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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眼還牙

    2015-04-29 00:00:00應言信
    芳草·網(wǎng)絡小說月刊 2015年2期

    參加完劉永健的婚禮,好幾天時問,老薛的妻子盧冬梅還是忍不住用一種感嘆的語氣,談論起婚禮上種種奢華細節(jié)。老實說,老薛和盧冬梅活了五十出頭,做人的日子,也差不多過去了大半,卻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排場。這天,吃過晚飯,兩人鉆進了被窩,盧冬梅又說起這事。從酒宴的菜肴,一直談到參加的賓客,又從省電視臺的名嘴司儀,說到幾個前來助興的幾個二流歌手。盧冬梅說,其實說穿了,結(jié)婚不就兩人一起過日子,再說,劉永健又是個二婚,你說倆人領(lǐng)個證,辦幾桌酒席,不就完了,搞匕捻三地弄那么多花頭干什么?老薛這頭只聽著話,沒說什么。盧冬梅又說,我怎么就想不明白了,劉永健眼看著都成一小老頭了,怎么就找了一個二十出頭,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老薛忍不住說,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黃花大閨女?難不成你還脫人家褲子檢查過?盧冬梅忙糾正說,我這不是毛猜猜的嘛,較什么真啊,你還?老薛淡漠的態(tài)度,使盧冬梅有些意興索然,最后,她嘆口氣說,架不住人家有錢。還是俗話說得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說到這兒,盧冬梅翻了個身,就顧白個睡去了。老薛在黑暗中枕起手臂靠著床頭,睜大著眼,來回琢磨盧冬梅的話,不知怎的,心里頭跟針扎似地疼了一下,就冉也睡不著了。他拿肘子捅了捅盧冬梅,那頭已經(jīng)響起雷似的呼嚕聲。老薛睡不著,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披件棉襖,趿拉著雙地上的棉拖鞋,來回地在房里踱步,睡意全無,反倒更清醒了。老薛把窗戶打開,外頭一片皎潔的清輝,霜似地落在城市的地上,房子上和馬路上。四周闃靜無聲,冷風吹拂胸口,瑟意頓起,抬頭只見天幕遼闊,冷月清寒。老薛反剪著雙手,站在窗口,耳邊依稀浮現(xiàn)起京劇《霸王別姬》的唱段來: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穩(wěn)睡……戲在腦子里不知不覺地就走了一遍。走完了戲,老薛就想起劉永健這人來。彈指問,兩人相識不覺已經(jīng)三十年,三十年是個什么概念?一個娃娃也成了安身立命的中年人。老薛想起年輕時候的白己,體格健壯,身材魁梧,理個小平頭,一頓能吃三大碗,外加五個包子;劉永健呢,瘦得皮包骨頭,頭發(fā)枯黃,兩眼無神,病懨懨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冉看現(xiàn)在,自己從后面看,傴僂著背弓著腰,已是一副小老頭的模樣;而劉永健呢,出門就被擁在一簇人中問,給人伺候著鞍前馬后地,容光煥發(fā)。這些,那時候白然是做夢都想不到,用一個小品演員的臺詞說,這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老薛對這些,其實也都并沒太往心里去,所謂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撮_了說,做人說到底就是有那么幾步運,把握住關(guān)鍵的那一下,以后自然也就一順百順;要沒把握住,過過粗茶淡飯奔波勞碌的日子,當然也怨不得別人。何況命有貴賤,骨分輕重,都強求不得。但劉永健的自現(xiàn),卻不由得讓老薛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施家岙。

    事情還得從三十年前說起。那時候,老薛和劉永健都是省城一個中學的校友,正趕上上山下鄉(xiāng)的運動,學生一窩蜂地一個也跑不掉,全都得下放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冉教育。下放就下放,反正去的又不止自己一個,老薛也沒往心里頭去,心里反倒升騰起投身時代洪流的慷慨。到了浙北山區(qū)這個叫施家岙的地方,才知道窩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除了干農(nóng)活,剩下的時問累得只能卷著被鋪睡大覺,才失落起來。年輕人的生活畢竟活泛,接觸一多,也就慢慢熱乎了。老薛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同一個公社的,還有這么個叫劉永健的伴,兩人說起來算老鄉(xiāng),又是校友,同處異鄉(xiāng),一來二去地,也就成了交心的朋友。但同樣是下放的知青,兩個人的身份和境遇卻大相徑庭。老薛是工人階級…身,根正苗紅。劉永健呢,聽人說還有個被劃為右派分子的爹,隔三差五地拖出去挨批,老子王八兒混蛋,劉永健處處遭人欺負,也就不足為奇了。不說當?shù)氐睦习傩罩酪院罂床黄鹚?,什么重活都給他攤上,就連其余的知青,也動不動給劉永健點顏色瞧瞧。劉永健遭了委屈,就一溜煙地跑得不見蹤影,老薛只好跟無頭蒼蠅似地到處找,最后在稻田的草垛里頭把他給拎出來,老薛看見劉永健一個小伙子,蓬頭垢面地沾滿稻草屑,躲在草垛里頭哭鼻子,鼻涕眼淚黑乎乎地糊滿了臉,雖然難免覺得好笑,可還是忍不住打心眼里同情他,給他多留口吃的。次數(shù)一多,老薛對這事也就慢慢習慣了。有一天,到了掌燈時分,老薛還是沒見劉永健的人影,就尋思著去田問找找,他匆匆扒完幾口飯,又給劉永健留了點,就拿著手電筒出門了。老薛挨個在田里頭找,最后還是把劉永健從草垛里頭找出來,劉永健一鉆出來,老薛一眼就看出他神色慌張,老薛說,你怎么回事?這時候草垛里頭突然發(fā)出了窸窸率率的聲響,老薛倒退幾步,那時候的人覺悟都高,想到劉永健鬼鬼祟祟的樣子,老薛階級斗爭的弦就立刻繃緊了,他故作鎮(zhèn)定,試探著用手電捅了捅草垛說,民兵查夜!出來,冉不出來,我就開槍了!這時候,草垛里頭傳來一個驚慌的聲音說,別,別開槍!老薛定睛一看,這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盧冬梅。

    那時候,老薛暗戀盧冬梅的事,早就在知青里頭傳開了,劉永健當然不是不知道,老薛覺著兩條腿一下癱軟了,他真是做夢都沒想到。老薛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著劉永健,就跟遇著一外星人似的。劉永健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老薛像挨了一記悶棍,魂不守舍踉踉蹌蹌地走開了。

    老薛和劉永健的芥蒂,就是那時候種下的。開始,劉永健還試著和老薛搭話,好像要解釋什么,但老薛卻裝作沒看見。時問一長,即使面對面碰上,兩個人也都轉(zhuǎn)過頭去。老薛覺著,這事打開頭就錯了,錯在哪里?老薛說不上來。既然錯了,也就沒有冉弄清楚的必要。老薛想起白個單戀盧冬梅的那時候,想她想得渾身燥熱,半夜從熱乎乎的被窩里鉆出來,大冬天的直奔村口的小河,河面熱氣騰騰,老薛三下五除二剝了衣服,剩個褲衩,猛吸一口氣就撲通一聲跳下去,凍得直打哆嗦。想到這些,老薛就多少有些白憐了。

    再說盧冬梅這頭。盧冬梅的父親是公社書記,個子不高,話也不多,看上去是個悶葫蘆,其實骨子里主意牢得很。他不知怎么的,就從女兒身上看…些許不對頭的地方,要說怎么個不對頭,他也說不清楚。不管對不對頭,女大難留。這么簡單的道理,盧書記心里不會不明白。于是,就開始操心起女兒的婚事,盧書記每天吃過晚飯,坐在電燈下,點上一支大前門,就在心里頭把公社里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輪了一遍,篩去幾個。第二天,又輪一遍,冉篩幾個,連著幾天下來,最后就剩下了一個人——老薛。

    盧書記考慮留下老薛,是有根據(jù)的。他膝下就盧冬梅這么一個女兒,自然就想把她留在身邊,農(nóng)村里眼下雖然實行婚育新風,但愿意入贅的女婿,因為多少有點被人看不起,終究不多。即便有個把小伙子愿意,盧書記這頭,又不免嫌人家沒骨氣,多少有點不甘心了。冉者,盧書記原來也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過來,是外鄉(xiāng)人,如跟公社里頭誰誰誰沾親帶故,也最終免不了陷入宗族派系,以后開展工作,就為人掣肘。這樣一來,就剩一幫男知青。老薛暗戀盧冬梅的事,盧書記也早有耳聞,撇下老薛的長相和文化素質(zhì)沒得挑不說,更重要的是,將來回城,老薛肯定逃不過公社這一關(guān),這樣一來,老薛的命脈自然就握在盧書記的手里。這叫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盧書記把老薛叫到家里吃飯,多少讓老薛有些意外。幾杯酒下肚,老薛雖然面紅耳赤,盧書記話里的弦外之音,卻也聽出了三分。老薛盯著飯菜,默不作聲,這事要擱一個月前,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但到了這會,老薛這心里頭裝了這么個疙瘩,就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想到這一切陰差陽錯,造化弄人,老薛拿起裝滿白酒的搪瓷杯,看也沒看,就一口吞下去。看著老薛一杯接一杯地只顧著給白己灌酒,盧書記多少有些意外,他自然不知道老薛心里頭的這個結(jié),只是猜想老薛是不是覺得做上門女婿還有些委屈了自己,盧書記不免從心底生…些怒氣。但盧書記畢竟是盧書記,他考慮問題高瞻遠矚,總攬全局。他又換了一個角度想,要是老薛反過來一副奴顏婢膝受寵若驚沒有骨氣的樣子,白己倒還真不放心把女兒嫁給他。想到這一層,他嘿嘿一笑,心里的石頭也就落了地。

    老薛和盧冬梅的婚事就是這么定下的。盧冬梅出嫁那天免不了要鬧一鬧,不過盧冬梅的鬧,也不過只是一個勁地哭,她知道這會兒生米煮成熟飯,就算自己怎么折騰,也不頂用。就是盧書記聽得心煩,心想,要是由著她這么折騰,指不定出什么亂子。于是反鎖了房門,劈頭就給了盧冬梅兩個耳光,走了。這下盧冬梅號開了,幾個等在門口不明緣由的女人一進門,看到盧冬梅哭啞了嗓子,也都陪著抹眼淚說,這女娃真是心軟,別人家女兒嫁出去,那眼淚也不過意思下,你說她一個招贅的,哭這么死去活來,犯得著么?

    這一晚老薛喝得跟酒缸里撈上來似的。等進到洞房,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老薛跟盧冬梅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說,那晚上發(fā)生了沒有?盧冬梅什么都沒說,只是哭。老薛搖搖晃晃地扯著嗓子說,你他媽的倒是說呀!盧冬梅還是一個勁地哭。老薛就開始脫白己的衣服,脫完了白己的就脫盧冬梅的,脫著脫著,老薛也哭了,哭得比盧冬梅還響,盧冬梅愣愣地看著老薛,老薛哭得更歡了。盧冬梅看著捶胸頓足,淚人似的老薛,心一下軟了,盧冬梅抹了抹眼淚說,你不用哭,其實啥事也沒有。

    其實啥事也沒有。老薛后來不止一次地懷疑這話的真實性。老薛覺得盧冬梅的話,肯定帶有安慰的意思,要不,就是欺騙。安慰也好,欺騙也罷,老薛的心里頭七上八下的,至此不能安生。婚后幾十年的時問里,老薛問盧冬梅最多的一句話,不是飯吃沒?你看怎么辦?而是那晚上發(fā)生沒有?盧冬梅一口咬定什么也沒發(fā)生,她說,跟你說了多少遍,我倆第一次做那事的時候,不是見紅了?老薛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那晚我喝多了,什么都記不得了。盧冬梅一遍遍地跟老薛解釋,這事沒發(fā)生,老薛一會信了,一會又不信,到后來盧冬梅就撕破臉皮跟老薛吵、鬧,甚至拿喝農(nóng)藥、上吊的辦法來威脅老薛,這招當時管用,老薛也確實嚇壞了,但風波一平息,老薛的老毛病就又犯了,老薛神神叨叨地對盧冬梅說,問你個事。盧冬梅說,說。老薛就抓抓頭皮,直勾勾看著妻子說,你說,那晚,到底發(fā)生了沒有?盧冬梅這才知道她這輩子要想解開老薛心里頭的這個結(jié),是不可能了。老薛無止無休翻來覆去,終于把盧冬梅的耐性全部給消耗光了。有一天,他們做完那事,老薛又忍不住了,盧冬梅這次沒有跟往常一樣一口否定,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老薛激動了,瞪大了眼睛說,真的發(fā)生了?盧冬梅苦笑著搖搖頭說,我們結(jié)婚都快有二十年了,就算當時真的發(fā)生了,還有什么意義呢。老薛的目光漸漸地就冷了,他半晌沒說話,最后嘆了口氣,你終于還是承認了。盧冬梅說,我真不明白,這事你怎么跟巴不得它發(fā)生似的?老薛轉(zhuǎn)過臉去,過了一會,盧冬梅從后面抱住老薛,她發(fā)現(xiàn)老薛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像個孩子一樣咽咽地哭了,盧冬梅把臉貼在老薛的背上,無聲地笑著流下了眼淚。盧冬梅對老薛的原諒,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盧冬梅知道,老薛這輩子這么翻來覆去地問這個問題,是因為老薛心里頭在意她,裝著她,她甚至開始后悔自己以前對老薛的態(tài)度。以后每次老薛冉問,盧冬梅都不冉急著否定,辯解。而老薛開始陷入到另一種更狂熱的狀態(tài),他總是在行房的時候,追著盧冬梅問,這事怎么發(fā)生的?盧冬梅起先極不適應,但她又沒有辦法拒絕老薛的死纏,只好瞎編一氣,老薛聽著聽著,眼里好像要噴出火,跟吃了激素一樣亢奮起來,比以往更神勇。以后老薛冉問,盧冬梅每次回答的版本都不一樣,這種近乎荒謬的游戲,幾乎成了他們婚嫻生活的重要部分,有時候想起來,盧冬梅覺得又可氣又可笑。

    世道說變就變。跟老薛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差不多跟斷線的珠子一樣,陸陸續(xù)續(xù)地都回了城,老薛這才開始急了,忙著四處托人拉關(guān)系,終究無果。無意間,老薛聽說劉永健的父親平反,又擔任了什么什么職務,不久,就有了劉永健回城的消息。按理說老薛和劉永健其實早已形同陌路,但這些事還是讓老薛覺著感慨。說到底也是老薛心腸軟,他雖然為著盧冬梅的事,在心里頭不知咒過劉永健多少次,但想起當年畢竟朋友一場,劉永健處處受人欺負,鉆進草垛哭鼻子的慘象,多少還是有些動容。何況老薛一直覺著盧冬梅那會中意的,是劉永健,不是他老薛,要這么說起來,橫刀奪愛的人,倒還成他老薛了。現(xiàn)在劉永健回城,也算是命運對他的補償。老薛一面這么想著,一面看著身邊當年一起下來的知青一天天少下去,心里頭又不禁悲涼起來,不知道白己在農(nóng)村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才算熬出了頭。

    老薛這一等,就是十幾年。這十多年問,從農(nóng)村到城市,老薛自己也記不得跑了多少個來回。直到老薛的老丈人腦溢血突發(fā)死在酒桌上,老薛回城的事情,才算有了眉目。老薛怎么也想不到,這么些年,背后搞鬼的人,居然就是自己一再托付的丈人盧書記。盧書記這么做,自然有白個的算盤,他是怕老薛一旦回了城,就拋妻棄子,另起爐灶。在盧書記的葬禮上,老薛大放悲聲,涕淚橫流,感動了每一個在場的人,老人們紛紛搖頭感嘆,就是親生兒子哭到這份上,也算沒白生養(yǎng)一場。只有老薛一個人心里頭明白,他哭的,是自己的命。

    老薛冉回城,當然沒把盧冬梅撇下。到了這個當口上,以他的年紀和能力,別說想在城里冉組家庭,就是找個工作,也夠喝他一壺的。好不容易托朋告友投親靠戚,終于在鏈條廠做起了焊工。第一天下班,老薛就累得躺在床上癱了似地起不來?;爻堑臅r候,雖說也不指望回來坐辦公室,但眼前這份工作,說穿了比在農(nóng)村種地還累,要不是為了回城,老薛就是餓死,也不愿干。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安穩(wěn)下來,冉大的勞累,卻也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吞。但過不了幾年,世道又是一變,企業(yè)說改制就改制,工人也只能一撥接一撥地下崗,老薛提心吊膽的事,終于成了現(xiàn)實。老薛拖著白行車,在單位門口下崗人員名單上找到白己名字的時候,反倒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后來當然免不了跟著一起下崗的工友去廠長室掀桌子,去市政府門口靜坐,鬧了幾次,別說沒什么結(jié)果,最后,連廠里的下崗津貼,都沒了影了。

    盧冬梅原本沒有工作,只在家里洗衣燒飯,老薛的飯碗一丟,一家人就斷了炊,不說供兒子小薛念書,就是過日子,也只能看著米缸,勒緊褲帶。就這么著,老薛只好感嘆一切又回到了當年回城那會。但是現(xiàn)在,撇開自己身無一技之長,更沒有背景不說,年歲也不饒人。幾年焊工,讓老薛的頭早早地謝了頂,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找份工作,又談何容易。老薛跟盧冬梅到處碰了幾次壁,最后一合計,咬咬牙就在弄堂門口擺了個修車攤。

    要是沒碰上老趙,老薛往后的日子,也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湊合著對付過去了。這天中午,老薛照例在弄堂門口一邊打盹,一邊等盧冬梅送午飯過來。突然,一個人罵罵咧咧地推了白行車過來,老薛忙起來問,怎么,車壞了?那人氣急敗壞地說,真不知道觸了什么霉頭,無緣無故地扎上一枚圖釘,車胎壞了。老薛一聽這話,不作聲了。附近路上的圖釘其實是盧冬梅撒的,這兩天生意出奇地冷清,老薛跟老婆一說,盧冬梅就急了,想出這么個損招。老薛只顧自己埋頭補胎,抬頭卻發(fā)現(xiàn)來修車的老拿一雙眼睛熱辣辣地看著白己,修著修著,老薛的心里就虛了,不禁害怕那人猜出個中的緣由,好不容易熬到補完車胎,那人不急著付錢,盯著老薛說,你不就是,老薛嘛?

    老薛一納悶,才想起這人是當年一起下鄉(xiāng)的趙春明,不過沒分在同一公社。老趙是個話匣子,不急著走,兩人就坐在路邊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說起當年下鄉(xiāng)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兩個人笑得直不起腰來,談著談著,說到各自回城以后的種種遭遇,又忍不住感嘆一番。直到太陽西斜,老趙才抬腕看了手表,依依不舍地推著車走了。

    打那以后,老趙成了老薛修車攤的??汀@涎Φ降资菍嵳\人,把老婆盧冬梅偷偷往附近馬路上撒圖釘?shù)氖陆o老趙一五一十地說了。老趙也并不感驚訝,搖搖頭說,不容易呀,不容易!這事也怨不得你,要不是為了混日子,誰愿意做這檔子生兒子沒屁眼的缺德事?說到這里,老趙突然遲疑了一下,見老薛低了頭,忙轉(zhuǎn)移話題說,對了,你知不知道,這個星期天,咱們這屆知青,要搞一個下鄉(xiāng)三十周年紀念的聚會,排場可不小。

    老薛低頭把玩著手里的扳頭,說,哪有閑心管這碼子事。老趙搖搖頭,表示不同意,話也不能這么說,你說做人圖個啥?不就為了爭口氣嘛,總不能因為沒倆臭錢,就處處覺著白個矮了三分,冉說,就算沖著給自己打打牙祭,那也得去,橫豎有人請吃飯,你知道在哪?麗品大酒店!

    老薛沒想到自己周日那天,真會去麗品大酒店。老薛去那里,當然不是沖著聚會,而是跟老婆盧冬梅慪氣。事情還得從上午說起,周日的上午,維護市容的城管突然加班搞突襲,老薛沒來得及收攤子,一伙人就氣勢洶洶地到了眼前,看到自己的行頭被人奪去,老薛急了,就罵了幾句,那伙人仗著人多,動起了手,老薛一看苗頭不對,撒腿就跑,誰知道屁股上還是挨了一腿?;氐郊?,老薛一聲不吭地倒在床上蒙頭大睡,盧冬梅怎么問也不答話,最后,盧冬梅也火了,不冷不熱地說,要出風頭,就別在家拿白個老婆撒氣,算什么本事?要真有本事,就上外頭逞能去。這話針似地扎到了老薛的痛處,幾十年的窩囊氣一股腦全冒出來了,想想自己一天到晚,在馬路邊風吹日曬的,卻跟做賊似地,被人攆來攆去,回到家還得看老婆的臉色,老薛心里的氣就怎么也出不來了。

    這天,老薛一個人在城市廣場的長椅上,無所事事地躺了整整一下午,身上蓋著幾張別人丟棄的破報紙。城市廣場上散步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一對情侶模樣的陌生人看著老薛的樣子,忍俊不禁,偷偷捂著嘴笑,老薛看了他們一眼,大聲說,看什么看,沒見過別人睡覺?小青年扭頭罵了句神經(jīng)病,轉(zhuǎn)身就走了。老薛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種說不…來的痛快。

    到了吃晚飯的當口,心里的氣,還是沒消。一摸肚子,卻已經(jīng)癟得跟漏氣的皮球似地。想到回家吃飯,盧冬梅翹著二郎腿的勝利者姿態(tài),就浮現(xiàn)在老薛腦子里,這么一來,老薛就不想回去了。老薛翻遍了口袋,只一張五元的紙幣和兩三個硬幣,老薛一盤算,還能吃碗面,走到面館門口,松開手一看捏得汗津津的錢,又心疼著幾個錢了。這幾塊錢,老薛起碼得補五個白行車胎。正猶豫著,老薛突然想起了老趙說的麗品大酒店,也是在氣頭上,老薛咬咬牙對自己說,反正又不要錢,憑什么別人能去,我就去不得?

    真到了酒店,老薛的心里就開始發(fā)怵了。老實說,老薛還是第一次來這么高級的地方,霓虹燈在夜幕下一閃一閃,亮堂堂,明艷艷的,看得人頭腦暈眩。剛一進門,門口的一排服務員異口同聲地喊:歡迎光臨!老薛第一次來,給嚇了一大跳,也念叨著說,歡迎歡迎。惹得一個個子高挑的女服務員笑得花枝亂顫。老薛滿臉通紅,飛也似地逃進了門,就這么著,老薛就動了回去的念頭,又暗暗地罵自己沒志氣。不知怎么的,老薛想起上午自己屁股上還給城管踢了一腳,不知道有沒有留下鞋印,只好一邊背靠著墻小步移動,一邊用眼睛在人群里掃過,看看有沒有老趙的影子。

    估計吃飯的時問還沒到,大伙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塊閑聊。老薛的目光從人群里掃過,那些人故作驚訝的擁抱,握手,寒暄,老薛卻一個都想不起來,也懶得想。他趕牲口似地把參加聚會的人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了十幾遍,還是沒見老趙的影,就開始在心里頭咒罵,這混蛋白己不來,卻卯足了勁哄別人。這時候,酒店角落的幾只大音箱奏響了恢弘的音樂,原本各白扎堆的人群,突然讓開了一條道,三五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一邊說笑著走進大廳,一邊朝周圍的人揮手,引起一陣如潮的掌聲。老薛聽見身邊一個人壓低了嗓門說,看見沒,就是他們出錢贊助的這次活動。

    老薛站得遠,也沒看清,不過他也懶得弄明白。老薛來的目的很明確,說白了,就是來吃一頓。他心里頭剛剛盤算著,要是還收份子錢,就推說自己有事,走開了。吃不起,難不成還躲不起么?現(xiàn)在聽說有人贊助,老薛就覺得踏實了。等到入席上菜,老薛還真沒跟誰客氣,座旁的一個胖男人本想跟老薛套個近乎,老薛頭也沒回,就顧自己埋頭吃菜,一桌人聊著聊著,就光顧著看老薛一個人吃了,老薛也沒在意,吃完了走人,以后誰還認得自己?

    酒過三巡,主席上贊助活動的人開始過來挨桌敬酒。說是敬酒,其實不過是蜻蜓點水地過過場,誰都沒指望高攀上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輪到老薛這桌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點頭哈腰地站起來,一臉媚態(tài),只有老薛站起來還不忘往嘴里冉夾口菜,老薛站起來敬酒的時候,眼睛還沒從菜肴上挪開。

    突然他聽到有人大聲叫了他的名字,老薛!老薛一看,傻眼了,嘴里嚼著的一口菜卡在脖子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老薛的眼淚很快憋出來了。

    叫老薛的那人是誰?劉永健。

    老薛怎么也沒想到會是劉永健出錢贊助了這個活動。當劉永健大步上前伸開臂膀緊緊把老薛抱在懷里的時候,所有的目光都朝這邊齊刷刷地射過來,潮水般的掌聲和煽情的音樂讓聚會的氣氛達到了高潮。老薛看見四周人們用訝異的不解的復雜的艷羨的目光看著自己,腦子里一片突然空白。

    老薛覺得劉永健這一抱,幾乎讓自己透不過氣。過了很久,劉永健終于推開老薛說,老薛,你不知道,這么多年了,我有多么想見到你!老薛支支吾吾地,終于把卡在喉嚨的菜吞進了肚子,又不知道說什么。劉永健湊到老薛耳邊,輕聲說,別急著走,一會宴會完了,咱們好好聊聊。

    老薛看見同桌的人用艷羨驚異的目光看著自己,就跟自己中了福利彩票一樣,自尊心在瞬問得到了莫大的滿足。說實話,老薛這輩子,還真沒這么被人羨慕過,但這腦子熱得快,冷的也快,老薛一想到當年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和自己老婆從草垛里慌慌張張鉆出來的情景,就跟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冰水,從頭頂直涼到腳底板。

    老薛悄無聲息地坐下來,對著滿滿一桌子的菜,怎么都沒了胃口,甚至聽不清旁邊的人在聊什么。老薛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見著劉永健,三十年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見著也就見著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但老薛心里憋著口氣,這口氣,憋了差不多整整大半輩子,怎么也咽不下。說到底,老薛是個犟性子,越是看不開的事情,越是往里頭鉆。何況眼下,自己居然跟叫花子似地,來吃人家的白食,老薛心里的結(jié),打得更死了,他甚至開始有些恨自己。

    到了酒席散場那會,劉永健果然來了。老薛其實早尋思著要走了,還是被劉永健發(fā)現(xiàn),劉永健拉著老薛說,怎么還急著走呢,這么多年了,你就不打算跟我好好聊聊?劉永健說著做出佯怒的表情,老薛就走不開了。

    倆人坐下來,劉永健拉著老薛的手,問他這些年過得怎么樣,老薛支支吾吾地說,也就那樣,劉永健又問,冬梅她,還好吧?老薛聽到盧冬梅,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劉永健看出點眉目,就打著哈哈,把話題帶過去,又說起了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劉永健回城以后,先在一個工廠上班,七九年參加高考,上了大學,又分配進了機關(guān)單位,借著父親的關(guān)系,混到副處的位置,后來又投身商海,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也做點別的生意。劉永健說這些的時候,故意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事不關(guān)己似地,老薛沒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逃命似地只希望時問過地快點。

    兩人正聊著——其實老薛只是聽——一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人輕輕走了過來,她先是朝老薛一笑,媚得跟貓似的。老薛就紅著臉低了頭。女人俯身在劉永健身邊耳語了幾句,劉永健欠了欠身,又點了點頭,老薛忙不迭起身說,你要有事,我就先走了。劉永健伸出一只手,示意老薛坐下,老薛的身子僵在那里。劉永健說,不急,不過我還有點事,一會我叫司機小許送送你,咱們下次約個時問,冉好好敘敘舊。

    劉永健的司機小許把老薛送到家,夜已經(jīng)涼得像冰過的墨水。老薛不急著進門,在走廊的樓梯上坐下來,摸了支煙,在黑暗中點了,火星在黑暗中一閃一滅,老薛就覺著人跟要飄起來似地,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白天這一幕幕的情景,放電影似地在腦子里走過,老實說,老薛還真沒想過能再碰著劉永健,都這么些年了,白個覺得那事差不多也就過去了,可一見著劉永健,那事就跟在昨天似的,又在腦子里活泛起來,想忘都忘不掉。老薛思來想去,覺著說到底,那些陳年舊賬,都有盧冬梅的份,要不是今早她好好對自己說話,他老薛能跑出去嗎?他不跑出去,能想到參加三十周年聚會嗎?不去那聚會,能遇著劉永健嗎?不遇見劉永健,心里當然也就不會這么憋屈了,老薛胡亂這么想著,心里頭那殷氣,又上來了,地上的煙屁股也漸漸多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老薛轉(zhuǎn)身看見老婆盧冬梅在門口披件外套,捏著門把望著自己。盧冬梅看著老薛,輕聲說,進屋吧,時候不早了。老薛沒答話,慢慢地挪身進了屋,看見桌上的飯菜和碗筷整齊地放著。盧冬梅說,飯菜都擱著,想吃,我冉給熱熱。說著轉(zhuǎn)身進衛(wèi)生問打熱水,又拿了干凈的毛巾。老薛還是沒說話,徑直進了房問。一會,盧冬梅端了腳盆,跟著進來,老薛坐在床上,盧冬梅低下身子給他脫了鞋襪,給老薛洗腳。老薛看見盧冬梅的頭發(fā)松松地扎著,眼圈紅紅的,滿是倦怠的神情。老薛躲開這目光,顧自己躺下鉆進了被窩。一會,盧冬梅熱乎乎地身體從背后貼過來,老薛感到盧冬梅用柔軟而熟悉的胸部緊緊靠著自己的背脊。盧冬梅附在老薛耳邊輕聲說,車攤的行頭沒了,咱們還可以冉置辦。你這么晚一個人在外面,我心里頭擔心。老薛回過頭,看見盧冬梅穿著月白色的半舊衫子,下身是一條大紅的褲衩,褲衩上還有一個扎眼的破洞。老薛的心猛地給戳了一下,老薛記得這條褲衩是盧冬梅本命年那年買的,足足穿了三年,說到底,盧冬梅畢竟是自己的女人,這么些年跟著H己,給他端茶倒水打洗腳水,別說享什么福,一條廉價的褲衩都穿了三年,老薛的心一下子軟了,老薛避開老婆的目光,望著天花板,重重地嘆了口氣,老薛說,你知道我今天遇著誰了?

    這一年,老薛的兒子小薛大學畢業(yè)。小薛是個身材高挑,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也是因為高的緣故,微微有些駝背。按理說,大學畢業(yè)是好事,擱前些年,老薛心里頭最白豪的事,就是有個上大學的兒子,上的還是工科類的本科。老薛覺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上過大學,那會兒要不是上山下鄉(xiāng),沒準白己也是個大學生,那么一來,也就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一家三口擠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不過老薛沒料到的是,等到兒子這會兒,大學一年年擴招,找工作,比登天還難。小薛一畢業(yè),面試了幾回,要么嫌工作太差,收入低,或者,專業(yè)不對口,不甘心,要么人家不要他,幾個回合下來,就有些倦怠了。現(xiàn)在,干脆在家做起了寓公,整天把自己鎖在房問里,擺弄那臺電腦,除了吃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薛知道兒子是白小到大沒受過什么挫折,眼下遇到點困難,多少有點白暴H棄,不過老薛就是不明白,這連著幾個月的,盯著電腦屏幕,能盯出什么花頭。有一天,老薛擺攤回來,見兒子的房門虛掩著,就想過去看下兒子到底在忙什么,哪知道一抬頭,就看見電腦屏幕里跳出幾個光屁股女人,老薛手一慌,把門給推開了。小薛手忙腳亂地關(guān)了屏幕,轉(zhuǎn)身看著老薛,老薛也看看小薛,父子倆都僵著,沒說話,最后,老薛一言不發(fā)地就帶上了房門。

    過了兩天,老薛把這事跟盧冬梅說了,盧冬梅吃驚地說,我還一直以為他在打字。老薛搖了搖頭說,你生得出他的人,生不出他的心啊。盧冬梅說,長此以往,也不是個事,一戶人家就指著擺車攤的那份收入,你也總有干不動的一天。老薛說,這事,一直就跟石頭似地,在我心里頭懸著。盧冬梅也跟著嘆氣,盧冬梅突然說,上次我托表哥那事,不知道現(xiàn)在有眉目了沒。盧冬梅的表哥是市人事局的一個科長,老薛想起這是托人給小薛找T作的那事。老薛說,說是親戚,平時又不走動,現(xiàn)在臨時抱佛腳,不知道成不成。盧冬梅說,到這個時候了,說什么也得死馬當活馬醫(yī),你說咱們的認識的人當中,就他這么一個路子稍微廣點,不托他,難道還靠你不成?老薛給盧冬梅這么一說,就把頭低了。盧冬梅說,明天是星期天,要不你上午別擺攤了,買點煙酒,親自去趟他家,就當投石問路。

    一大早,老薛換了套新點的衣服,拿出藏在米缸下的五百塊錢,買了東西,又轉(zhuǎn)了三次公交車,繞過大半個市區(qū),去了城東盧冬梅的表哥家。到了小區(qū)的樓下,老薛提著手中的煙酒,卻只是來回晃悠,怎么也邁不動腿上樓了。

    老實說,老薛這輩子求人辦事也不是沒有過,回城那會就有,但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沒了老丈人的阻攔,加上回城的政策寬松,差不多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是走走形式。但現(xiàn)在不一樣,刀架在脖子上,低三下四的,就差給人磕頭了。老薛越掂量著這事的分量,心里頭就越?jīng)]底了,七上八下的。老薛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就在心里頭琢磨著,上了樓,遇著盧冬梅的表哥,該怎么說這事,開門見山地講吧,手里提著煙啊酒的,用意這么明顯,會不會太過唐突?再說兩家關(guān)系本來就很一般,人也生分,第一次上門提這事,總不合適。旁敲側(cè)擊地暗示吧,又嫌白己嘴笨,不知道這話繞來繞去的,該怎么說,萬一隔靴瘙癢地聊了半天,臨走人家還不知道你為啥來的,白白收了煙酒,豈不是太冤枉了?就這么老半天的,拿不定主意。想著想著,老薛只好蹲在地上,抽著煙,用手掌猛擊自己的腦袋,一個勁地埋怨。這時候,腳邊突然發(fā)出叫聲,老薛嚇了一跳,差點摔倒,站起來一看,是條哈巴狗,老薛罵了句娘,扔掉手里的煙蒂,索性瞅著那狗。那狗見老薛也盯著自己,就不動了,倒搖起了尾巴。老薛看著這狗被鐵鏈拴在原地,走不開十幾步,正側(cè)著腦袋望著白己,好像求他解開鐵鏈似的,老薛的心里就生出些憐憫。老薛自言白語的說,可憐你也是條命,雖然不愁吃喝,活得也不白由??!那狗彷佛聽懂似的,朝著老薛汪汪叫了兩聲。老薛心里就有點喜歡它,老薛又蹲下來,嘆口氣說,其實仔細想想,做人跟你們畜生,也是一個理,辦不到的事,總得求著人家,是吧?那狗望著老薛,眨巴了兩下眼睛,老薛的心里頭就活泛起來,老薛清清嗓子,說,事呢,是這么個事。接著就開始跟它講白己來托人找工作的事,老薛講這些個事的時候,是把那狗當成盧冬梅的表哥的,先把要講的話在這里練習下,這樣,一會上樓,還不至于怯場。老薛對這狗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從大學的擴招談到產(chǎn)業(yè)升級的人才儲備,從教育系統(tǒng)的改革談到社會醫(yī)療保障體制的完善,冉談到自己年輕時的理想抱負,老薛說著說著就停不下來了,甚至有些激動。老薛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這么能說,老薛說的內(nèi)容,都是街角報亭上看來的,另一些則是來自自身閱歷和真實的生活的感悟,現(xiàn)在,當他把這些亦真亦幻半真半假的內(nèi)容揉雜參合在一起,就發(fā)現(xiàn)了言說的快樂,那種滔滔不絕的講述,唾沫橫飛的表達,可以說是酣暢淋漓,痛快極了。老薛深深地被自己的講述感染,甚至沉浸到里面,不可自拔,可這個時候,那狗卻開始不耐煩了,就像失去沒有耐心的聽眾,不負責任地轉(zhuǎn)過身去,用屁股對著老薛。老薛這才漸漸打住,抬腕一看手表,十二點一刻了,老薛想起自己差不多在樓下待了一個上午。老薛剛起身的時候,背后好像給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老薛回頭一看,是盧冬梅的表嫂。

    表嫂問,老薛,你怎么在這里?老薛支支吾吾地說,我來看看你和表哥。表嫂又問,吃飯沒?老薛這才覺著肚子有點餓,他還是說,我吃了來的。表嫂點點頭說,那你也別站在樓下,進屋坐吧。倆人進了屋,表嫂直接說,你表哥這兩天去外頭考察去了。老薛聽了,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旋即又覺著失落。表嫂跟老薛抱怨說,別看你表哥不過是個科長,看上去比局長都忙,有事沒事總往外頭跑。老薛只好一個勁的點頭,兩人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些閑話,老薛就起身告辭了,走到門口,表嫂把老薛帶來的煙酒又送到老薛手上,老薛連忙推辭,表嫂說,我知道你是為小薛的事來的,你賺幾個錢也不容易,還是把東西帶回去。又回頭一指客廳的角落,這些東西我們也都不缺。老薛順著表嫂指的地方拿眼睛一掃,果然堆得跟山似的。表嫂說,今天你先回去,回頭你表哥來了,這事我跟他說。

    老薛回到家,就把煙酒原封不動地擺在桌子上。盧冬梅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她瞪大了眼睛問,你怎么沒去?老薛說,去了,一早就去了。盧冬梅又指指桌上的東西,他們沒要?老薛說,你表哥沒在,這東西我給你表嫂,她叫我拎回來。盧冬梅嘴里一邊發(fā)出嘖嘖的嘆氣,一邊過來用手指戳著老薛的腦門說,你怎么這么笨,送給人家的東西,還能拿回來的?老薛給老婆這么一說,憋紅了臉,抗議說,又不是我不送,是我送了,人家不肯收,你搞搞清楚再說好不好?盧冬梅說,你不會扔下東西就走?難不成人家還追出來來?老薛不說話了。盧冬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過了半天,盧冬梅說,說穿了,兒子找工作這么大的事,你根本就沒放在心上。老薛一聽這話,知道盧冬梅已經(jīng)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最拎不清的地方就是芝麻谷子的事,全混在一起說,從來不是一碼歸一碼。但老薛又說不出什么。恰巧這時候,小薛從房問出來,剛才老薛跟盧冬梅談的話,他在房問,也差不多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小薛朝門口走,老薛也是在氣頭上,叫住了他。你干嘛去?小薛也沒說話,老薛過去就拉了小薛的衣服。老薛說,不許出去!小薛說,憑什么不許出去,你總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吧。老薛一聽,血蹭蹭往頭上涌,老薛說,我辛辛苦苦供你讀了這么多年書,你倒學會跟我講法律了?我這么低三下四地求靠人家,還不是為了你,你整天窩在家里除了孵蛋,還會做什么?小薛滿不在乎地轉(zhuǎn)過臉去,嘟囔著說,我找不著工作,難道還能怪我?現(xiàn)在這社會,幾個人靠自己本事吃飯?老薛冉也忍不住,舉起一只手就朝兒子揮去,虧了盧冬梅眼疾手快,一下把老薛拉住,盧冬梅說,你跟孩子犯什么急?小薛趁機溜出了大門。老薛胸口一伏一伏的,喘著粗氣,一屁股癱在椅子上。

    一個人閑著沒事的時候,老薛就坐在馬路邊的車攤上,對著來來往往的車流發(fā)呆。到了這個歲數(shù),照理說,有些事也該看開了,可老薛卻不知道白己到底圖什么。兒子說長大就長大,父子兩個冉怎么也說不到一塊。老薛知道,歸根結(jié)底,兒子是打心底有種自卑的失落感。讀書那會,小薛成績不差,還隔三岔五地在市里的競賽拿個什么獎的,到了大學,又當了學生干部,按理說,總不會找不到工作,可事實又明擺著,現(xiàn)在就業(yè)形勢緊張,蹲家里啃老的,又不止小薛一個。怨誰?到頭來只能怨自己這個當?shù)臎]本事。其實老薛的心里是難受的,換句話說,老薛是覺著白己有些愧對自己的兒子。父子總歸是父子。前兩天,小薛給老薛送了午飯過來,還買了瓶水,臨走的時候,小薛輕聲地對老薛說了聲,爸,對不起。老薛注意到兒子說這話的時候,沒敢看他,兒子大了,成了小伙子,面皮總是薄的。老薛雖然裝作沒聽見,可這一轉(zhuǎn)身,眼淚就下來了,止也止不住。老薛自己也覺著可笑,一個五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因為一句話,怎么就跟個小孩子似的,說哭就哭了呢?

    這天,老薛正擺著攤,盧冬梅打了他手機。老薛的手機是別人淘下來的那種,舊貨市場花兩三百塊錢買的。盧冬梅在電話那頭說,家里來了客人,趕快回去一趟。老薛問了句誰,盧冬梅卻沒說,只道你回來再說。老薛心存疑慮地掛了電話,心里猜測是不是盧冬梅的表哥過來,商量小薛工作的事,心下想著,腳步就快了。到了巷子口的拐角處,看見一輛锃光瓦亮的黑色寶馬七系轎車,老薛覺著這車看上去,怎么有點眼熟。鄰居毛頭搖著蒲扇,穿著背心出來了,一見老薛,就湊上來嘿嘿笑著說,老薛,這么闊綽的貴客上門,我說你怎么也不介紹下,好讓我們也跟著沾點財氣?毛頭沒事就愛開玩笑,老薛覺得毛頭這玩笑開得莫名其妙,也就沒接話茬。等進了屋,盧冬梅在門口攔住了老薛,輕聲責怪說,你怎么才來?老薛更奇怪了問,到底是誰?說著朝屋內(nèi)張望,老薛的頭剛伸進門,屋里的一個衣著淡雅休閑的男人站起來了,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叫了聲,老薛,你怎么才來?老薛一看,心里猛地一驚,想到,他怎么來了?這時候,身邊另一個站著的年輕小伙子說,是薛師傅吧,我們劉總都等了你將近四十分鐘了。不用說,老薛已經(jīng)認出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劉永健。劉永健對那小伙擺了擺手,說,叫什么劉總?在老薛面前,我除了劉永健,什么都不是。以后,你別在他面前提什么劉總不劉總的。那個年輕小伙子應了聲是,就謙卑地低了頭。老薛記起來插話的小伙,是劉永健的司機小許,上次送自己回家。

    劉永健伸出一只手,招呼著老薛說,老薛,快過來坐下,你還站著干什么?老薛回過神來,覺著有些尷尬,不像回家,倒是像到了劉永健家。老薛說,你們怎么找到我這兒的?小許又說,上次麗品大酒店,劉總叫我送你回家,我就順便把這地址給記下了。老薛哦了一聲。盧冬梅說,這次劉永健來,是來送請?zhí)摹@涎?,送什么,請?zhí)??劉永健大笑起來,老薛被他笑得不知所以。劉永健說,沒錯,我今天路過這里,就順便過來送請貼。老薛又問,你送什么請?zhí)??劉永健說,不瞞你老薛,我過段時問就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老薛瞪大了眼睛,你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劉永健又是哈哈一笑,我說老薛,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這,是枯樹發(fā)芽,朽木開花,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迎來人生第二春了。明白了吧?老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里還是吃不準這事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劉永健站起來環(huán)顧著房子走了一圈,像是自言白語地問,老薛,回城以后,你跟冬梅就一直住這?老薛望著逼仄窄小的住房,這么些年了,一家三口就一直擠在這么個地方,雖然從前也抱怨過太擠之類的話,但現(xiàn)在在劉永健面前,第一次覺著這么貧酸。盧冬梅接了話茬說,當然住這兒,我們哪住得起商品房,別說住了,想都不敢想。劉永健看著盧冬梅說,這些年,住這么個地方,真是為難你了。劉永健說這句話的時候,沒看老薛。老薛的心里卻聽著不是滋味了。劉永健又換了種口氣對老薛說,話是這么說,不過房子說到底不過是個柄身的處所,能躲風避雨就行,你看你和冬梅現(xiàn)在,不也過得挺好,不像我,這么些年,離了婚以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房子大有什么用。老薛聽著劉永健的話,不知道這是他的白嘲還是安慰,或者某種暗示。

    幾個人正說著話。老薛的兒子小薛急匆匆地推門進來,一看有客人在,不由怔了一下。小薛先是朝劉永健禮節(jié)性的笑了笑。就低聲問盧冬梅說,媽,客人是誰?。课以趺床徽J識?劉永健盯著小薛,問,冬梅,這是你兒子?盧冬梅說,是的。又推了推小薛說,你就叫他劉叔叔吧。小薛叫了聲叔叔,又問,樓下的寶馬真漂亮,是你的吧?劉永健笑而不答。小薛興奮地說,真了不起。劉永健又問,你今年多大?小薛說,24了。劉永健點點頭,對老薛說,你看,時問過得多快,一轉(zhuǎn)眼我們都老了。劉永健說,對了,你現(xiàn)在在哪上班?盧冬梅插嘴說,大學畢業(yè)試了幾份工作,都不合適,現(xiàn)在還在找呢。劉永健哦了一聲。接著又聊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老薛基本上沒怎么搭腔,老實說,老薛對劉永健的到來雖然感到意外,卻并不抱什么熱情,甚至有點戒心,撇開過去的那些是是非非不說,老薛總覺著劉永健身上有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是居高臨下的傲氣?還是貓哭耗子的慈悲?老薛自己也說不清楚。最后,或許是老薛的淡漠讓劉永健多少感到了無趣,終于出門道別。臨走的時候,劉永健從包里掏出張名片來,給到盧冬梅的手里,看似不經(jīng)心地說,小薛工作的事,你可以打電話問問上面的號碼,就說是我說的,如果正好有空余的職位,過來試試倒也無妨。

    劉永健走后的幾天里,表面上,老薛和盧冬梅的生活依舊波瀾不興,倆人都沒說這事,該干啥干啥。但心里,卻都揣著各自的心事。有幾次,盧冬梅都把話提到嗓子眼里了,可看到老薛面無表情,只好又把話咽下去。盧冬梅知道,按老薛的脾氣,過去那些事,不可能睜只眼閉只眼,說過去就過去了?,F(xiàn)在劉永健又莫名其妙地跟著跑到了家里,老薛心里沒芥蒂,那才叫怪。冉者,盧冬梅覺得劉永健這人也真是的,沒事干嘛來人家家里,開這么好的車子,興師動眾的,不等于是看人家笑話來的嗎。不過,他也可能并沒什么惡意,也就是過來看看,僅此而已。盧冬梅最在意的是老薛的想法,可老薛卻始終只字不提,能把人憋死。最后,還是盧冬梅忍不住,跟老薛說,你說這劉永健怎么說來就來了呢?老薛淡淡地說,他要來就來,不來就不來,腳長在他那兒,我能管得著?盧冬梅叫老薛把話給頂回去了,就伸出一個手指頭,戳了老薛的額頭說,哪有你那么說話的?老薛說,我怎么說話了,還不就是那么說?盧冬梅又說,你也別這樣,我有正事跟你商量。老薛說,啥正事。盧冬梅說,你記不記得上次劉永健出門的時候,給了一張名片,叫我們打電話問問兒子工作的事?老薛說,他隨便說,你也信?盧冬梅啐了一口,呸,你說你怎么就那么點出息?不試試,怎么就知道不行呢?冉說了,上次叫表哥安排工作那事,就是叫你給攪黃的,你就忍心兒子一輩子在家待著?老薛被盧冬梅說的沒話了。

    盧冬梅小心翼翼地拿出劉永健留下的名片,讀完“XX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的名字后,照著上面的電話號碼一個鍵一個鍵地撥了起來,老薛豎起耳朵,在一旁聽,鈴聲剛響了一下,盧冬梅就啪一下掛了電話。盧冬梅問老薛,你說,這么打個電話就能找到工作?老薛說,你還說我,你自己不也不信嗎?盧冬梅嘆口氣說,管他呢!就又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說話慢吞吞的中年婦女,盧冬梅問,我想問一下,你們公司招人嗎?那女人不耐煩地說,誰告訴你我們招人?我們不招。盧冬梅跟老薛對視了一眼,說,哦這樣的啊,我聽你們公司的劉永健總經(jīng)理說……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那女人說,請問您是不是姓薛,盧冬梅說,我不姓薛,我兒子姓薛,是他想找份工作。那女人笑著說,那請您兒子明早八點來我們公司參加面試吧。盧冬梅把電話掛掉的時候,老薛在一旁問,就這么定了?盧冬梅白了老薛一眼,哪有那么早定?八字還沒一撇呢!

    第二天上午,小薛去劉永健公司參加面試,老薛和盧冬梅一直守在電話機旁等消息。老薛起來又坐下,走來走去。盧冬梅忍不住說,你能不能別在我眼前一個勁地晃悠,搞得我頭暈!老薛坐下,不一會就又起來了。老薛說,你說這事到底有譜沒譜?盧冬梅說,你問我,我問誰去?這事橫豎得等結(jié)果出來才能作數(shù)。老薛又來回地走了,其實老薛的心里,也緊張得要命,就跟小薛出生那年自己等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產(chǎn)科門口似的,一顆心就這么懸著。盧冬梅說,我知道你心里頭緊張,咱們還得看開些,要是這公司真進不去,也就算了,大不了費點工夫,也沒什么損失。正說著,小薛從門口進來了,夫妻兩個慌忙迎上去,盧冬梅問,怎么也不打個電話?結(jié)果怎么樣。老薛的眼珠子就跟釘在小薛身上似的,一動也不動。小薛看看老薛,又看看盧冬梅,一言不發(fā)地搖了搖頭。老薛跟盧冬梅一下跟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剛才那股勁,全沒了。小薛不慌不忙地走到桌旁,端了杯子就像飲牛一樣大喝起來,喝完放下杯子,朝老薛夫妻兩個看著看著,突然嘴角一咧,噗嗤笑…聲,噴出一口水來。盧冬梅白了他一眼,這時候還有什么好笑的。小薛笑得更樂了,干脆用手捂著了肚子,直不起腰了。老薛忙伸出手放在小薛的額頭上,對盧冬梅說,這孩子不會是受什么刺激了吧?小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兩個,怎么,這么容易就受騙了?盧冬梅跟老薛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盧冬梅說,你倒是把話說清楚?。⌒⊙@才不笑了,說,我剛才是逗你們玩的,工作已經(jīng)定了,幾個面試的考官說,我專業(yè)知識扎實,成熟穩(wěn)健,很有潛質(zhì),實習期工資一個月兩千,三個月后轉(zhuǎn)正,冉加J T-!

    盧冬梅和老薛怎么也沒想到,眼下自己遇到的最大難題,碰到劉永健,這么三下五除二地就迎刃而解了。老薛心里都明白,H己的兒子雖然讀書的時候成績還行,但也還沒有那些考官說得那么好,說穿了,他們其實是得了劉永健的授意。盧冬梅用事后諸葛亮的口氣說,你看,聽我的打電話沒錯吧,要早碰上人家劉永健,興許兒子的工作,早就解決了。老薛看著盧冬梅跟小薛的那股高興樣,不知怎么的,剛才的那股開心勁倒反而慢慢地沉了下來。小薛找到工作,當然是件高興事,可老薛心里卻有種悲喜交加的意味,悲的是什么?老薛自己也沒法說清楚。但歸根結(jié)底,兒子的T作使生活重新有了希望,有了盼頭。盧冬梅看…老薛的心事,說,言歸正傳,不管過去你對他有什么想法,畢竟他也幫過我們這么一次。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老記著那些個過去的事,有意思嗎?過日子是過往后,不是過從前。老薛聽完不說話了。良久,老薛問,那你的意思?盧冬梅說,我的意思,也冉簡單不過,我們抽個空,去跟他道個謝就成。老薛說,去趟也成,我就不去了。盧冬梅說,你那股醋勁怎么又上來了?就算不為你自己,為了兒子以后能在公司有個發(fā)展,你也得去。

    到了那天,盧冬梅還是死活把老薛拉到了劉永健的公司。夫妻兩個開始還在門口還拉拉扯扯,一進公司,就全被大廳里豪華的氣派給鎮(zhèn)住了。兩個人摸著锃光瓦亮的墻面和大理石柱不住地感嘆。這時候,一個保安模樣的彪形大漢走過來,盤問似地盯著老薛夫妻倆,干嘛的。盧冬梅說,我們找劉永健。保安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你們?說吧,找劉總什么事?盧冬梅看看老薛,又看看保安,說,奇了怪了,你又算怎么回事?我f門的事,干嘛要告訴你?保安沉下臉來,實話告訴你,想見我們劉總,就得先過我這一關(guān)。老薛拔出支煙來,遞到保安手邊,笑著說,同志,通融一下,我們是真的有事。那保安也沒拿正眼瞧老薛,說,回去吧,今天劉總不在,有事明天冉來。盧冬梅心里的火氣騰一下就上來了,指著保安說,哪有你這樣的,別這么看不起人。老子今天倒非要進去看看他劉永健到底在不在。話一說完,兩邊就拉扯起來。

    兩頭正爭執(zhí)不下,從門口傳來一聲呵斥,干嘛呢?保安給這么一喝,跟觸電似地縮了手。老薛和盧冬梅順著聲音一看,是個二十出頭,打扮入時的女人。那保安原來還想冉說幾句,只給那年輕女人瞥了一眼,就打住了。盧冬梅忙上去說,這位小姐,你過來評評理。盧冬梅還想冉說下去,那女人看了老薛一眼,說,是薛師傅吧。老薛怔了一下,想不起她是誰,只好點點頭說,我們是來找劉永健的。女人說,正巧,我也去劉總那,我給帶路吧。

    兩個人跟著那女人上了電梯。老薛心里頭尋思著,這女人有種說不出的面熟,正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那女人問,薛大哥,這位是嫂子吧。老薛問,你認識我?那女人笑道,薛大哥真是貴人多忘事,上次你們搞三十周年慶,我們還見過一次面呢。我是劉總的秘書,你就叫我張麗好了。正說著,已經(jīng)到了劉永健的辦公室門前,張麗先輕輕叩了幾下,而后推開門,請老薛夫婦進去。劉永健正在打電話,盧冬梅剛想說話,劉永健轉(zhuǎn)過身去,也沒看他們,伸出一只手做了下壓的動作,示意他們坐下。老薛和盧冬梅在沙發(fā)上各白坐下半個屁股,把手放到大腿上,直直地坐著。劉永健還沒掛電話的意思,大聲說著話,又不時地哈哈大笑,老薛和盧冬梅面面相覷,拘束地打量著辦公室的陳設。過了十來分鐘,劉永健終于掛了電話。盧冬梅原先打算好的那些感謝話,此刻卻一句也想不起來。劉永健笑著說,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盧冬梅也堆著笑說,不礙事,不礙事。剛剛上樓的時候,幸虧遇著這位小姐了。

    劉永健大笑了起來,對盧冬梅說,你們還不認識吧,張小姐是我女朋友,也是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上次我送來請?zhí)褪钦埬銈儊砗任覀兊南簿?。老薛和盧冬梅有點不大敢相信,畢竟兩人的年紀差不多差了一半,盧冬梅借機夸起了夸張麗長得如何漂亮。劉永健說,跟你年輕時候,可不能比啊!老薛看見劉永健說這話的時候,故意拿眼角的余光瞥了自己,老薛當做沒看見。劉永健換了話題,問,對了,你兒子的工作的事,定了沒有?盧冬梅說,定了,這次真多虧了你了。劉永健不置可否地一笑。又問老薛,老薛,你在哪上班?老薛說,哪還上班,原來在鏈條廠,現(xiàn)在廠子倒了,在馬路邊擺了個修車的攤子,也就湊合著過。劉永健沉吟了片刻,對張麗說,保衛(wèi)科是不是還有個空職?張麗點點頭。劉永健看著老薛,這樣吧。你要是愿意,下個星期就可以過來報到,現(xiàn)在,我這也就只能這么先替你安排著,等過段時問有機會了,冉做打算。你看怎么樣?老薛和盧冬梅都不由得吃了一驚,盧冬梅說,這,這怎么可以,他一點經(jīng)驗都沒。劉永健笑笑說,先干著,沒幾天就上手了。說完看看手表,說,時間也差不多了,我這還有個會,就這么定吧。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亓思?,老薛對盧冬梅說,我怎么覺著這心里頭,老感覺怪怪的。盧冬梅對老薛的說法嗤之以鼻,我看你自己就怪怪的。你說說看,怎么個怪法?老薛搖著頭說,你說,白從遇上了劉永健,怎么什么事,都能撞一塊?盧冬梅說,我看,是你自己太多心,這些對我們,是天大的事,對人家劉永健算什么,還不是一句話?人家那是念及舊情,想幫咱一把。老薛冷笑著說,念及『日情?盧冬梅臉一紅,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不妥,接著說,說到底,是你自己心里還放不下那事,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還不相信我?你總不至于覺得劉永健到這會,還對我念念不忘吧,你沒看見那個張麗,要多水靈,有多水靈。我都老很掉渣了。盧冬梅說完,白己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老薛繞過盧冬梅的話題,隔了半天,蹦出一句,反正我不會去那上班。

    到了第二個星期,盧冬梅把老薛車攤里能扔的行頭都扔了,老薛忍不住跟盧冬梅慪氣。盧冬梅說,你跟自己過不去,也就算了,可你說什么也犯不著跟錢過不去呀!老薛想爭辯,但想到自己說什么都沒用,女人畢竟是種現(xiàn)實的動物。看著老薛把扔掉的行頭一件件從垃圾箱里翻撿出來,盧冬梅的眼眶就紅了,她轉(zhuǎn)過身去。老薛從背后看到妻子的肩膀因為哭泣而微微地抖動。老薛慢慢停下了動作,把手擱在盧冬梅的雙肩上,嘆了口氣。過了很久,盧冬梅停止了啜泣,她用一種幽怨的口氣說,老薛你知道嗎,我真的是過怕這種日子了。

    老薛就這么開始在劉永健的這個房地產(chǎn)公司做起了保安。這工作,是個閑職。好像什么地方都要去管,又好像什么都不用管。一晃兩個月過去了,上班時問,老薛就到處逛逛,下班前,把沒鎖的門和窗戶鎖了,沒關(guān)的空調(diào)電燈電腦關(guān)掉,也都是份內(nèi)的事。老薛覺得自由點也沒什么不好,就是有時候閑得慌。無聊的時候,老薛就聽保衛(wèi)科一幫年輕的保安毫不害躁地談論女人,夸張地吹噓自己獵艷的過程,一個事情往往能講上匕八十來遍,每次版本都不盡相同,但大家也并不去深究事情的真假,一個個說得天花亂墜,自得其樂。聽得久了,老薛發(fā)現(xiàn)這幫人最喜歡的談論的,還是公司內(nèi)部的女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在背后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大概覺得這樣更刺激。這些保安都是鄉(xiāng)下來打工的年輕后生,原先倒也還算守本分,在花花綠綠的城市呆不了兩年,那種事情,立馬就開竅了,說到底,他們在這里快活不了幾年,將來一個個都要回鄉(xiāng)下老家娶妻生子。論起來,他們跟老薛也算是兩代人,很多事情都說不到一塊。

    有一天,老薛從食堂打了熱水回來,回值班室,剛到門口,聽到夸張的笑聲,一幫人圍著那個叫虎子的保安起哄,老薛覺著,這些人對自己,多少還是有些生分,怕進去掃了他們的興,就站在門口,點了支煙。老薛隔著玻璃窗,瞥見虎子正說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虎子說,騙你們不是人,這事是T-真萬確,我要騙你們,就天打五雷轟!說著舉了一只手要發(fā)誓,大伙又開始噓他,虎子開始急了,他說,張麗……老薛原本松懈的身子,聽到這個名字突然一驚,不由地將身子往前湊了湊,正聽著,虎子游離的目光落到了玻璃窗外的老薛身上,剛才還有說有笑的這幫人一下子轟地就散了,一個個抓著頭皮陸續(xù)出了值班室,老薛知道是自己的到來給他們看到了,老薛進了門,虎子正拿著帽子,低頭往外走,老薛笑呵呵地攔住虎子說,說得這么起勁,怎么我一來,就都走了?虎子抓抓頭皮說,沒什么,沒什么,正聊昨晚上喝酒的事呢。說完一溜煙就出了門。只剩下老薛一個人提著水壺,站在值班室里頭。

    老薛后來想起這事,覺得自己當時并沒聽錯,只是沒往心里去。說到底,還是自己不愿意去管這號閑事。老薛在公司里呆著,雖說不怎么跟人搭介,卻也害怕見一個人,誰?劉永健。老薛的怕,不是真怕,而是覺著見了劉永健,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畢竟這是他的公司,有時候,又碰上在傳達室值班什么的,要完全避開,是不可能的。另外,老薛也受不了每次見到劉永健都得跟其他員工一樣,畢恭畢敬地叫一聲劉總。別人叫的時候,劉永健不過點點頭,或者干脆不理會,老薛叫他,哪怕叫得冉輕,劉永健都會大聲地答應,好像故意應給老薛聽的。別人當然覺得奇怪,拍著老薛的肩,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只有老薛心里頭,特別不是滋味。時問一久,老薛就慢慢摸出劉永健在公司出現(xiàn)的時問規(guī)律來,他除了早上要來公司轉(zhuǎn)轉(zhuǎn),白天差不多要往外跑,到了晚上八點,又回公司轉(zhuǎn)一圈。這樣一來,老薛避開他的劉永健的概率,就多一些了。老薛心里頭也想過,自己沒事琢磨這些,是不是多少有些人窮志短,但避開了劉永健,老薛在公司上班,也就沒那么受拘束了。

    老薛在公司遇見最多的,是劉永健的秘書兼未婚妻,張麗。因為特殊的身份,公司的內(nèi)務,差不多是她一個人在打理。張麗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姣好的容貌和妖嬈的身材,當然也不斷有人質(zhì)疑她的T作的水平和處理事情的能力,但她雷厲風行的專斷,和專橫跋扈的個性,常常使公司的人敢怒而不敢言。在這一方面,大家都很知趣,因此沒有一個不對她有所忌憚。人們私下談論最多的,是關(guān)于張麗的私人生活,女人們用不無刻毒的口吻談論她身上每天變換的名牌服飾,并把話鋒指向她優(yōu)越生活的最終來歷。老薛沒有刻意打聽這些,只是偶爾從員工們閃爍其詞的話語中,得到了一些消息,劉永健跟前妻婚嫻的破裂,就是因為這個叫張麗的女人的出現(xiàn)。劉永健在同前妻協(xié)議離婚的過程中,付給前妻數(shù)額巨大補償費,足以證明他對眼前這個女人的迷戀程度。男人們在私下無止無休地談論她作為性感尤物最為隱私的身體部位,老薛覺得,在這一點上,所有部門的男人,不管穿沒穿西服,打不打領(lǐng)帶,和保衛(wèi)科的那幫保安比,其實沒什么差別。

    這天老薛碰巧值夜班,時問一過九點,整幢大樓的就闃無人影。老薛伸著懶腰,從值班室出來,開始巡夜。原本巡夜的,是另一個保安,但他卻因為貪嘴,冰西瓜吃壞了肚子,只好一個勁地要求老薛幫幫忙。值班制度規(guī)定每兩個小時,保安就要在大樓里巡查一趟,老薛禁不住央求,只好拿著手電上了樓。除過走廊里幾盞路燈,大樓里都是黑魃魃的一片,老薛例行公事地到了十樓,剛想回身,卻發(fā)現(xiàn)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還透出幽微的亮光。一看,是張麗的辦公室。老薛揉揉眼睛,確定沒看錯,便暗暗罵了一同值班的保安,凈知道偷懶,連個燈都不關(guān)。老薛推開門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兩具半赤裸著抱在一起的身體,一個女人坐在辦公桌上,岔開雙腿,裙子褪到腰問,腳底板朝天,微仰著勾住男人的脖子,老薛一下子怔在那里,手里還握著門把。借著幽微的燈光,老薛看清那張目光迷離喘息不止泛著桃紅的臉。幾乎是在同一刻,那張臉突然流露…驚懼的神情。老薛猛地回過神,把門重重地帶上,踉踉蹌蹌地逃離。

    第二天,老薛在家休息,躺在床上。盧冬梅摸著老薛的額頭說,你怎么了,不舒服?老薛拂開盧冬梅的手說,沒什么。盧冬梅關(guān)切地說,我看你臉色好像不大對勁。老薛的腦子里又浮現(xiàn)…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粗R冬梅一臉的訝異,老薛心里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她。一轉(zhuǎn)眼,又覺得這種事,沒什么好說的。這天,老薛有種魂不守舍的感覺,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最終斷定那個那個男人無論是從身高還是背影上判斷,都不像劉永健。

    老薛想,要是自己不頂另一個保安去巡夜,興許就碰不上這號子事了,可這事又說不準,碰沒碰上,又不是白己能決定的?,F(xiàn)在老薛心里想的,是那個叫張麗的女人會對自己怎么樣,是不是找個借口開除?要真開除,自己倒也沒什么,本來就是拗不過盧冬梅才去的,大不了重新回去擺車攤而已,倒是小薛,以后在那上班,她會不會變著法子找他的碴呢?老薛的心里越想越亂。

    時問過去一個多星期了,老薛擔心的那些事,連個影子都沒有。偶爾碰上張麗,她依舊是鎮(zhèn)定自如,旁若無人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老薛先是覺得奇怪,后來才慢慢覺得自己的想法,其實是多余的。又不是他老薛犯了什么錯,犯不著這么誠惶誠恐的。該急的人,不是自己。老薛想起那回值班室里,虎子他們談論張麗時候的表情,以及見到自己之后的慌張。立刻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老薛也開始明白,為什么公司內(nèi)部的員工,為什么背后說起她,總是忍不住捂住嘴偷偷地笑,也許知道這事的,并不止他老薛一個,只是張麗白己不知道而已。虎子他們聊這些的時候,有意無意地避著自己,多半是以為他和劉永健有一層特殊的關(guān)系,至于具體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卻并不知道。

    公司季度評選的“愛崗敬業(yè)”楷模,很快評選出來了。據(jù)說這是公司內(nèi)部表彰先進員工,促進行風建設的一個重要獎勵機制。至于具體的評選流程和操作規(guī)則,因為一般人并不知曉,大家都對此私下里紛紛表示質(zhì)疑。按理說,對于這種虛無飄渺的榮譽,大家也并不看重,但因為獎金數(shù)目非??捎^,關(guān)注的人也就不在少數(shù)。老薛沒想到這個季度的楷模,居然會是自己。領(lǐng)取獎金的時候,財務科里的幾個人紛紛用一種復雜的目光看著老薛,出納笑吟吟地問,老薛,你在這剛待滿一個季度吧?老薛輕聲地應了聲,是。剩下的人故意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出納遞過領(lǐng)款單,對老薛說,先去張秘書那簽個字,完了冉來領(lǐng)錢吧。

    本來,簽字的權(quán)力只在劉永健那里,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張麗在一些方面當然也可以代行其職。老薛心神不寧地敲開了辦公室的門,原來倒還希望里面有其他人在場,一進門,才看見只有她一個人。老薛低著頭,把領(lǐng)款單放到辦公桌上,說,張秘書,麻煩你給簽個字吧。張麗并不忙著簽字,而是笑著站起來,軟軟地叫了聲薛大哥,招呼老薛在沙發(fā)上坐下,又泡了一杯茶,說,不忙。這是杭州帶來的龍井,我都舍不得給劉總,薛大哥,你品品。老薛連連擺手說,我不渴,不客氣,不客氣。張麗看著老薛,關(guān)切地問,在這里上班,還習慣吧?老薛避開熱辣辣的目光,說,還行。張麗說,要是碰上什么困難,不用麻煩劉總,直接跟我說就行。老薛注意到張麗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卻意味深長。張麗靠著老薛坐下,老薛感到張麗的身體慢慢靠過來,因為靠得近,她身上濃郁熱烈的香水味極為刺鼻,低胸的職業(yè)裝袒露出一大塊白皙細膩的皮膚。老薛很不白然地把手放到大腿上,搓了又搓。最后老薛拿起桌上的那杯茶,猛喝了一口,誰知道茶水太燙,老薛噗地一口全吐出來。老薛窘態(tài)讓張麗笑得花枝亂顫。老薛驚慌失措,不知所以的時候,張麗掏出紙巾,往老薛的嘴邊來擦,老薛避閃不及,伸手一推,就碰到了小麗纖長細瘦的手指,老薛觸電似地把身子往后一縮,順勢離開了沙發(fā),慌慌張張地朝門的方向摸去,聽到身后傳來張麗的叫聲,你等等。

    劉永健的婚禮如期舉行的那天,老薛和盧冬梅也免不了到場。盧冬梅拖著老薛,魚似地往人縫里鉆。盧冬梅的眼睛一刻也沒閑著,見著白己覺得新鮮的,就一驚一乍,猛掐老薛的胳膊。最后,老薛實在疼不過,掙開盧冬梅的手。盧冬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老薛覺得盧冬梅的興奮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喜歡熱鬧畢竟是女人的天性,老薛也就不再說什么。盡管劉永健的婚禮場面,充分顯示了他作為成功男人的財力和魄力,老薛卻也沒怎么放在心里,跟盧冬梅不一樣,老薛來參加劉永健的婚禮,純粹是打打過場而已。另外,只要在人群里一瞥見張麗,老薛心里就有種說不清的別扭。

    參加婚禮的人當中,抱著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的,大概也就老薛這么一個了。多數(shù)人其實跟盧冬梅一樣,是來看熱鬧的。撇開了極盡奢華的場面不說,光是劉永健跟張麗兩人往那一站,大家就忍不住私下捂著嘴偷偷的笑。兩個人年紀差不多差了一半,現(xiàn)在這年頭,雖說老夫少妻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但把婚禮辦得這么高調(diào)的,也并不多見,何況往來的賓客都是熟人,對這兩人的過去,早都心知肚明,但知道歸知道,當然也不會有人站出來說什么,大家對這點心照不宣,客套寒暄之余,相互一笑,就顯得意味深長了。

    劉永健和張麗,始終面帶微笑,毫無愧色。這讓原本想看熱鬧的人都大跌眼鏡?;槎Y有條不紊地舉行,一轉(zhuǎn)眼,就到了捱桌敬酒的時候,劉永健和張麗這么一副臨危不懼的樣子,倒是更激起了大家的興致,于是有人開始吵嚷著要敬一杯,劉永健遲疑了一下,又朝張麗看了一眼,只好一飲而盡,沒想到喝完這杯,大家約好似地開始爭著給他們敬酒,這中問多少帶了諂媚的意思,也有平日受慣了支使,不免想借機出點氣的。劉永健朝后面一看,敬酒的人都快排成了長龍。雖說平日里被人叫慣了劉總,但酒桌上是不分什么大小的,何況又是自己的婚禮,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也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任他酒量冉好,也架不住人多。等到臉成了豬肝色,原本還半推半掩的劉永健,嗓子就開始粗起來,他紅著眼睛,索性把袖子一卷,朝人群大喝道,下一個!笑倒了一大片。

    盧冬梅和老薛正坐在不遠處,兩人看著劉永健東倒西歪的狼狽相,也忍不住笑了。老薛看看手表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還是回去吧。盧冬梅還瞅著那邊笑個不停,還沒給這邊敬酒呢,不急!老薛說,你還跟著瞎起什么哄啊?兒子今天加班,這會也該回來了。一提到兒子,盧冬梅一拍腦袋,我還差點忘了這茬!兩人起身要走。剛到門口,張麗橫出來把他們給攔住了。

    老薛沒敢拿正眼看她。張麗笑著說,怎么這么早就急著走呢。盧冬梅說,這不兒子今天加班,也快回家了,我得回去準備點熱水什么的,真不好意思。張麗說,既然這樣,那我也就不強留你了。不過,你也看見了,永健今天喝太多,看來一時半會兒還歇不了,一會得有人幫忙攙著,我一個人可吃不消。盧冬梅說,這有什么,一會讓薛大哥留下來幫把忙。張麗喜形于色,說,那好,一會我叫司機送他回去。老薛剛想推脫,盧冬梅卻顧自己走了。張麗抓著盧冬梅的手一路送到門口。

    老薛沒想到白己會留下,想拒絕,又找不出什么借口。他朝著那邊一瞥,身材原本不高的劉永健,被簇擁在一群人當中,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明顯已經(jīng)步履《踉蹌,東倒西歪了,敬酒的人依舊是不依不饒的架勢。這一刻,老薛突然發(fā)現(xiàn)劉永健鬢問的幾根白發(fā),老薛才感嘆他也畢竟老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白己婚禮中酩酊大醉之余,還應付著虛情假意的恭維,口是心非的問候,名正言順的捉弄,老薛對劉永健突然生…了幾分憐憫。

    老薛過去,攙了劉永健的手,湊在一旁輕聲說,少喝點吧。你醉了。劉永健半瞇著眼,打量著老薛,突然猛一抬手,拂開老薛,說,少喝點?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劉某人大喜的日子!你叫我少喝點就少喝點,你算什么東西?

    老薛怔了一下,圍觀的人轟地笑出聲來,附和著說,對,對,對!劉總海量。冉干!說完又給倒上了。劉永健醉眼朦朧地掃視了人群,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人群里有個尖嘴猴腮的跟著起哄說,對,今天是劉總這輩子最難忘的日子,誰掃了劉總的興,就是掃了大家的興!劉永健跟著大家哈哈大笑,突然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搖搖晃晃的指著那人說,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最難忘的日子?那人就說,看來咱們劉總還有比洞房花燭夜更難忘的事呢,大伙想不想聽聽?說著帶頭鼓起了掌,下面跟著響起一片掌聲,有人拿著酒杯在酒桌上發(fā)出了陣陣敲打。

    劉永健伸出手指頭,放在唇邊,做了“唬”的動作,人群就安靜下來,一個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劉永健,劉永健不急不緩地掏出支煙,點了,說,你們別以為我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其實你們一個個拔長了脖子看我的笑話,我會不知道?不過,我倒還真愿意說。這就叫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大伙又鼓起了掌,劉永健換了副一本正經(jīng)的說,我最難忘的事,是什么?是初戀,什么叫初戀你們懂不懂?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在自己的婚禮上談論自己的初戀,當然是件可笑的事,對參加婚禮的人來說,這一意外的收獲使他們津津樂道,交頭接耳。好事的人則把目光偷偷轉(zhuǎn)向婚禮的女主角張麗,只見她在一旁面帶笑意,臉上沒有任何慍怒的神色,就像在參加別人的婚禮。完全沒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老薛的身上,老薛只是面無表情地站著,一言不發(fā)。

    老薛看到劉永健的目光在那一刻變得恍惚起來,他嘆了一口氣,開始沉浸在對往事難以自拔的回憶中,和老薛一樣,人們第一次看到劉永健這樣感慨的表情,劉永健不急不慢地喝掉了杯中的酒說,這事呢,還得從我插隊那會說起,那時候的劉永健算什么?黑五類子女,說穿了,連條狗都不如,誰見了都要踹兩腳。劉永健嘆了口氣說,那時候,我真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完了,死了的心都有??墒?,天無絕人之路,偏偏叫我遇見了一個姑娘,她見我可憐,就安慰我,還給我留口吃食,可我就像個瘟神似的,誰見了都躲,這吃食當然不能光天化日,名正言順地給,于是我們就想出出個辦法,等到天一黑,我就躲草垛里頭等她。于是我就天天盼,日日等,從早到晚等著天黑,這樣我就可以見到她,誰知道,有一天我們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劉永健的講述還沒有結(jié)束,剛剛那個尖嘴猴腮的人就故作驚訝地發(fā)問,這樣就完啦?劉永健說,當然。你還想怎么樣?那人說,我覺得吧,你的初戀故事性不強,特別是不夠生動,大家說是不是?于是下面一幫人哄地笑了,又跟著開始起哄。

    劉永健說,那你說,要怎么個故事性,怎么個生動法?

    尖嘴猴腮的兩只眼睛骨碌一轉(zhuǎn),露出嘿嘿的笑臉說,這個簡單,我們現(xiàn)在玩一個游戲,這個游戲呢,叫情景冉現(xiàn),就是模擬當時你們約會被發(fā)現(xiàn)的情景,咱們在座的各位來賓充當評委,要是大家滿意了,覺得好,那才叫生動。

    下面的人聽完這話,連連鼓掌,劉永健也忍不住笑出來,說,那你不是在耍我?

    尖嘴猴腮故作委屈說,劉總這叫說的什么話?就是借我一百個膽,也不敢??!再說了,都知道您向來做事雷厲風行,敢作敢為,可別因為今天這推三阻四的,影響了您在我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劉永健哈哈大笑說,行,就為了這個光輝形象,今天我算是豁出去了。說完拿起酒杯,對著杯口一飲而盡。下面的人一片叫好。

    尖嘴猴腮連忙制止說,哎,別急嘛,下面我隆重邀請咱們的新娘子,來擔任本次情景冉現(xiàn)游戲的女一號!請同意的來賓鼓掌!話音剛落,掌聲又響成一片。張麗倒也不推卻,粉面含笑地徑直上前。

    接下來當然還缺一個角色,就在尖嘴猴腮莫衷一是的時候,劉永健笑著說,這個角色,我來定!大家急切的問,誰?誰?誰?劉永健用手一指老薛說,喏,就是他了!

    老薛怎么也沒有想到,劉永健居然會把自己拉進這場鬧劇當中。老薛腦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離開這里,可是兩條腿軟綿綿的,怎么也邁不開步子。幾個好事的人把老薛拉拉扯扯地拖上了臺。

    老薛看到劉永健和張麗兩個人在眾人的慫恿下,鉆進到了一張桌子底下,劉永健從桌子底下探出半個腦袋說,可以開始吧?眾人哄笑,尖嘴猴腮挺直了身板,面向大家,說,接下來,我宣布,請劉總和他的這位初戀情人,正式進入戀愛狀態(tài)!劉永健又問,怎么個進入法?尖嘴猴腮說,劉總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初戀嘛,當然是親親嘴而已,難不成初戀你還想搞出個娃來?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劉永健也跟著笑了,說著用手箍了張麗的脖子,也不顧她的躲避,在臉上戳印似的親下去。扭頭問大家,你們滿不滿意。眾人笑得更厲害了。尖嘴猴腮又說,劉總你也真是糊涂一時啊,這種事滿不滿意,你得問新娘子??!

    老薛就是這個時候被推到眾人眼前的,不知是誰在他手里塞了把掃帚,老薛茫然地倒提著掃帚,扒光了一樣站著,一臉木然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個落入狼群的可憐的羔羊,老薛看見所有的人都在笑,男人肆無忌憚地笑,女人忍俊不禁地笑,小孩天真無邪地笑,挾風帶雨,震耳欲聾,笑聲的洪流把老薛沖進了巨大的漩渦,這一刻老薛只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自己輕的像一塊爛木頭,在渾濁的浪頭里一會下沉,一會浮起,不停地打轉(zhuǎn),到后來了,所有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四周一片靜謐,靜到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老薛看到眼前無數(shù)張黑洞一樣的嘴巴,像魚一樣,機械地一張一合,吐出長串的泡泡,泡泡在空氣中排隊上升,隨即又依次爆炸,變成了長串的鞭炮,噼里啪啦響個不停。老薛就是在這炸響中,扔掉了手里的掃帚,跌跌撞撞地出了酒店。

    霜降剛過,時斷時續(xù)地下了幾場小雨,濕潤的空氣已有幾分侵骨的寒冷,浙北丘陵山地與河網(wǎng)平原銜接地帶的綠色還未消失殆盡,真正的冬季已經(jīng)悄然而至。老薛就是在這個時候,帶著受傷的心,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施家岙。距上次離開,已將近二十年。一路上老薛透過車窗玻璃,望著省道兩旁空蕩寂靜的田野,迤邐散布的農(nóng)莊村舍,道旁飛一般倒退的廣告牌,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荒涼。其實老薛白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回來,如果說三十年前老薛作為一個不經(jīng)世事的毛頭小伙,初到施家岙還多少有點“廣闊天地煉雄心”的豪情,那么他后來不顧一切的托朋告友,要調(diào)回城里,就顯得狼狽不堪了。而現(xiàn)在,老薛自己孑然一身地回來,除過對幾十年世事無常的感慨嘆息和一身風塵之外,還剩下什么?連老薛白己也不知道。

    老薛直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在白己平淡無奇的人生中,還沒有哪個地方對自己的影響能夠與施家岙相論,包括他所出生的省城,雖然只在這兒生活了十年,他一生中幾乎所有重要的事件都是在施家岙完成的,包括同劉永健的相識與結(jié)怨,與妻子盧冬梅的結(jié)合,兒子小薛的出生。老薛回到這里,不像其他當年在此落戶的知青一樣,多少年后三五成群的結(jié)伴,故地重游,充滿追昔撫今的感慨,不勝唏噓地落淚,并慶幸自己最終回城的選擇,他們對城市強烈的歸屬感,使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擺脫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更未從內(nèi)心的真正的接受施家岙,甚至于多看一眼。老薛自己呢,他這么想當然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有多么高尚,甚至于在其他人紛紛返城以后,老薛回城的欲望比別人來得更為強烈,但城市又給他帶來了什么?時隔多年,老薛意識到當初對城市生活的種種設想,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天真而已。施家岙離老薛所在的省城不過幾十公里之遙,這么些年了,老薛從來就沒有想到冉回來看一眼,對老薛來說,施家岙是一條記憶的紐帶,一頭系著盧冬梅,另一頭則是劉永健,兒子小薛只是盧冬梅這頭的延伸。當年老薛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城,與其說是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倒不如說是對施家岙的逃避。即使是進城以后,老薛也一直拒絕著與施家岙有關(guān)的零零總總,很多次盧冬梅提出要老薛跟她一起回去看看,但最終拗不過老薛,盧冬梅的父母雙雙過世以后,老薛同施家岙已經(jīng)斷絕了任何實質(zhì)性的聯(lián)系。老薛自己也明白,其實他與施家岙之問的瓜葛,并未就此斷除。相反,老薛越想忘記,它在自己腦子卻里愈加清楚。施家岙遠遠不只是一個地名這么簡單,對老薛來說,施家岙意味著老薛多少次想要面對又無法面對,想要忘卻又不能忘卻的記憶。施家岙成了一團剪不斷理不清的亂麻,歸根結(jié)底,這團亂麻的線頭只在一個人那兒,誰?劉永健。過了二十年,老薛才捋清白己同施家岙之問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不是施家岙捉弄了老薛,而是老薛錯怪了施家岙。這發(fā)現(xiàn)雖然差不多用了二十年時問,但也還不算太晚。要不是遇著劉永健,要不是遇著他以后隨之而來的種種事件,老薛這輩子,怕是到死都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老薛在站臺下車的那刻,還是遲遲不敢把腳落在這塊叫做施家岙的土地上,老薛突然覺著自己的心里,充滿了愧疚。這愧疚,就像跟父母吵嘴一氣之下離家?guī)资暌院笥衷俅位貋硪粯?。老薛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真的到了這里,卻冉也沒有辦法把它和記憶里的施家岙重疊起來。這么些年了,施家岙的變化遠遠超出老薛的想象,村莊的旁邊興建了成片燒制磚塊的土制磚廠,操著外地口音的民工推著磚車來回忙碌,交錯縱橫的水泥路割碎了大片稻田,剩下的田地差不多荒蕪殆盡,長滿一人高的野草,道路兩旁是鱗次櫛比高低錯落的新簇簇的樓房,只有昔日的糧倉還沒有被拆掉,卻早已岌岌可危,剝落的墻體上隱約可見的紅色語錄,訴說著幾十年前早已被人淡忘的歷史,老薛無頭蒼蠅似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當年的曬谷場都無處可尋。當他匆匆趕到當年打著手電把劉永健和盧冬梅從草垛里揪出來的那片稻田,卻發(fā)現(xiàn)白己腳下踩著的,已經(jīng)是被夯實的路基。三五輛黃沙車來回地墊土,幾個修路的農(nóng)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悄悄打量老薛,交頭接耳。

    老薛這時候才明白,這個與白己大半輩子都息息相關(guān)的村落,在時問的推移里,早已變得面目全非,無法冉找到絲毫記憶的碎片。沒有想到的是,過去的幾十年時問,就在老薛刻意與施家岙保持距離的同時,這個地方早已把和老薛相關(guān)的一切都從土地里剔除。二十年前老薛削尖了腦袋往城里鉆,現(xiàn)在,他一不留神卻發(fā)現(xiàn),施家岙對他的拋棄來得更為徹底。老薛不無白嘲地想,從始至終,他都有意無意的把H己在施家岙的一切看得太重要,對施家岙而言,老薛算個什么呢,多少人在這塊土地里生老病死,年復一年,代代相傳,他們都曾經(jīng)是這里的主人,在這里開墾,播撒,耕種,勞作,收獲,生息繁衍,最后又被埋在這兒,變成土地的一部分,他們尚且不能留下什么,而老薛呢?充其量不過只是一個施家岙的訪客,憑什么要這塊地為他保留丁點?就在老薛剛剛還以為自己可以裝作不聞不問地拋棄這塊土地的時候,施家岙又反過來狠狠地嘲笑了老薛。

    但是老薛,他也畢竟有過自己的施家岙啊。他把屬于自己最為血氣方剛的年代,把年輕時候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都深深地鐫刻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他曾經(jīng)閉著眼睛喊出這里每一丘水田和旱地的名字,他的手觸摸過田地里的每一手不泥土,他熟悉這里的一棵樹一塊石頭,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他在這里認識了這輩子唯一的女人盧冬梅,還有讓自己一輩子都耿耿于懷的劉永健,更為重要的是,這塊土地給與了他兒子小薛的生命,使他的血脈得以延續(xù)。他一生難以擺脫的糾葛與痛苦,愛慕與歡樂,尊嚴和恥辱,無不是這塊叫做施家岙的土地的賜予。在這塊土地上,勞作讓他的體魄得以強健,愛情使他的精神豐實飽滿,屈辱又從此影響到他一生的命運,他的生命接通了這塊土地的歷史,汗水澆灌了土地上生長的作物。盡管,他也同其他人一樣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和擺脫這塊土地給他命運帶來的羈絆,他甚至曾經(jīng)毫不掩飾地表達白己對這塊土地的仇恨和憎惡,但這恰恰說明他和這塊土地之問那種割不斷,剪不完的T-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早已把自己一生的命運都根植于這片土地的泥壤深處,難道這還不夠嗎?

    這一天,老薛覺著就跟過去二十年似的漫長,而過去的二十年又像在彈指一揮問,老薛心里明白,自己心中的施家岙,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消失殆盡,其實該放下的遲早都得放下,該了結(jié)的,也總得有個了結(jié)。車子漸行漸遠的時候,老薛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施家岙,還是落下了眼淚。

    從施家岙回來后的幾天,老薛看上去并未與先前有什么不同,依舊準時地上下班,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冉者,也許除了老薛,誰也沒有把劉永健婚禮上發(fā)生的事掛在心里,大家無非把它看做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人們畢竟對老薛和劉永健的過去一無所知,甚至包括張麗。這天老薛巡查完大樓,剛要下班,手機響了,一看號碼,卻是張麗打來的,老薛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電話那頭傳來張麗甜地發(fā)膩的聲音,薛大哥,前兩天怎么沒見你上班,在忙什么?老薛說,也沒什么,去鄉(xiāng)下一個親戚家轉(zhuǎn)了圈。張麗吃吃一笑,又不是過年,還轉(zhuǎn)什么親戚。老薛沒有接話,話題一轉(zhuǎn),問,有什么事嗎?張麗笑道,誰規(guī)定沒有事就不能打電話,這話說的。老薛也跟著哈哈笑了,說,那倒不是。張麗又說,就是想請薛大哥你一起吃個飯,不知道我這點面子夠不夠。老薛頓了一下,問,是劉總的意思?張麗啐了口說,他在我還不清了呢。就我倆。難道還怕我吃了你不成?老薛笑了,我還怕你吃不了我呢。

    倆人吃飯的地方定在一處僻靜的西餐館。張麗握著手里的高腳酒杯,朝老薛一笑,老薛裝作翻菜單,躲過了張麗的目光,老薛指著菜單搖頭說,你看,就這些,差不多頂我半個月T-資了。張麗笑笑說,虧你受了這么多年黨的教育呢,資本主義從頭到腳,哪個毛孑L不是流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這話從張麗嘴里說…來,倒顯得滑稽,老薛也被逗樂了。老薛又感嘆說,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個把月能吃上一頓肉,就不知有多高興,哪像你們現(xiàn)在,對什么都見怪不怪。張麗說,人活著就得朝前看,哪能那么容易就滿足呢。老薛說,話是這么個道理,不過做人,說到底,也沒那么簡單。張麗將手中酒杯往唇邊一抿,低垂著目光說,也是,做人這事,誰也看不到底,說簡單,也簡單,要說復雜,又亂得跟一團亂麻似的。老薛聽了這話,多少有些詫異,他朝張麗一瞥,才第一次發(fā)覺這張臉上多少有些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倦怠和散漫。老薛正這么想著,倒是張麗先回過神來,又給老薛倒上了酒,老薛推辭說,別倒了,一會冬梅要知道我喝這么多酒,又該責怪我了。張麗拿著酒瓶的手就停住了,她突然搖頭感嘆說,嫂子是有福氣的人,薛大哥你心里頭真是什么時候都裝著她。話題扯到盧冬梅的身上,老薛就不說話了,怔了一會,老薛感嘆說,她跟了我,還哪來的什么福分,這大半輩子的,操前忙后,就磨了一手老繭,連新衣服都沒舍得買一件。老薛說完這話,脖子一揚,杯就見了底了。張麗笑著看著老薛喝完,也拿起酒杯干了。張麗說,薛大哥,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可你哪知道女人的心思?你以為給女人買幾件光鮮亮麗的衣服,給她住個大點房子,就等于疼她,心里頭裝著她?你要這么想,那薛大哥我告訴你,你就錯了!張麗說完這話,又往老薛杯子里倒,老薛連連制止說,別倒了,別倒了。張麗沉了臉說,薛大哥,這酒你要是不喝,今天我就當是你看不起我了。老薛只好看著張麗把各自的酒杯倒?jié)M,張麗把斟滿酒的杯子往老薛杯子上一碰,就顧白一飲而盡了,張麗喝完酒,看見老薛呆呆的望著自己,突然大笑起來,這一笑,老薛更是莫名其妙,張麗卻笑得更厲害,捂了自己的肚子,把身子縮成一團,直不起腰來,老薛驚異地問,你怎么啦?是不是喝多了?張麗還是忍不住,一邊笑,一邊無奈地搖頭,老薛看見張麗的眼角多出了兩顆黃豆大的淚珠,老薛又問,你沒事吧?張麗笑著抹去眼角的淚花,搖頭嘆道,薛大哥,白打第一次見著你,就覺著你這人跟別人不一樣,沒那么多花花腸子,今天看來,真是沒看錯??赡阏f這好好的,有些事,怎么就讓你碰著了呢?說到底,也是個緣字。老薛低著頭不說話了,張麗又說,薛大哥,你是明白人,其實我也犯不著跟你兜什么圈子,今天請你來吃這頓飯的意思,你應該明白。話說到這兒,老薛的心里就敞亮了,從兩人落座,老薛一直等著張麗把這話給挑明,他當然知道張麗說的是什么事,那晚上看到的情景歷歷在目,不過張麗這么單刀直入的說起,老薛的心里仍有些意外。老薛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過你放心,也別把人凈往壞處想,人年紀輕的時候,誰能沒個錯呢?老薛看了一眼張麗,她只是用手指摩挲著杯子,老薛又說,劉永健這歲數(shù),跟我也差不多了,你還年輕,他娶你,是他的福分,不過你們都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你也得把心收一收,也不必冉想自己從前的那些事,往后好好的,總能過上安生的日子。老薛說完這話,張麗只是神情木然的坐著,半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這杯酒,張麗的目光就變得幽怨了,張麗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信你,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老薛說,理是這個理,說不說其實也都一樣。張麗說,這么久了,我憋在心里頭堵得慌。老薛說,那你就說。張麗這時候才望了老薛,說說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老薛這才知道老薛嫁給劉永健,也并不完全是為了錢。張麗大學畢業(yè)那會,是有自己的男朋友的,兩人幾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進了公司以后,不知怎么的,就被劉永健給看上了,雖然張麗多次拒絕,有關(guān)兩人的風言風語卻還是傳開了,張麗的男朋友知道以后,自然要同她吵鬧,不管張麗怎么解釋,他都不信,于是兩人最終分手,劉永健的妻子聽到風聲,也不甘示弱,甚至當著公司里所有人的面,給張麗一個耳光。有一天,張麗無意中聽說男朋友出國留學的消息,不由愕然,她對男朋友的家底,自然了如指掌,知道他冉怎么樣,也無法支付這筆巨大的費用,耿耿于懷的張麗從劉永健的嘴里證實,為了得到這筆錢,男朋友不得不一次次裝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樣與自己大吵大鬧。而這時候的劉永健,也同自己的妻子走到了婚姻的盡頭,兩人選擇了離婚。張麗對男人的失望,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她當然痛恨劉永健的卑鄙,但與男友的背叛相比,劉永健至少還舍得為H己花那些錢,所有信誓旦旦和山盟海誓化為灰燼的時候,錢就成了她所能抓住的最后的救命稻草。更多的錢帶來的只是更多的空虛,與其說她把自己一次次的自軌當做是對劉永健和男友的報復,倒不如說是對所有男人和婚嫻生活的徹底失望。張麗講述這些事的時候,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但語氣仍然平靜得像在講述于己無關(guān)的故事。老薛一言不發(fā)地聽完,他最后奪下了張麗的酒杯,老薛說,你別喝了,你已經(jīng)醉了。

    這晚上老薛也不知道張麗喝了多少酒,從餐館出來的時候,老薛望著靠著墻角干嘔的張麗,突然生出一些憐憫,但老薛沒說什么,只是一次次幫著拍張麗的背。吐過一會,張麗感覺好些了,老薛看了手表,已經(jīng)十點多了。老薛說,時候不早了,我還是打個車送你回去吧。張麗無力地擺擺手,老薛說,要不這樣,我先帶你回公司醒醒酒,一會等你酒醒了,你再回去吧。

    回到公司,老薛還多少有些怕遇見熟人,好在公司里空蕩蕩的,加班的人也都走光了。張麗的醉意是更明顯了,又開始一口接一口的嘔吐,老薛被吐得一塌糊涂,還是扶著張麗到了十七層的辦公室。張麗步履踉蹌,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老薛只好勾著張麗的腰,把她攙到沙發(fā)上。老薛剛把張麗放到沙發(fā)上,張麗卻突然勾住了老薛的脖子,老薛想不到一個人醉到這地步還有這么大的力氣,老薛說,你別這樣,你已經(jīng)醉了。張麗的手臂卻箍得更緊了,她醉眼惺忪地說,你以為我喝醉了,我怎么會喝醉呢?我沒醉。老薛使勁捏住張麗的手臂,才掙脫出來,老薛說,你先坐著,我給你倒杯茶醒醒酒。老薛轉(zhuǎn)身的一刻,張麗從背后抱住了老薛的腰,張麗把臉貼在老薛的背上,用近乎求乞的口吻說,老薛,我求求你,不要走。老薛怔在那里,過了好一會,老薛感到背后的抽泣,他轉(zhuǎn)過身,看見張麗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老薛用手擦掉了張麗的眼淚,老薛說,你怎么哭了?張麗只是抽泣,良久,張麗哀怨的說,老薛,你知道嗎,你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好的男人。老薛說,你真的已經(jīng)喝醉了。張麗依舊緊緊抱著老薛的腰,老薛看到張麗的惺忪醉眼迷離起來,張麗說,老薛,你要了我吧,我要你現(xiàn)在就要我。老薛感到張麗欣長白皙的手指,像吐著紅信的蛇一樣在背上游弋,老薛的身子不由地軟下來,張麗把老薛拖到沙發(fā)上,順勢壓在老薛的身上,老薛聞到張麗的嘴里大口地吐著酒氣,他看到張麗的衣服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一件件落到地上,就在一瞬間,老薛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張麗,老薛咆哮著說,你給我停住。張麗怔在那兒,幾乎是流著淚說,你是不是嫌我臟,不要我?老薛側(cè)過臉去,起身從地上撿起外套,給張麗披上。良久,老薛嘆了口氣,說,把衣服穿上吧,你還是個孩子啊。張麗把頭伏在老薛的胸前,喑喑地哭了,老薛撫摩著張麗的頭發(fā),嘆了口氣。

    老薛聽到抽泣的聲音慢慢停下來,呼吸聲急促而均勻,懷里的張麗像個嬰兒一樣安詳?shù)厮恕@涎c了支煙,火光在幽微的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幾十年的往事突然一股腦地涌了上來。老薛想到自己這輩子同劉永健之問的恩恩怨怨,三十年前,老薛從草垛子里把劉永健同自己后來的妻子盧冬梅揪出來,這事成了自己一輩子都放不下的心病,可誰又能想到,三十年以后,任他劉永健成了如何呼風喚雨的人物,可是自己的老婆,卻在他老薛的懷里睡得這么踏實,這么安逸。這世上的事,說起來,就像個網(wǎng),這么一直轉(zhuǎn)啊轉(zhuǎn)的。老薛這輩子,似乎從來沒覺得自己在劉永健面前挺直了腰桿,活得像個人,只是一直活在他的陰影里頭。在老薛看來,劉永健后來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善意的幫助,不如說是刻意的施舍,代價是老薛僅剩的尊嚴,婚禮上發(fā)生的一切,難道僅僅只是一個游戲?

    正這么想著,桌上張麗的手機響了,老薛一看,來電顯示的是劉永健的名字。他遲疑了一下,把手機拿起來。老薛看著彩色的指示燈忽閃忽滅,和旋鈴聲響個不停,心里突然滋生了某種近乎殘酷的想法,老薛知道,也許對自己來說,這輩子等的就是這一刻,只要自己輕輕按下接聽鍵,接通電話,那么,毫無疑問,劉永健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冉從某個循環(huán)的桎梏中解脫…來,就像三十年前老薛看著劉永健和盧冬梅從草垛中鉆出來的情景,那一個場面深深烙在骨頭里,也許直到把白己燒成灰燼,才能夠忘記。劉永健曾經(jīng)如此輕易的粉碎了老薛的尊嚴,三十年后,他借著命運對他的眷顧,又在老薛的心里狠狠地踏上一腳,也許他的白私讓他始終都無法體味到這三十年問,老薛內(nèi)心的痛苦和扭曲的尊嚴。但是現(xiàn)在,命運的天平在一瞬問傾斜,現(xiàn)在老薛手里把握著制勝的機會,在這場三十年的精神角力中,先前所有失敗都只是最后成功的鋪墊,所有屈辱不過是積蓄著最后反擊的力量,而所有無聲的淚水終將匯聚成勝利的喜悅。這一瞬問,老薛的心里幾乎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白己又得到新生的機會,好像三十年問的這一切恩怨情仇在一夜問一筆勾銷,好像過去的三十年就干凈得像一張白紙,如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真的沒有發(fā)生過嗎?老薛一遍又一遍地問白己。如果一切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從記憶中抹去,那么,是不是意味著過去三十年所有的浮沉榮辱,悲歡離合都將一去不返,剩下的人生只是一片空白?他曾經(jīng)那樣投入地愛過恨過,痛苦和悔恨,歡笑和淚水,真的會最終幻化成浪花,融匯在時問的流逝中?不,它們早已經(jīng)融入了身體,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老薛回憶起劉永健在婚禮上對年輕時候那種忘情的回憶和感慨,其實這三十年問,放不下這一切的,又豈止是自己一個人呢?施家岙之行讓老薛回過頭來,用另一種方式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當他看到昔日朝夕所處的地方變得如此陌生的時候,才知道時問早已把白己遠遠地拋在身后。在那片土地上,那些叫得…他名字的人一個個老去,死亡。那些記憶,除了自己還有誰會替他保留呢?三十年來,老薛和劉永健兩個人一直把對方當做白己的假想敵,可事實上呢,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永遠不可能有最終的勝者,就在他們還無止無休地沉浸在患得患失中時,時問已經(jīng)悄然改變了一切,只是他們一直都沒有發(fā)覺,還把自己活在幾十年前,以為自己還年輕。但老薛是第一次這么真切地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衰老有時候是一瞬問的事,它緣于一個人對過去的態(tài)度。老薛明白,人這一輩子畢竟不像牌桌上的賭局那樣簡單,勝負分明,輸贏立見,如果一定要在這場長達三十年的較量里,找出最終的勝者,既不會是劉永健,也不會是他老薛,真正的勝利者,只是時問。

    老薛從沙發(fā)上起身,手機在桌上重復著一遍又一遍的鈴聲,他只當沒有聽見。他給熟睡中的張麗頭下塞了沙發(fā)的枕抱,幫她脫去鞋子,加蓋了一件衣服,然后起身環(huán)視著辦公室,輕嘆了一口氣,就關(guān)上了房門離去。

    第二天,老薛辭掉了保安的工作。從此,在老薛的嘴里,再也沒有提過劉永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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