籮交給二道販子，換取現錢，冉存進信用社，她娘雪花向他放出話兒，等咱家存的錢與屠夫屈老庚一樣多，她就回鳳凰山。屈老庚是個有名的老屠夫，非常奸猾，一場工夫，他殺豬都能賺上幾百塊。他把豬肉更當個寶，拼命算計別人。人比人氣死人。屈細改常常嘆息自己的二兩小命如同屋后蟲蛀的桃樹，自身難保，哪能長出新杈。

看見爹不理不睬，蓮兒撅著嘴巴說，爹，我望見桃子哭了。屈細改沒有聽明白女兒的話意，他瞟一眼蓮兒，把剛剛織好的笸籮碼起來，伸手拍了拍鋪在腿上帆布上的灰末，睜大眼睛看她。蓮兒又說，我望見小桃子哭了，它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屈細改明白了女兒的話意，她是看見小桃子上掛有水珠，那一定是老師或者她娘教她的話。

三年前，村里桃子成熟的時候，鳳凰山開進一輛解放牌卡車，人們以為是來收購松樹杉樹的，沒想到是來收購桃子。有販子進村收桃子，價錢雖然開得低，而且很挑剔，個小的不要，紅透的不要，但不用挑到鎮(zhèn)里去賣，省心省力，很多村民紛紛摘了桃子，送給販子過磅。雪花怕桃子爛在樹上，把屋前屋后的桃子摘了一半，送給販子。在過磅的時候，她認識了販子茼蒿，茼蒿是他的外號，人們不知道他的真名。他不是本地人，長得人高馬大。雪花聽信了茼蒿的話，到城里去做副業(yè)，跟他去了省城。她臨走的時候，舍不得蓮兒，她對蓮兒說，等來年桃子紅了，媽媽回家來。第二年，桃子還沒有紅的時候，蓮兒想媽媽，她把青嘴巴的桃子摘下來，放在床頭放在桌上，希望桃子快快紅透，讓媽媽回家。大人們就告訴蓮兒，桃子要自然紅才行，要不，媽媽回不來。

這些事情屈細改最清楚。他懷疑茼蒿看中了雪花的秀美，把她騙到城里去。這不能怪雪花，誰讓白已是一個殘廢人呢？幾年前，他和村里人一起去幫山那邊的水泥廠開采石頭。中午放炮的時候，出現一個啞炮，大家等了很久，沒有響。以為不會再響，便進了采石場清理現場，不想啞炮競炸響了，一塊石頭砸斷了他的右腿，傷勢嚴重。工友將他急送到水泥廠醫(yī)院，醫(yī)生二話不說切除了他的右腿。從此失去了勞動力。一家的擔子便落在雪花的身上。每日早上起床，雪花第一件事，沿著屋后的青石路，首先把水缸挑滿水，然后出工做事。屈細改出院后不得不拜師學篾匠，坐在屋里做篾器。

屈細改聰明能干，大半年工夫，不僅學會了篾匠，而且精通了打漁鼓，能白編白唱，道…古人悲喜事。他傳承民問的說唱，融入屈氏哦嗬唱腔，成為方網幾十里最會唱的漁鼓的歌手。哪怕是農忙的時節(jié)，大家坐下來，都喜歡聽他唱漁鼓擺龍門陣。

屈細改朝蓮兒咧咧嘴：那是別人謔謊，只有人會哭呢。

蓮兒顯然不滿爹的回答。她是讀三年級的學生。她說，我曉得桃子與人一樣，它會長大，它會哭，它要媽媽喲。

對于蓮兒的話，細改不知道怎么解釋。他外甥打燈籠照舅（舊）老調重彈：等桃子紅了，媽媽回來看寶寶。

你莫謔我。蓮兒說話很生氣，丟下這句話，她又返回屋前的桃樹下。這是一棵老桃樹，比屋檐還要高，樹杈很粗，夏天的時候，把稻草搓成繩，綁在樹杈上，能夠蕩秋T-。這時，蓮兒望見桃樹杈有一個小洞，邊上長出了桃油，黑嫩的桃油結成了小塊兒。在桃油之上，一只麻雀跳來跳去。它停下之后，在樹上磨一下左尖嘴，又磨一下右嘴巴，競朝蓮兒嘰嘰地叫。蓮兒不知道它說什么，可能在唱歌，可能在找媽媽。它像住在自己屋檐里的那只麻雀，似乎對白己蠻親近。蓮兒朝它哎地叫了一聲。那只麻雀一驚，撲地飛過桃樹，落在不遠處稻田邊的李子樹上，李樹問，還有兩只畫眉唱著歌，旁若無人。

蓮兒偏著腦袋往田垅里望，她看見奶奶田惠子手抱一捆新鮮桑葉和嫩麻葉，往屋里走。桑葉養(yǎng)蠶。麻葉剁爛煮熟可以喂豬。奶奶身子像老桃樹，皮膚像桃樹皮，不怕山刺。她走到蓮兒的身邊，蓮兒看見她的額頭冒出細汗珠，順著深深的皺紋流下來。奶奶上氣不接下氣地喝斥道，慪氣包，莫忘吃飯上學啊！奶奶有一點偏心，她只喜歡蓮兒大伯的兩個兒子峰峰和小海，常常責怪她為“慪氣包”。聽見奶奶一吼，蓮兒拔腿往屋里跑。她跑回灶屋，他看見峰峰和小海背著書包在玩木風車，峰峰用力搖風車，小海傻乎乎的瞇起眼睛把腦殼伸到出風口，讓風吹到臉孑L上。奶奶見了，罵道，兩個癲子，想挨打??？峰峰并不怕奶奶，他嘟噥地罵了一句地主老財。

蓮兒背著書包來到鳳凰山小學，班上的同學基本提前到了，大家搖著黑腦殼在齊聲朗讀課文。班主任李紅老師站在講臺前，眼睛一閃一閃的，像把每一個同學裝進眼仁里去。她看見蓮兒，仍是那句現話，屈蓮兒，以后來早點啊！

老師們都喜歡蓮兒，不僅因為她長得漂亮可愛，而且異常聰明乖巧，能唱會道，每次考試成績呱呱叫。老師都曉得蓮兒的特殊家庭情情況，對她疼愛有加。

鳳凰山小學，蓮兒非常喜歡，學校不但有商店，有百貨，有電話，也有老式碾房和水車，村里碾米不需要柴油機打米，用碾房的磨盤就能把谷子碾出米來。中午放學沒事的時候，她和同學就去看碾米，看石輪子被水沖得團團轉，發(fā)出巨大的轟隆聲。

更重要的是，在學校里蓮兒還能獲得媽媽的信息。雪花以前每次寄信寄物寄錢回家，郵差都會送到學校來，冉讓學生帶回家。遇到貴重的物品，就讓大人們帶著。雪花讀的書不多，她會說可不會寫，她總共寫了三封信，有兩封寫錯了地址。她還寄回兩次衣服，一次給蓮兒寄回一件新裙子和一雙運動鞋，穿起來挺漂亮。一次給屈細改寄了一套毛料醬色西服，西服有一點大，屈細改穿在身上，不太合身，松松垮垮的，衣角吊到屁股下，像個松了箍的甑子，似乎能發(fā)…空蕩蕩的響聲。但屈細改十分喜歡，自從他結婚生娃后，第一回穿新西服。如今，蓮兒的運動鞋已被磨穿了底，仍沒有媽媽的新消息。

一年前，蓮兒爹省下200塊錢購買一部二手手機，告訴有電話的村民，如果雪花打電話回村，一定叫她打自己的手機。但他從沒接到過雪花的電話。

下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李紅把屈蓮兒叫到辦公室。她不曉得老師叫她做什么。老師有時候叫她，是讓她幫忙掃地抹桌子，然后給她話梅吃，有時候給她巧克力——只有城里孩子才能吃到的東西。她發(fā)現老師叫她做事，就是想給她吃零食。老師長著一副標致的瓜子臉，平常和顏悅色，從沒見她在課堂里罵過學生，最憤怒的時候，就是瞪眼睛，然后罰站。

李紅老師的辦公室小小的，卻很整潔，桌子擺著一盆吊蘭。蓮兒進去的時候，看見老師緊鎖蛾眉捧著厚厚的一本書看，那本書比美術書還要大。她筆直地站在門口，發(fā)現西邊的太陽正好曬進老師桌上的吊蘭，吊蘭剛澆過水，葉子上還留有水珠子。在吊蘭的旁邊，擺著一串香焦，黃燦燦的。老師看見蓮兒，把看過的書折了一個角，冉合上書，招手叫她進屋。她掰了一根香焦，遞給蓮兒。蓮兒忽然想起媽媽掰苞谷的情景。

大約在蓮兒六歲那年，有一次，雪花帶著蓮兒來到白留地里，把泛黃的苞谷掰下來，遞給她，讓她回家燒著吃，然后用砍柴的刀砍倒青青的苞谷桿，剔去青苞谷葉子，用嘴咬了一口苞谷桿，點點頭。她的意思說這棵苞谷桿像甘蔗一樣甜。她又砍掉苞谷尖尖，把它遞給蓮兒。蓮兒接過苞谷桿，她不會吃，先從尖尖那頭咬。雪花見了笑道，傻寶寶，苞谷沒有兩頭甜，尖尖不能吃。蓮兒便凋過頭，咬了一口，輕輕地嚼，發(fā)現苞谷汁像冰糖一樣甜。此時，她剛好看見一只布谷鳥從茶油樹林里呼呼地飛過頭頂，落在對面的老板栗樹上，發(fā)出“苞谷——苞谷——”的叫聲。她對媽媽說，媽，布谷在打苞谷的主意呢。雪花笑笑，像音樂老師教大家唱歌一樣，打著手勢說，鳥貴有翅，人貴有志嘛。蓮兒似懂非懂地問，為什么野雞比布谷漂亮呢？雪花說，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勤勞呢。

蓮兒腦里貯存著這段零零星星的記憶。她記得媽媽的臉龐像早春三月泡（山莓的一種），紅撲撲的。她睜大網眼睛，對李紅說，老師，你和我媽媽一樣美。李紅故意問，為什么呢？蓮兒揀來媽媽的話：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勤勞呀。李紅老師一聽，十分感動，一下子將她抱在懷里，喃喃地說，你真是個小人精呢，老師喜歡！蓮兒把臉貼到老師的身上，忽然，心里涌出一股酸楚——她很久沒有人這樣抱過她了！她的淚珠子涌出了眼眶。

李紅看見蓮兒無故流淚，眼睛撲閃一番，幫她擦掉眼淚兒，向她做一個鬼臉，瞪了她一下眼。她的意思叫她不能哭，要學會堅強。蓮兒從老師的懷里掙開，不好意思低頭瞅著手里的那根香焦。李紅問，屈蓮兒，知道我叫你來做什么嗎？蓮兒眨動著眼睛，搖搖頭。李紅說，今天想讓你給老師唱一段風凰山漁鼓。蓮兒心里想，沒有漁鼓伴奏，怎么唱呢。嘴里卻一聲不響。

這是蓮兒的特點，在她不高興的時候，她不喜歡與別人說話。李紅見狀，幫她剝開香焦，輕輕塞到她的嘴邊，蓮兒嗅到香焦味兒，她先咽了一點口水，冉張開嘴，輕咬一口，然后慢慢地咀嚼。李紅于是故意逗她：屈蓮兒，今日看你怎么像反芻動物的小牛吃東西呢。蓮兒聞言，害羞地轉過頭。李紅嘻嘻地笑道，我現在想聽你唱一段漁鼓呢。蓮兒吃完香焦，對老師說，老師真的想聽，我就唱一段。李紅偏著頭說，當然，我想聽聽咚咚匡、咚咚匡。蓮兒點點頭，帶著湘黔人的口音，唱起《牛搓癢·男兒志》：

咚咚匡，咚咚匡！

萱草女兒花，

不解壯士愁。

亭亭玉樹臨風立，

苒苒香蓮帶露開。

哦——嗬，

水蛇腰兒迷死人——

仙女下凡尋牛郎！

還未待蓮兒唱完，李紅老師已經咯咯地大笑起來。她邊笑邊叫蓮兒停下來，輕聲問，這是你跟你爸學的？真是白布掉進了染缸里！蓮兒應道，從我爹那里揀來的，不好聽嗎？李紅咯咯笑道，換一個。蓮兒不得不換唱《風入松·季節(jié)歌》：

咚咚匡，咚咚匡！

正月甘蔗節(jié)節(jié)長，

哦嗬家家戶戶拜年忙；

二月橄欖兩頭黃，

哦嗬犁耙水響搶春光

三月泡兒粒粒紅，

哦嗬桃樹李樹花兒香；

四月批杷如蜜糖，

哦嗬養(yǎng)好春蠶多采桑；

五月楊梅紅上崗，

哦嗬嫩竹成材挑千磅：

六月蓮子滿池塘，

哦嗬十指連心疼爹娘；

一曲唱罷，李紅的瓜子臉露出桃花般的笑容，她拉起蓮兒的小手，認真地問，都從你爹爹那里學的？蓮兒點點頭。李紅說，那我們一起看看你爹？蓮兒不解地望著老師。李紅沒對她說原因，她準備著手完成碩士畢業(yè)論文，她想從鳳凰山漁鼓人手，研究民問非物質文化的保護與傳承的重要性。她想多了解鳳凰山獨特的民問文化。

風凰山有著特殊的地理位置，是個兩省相擁的千年古村落，一頭是湘，另一頭是黔。這一方混住漢族、瑤族、土家族、苗族和侗族的村民。附近鄉(xiāng)村保存很多原始的東西，像水車、油坊、碾坊。不需要任何機器，就能抽水、榨油、碾米。這里峰巒疊嶂，山色清明，水色秀麗。這里的生產習俗，村寨的民族服飾，民俗文化，以及古樸民風，都深深地吸引了這位來自杭州的大學生。五年前，她響應學校號召，支援中西部農村教育，來到風凰山小學。而他的大學男友卻考進了中央機關，他們因此勞燕分飛，她于是決定一輩子留在風凰山，做一朵纏繞鄉(xiāng)村籬笆上的一朵默默無聞的毫不起眼的小喇叭花。

從學校到蓮兒的家不遠，大約只有兩里路。隔著一座山坳，頗像一個睡美人隔在中問，那山坳是睡美人的肚皮。李紅牽著蓮兒的手，走出學校，紅紅的大如簸箕的太陽已經貼在睡美人的臉頰上，使睡美人的臉龐涌起一股潮紅。夕陽似乎十分靦腆地守著鳳凰山，讓山野變得異常靜宓，聽不見鳥鳴，聽不見狗吠，聽不見莊稼漢的吆喝聲。一陣輕微的南風吹過，也聽不見樹葉兒的舞蹈聲。

她倆爬上山坳，遇上村民趕著一群肚子網鼓鼓的羊回家，它們的脖子都掛著鈴子，不斷發(fā)出丁零當啷的響聲，如同補鍋匠進村一樣，把鈴子搖得響當當。

躲避羊群時，李紅發(fā)現眼前、的楓樹、檀樹和青岡樹都長得郁郁蔥蔥，連那矮矮檵木，都冒出嫩黃的葉子，似乎在一個勁兒貪婪地吸吮新鮮的空氣。很多雜木李紅叫不出名字，但它們不同形狀的葉子讓她充滿了好奇。在她沉思中，蓮兒在路邊扯了一根草，舉到她的眼前，她說，老師，它叫青箱子，是種草藥呢。李紅呵呵而笑，心想，農村的孩子見識比城里孩子強，至少認識很多植物。

沒見李紅老師回話，蓮兒用普通話問，你知道它有什么用嗎？李紅搖搖頭。蓮兒說，到了秋天，我奶奶采集青箱子，可以賣錢。李紅應道，老師出生在大城里，大學學中文，很多植物不認識嘛，以后向你學習，好嗎？蓮兒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扔掉青箱子，又從路邊扯出一把鵝腸草（學名繁縷），問，老師，你知道這是什么草嗎？李紅想了想說，這是豬草。蓮兒聽了嘿嘿一笑。

這時，李紅望見這邊鄉(xiāng)村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微風把炊煙卷在一起，纏繞在半山腰上，像給鳳凰山上披上一條潔白的哈達。這種神奇的景色，讓李紅驚嘆不已，她睜大了明媚的眼睛。

走到蓮兒家，蓮兒奶奶田惠子正在灶屋燒火做晚飯。她用半干半濕的檵木往灶膛里塞，然后拿竹火筒“撲哧撲哧”地吹風。蓮兒見狀，急忙跑過去，說，奶奶，我來幫你燒火。田惠子扭過頭，斥責道，說話老氣，讓你來燒黑心火！

田惠子老人盤著髻子的頭毛上粘著幾片小檵木葉子，樣子很疲憊。與很多老年農婦不一樣的是，她聰明能干，能識字會算賬，以往當過生產隊的…納。田惠子燒燃柴火后，發(fā)現了李紅，她連忙站起來，走到門檻邊說，李老師，您稀客啊，是不是我的孫子孫女犯事了？李紅呵呵地笑道，奶奶您多慮了，他們都很聽話，我隨便來看一看。田惠子說，我可是明眼人，娃娃們我管得嚴呢。她拍了拍袖子上的黑灶灰說，晚上在家吃餐飯啊！李紅呵呵笑道，不用客氣，我想聽聽蓮兒的爸爸的漁鼓呢。田惠子轉身叫蓮兒帶老師去堂屋找屈細改。

兩人走進堂屋，看見屈細改仍在織笸籮，他的身后碼著幾排散發(fā)著青篾香的小笸籮。他看見李紅老師，沒有立即認出來，木了片刻，咧起嘴問，您是李老師？李紅笑笑：是屈蓮兒的班主任李紅。屈細改一聽，放下手中織了一半的笸籮，收攏那條左腿準備站起來。李紅急忙阻止他不要動。她仔細打量著屈細改，發(fā)現他胡子拉碴，未加修飾，但臉孑L清瘦，鼻子高挺，一雙有神的眼睛流露出幾分憂郁。李紅心想，如果不是瘸子，在鳳凰山算條漢子呢。

三個人擺了一會龍門陣。屈細改一個勁兒地夸屈蓮兒，說她這個不滿9歲的女娃娃，像個大人，經常放學回家?guī)兔ο匆伦鲲?，有時還要砍柴、扯豬草。只有晚上，才有空閑點燈看書寫字。李紅聽了很感動，白己讀初中讀高中都不會洗衣服、不會做飯，城里的學生沒法與她比。夸完蓮兒后，屈細改嘆口氣道，沒辦法，添個蛤蟆四兩力！李紅老師感慨地問，那她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呢？屈細改搖搖頭應道，還沒有端上金邊碗，就忘了討飯棍，鬼曉得呢！

見屈細改悶悶不樂，李紅就引開話題，詢問屈氏哦嗬漁鼓。提到漁鼓，屈細改憂郁的眼睛頓時變得炯亮。他說，我的爹爹以前是個好漁鼓手，可惜去世早，以前娃娃時代，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學唱漁鼓呢。自從斷了腿，苦悶的時候，我就看書學唱和琢磨屈氏哦嗬漁鼓。

李紅提出想聽聽他的漁鼓，屈細改當即滿口答應，趕緊叫蓮兒拿出漁鼓和簡板。蓮兒抱來被桐油油得亮汪汪的漁鼓，遞給屈細改。他接過漁鼓，左手抱漁鼓，右手拿簡板。

這個漁鼓是屈細改自己用大楠竹制做的，一頭是空的，一頭封著黃牛皮。他怕蟲子蛀了漁鼓，每年夏日在漁鼓內外用桐油反復油了幾遍，現在變得亮汪汪的。

屈細改把漁鼓橫放在左腿上，有手擊打漁鼓，發(fā)出低沉的“咚咚”聲，而拇手指夾擊簡板，兩塊竹板發(fā)出“匡匡”聲。屈細改先不唱曲，而是“咚咚匡，咚咚匡”、“咚咚匡，咚咚咚咚咚咚匡”打了一陣漁鼓。李紅聽著這種古樸的漁鼓聲覺得異常新鮮。屈細改打了一陣，便用渾厚深沉的男中音唱起《牛搓癢·男兒志》。

他的原生態(tài)唱腔立馬震憾了她的思維。那種聲音如同來白天籟之聲，又像出白山村原始的送喪歌，更像一馬平川的草原飄來的T-古吶喊。這種聲音頗有金屬般的質感，豪放而粗獷，能與那些流行歌手相媲美。李紅沒想到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村子，竟然有這么一位鄉(xiāng)村音樂天才。她聽過其他漁鼓手的演唱，遠遠沒有他的嗓子好。他隨意唱出的聲音，就成了原始音樂。她冉察看他的面部表情，發(fā)現他全陶醉在自己的漁鼓聲，他把古詩以及古人的話，搬進了自己的哦嗬漁鼓調里。山村里恐怕沒有幾個村民能全聽得懂，然而難不倒她。

一段漁鼓唱罷，余音繞梁。

漁鼓聲吸引了幾位看熱鬧的村民。蓮兒的大伯屈新才來到李紅身邊，認出李紅老師后，露…憨厚地笑容說，我還以為細改一人在屋里窮開心呢！村里的卷子說話卷舌，他接腔道，我……以為……細改……堂……堂客……回家了！一位青年后生挖苦道，卷著個舌頭說莫來丟丑。卷子毫不示弱道，改、狗日的，我看……花……花了眼……屈細改生怕他們吵嘴，打斷兩人的話：你倆莫吵紅眼啊，影響我打漁鼓！屈新才嘿嘿笑道，不會黑臉。

正在這時，田惠子老人走攏來，她接過話說，阿彌陀佛，你們快回家吃飯！

看見田惠子發(fā)了牢騷，幾位村民一窩蜂地散了。只剩下屈新才，他對李紅說，李老師，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屈峰峰的爹。李紅是不認得屈新才，她教過屈峰峰，但學校每學期開家長會，都是田惠子老人參加。屈新才又說，我是蓮兒的伯伯，我66年生的，細改72年，我比他大6歲。李紅點點頭，問，那你會打漁鼓嗎？屈新才說，我的記性不好，不大會唱。不像細改，我老弟蠻會唱，能把《水滸》唱到底！方網幾十里的漁鼓手都不如我老弟！真是十個指頭有長短！

聽屈新才這么一說，李紅呵呵地說，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發(fā)現這里的鄉(xiāng)親們都很好！

他們說著家常話，田惠子老人已經做好晚飯。見李紅老師進屋，她專門多炒一碗臘肉。老人把菜端到堂屋的八仙桌。屋子那頭傳來屈新才堂客的喊聲，那聲音又尖又長，惹得兩條狗跟著狂吠起來。屈新才嘿嘿一笑，向李紅告別，堂客叫我吃飯呢。

吃完晚飯，李紅對屈細改說明來意，告訴他自己準備寫一篇研究生畢業(yè)論文，關于屈氏哦嗬漁鼓的。屈細聞言，來了興致，他告訴她，他已經白編白唱了上百首屈氏漁鼓，從情歌到家教，從古人到新農村故事，在傳承祖輩的基礎上，獨創(chuàng)了很多新鮮的漁鼓，現在他是鳳凰山一帶屈指可數的漁鼓傳人。屈細改的話，讓李紅喜不白禁。

當晚，李紅頭一回留在學生家。晚上洗澡的時候，蓮兒用大鍋燒水，然后端到房問，倒進大木桶里泡澡。李紅沒在這樣大的木桶里洗過澡，有一些猶豫。蓮兒說，現在不需要去井里擔水，我爹把井水接到水缸邊，每天洗澡方便。李紅笑笑，沒有說話。蓮兒眨眨大眼睛，又解釋說，我家的木桶箍匠做得很牢固的。李紅點點頭，她閂好門，關好窗子，她仔細察看屈蓮兒這問睡的房子，室內很簡陋，只有一張床、一張寫字桌和一個衣柜，另外擺著一架織布機。整個房問似乎沒有多余的空問。在房子五瓦燈泡的微弱燈光下，她發(fā)現這別具一格的木板房，就是沈從文筆下的吊腳樓的一部分。四周是壁板。腳下是木板。有的杉木板已被踩變了形，樓板顯得不平整。樓板下偶爾還聽能到老鼠吱吱的追鬧聲。她對蓮兒說，屈蓮兒，我有一點怕老鼠呢。蓮兒老練應道，嘿嘿，我爹說老鼠冉大也怕貓！

她的話讓李紅肅然起敬，多么聰明的一對父女。她脫掉衣衫，赤條條地鉆進木桶里，泡進水中，感覺桶里的溫熱水像蓮兒爹的漁鼓聲浪，讓她興奮不已。她伸出頭對蓮兒說，屈蓮兒，來，和老師一起洗。蓮兒搖搖頭說，丑死人呢。

夜里，蓮兒與老師睡在一起，李紅老師講了幾個杭州西湖的傳說，使她很快進入夢鄉(xiāng)，開始不停磨牙，發(fā)出咯咯地響聲。

晚上，蓮兒竟然夢見李紅老師和爹拜堂成親，她看見身穿大紅袍子的爹和李紅老師向大家鞠躬，呵呵直笑。一下子吵醒了李紅。李紅苦笑道，與孩子睡覺真恐怖。第二天起床，李紅詢問蓮兒晚上為什么會笑，蓮兒先是搖搖頭，然后應道，我夢見你和我爹成親了，嘿嘿。李紅一聽，當即沉下臉，狠狠地瞪她一眼。

只有與李紅老師在一起，蓮兒感到無比的快樂。

日子飛逝。

在苦苦的等待中，樹上向陽的桃子先紅了嘴巴。這對蓮兒來說，是件最開心的事情。那天上午正逢星期日，她幫奶奶摘完桑葉，抱進蠶房里，將桑葉均勻地分在簸箕里，看見小手指兒粗的蠶兒爭先恐后地爬上桑葉，沙沙地搶著吃，她斥責道，喜歡吃搶食呢，個個牢里放出來的，她看見兩只喜鵲在桃樹上追逐，她就朝樹上望，忽然看見有幾個向陽的鴨蛋大的桃子紅了嘴巴，像被抹上老師的口紅。她隨即跑回堂屋，對埋頭破篾的屈細改叫道，爹，桃子紅了，桃子紅了！屈細改沒有在意她，隨口應道，想吃桃子摘一個嘛。蓮兒說，不是啊，媽媽說過桃子紅了就回鳳凰山。

蓮兒的話，讓屈細改一怔。他沒法向她解釋，他不曉得雪花什么時候回來，這一年來，沒有她的音訊，既沒寫家信，又沒給村里打個電話。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也沒有見過她。他只好搪塞道，桃子還剛剛紅嘴巴呢，你娘哪能早回家？

聽見屈細改這么一說，蓮兒滿臉不悅，她翹起嘴兒問，爹你莫謔我，是不是媽媽不愿回家？蓮兒的話如同一擊悶棍，打在蛇的七寸上。他丟下方頭篾刀，木了片刻說，大人無亂話，你娘肯定要回來的。屈細改這番話顯然底氣不足。他沒敢看蓮兒，沮喪地低下腦殼。蓮兒說，爹，我們去找媽媽吧。屈細改沒料到女兒會這樣說。他說，娃娃莫管大人事，你媽說過桃子紅了就回家，你要多拿獎狀留給媽媽日后看。

看見蓮兒纏著屈細改，田惠子老遠叫道，慪氣包——慪氣包！蓮兒聽見奶奶叫她，曉得奶奶一定叫她做家務。她沒有答應她。奶奶扯著啞嗓子叫道，慪氣包，你沒長耳朵？全像你的妖里妖氣的娘！奶奶發(fā)起脾氣，蓮兒十分害怕。她哦地輕聲答應著，挪著小步往灶屋走，奶奶將一捆青豌豆丟到門檻邊，大聲叫道，幫我剝好豆子。蓮兒蹲下身，拿起豌豆藤，望見小海在奶奶的房門口向她招手，她待奶奶一離開，立即跑過去，看見小海手拿幾塊冰糖，他說，妹妹，給你冰糖吃。蓮兒不曉得他從哪里弄來的冰糖，她不敢接。小海說，是我自己家的冰糖。蓮兒便伸手接過手指粗的一塊冰糖，兩人坐在門檻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沒一會，田惠子發(fā)現蓮兒與小海吃冰糖，不問三匕二十一，順手拿起一根小竹棍兒，啪地打在蓮兒的手上，蓮兒的手背上頓時浮起一條紅痕跡，吃到一半的冰糖掉到地上。小海一見，撒腿便跑。田惠子老人打過之后，罵道，狗改不了吃屎，偷吃我的冰糖？看你饞不饞？蓮兒委屈得哇地大哭起來。田惠子見狀，繼續(xù)大聲教訓。屈細改在堂屋不曉得發(fā)生什么事，他邁著假腿一跛一跛地走攏來，他輕聲問，娘，是咋回事？田惠子老人說，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身上的瘡是自己惹的，你問她自己！屈蓮兒一邊擦淚，一邊癟著嘴兒哭道，爹，我沒有偷吃冰糖，是小海哥哥給我的。屈細改這時瞧見她手背上的紅痕，心疼地說，娘，蓮兒那么小，吃塊冰糖不要緊。田惠子老人應道，慣狗上灶，慣兒不孝，一個女娃娃，要學好規(guī)矩。屈細改蹲下身子，心疼地撫摸她的手背，寶寶，屋里還有西藥，趕緊多搽點。

蓮兒沒理爹的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屈細改見蓮兒哭得傷心，把她摟在懷里，安慰道，奶奶為你好，從小要有好家教。

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蓮兒看見李紅老師梳著兩塊長辮子走攏來，打扮得像個鄉(xiāng)里的黃花閨女。她走近蓮兒的身邊，先向田惠子與屈細改打個招呼，然后詢問蓮兒哭的原因，蓮兒喘著粗氣一五一十地說出自己的委屈。李紅老師則安慰道，蓮兒沒錯，奶奶也沒錯，是小海哥哥的錯。

哄好蓮兒，李紅說明來意，她這次想專門給屈細改錄幾首屈氏哦嗬漁鼓，并要錄下他們父女倆二重唱的漁鼓凋，送給復旦大學的導師，打算與他一起來研究湘黔一帶富有藝術魅力的漁鼓。她告訴屈細改，導師對屈氏哦嗬漁鼓非常有興趣，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可能會T-里迢迢前來鳳凰山，發(fā)掘民問瑰寶。

看見李紅老師這么喜歡漁鼓，屈細改咧開了嘴。這么多年來，屈細改對漁鼓的熱愛已經超越了自己的生命，他繼承祖先的漁鼓調之后，獨創(chuàng)了屈氏哦嗬漁鼓的新唱法，包括改變擊打漁鼓與簡板的節(jié)奏，賦予漁鼓更多的藝術魅力。這些對生活在鳳凰山的村民來說，無非是感覺漁鼓花樣翻新，他們不懂這是民問藝術的發(fā)揚。而李紅自從一接觸到屈氏漁鼓，已被深深吸引，她發(fā)現來白中國中原的一個名叫屈細改的人，能勝過鋼琴大師理查德·克萊德曼。她把她的心里話告訴了復旦的導師。

田惠子老人看…了李紅老師的一片熱心，客氣幾句，讓蓮兒招待老師，白己去忙家務。

老師的到來讓蓮兒消去委屈。

對于錄音，屈細改是頭一回。當他看見李紅把錄音筆放在面前的板凳上，他的心開始砰砰地跳起來，他的喉節(jié)不停地上下滾動，不停地吞咽口水。李紅見狀給他打氣道，不要太緊張，錄得不好，可以重來。

“咚咚匡，咚咚匡！”屈細改先敲響漁鼓，為自己壯膽。然后唱…拿手的《牛搓癢·男兒志》?！芭４臧W”來白曲藝民問舞蹈，借用牛身擦樹搔癢、以舌舔癢、以腳擦癢的姿態(tài)進行舞蹈。而屈細改唱這《牛搓癢·男兒志》時，腦殼、手和上身同時表演出相應的表情，讓呆板的漁鼓頓生光彩。這就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肢體語言。唱到一半時，李紅拿…數碼相機，啪啪地給他拍了幾張。

唱到《風入松·季節(jié)歌》，李紅鼓動蓮兒與爹一起唱，蓮兒很乖，與爹一同唱起來。當男聲與女童聲合在一起，像古詞牌調《雙鳳朝陽》，別有情趣。李紅一邊給他們拍照，一邊跟著他們輕輕地哼。沒有一會。屋子聚集了許多村民，有的村民跟著一起哦嗬哦嗬地吆喝，場面熱熱鬧鬧，效果也不錯。這便是哦嗬漁鼓的魅力。

錄好漁鼓，李紅想與蓮兒父女照一張合影，屈細改樂得合不攏嘴，連忙讓村民四喜幫忙拍。李紅凋好鏡頭。四喜油嘴滑舌，一邊拍著照，一邊說起無油鹽的話，細改，你們真像一家三口呢，幾時吃喜酒啊。說得李紅害羞地低下了頭。屈細改虎著臉說，莫擺龍門陣，她是蓮兒的班主任！他一開口，幾個村民都哈哈大笑起來。四喜說，細改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現在不正好嗎？屈細改嚴肅地說，真是田螺殼里做道場，講得好聽！一位村民插嘴道，石頭浸久也會長青苔，你堂客去了花花世界，能不變卦嗎？李紅看見幾個村民說得有點離譜，便對屈細改說，屈大哥，我晚上把錄的照的通過網絡傳給導師，讓他也聽聽你的漁鼓呵。然后，起身向他告辭。

走出村頭，李紅的腦里忽然冒出屈細改憂郁的眼神，令人憐愛。她回過頭，望一眼蓮兒的家，發(fā)現她家座落在果樹中。前頭還有一片麻竹，麻竹園邊長著幾棵高大的香椿、李子樹和柿子樹，一只喜鵲在柿子樹上“咯——咯”地歌唱。而在酸李子樹下，她望見穿著花格子衣裳的蓮兒木木地立在那里，目送她離去。她的心里霎時涌出幾分感動，連忙向她揮揮手。蓮兒也舉起右手揮舞著。她忽然覺得蓮兒好像鄉(xiāng)村里的一盞油燈，點燃了她心靈深處的思緒。

李紅老師的背影變成蓮兒的思念。

在等待媽媽回家的日子，蓮兒對李紅的喜愛遠遠超過了奶奶。

有時候，蓮兒把李紅當作媽媽，她想如果老師做自己的媽媽，一定比大伯娘更會疼人。那天晚上，圓圓的月亮爬進屋前樹梢問，她把白己的想法講給屈細改聽，說老師比奶奶強，讓老師做我媽媽吧。屈細改當即像霜打過的茄子焉了。半晌，他沒頭沒腦地應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她不懂爹的意思，但感覺到爹郁郁不樂。她沒去追問。程細改沉默良久，告訴蓮兒，其實奶奶受過很多苦，他講了有關奶奶的往事。

奶奶田惠子出生1942年，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她的親生爹娘是個日本軍人。1944年春，在她兩歲的時候，這個軍人就把田惠子托付給懷化芷江的農民田守福，名字用原來的舊名，改姓田，取名田惠子。那時候田守福剛拜堂成親，娶了米氏做堂客。田守福和米氏為撫養(yǎng)好田惠子，一直沒有生育，一直到1949年全國解放，見田惠子長大了，又擔心那個軍人回來尋找孩子，就先后生了一兒一女，兒子生于1950年，女兒生于1953年。轉眼進入三年困難時期，家家沒有飯吃，田守福就去山上挖葛根吃，挖翻白草根吃，甚至吃苦枇杷皮，有一點口糧就留給田惠子，說女娃長大不容易，不能餓死。后來，田守福的親生兒子和女兒全餓死。兩位老人硬是把田惠子的命保存下來。一個多么講，義的村民，寧愿餓死自己的兒女，也要養(yǎng)好別人的娃。這在芷江成為古話。

三年困難日子過后，田惠子經人說媒嫁到風凰山的屈家。嫁到田家后，她又中年喪夫。她說自己的命苦，從此不改嫁，一個婦女如同一名男勞動力一樣，一天掙10工分，硬是將屈新才和屈細改養(yǎng)大成人。

田惠子在風凰山是出了名的好強人。

屈細改說起奶奶的往事，像講古一樣，讓蓮兒有些著迷。他說，奶奶對女娃管得嚴，其實是一種愛護。對于爹的這句話蓮兒仍然懵懵懂懂，沒聽明白。

蓮兒開始同情奶奶，仿佛同情爹斷了腿一樣。

過了“六一”，蓮兒發(fā)現桃子越來越紅了。蓮兒尋找媽媽的愿望越來越強烈。她不能像書上小蝌蚪找媽媽一樣，長大后才能找到媽媽。她現在很需要媽媽，她想媽媽抱著睏，她想媽媽給自己扎個好看的辮子，她想媽媽給她納一雙花布底鞋兒——她同學的媽媽都是這樣做的。

有一天大清早，天蒙蒙亮，東方只有一片魚肚白，村里轟隆隆地開進一輛大卡車，那是收桃子的二道販子。販子把車停在村子中問的油坊前的曬谷坪上，用手中的喇叭吆喝道，好消息，樹下收桃子！價格從優(yōu)，方便實惠！好消息，樹下收桃子！價格從優(yōu)，方便實惠！ 發(fā)現有人收桃子，讓蓮兒興奮不已。她起床后顧不上洗臉，一口氣跑到油坊前，看見有三個販子在那里吆喝，一個肥肥的中年人，兩個后生。一個后生留著長頭發(fā)，怪里怪氣。蓮兒不敢走近，老遠木木地站著，用眼睛搜索那三個販子和米色長卡車。沒一會，車子旁邊圍來很多問價錢的村民，有男有女。村民四喜剃著光腦殼，最顯眼。中年販子說著辰溪話：價格從優(yōu)，好的4角，屁的（差的）3角，忒釀（?。┑牟灰?。一個婦女說，鎮(zhèn)里收陸角呢。另一個村民說，懷化好的賣兩塊，屁的也賣一塊五。四喜說，那貴陽和長沙的價格更貴呢。中年販子應道，俗話說，貨到地頭爛，進城劃算嗎？販子的話讓村民無理反駁，進一趟城，即使進縣城，需要盤纏伙食費不說，把爛的損耗的刨去，勞神勞力，未必能多賺。

大家都曉得這個理，大家都曉得販子壓價為了賺幾個銅錢。于是，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背著竹簍，爬上屋前屋后的桃樹摘桃子，他們不摘樹尖上向陽的大桃子，也不摘個小的青桃子。青桃子可以冉長大一點，可以變紅。向陽的大桃子自己擔到鎮(zhèn)里零賣，更值錢。

送來第一擔的是卷子，只見籮筐里的桃子個個有小拳頭大，個個白里透紅，惹人喜愛。中年販子隨手伸進籮筐里抓住一個桃子，從褲荷包里掏出一張衛(wèi)生紙，擦了擦桃子上的毛，猛地用嘴大大地咬一口，紅紅的桃子汁于是流出嘴外，他呵呵笑道，狗日的，界上的桃子比平原的好吃，像吃人參果。卷子堆起笑臉道，狗……狗……日的，你……吃的……有半斤……重！幾個販子看見他是卷子，哈哈大笑道，那4角一斤，過磅吧。

蓮兒悄悄地觀察一會兒，發(fā)現這伙收桃子的販子沒有媽媽，她悶悶不樂地返回家，望見爹從屋里找出籮筐，要讓大伯屈新才幫忙摘幾擔桃子。蓮兒翹起嘴巴對屈細改說，爹，我不準你摘桃子，我要等媽媽回來。屈細改聞言，放下手中活，哄道，寶寶，桃子不摘會爛在樹上，爹是跛子，擔不動啊！我們留一半青桃子，等媽媽回來好嗎？屈新才向她嘿嘿地笑，露出被草煙熏黃的牙齒。

他們倆準備好籮筐和竹簍，由屈新才挑起行李，先往外走。蓮兒爹右手拄著拐棍走在身后，一瘸一瘸的，像碓子舂谷。大伯家的黑狗伸著舌頭搖著尾巴緊隨二人。他們一前一后拱進屋頭的田埂上，然后沿著上坡路，往村后的桃樹林走。后面的白留地里，蓮兒家有一處桃樹林。他們要先摘遠處的桃子。

待他們走遠，蓮兒走進灶屋，看見奶奶頭上綰著手巾，在燒火做早飯。她不愿與奶奶呆在一起。溜進蠶房，她看見蠶兒都揚起腦殼，有的尋桑葉，有的是尋蠶窠做繭，簸箕底里都鋪滿了黑蠶屎。蓮兒能分辨出要做繭兒的蠶。這是奶奶教的。要吐絲做繭的蠶肚子和背都亮汪汪的，許多透出淡淡的金黃色，因為它們肚子裝的就是金黃色的蠶絲。奶奶把要做繭的蠶兒捉到干油菜桿上，讓它在干油菜桿上吐絲做繭。蓮兒看見蠶房里的已經豎著一排干油菜桿，一些蠶兒開始吐絲做繭。蓮兒捉住幾條不吃桑葉肚子亮汪汪的蠶兒，放到油菜上，她看見蠶兒順著油菜桿子往上爬。她想起漁鼓《風入松·金蠶》：……不要爹不要娘，一人上山織衣裳，織好衣裳避寒霜，哦嗬來年變作紡織娘（昆蟲）。

吃完早飯，蓮兒去上學。李紅老師守在教室門口，她穿著一套小紅花的白色連衣裙，長發(fā)披肩，打扮得蠻洋氣。她看見蓮兒，高興地拉住她的手，問，你爸爸今天在家嗎？蓮兒瞟一眼李紅，毫無表情地應道，爹在摘桃子呢。李紅見她不冷不熱的樣子，一定是家里遇上不開心的事，她蹲下身子問，你奶奶罵了你？蓮兒說，販子進村收桃子，我爹要把桃子全賣掉。李紅明白了她的心事，她不止一次說起桃子與媽媽的故事，她想把桃子留給媽媽。李紅表揚道，蓮兒是個好孩子，你媽媽會回來的，你要聽話。蓮兒點點頭，她聞到老師身上有一股金銀花香的味道，她想說句老師真香，話到嘴邊忍住了。李紅老師呵呵笑道，放學我們去你家吃桃子吧？蓮兒又點點頭。李紅老師說，可能還有一個上海的老師要來的呀，咱們一起去。

等到下午放學，蓮兒還沒見到從上海來的老師。李紅立在操場上拿手機給老師打電話，他們用英語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蓮兒一句聽不懂。打完電話，李紅對蓮兒說，對不起，導師要在懷化市住一宿，你回家跟你爸爸說一下，他是專程來聽漁鼓的。

記下老師交待的話，蓮兒和同班同學屈梅一起回村。兩人走到睡美人的肚皮上時，讀四年級的小海和同學二牛追上她倆，小海說，蓮兒，我們一起去捉泥鰍。蓮兒說，說話口氣老，哪里有泥鰍捉？小海應道，溪里沒有泥鰍也有螃蟹田螺嘛。他的話引起屈梅的興趣，她說，屈蓮兒我們一起去鬧一鬧。小海說，少數服從多數。屈蓮兒應道，那你回家不能講啊。

幾個人走過睡美人肚皮，大家被夏日太陽一曬，滿腦殼是汗。村莊的腳邊是一條從山澗蜿蜒而來的清水溪，溪的兩邊是青青的稻田。這里山勢狹長，陽光少，村里只種一季中稻，所以種田并不忙，家有勞力的村民，就做好地里活，多種草煙和辣子。

他們溜進溪邊，脫掉鞋子，綰起褲腳，迎著溪水而上，沒看見螃蟹田螺，卻發(fā)現小魚兒非常多，時而從腳肚邊穿過。走了幾分鐘，他們遇到一條深潭，潭里的水清凌凌的。小海一看來了興致，他對二牛說，我們去潭里洗個澡吧。二牛應道，我不會泅水。小海說，在淺處游嘛。二牛瞇起小眼抬頭望一眼西邊山頂辣子一樣的日頭，馬上答應小海的建議。蓮兒見狀，對小海說，小海哥哥，你的膽子不小，奶奶曉得會扒掉你的皮！小海說，T.萬不要說嘛，奶奶曉得我們到溪里來，肯定先打你！小海的話讓蓮兒啞口無言。

小海和二牛把汗衫和短褲脫掉，放在潭邊的青石板上，讓蓮兒和屈梅守著，看他倆泅水。兩人光著屁股慢慢浸進水里，小海會幾招狗爬式泅水，屁股一翹一翹的，笨手笨腳，像條翻白的魚。蓮兒和屈梅看了嘻嘻地笑。二?？匆娦『Ｇ龅糜凶逃形?，壯起膽子用手劃水，用腳彈水，發(fā)出嗵嗵嗵地響聲，可是人在水里原地不動，像只斷掉腿的蛤蟆。望見他那蠢樣，蓮兒和屈梅一起指著二?？┛┑卮笮ζ饋怼Ｐ『？匆娝齻z笑二牛，爬到青石板上，對二牛說，二牛，你貪生怕死，莫在淺水游。

二牛嘗到了泅水的快樂，他聽見小海這樣一說，往潭中央一躍，頓時失去重心，整個身子沉入水里，只有兩條手在水面拼命地劃。蓮兒一見，對小海說，不好了不好了，二牛掉進潭里了！小海偏著頭一看，二牛真的掉進深水里，在不停地吃水。他頓感大事不好，急忙對蓮兒說，蓮兒，一定有水鬼，我們快跑！要不，我爹會打死我！說著，抓起他自己的衣服，撒腿就跑，屈梅見小海往村里跑，以為真的出現水鬼，嚇得不知所措，跟著他的屁股后頭拼命跑。這時，蓮兒看見

花一點時間瀏覽小說風景■二牛力氣越來越小。她向四周一望，看見田垅里有一個村民在薅田，扯稗子。她就扯開嗓子喊，救命啊，有人掉進潭里了——救命啊，有人掉進潭里了！薅田的人是屈老庚。他聽見蓮兒大喊，啪啪啪地踩著水跑攏來，看見潭里真的浮著一個娃，他撲通一聲跳進潭里，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抱到溪邊青石板上，他翻過二牛的臉，認出他的人后，一邊罵道，狗日的二牛，看你有幾兩命？拱到潭里洗澡！一邊將他趴在一塊凸起的大青石上，摟起他的肚子，使勁往上提。二牛臉朝下鼻子嘴巴一齊嘩嘩地倒…幾大碗溪水來。

沒一會，村里聞訊跑來許多村民，都來看是哪個屋的娃，最后發(fā)現是二牛，他們大聲地喊他娘的名字，牛嫂，牛嫂——??！你二牛出事了——！緊接著，牛嫂披頭散發(fā)瘋子一般“兒啊兒啊”放聲大哭跑出村子，待她攏來時，二牛已有微弱的呼吸。屈老庚驚喜道，狗日的，算你命大，讓我救活了！

直到這時，蓮兒才從驚慌中回過神，她發(fā)現自己的手里竟然緊緊抓著二牛的臟衣服，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拿起他的衣服。她將衣服放到二牛的身邊，屈老庚感慨地說，多虧細改的閨女及時大聲喊，要不閻王老爺也救不活他。他的話音剛落，田惠子老人手拿一根竹條子，朝她屁股狠狠地抽，一邊打，一邊罵，你個慪氣包，你拱到溪邊來收腳板（收腳板：當地指人死后會在陰間收走白己的腳印，借用罵人）？蓮兒急忙捂住H己的屁股。田惠子仍不消火，還要舉手打。被屈老庚奪走竹條兒，他勸道，伯娘，你真是變皮變不了瓤，仍舊重男輕女！田惠子一聽，辯解道，泥人經不起雨打，管教不好怕出事，我想背個惡名嗎？屈老庚呵呵笑道，怕吃齋莫當和尚。田惠子應道，說不過你個老油子。言罷，她轉身向蓮兒吼道，小海哥哥都按時放秀（學）回家，你卻變野了，回家叫細改緊一緊你的骨頭！不能讓你像牛欄里關只貓松拉松（特別寬松）。

田惠子老人恐嚇她緊一緊骨頭，蓮兒想起箍匠箍緊木桶，把她不當人呢，心里頓覺相當委屈，忍不住哇地哭出來。

奶奶帶著蓮兒回到家，屈細改不分青紅皂白教訓她一頓，然后審問道，哪個叫你去溪邊？蓮兒老實地答，是小海哥哥。屈細改一聽怒目雙睜，你還在謔謊，小海早回家了！他說這話，蓮兒看見小海手拿冰糖嘣嘣地嚼著吃，口水流到嘴外，那一定是奶奶獎給他的。他眨巴眨馬眼竟然說，蓮兒你莫要冤枉我，讓我爹曉得，會打死我的。蓮兒一聽，發(fā)怒道，你一人做事一人當，干嘛不認賬？小?；我幌履X殼，急忙溜走。

這時，屈細改襯衣荷包里的手機忽然響起，嚇得他一愣。幾個月來，他的手機頭一回叫響。平常都很少帶在身上，只有每日睡覺的時候，看看手機，檢查手機的電池，偶爾查看不知是誰發(fā)來的短信。每當收進一條短信，哪怕是辦假證的，他都像揀到一個便宜，咧嘴而笑。早上販子收桃子，他才想到帶上手機，給自己撐個面子

電話是李紅老師打來的，屈細改不曉得李紅是從哪里弄到自己的手機號——他現在連自己都不記得那串號碼。李紅說，屈大哥，我的導師和他的日本朋友，準備后天上午星期六專門來聽屈氏哦嗬漁鼓，這是對外宣傳的好機會。屈細改一聽還有日本人，又喜又驚，不停哦哦地點頭。他感到驚奇的是，日本人能聽得懂中國話嗎？又能聽得懂鳳凰山的土話嗎？不過，現在改革開放了，日本人來中國旅游的多得像螞蟻搬家。聽說鳳凰山那邊的瑤鄉(xiāng)苗寨，經常有日本人來。連芷江日本投降紀念館都不斷有日本人參觀。

掛斷電話，屈細改心中的火氣煙消云散，他嚇唬蓮兒說，以后莫冉去溪邊，那里有水鬼，水鬼是柿子專揀軟的捏，專捉女娃兒。他說完，拄著拐棍一瘸一瘸地去了他的房問，然后一瘸一瘸地抱出漁鼓。蓮兒看見他的右腿褲筒是空蕩蕩的，沒裝假腿，她說，爹，你的假腿呢？屈細改說，今天走的路忒遠，讓它休息半日。屈細改的話，讓她想起桃子。她啪啪啪地跑到屋前的桃子樹下，望見桃子一個不少地掛在樹上，她才放心。早上上學時，她向爹說過，屋前的桃子要留給媽媽。

傻傻地立了一會，蓮兒聽到爹的漁鼓聲，爹唱起《風入松·金蠶》。這是爹喜歡的漁鼓詞，李紅老師也十分喜歡。蓮兒記起老師的話，又啪啪啪地跑回爹的身邊，她喘著粗氣道，爹，老師要我遞句話，她的老師要來聽你的漁鼓。屈細改嘿嘿地笑，漁鼓狗肉上不了正席。蓮兒看見爹講這話時，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這種笑容好像十年難逢初一春。他的笑容感染了蓮兒，蓮兒說，爹，大伯娘說過，陽春三月不做工，臘冬十月喝北風，那你去做工，莫唱漁鼓嘛。屈細改沒想到小小年紀的蓮兒記性不錯，他應道，寶寶你學會將你爹的軍了。說罷，又嘿嘿地笑。

這時候，天全黑了，村里的狗瞅見鬼似的開始叫起來，先是一條狗，再是群狗回應，狗叫聲從東傳到西，從西傳到東，很久才停止狂吠。沒有狗叫的夜晚，村子像一潭死水。偶爾只聽見貓頭鷹發(fā)…憂怨的哀嚎聲。

第三天正逢星期六，李紅老師帶著老師和日本朋友來到蓮兒家。她的老師是個中年男人，頭發(fā)有些禿頂，后面的頭發(fā)像稻草一樣往前搭在腦門上。而那位日本人卻是個年輕的后生，臉皮白得像冬瓜，鼻子高高，個子高高，不像老人們所傳說那樣的矮日本佬。

他們三人來的時候，蓮兒在看屈細改織竹濠。李紅老師帶著他倆走進堂屋，日本人看見堂屋神龕上供著香爐和祖先的遺像，他連忙向神龕三鞠躬，然后又向屈細改一鞠躬，說出中國話：打攪您了。日本人滑稽樣兒，惹得蓮兒和李紅都捂嘴而笑。蓮兒心想，像個二百五。

未等李紅開口，中年男子白我介紹說，我來白復旦大學，名叫應俊杰，大學的教授。他是我的日本學生，中文名叫應友邦，來自日本大阪。我們都是研究中國民俗文化的，對屈先生的漁鼓產生濃厚的興趣。

屈細改放下織了一半的竹濠，招呼道，你們是稀客，到竹椅坐。然后對蓮兒說，快去給老師倒涼茶。涼茶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桌上也準備好一次性的紙杯，那是屈細改從屈新才家借來招待客人的。李紅見蓮兒倒茶，反客為主，自己拿杯倒水。

日本后生看見屈細改織竹濠，問應俊杰教授，這是什么東西？應俊杰教授答不出來，便問屈細改。屈細改解釋道，我們鄉(xiāng)下人叫濠，通俗地講，叫竹濠，用竹篾做的，做好以后像一個大喇叭，喇叭口對著流來的水，魚隨水流進竹濠里，就會灌進竹濠肚里，魚是進得來出不去的。應俊杰明白是捕魚的工具，他對日本后生說，鄉(xiāng)里捕魚工具。日本后生抱起竹濠，仔細察看已經織好的竹濠肚子，發(fā)現設計科學合理，像件竹質工藝品，他豎起大拇指道，有意思有意思，中國農民聰明！

得到日本人的夸獎，屈細改笑道，鄉(xiāng)里祖?zhèn)魇炙?，從小看到大，不足為奇。應俊杰教授點點頭，他對屈細改說，今天我們專程來，主要是了解屈氏哦哦嗬漁鼓，發(fā)掘中國民問文化的瑰寶。此外，我的學生應友邦還想到這里了解更多的中國文化，像你所說的竹濠啊，這是湘黔方言，不知道字典辭海里有沒有這個詞。但是像我們這樣的城里人不會認識這個工具，正因為這樣，需要我們去發(fā)掘文化人或者城市人未知的領域。

李紅老師呵呵笑道，老師，鳳凰山一帶的民問寶貝很多呢，咱們先聽屈大哥的漁鼓呵。應俊杰教授咕嚕咕嚕地喝掉一杯涼茶，蓮兒把家里的蒲扇遞他。教授接過扇子，歡喜地說，這個、l頭挺機靈的。李紅介紹說，她是我說過的屈蓮兒，我的好學生。說到這里，她從手中的提包里拿出兩張像片，一張是蓮兒與爹的合影，另一張是三人的合影。李紅把像片遞給屈細改，說，看看我上次拍的照片，我特意洗…來送給你的。屈細改接過像片一看，三人照的像片最好看，蓮兒和李紅笑嘻嘻的，H己也眉開眼笑。這是他幾年來，第一次照相。他的喉節(jié)骨碌骨碌地滾動幾下，感激地說，照得真好，謝謝李老師。日本后生好奇地拿過像片，看了一會，做個鬼臉說，快樂……一……家……人。說得應俊杰教授呵呵大笑起來。他笑罷，對屈細改說，小屈，聽你唱漁鼓呀。

屈細改抱起漁鼓，先唱《牛搓癢·男兒志》，當作潤潤嗓子。他擊打漁鼓和簡板，咚咚匡，咚咚匡，咚咚咚咚咚咚匡……

他金屬般的歌喉，立即吸引了教授和日本后生。一曲唱罷，兩人一邊鼓掌，一邊贊嘆不已。隨后，在應俊杰教授的要求，屈細改和蓮兒一起合唱《風入松·季節(jié)歌》，二合唱的屈氏哦嗬漁鼓讓二人嘆為觀止。

快到中午時分，田惠子老人從地里做工回來，她背著一捆鵝腸草，老遠聽見堂屋里的漁鼓聲，還望見堂屋門口立滿了看把戲的老少村民，她把鵝腸草丟在灶屋門口前，嘆口氣道，田螺殼里做道場，樣子做得好。她悄悄走到堂屋門前，站在門口的卷子報喜道，你……你家……來……來了貴客。田惠子分開人群，擠進堂屋，發(fā)現李紅老師和另外兩個男人在聽漁鼓。李紅看見田惠子，起身拉住她的手說，田奶奶，這是我的導師專門從上海過來看屈大哥的。

田惠子一聽是從上海過來的客人，絲瓜臉堆起笑容道，真是貴客啊，我們家里條件差，招待不好莫見怪。應俊杰教授得知田惠子老人是蓮兒的奶奶，站起身來，從身上掏…一個鼓鼓的信封，塞到她的手中說，大媽，我什么禮物沒有給您帶，這里有一點錢，算是我和學生孝敬您老人家的。田惠子應道，吃著鹽和米，就得講道理，我哪能要你的錢？應俊杰教授應道，知不盡的理，走不完的路。正因為講道理，我才要給，你們家庭相當困難的呀。田惠子見推辭不掉，只好笑納。

收下信封，田惠子走出堂屋，開封一看，發(fā)現里頭裝著10張紅色老人頭，足足JT元。她的心里為之一驚，她從沒收過別人這么多錢。她向四周望了望，沒有人注意她，她把錢先裝進貼身的荷包里，鎖緊眉頭一想，覺得仍然不放心，于是拱進自己的睡房，把錢掏出來，蓮錢帶信封塞進床鋪的笪子和席子之問的稻草里，然后把床鋪復原鋪好，她想，這樣不會有人發(fā)現這筆錢的。

藏好錢，田惠子老人走出屋外，搬出一把梯子，爬到樹尖，挑摘10幾個紅透頂的大桃子，裝進笸籮，然后用涼水洗掉桃子毛，笑容可掬地端進堂屋。

日本后生看見這么大的桃子，向老人鞠了一躬，高興地抓起一個桃子，問，大媽，你們H己種的？他的行為讓田惠子一怔。李紅老師見狀，介紹說，田奶奶，他是我的學弟，一位日本留學生。田惠子聞言，愀然作色：你是日本人？日本后生低頭唁了一聲，說，中文名叫應友邦。田惠子的絲瓜臉露出幾分憤怒，她罵道，日本人侵占中國領土，狼心狗肺，不仁不義！日本后生沒想到老人家竟然如此愛國，他想，一定是侵華戰(zhàn)爭給老人的親人有過傷害。他大聲地唁一聲，我真誠向大媽請罪，是我們前輩的過錯。田惠子罵道，那你還有臉來我們鳳凰山！真是畜生！她的過激行為，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

堂屋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連一枚繡花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屈細改大氣不敢出，他不曉得母親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愛國，讓他驚奇不已。應俊杰教授首先打破沉寂，他站起來，對田惠子老人說，大媽，日本人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帶來很多傷害，但這都是過去的事情，我們現在銘記這段痛苦的歷史的同時，著眼未來，修復兩國人民的友誼，締造和平世界，這是兩國人民目前所共同期望的，所以我經常這樣教育我的學生。田惠子聽不進教授的話，她對日本后生說，今日你進了我的堂屋，你要在我的神龕前向我的先祖磕三個響頭。

日本后生沒有聽明白田惠子老人的話，她問李紅，學姐，她要我做什么？李紅說，她要你在這請罪，下跪磕頭，腦門要碰到地上。應俊杰教授沒想到這位農村大媽，對日本人有這么深的偏見。他打起笑臉道，大媽，是我不好，不該帶他來你家里，請你饒恕他一次呀。田惠子口氣堅定地說，老人古話，吃紂王俸祿，不說紂王無道。日本人可以不說日本無道，但我是中國人！

看見田惠子老人態(tài)度堅決，日本后生一下跪到她的面前，說，大媽，你是我最值得尊敬的中國人，我去過中國許多地方，還沒有哪一位中國人，叫我下跪。說完，他朝她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轉過身子，向屈氏祖先神位砰砰砰地又磕了三個響頭?？耐觐^，大家發(fā)現他的額頭冒出一個紅紅的包，像一只紅透的桃子。

應俊杰教授見狀，對田惠子老人說，友邦對中國人民非常友好，以前汶川大地震，他個人向上海紅十字會捐出人民幣30萬元，他的家族捐的更多。田惠子老人說，我不管現在日本人怎么好，卻洗不掉以前給我們抹的黑。

正在這時，門外出現幾位干部，是鳳凰山村村長帶來的，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干部看見應友邦跪在堂屋，沖進屋里，要扶他起來，應友邦橫豎不同意。眼鏡干部問，是誰讓小川太郎跪在這里？成何體統(tǒng)？

這位日本后生名叫小川太郎。

另一位來路不明的干部對屈細改嚴厲地說，這是違法行為！你膽大包天，敢體罰日本友人？

村長急忙走近戴眼鏡的干部身邊，想給他搖蒲扇，讓他伸手擋開，不要村長給他扇風。村長見狀，退后兩步，來到屈細改跟前，說，細改啊細改，小川太郎是我們縣長的朋友，你的麻煩也惹大了。

屈細改沒想到節(jié)外生枝招來縣長大人，他以前見過最大的官，便是副鄉(xiāng)長。他慌了神，他輕聲對村長說，村長，這個日本后生是來學漁鼓的，拜師學藝嘛。村長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轉，輕聲說：細改，小川太郎的父親許諾來我們縣投資幾千萬，在中國建設一家特大電子公司，省長都在關注這個大項目呢！你莫把這個事搞黃了，秦檜一樣背上千古罵名！村長的話，令屈細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些官員的出現，讓李紅老師亦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問導師應俊杰，教授說，與應友邦鳳凰山之行，沒想到與其父親一個項目攪在一起，兩者本來沒有關聯，我們到這里之后，竟然驚動了這些敏感的地方官員，這不是我們想看到的呀。

與縣長一起來的，還有地區(qū)招商局的局長，見過小川太郎的父親，他走到小川太郎的身邊，拉起他的手說，我是招商局的，見過您父親，請您和令尊海涵。我們現在是社會主義法制社會，決不認同這種野蠻的禮俗。小川太郎向招商局長低頭行了一個禮，但不肯起來。這可難住了這幫官員。鄉(xiāng)長瞪起蛤蟆眼，扯起鴨公嗓，亂彈琴，誰讓他跪的？這是犯法的事！

大人們的這些莫名其妙的行為，讓蓮兒大開眼界，她抱住屈細改的軟腰，不停地撲閃大眼睛，想不出什么原因。

田惠子老人發(fā)現日本后生真有日本人的個性，她走近他身邊，不冷不熱地說，屈家不喜歡你，你起來走。小川太郎依然低頭行禮道，大媽請原諒！晚輩不能走！田惠子板著臉問，哪個叫你來我家的？小川太郎大聲回答道，老師叫我來的。他停頓一會，又說，正好我要尋找一個親人！田惠子說，你有親人？小川太郎嗯了一聲。田惠子說，那你去找嘛，我屈家不著喜你。說罷，她看見他的手里還拿著那個桃子，又生火氣：不仁不義的日本人，不要吃我屋的桃子，你現在走！

小川太郎從田惠子老人的眼里讀出什么叫憤怒，他不明白老人為什么這么大的脾氣。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蛤蟆眼鄉(xiāng)長看出小川太郎的下跪，原來與田惠子老人有關。他改變語氣，把田惠子老人拉到一邊，輕聲說，伯娘，要注意國際影響，我鄉(xiāng)長求求你，讓他起來。田惠子老人說，當初日本侵略中國，霸占我們土地，讓多少家庭蒙受痛苦，你不曉得嗎？鄉(xiāng)長應道，我曉得我曉得，電視里經常放嘛，你讓他起來，我鄉(xiāng)政府給你一個愛國獎。田惠子說，我不著喜愛國獎，我是有個良心的人。鄉(xiāng)長討好地說，伯娘，那您請他起來，好嗎？這時，應俊杰教授也攏來勸道，大媽，我的學生很犟，你不原諒他，他不會罷休的呀。

見應俊杰教授求情，田惠子老人左看看，右看看，舒展緊鎖的眉頭，她轉身來到小川太郎的面前，她拉起他的手，毫無表情地說，大媽有些過火，你莫見外，你起來吧。小川太郎低頭行一個禮，站起來。老人伸手拍掉小川太郎的膝蓋上的灰，冷淡地說，我還有一名字，你一定會感到奇怪。小川太郎不解地望著田惠子老人。她輕聲說，我出生1942年，我的父親是一位軍人，名叫森村仁原，因為戰(zhàn)爭，他把我送給田家，至今沒有音訊……未等她說完，小川太郎眼珠放大，他問，你是森村惠子？！田惠子說，養(yǎng)父說我以前叫這個名字。

小川太郎聞言大驚，撲通地跪在地上。官員們見狀，個個吃驚不小。屈細改和李紅也覺得十分奇怪，他們所講的話都聽不明白。

片刻，田惠子老人苞谷大的淚珠子從干癟的眼眶里滾出來，順著皺紋流到腮幫子。

這么多年來，蓮兒頭一回看見奶奶流淚。

在場的人被這意外發(fā)生的情況搞得不知所措。

田惠子扶起小川太郎，淚流滿面地問，你和森村仁原是什么關系？小川太郎說，森村仁原死于1944年秋，他的妻子古屋青子事后回國嫁給大阪的小川知，他們就是我現在的爺爺奶奶。

原來，田惠子老人是日本人。這個雪藏半個多世紀的秘密，現在才被人發(fā)現。

這個秘密來白1937年“匕七事變”之后，首先是部分被俘的日本軍人，在八路軍的教育下，成立“反戰(zhàn)同盟”，反法西斯侵略戰(zhàn)爭，決心建設民主日本。軍人森村工原便是反戰(zhàn)同盟的支持者。1941年，他帶著妻子古屋青子來到湘黔一帶，次年生下女兒，取名森村惠子，1943年結識芷江的村民田守福，看見田守福和他堂客米氏為人厚道。1944年春，將森村惠子托付給他們，改名田惠子。同年秋季，森村仁原死后，古屋青子被送回日本。

半個多世紀來，古屋青子迫于家族的壓力，一直不敢承認有一個女兒在中國。去年，古屋青子因病去世前，說出了積壓心中幾十年的心事，一定要小川太郎的父親找到森村惠子或者她的后人。這時，小川太郎已在中國留學兩年，能說一口順暢的中國普通話。

這些事情看似巧合，實則必然，就像掛在樹上的青桃子，風雨過后總會白然紅。

蓮兒不懂大人的事。當她曉得奶奶田惠子是日本人，她很開心，她希望奶奶離開村子，去她的日本，越遠越好。她想念的人是媽媽。盡管媽媽的印象越來越淡薄。

她一人溜出堂屋，去灶屋水缸喝涼水。發(fā)現小海哥哥向她招手，她隨他走進蠶房里，問，有什么事？揀要緊的話說，我忙呢。小海從短褲的屁股小荷包里摸出一張紅色的100塊錢，在她的面前晃了晃。蓮兒見狀罵道，小海哥，你真是家賊難防，你從哪里偷來的錢？小海說，我不謔你，是我揀的。蓮兒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小海說，謔你天打雷霹。蓮兒說，發(fā)毒誓也沒用。說完，她跑回堂屋，對田惠子說，奶奶，小海哥偷了100塊錢！

田惠子一聽，丟下一屋子的人，一邊往外拱，一邊罵道，養(yǎng)你個小祖宗，不如養(yǎng)一條改狗，狗見了我還曉得搖尾巴呢！

站在門口看熱鬧的村民見狀，哄地笑起來。

有一天，老桃樹只剩下幾個紅桃子的時候，村子開進兩輛蛤蟆車。他們來接屈細改和蓮兒，去北京表演屈氏哦嗬漁鼓。這次，蓮兒和屈細改都愿意去北京，他們不想坐飛機去日本，舍不得鳳凰山的桃樹林，舍不得本土本鄉(xiāng)的屈氏哦嗬漁鼓，可是很想看看北京天安門。

經過漫長的等待，桃樹下的月季花都謝了，蜜蜂都分家了，知了由嫩變老了，大伯家的小彩電換成了大彩電了，屈細改的屈氏哦嗬漁鼓也唱紅了，可仍然沒見到雪花回來。

放暑假的時候，李紅老師要她學寫作文，白選作文題《我最喜歡***》，蓮兒寫出《我最喜歡我媽媽》，她說，我不記得媽媽的樣子，但我知道媽媽像老師一樣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