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者,或經(jīng)歷離奇,或行為超乎尋常,董欣賓的一生可謂二者兼?zhèn)?。從無錫、連云港再到南京,農(nóng)家出身的他學畫、打工、當兵、習武、從醫(yī),歷經(jīng)坎坷也逐漸展露性格,但直到近40歲,他才通過報考南藝研究生找到內(nèi)心的寄托?;仡櫵倪^往,每個城市、每個時期他都留下了眾多耐人尋味甚至超乎想象的故事,它們既真實又看似虛幻,有些離我們?nèi)绱酥行┯诌b遠得仿佛傳說。
夢想打鐵的少年
董欣賓祖上本為官宦后裔,大戶人家,清末中落,并因避匪亂舉家由江陰周莊遷居張涇。1939年11月23日,董欣賓便出生于江蘇省無錫縣張涇烏泥壩黃泥溝村。董家一直秉承祖上重文習禮的家學淵源,董欣賓四歲時便被老師包若蘊抱進村塾,接受人生的啟蒙。
雖然出身農(nóng)民家庭,但董欣賓從小就不甘于命運的安排,他曾在自傳中寫道:“我父母都種地,中年之后種得怨天恨地,因為付出了大量的勞動,所得甚微,糧食價一斤才一角七分左右,比不上工人的勞動價值高,是一種‘低價勞動’。這是我青少年時接受的教育,農(nóng)民不好當……所以我立身的宗旨在青年時便確定下來,此生一定要當一個健康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從小對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即低價值勞動很是輕視,普天下這種勞動太多,物以不稀而不貴。于是理想的勞動便是打鐵、當鐵匠,一方面身體有勁,能吃飽飯,萬不得已,造起反來打一把‘刀’也不必勞駕于別人,技藝精一些,打一支火槍也可自籌法則。但當鐵匠,父親極其反對,當鐵匠便‘掃地出門’。在父親眼里似乎那‘低值勞動’要比鐵匠高貴一些,至于打刀打槍更是且且不可啟齒?!?/p>
盡管從小就樹立了打鐵這一“遠大”的志向,但董欣賓并未因此喪失一個小男孩的天性,“我天生愛自然,風里、雨里、山窩里,上樹捉鳥,燒山放火,下水捉魚,加上私戀打鐵這玩意兒,算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的少年?!辈贿^,在董欣賓妹妹的眼里,與這些相比,他最喜歡的還是打架,“打得一塌糊涂,才穿的新衣服,中午回來,扣子全都沒了,吃完飯還接著出去打”,“有一次竟然敢跟一個方圓幾十里有名的地痞的兒子打架?!蹦赣H為此沒少生氣,但父親總護著他,每次打完架回家還問他怎么樣,贏了就有肉吃,輸了卻什么都沒有,說不定還再挨一頓。
拜師秦古柳
董欣賓一方面揮灑著一個農(nóng)家少年的爛漫天性,一方面也開始了最初的藝術(shù)啟蒙。八歲的時候,他便拜無錫書法家張云耕為師學習書法,后經(jīng)張云耕先生介紹,拜無錫著名書畫家、鑒藏家秦古柳為師,學習傳統(tǒng)中國畫,身言同教,并濟以金石、書法、訓詁及音韻常識。拜師時,董欣賓按照嚴格的傳統(tǒng)風俗挑著魚肉、青菜等到老師家磕頭行禮,秦古柳問:“當畫家是要受窮的,你怕不怕?”董欣賓高興地回答“不怕”。一個“受窮”,不僅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師徒二人未來命運的寫照,也成為董欣賓一生堅守的遠離名利、不怕窮困的宿命。
在繪畫上,秦古柳喜歡“四王”和惲南田,晚年又偏愛華喦,這主要源于秦的老師、清末民初有著“江南老畫師”之稱的吳觀岱的影響,但這一脈畫風并不拘于一格,清新自然,真情真性,可以說是一個在清末吳門畫派基礎上廣泛吸收的支派。事實上,秦古柳真正的興趣所在是書法,畫畫只是為了糊口,通常他只在上午畫畫,整個下午都在練書法。他最為看重漢碑,尤其是遒勁厚重的一路,比如《張遷碑》,其平生也富藏金石書畫、漢磚晉硯、秦漢魏碑版、墓志銘等,故將居室改名為“二百漢碑齋”。他的授徒訣竅之一就是讓學生遍臨碑帖法書,待到筆下有了根基,再用到繪畫上去。他也戲稱練好書法窮困時尚可為人寫個家書掙錢,或為自己打官司寫個狀紙。
秦古柳認為畫是寫個性、畫人格,是真實的自我寫照,因此特別強調(diào)人格、畫品,因此要學畫做人是第一位的,并且讀書尤為重要。他的教學方式也特別傳統(tǒng),詩、書、畫、印全部要學,而且對學生非常嚴格,畫畫寫字必須懸肘。但與此同時,他又對學生倍加賞識,使其始終對繪畫興致盎然。此外,秦古柳非常注重眼力的訓練,專門挑最好的畫給學生講解,并且舉一反三,講畫史、分析畫派,“必須眼高手低”,這是秦古柳經(jīng)常掛在口頭的話,因此他的學生們都是眼界很高的鑒賞家,并有深厚的畫論功底。
秦古柳教學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學生在繪事之余都要學習一點拳術(shù),因此年少的董欣賓同時拜形意名家高童柏為師練習武術(shù),主習齊眉棍、分水刺、吳鉤等器械。高童柏的師傅傅劍秋為武當派的嫡傳,曾做過張作霖的衛(wèi)隊長,廣習少林、形意、太極等內(nèi)家拳于一身。
在這樣的啟蒙教育之下,年輕的董欣賓可謂文武兼修,尤其是他的恩師秦古柳,雖然默默無聞、病貧一生,但其寄棲之篤、立身之實、治藝之堅、成就之高,均為董欣賓終生的典范楷模。
上學的路
不過,董欣賓的童年并非學畫、打架那么清閑,割草、放牛、喂豬這些農(nóng)活他全都干過,有時候?qū)W畫交不起學費,就帶些土特產(chǎn)送給老師,秦古柳對此并不介意,始終對學生一視同仁。為了生存,十幾歲的董欣賓就已經(jīng)開始打工,那時無錫有個地方叫大洋橋,白天有很多拉板車運貨的人,董欣賓就跟他們商量,晚上租他們的車子拉貨,這樣便有些收入,起碼能解決自己的溫飽,買上紙墨。
艱苦的生活也磨礪了董欣賓堅韌的性格,他后來在自傳中記述:“媽媽逃到上海去開店、打工,將我丟在鄉(xiāng)下,冬天衣薄,上學時凍僵在冰雪的田埂溝里,一時爬不起來約二十分鐘。太陽出來,我才勉強起來。這時發(fā)現(xiàn)才是正規(guī)的黎明,紅妝素裹,冰光雪影,田野一脈。從那時起,似乎我一直沒有再倒下,一直倔強地走在這世界里,這冰雪的路上。世途天地,人生再也沒有什么大變化了,腳下一直是一條四野無人的冰凍雪堆上學的路,還有我足下的影子?!倍蕾e后來有一件作品名為《上學的路》,描繪的就是這樣的一段經(jīng)歷,此后一生,他將面臨各種艱難險阻,但從未選擇退縮。他未來的一生也證明,他雖然一直被回避,生前回避的他的性格,生后回避他的藝術(shù),但卻從未被超越。
投筆從戎
1957年,十九歲的董欣賓考入南京藝術(shù)學院附屬中等專業(yè)美術(shù)班,隨羅叔子、沈濤學習國畫、書法、篆刻,隨王綱學習素描,隨葉篆錄學習水彩等。據(jù)董欣賓自己記述,當時他并不想當畫家,但“父親似乎倒是很支持我當畫家,因為我考取了附中,他很想將他那個心愛的鵝殺給我吃上一餐”。即便如此,董欣賓仍然在南藝附中較為全面地接受了當時的西式美術(shù)教育,通過素描、色彩、速寫等基礎課程打下了一定的寫實造型功底。自此時起,他也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并常在日記中進行繪圖練習、書寫詩文。
當時南藝的本科、專科和附中都在一個院子里,學生不多,就一個大食堂。董欣賓在南藝附中就讀的三年,正是“大躍進”時期,其艱苦程度可想而知。當時宣傳蔣介石反攻大陸的背景下,農(nóng)村的孩子要回農(nóng)村去,董欣賓主動應征入伍。他的部隊駐扎在海邊小城連云港,或許他當時也料想不到,這里將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將在此娶妻生子,工作、生活十幾年時間。
入伍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但董欣賓在肉體和精神上所受的磨難仍然是超常的。行軍時,有戰(zhàn)士背不動槍,他幫著背,走到最后,腳底上的水泡重重疊疊,積成了整個腳掌那么大的水泡,晚上用針一戳,把水放了,第二天繼續(xù)“總攻”,他硬是第一個登上了山頂。冰天雪地里打坑道,坑道積水過膝,冰渣刺骨,董欣賓掌釬,另一個戰(zhàn)士掄錘,連續(xù)兩次砸在他的肩上,直接砸暈了過去。由于當時的生產(chǎn)條件差,打坑道會產(chǎn)生大量的粉塵,久而久之,董欣賓患上了矽肺病,這成為了他一生中的健康隱患……
結(jié)婚與轉(zhuǎn)業(yè)
然而就在這樣的艱苦歲月中,董欣賓結(jié)識了他后來的妻子李一蘭(也作李逸蘭)。董欣賓對于李一蘭并不陌生,她于1960年考入南藝附中,只比董欣賓晚一屆,當時就對這個學妹留有印象。從學校畢業(yè)之后,李一蘭回到連云港工作,在一次畫展中,二人再次相遇。董欣賓問:你家住在哪?李一蘭回答:在南城小弄的廁所邊上。正是這率真的回答,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但這直接觸犯了部隊不許談戀愛的規(guī)定,更嚴重的是,有一次董欣賓帶李一蘭去部隊的工事參觀,這在性質(zhì)上屬于泄露軍事機密。于是數(shù)罪并罰,他被分配到偏遠的地區(qū)養(yǎng)豬、站崗,再也不被允許下山,也不許跟李一蘭通信,甚至連提干和入黨的事也一并被停了下來。
不過,董欣賓還是想方設法與李一蘭結(jié)了婚。他長時間在烈日下工作,背脊被曬脫了一塊巴掌大的皮,于是突發(fā)奇想般地將自己的詩抄在了上面。正好師長下連隊,無意間看到了這塊皮,對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一紙調(diào)令把他調(diào)到師部,他也順利在那里入了黨。
但命運似乎僅此而已,提干因為一只變質(zhì)的燒雞而泡湯,六年的軍旅生涯他只做到班長,在此情況下,留給他的只有復原一條路。
印刷工人
1968年,董欣賓轉(zhuǎn)業(yè)進入南京新華印刷廠當印刷工人,負責制版與設計工作。這實在是一種萬般無奈的選擇,董欣賓后來曾這樣描述這段經(jīng)歷:“那時我只得到一個印刷廠去當工人。印刷行業(yè)是中國工業(yè)史上極有特色的一項,那里工人更比普通行業(yè)的工人文化水準略高些,但又不屬中國特有的知識份子,因之勢力的更勢力,市儈的更市儈,善良有感情的便也更善良有感情一些。但因我的實際情況,在工人眼里我是屬于知識分子,在知識分子眼里我便是一個工人,干部不能容我為干部,工人又覺得你不應當是工人,總之非我屬類則其心必異。退伍之后,我那個伍群也奠可為寄棲。才正是處處非我屬類,人人視我必異?!?/p>
“我只得縮進大約2平方米的斗室,就像寄生蟹縮進螺殼一般。那時寫文章文網(wǎng)恢恢,作圖畫便有黑畫之虞,聊以解寂便研究中醫(yī)學和武術(shù),也不時地將功夫下在中國古典哲學之上,先秦諸子易經(jīng)的版本,收集了一大堆。但凡此一切,怎么也無法寄棲內(nèi)心所志所負所望所愛……”
此時,董欣賓的夫人遠在千里之外,被他稱為“地的盡頭、海的邊緣”的連云港,董欣賓每年只有一次探親的機會,在此情況下,能夠解其憂傷的便唯有杜康了,其他便是結(jié)交一批可以陪他散打擒拿的“江湖朋友”或者稱酒肉朋友了。時至今日,南京與連云港之間仍然沒有通高鐵,回想將近半個世紀之前的交通狀況,往返兩地之間的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每次去連云港探親,“歸心之急,常常使我覺得這車廂是由老牛拉動的,實在慢得你肝火直冒,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找人聊天總也不能聊上一天,所以慢慢地習以為常地將目光投向大地,投向天空,投向天地間的連天碧樹蒼岸。”于是,“看樹,觀察其風姿雨態(tài),記取其花果形色,成了心里屬于最自我的一份愛,一份悲,一份親疏?!比绻f,少年時恩師秦古柳的言傳身教是董欣賓愛畫樹的啟發(fā)因素,那么此時他畫不成畫為生活疾首,南北奔波不息的時候,董欣賓才真正發(fā)現(xiàn)了許許多多屬于他自己的心得。
四方求教
董欣賓與妻子團聚的日子并沒有等待太久,很快,他便被調(diào)入連云港新海印刷廠,負責商標設計。不過,生活的窘境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董欣賓長時間拿每月6塊錢的工資,隨著女兒和兒子的出生,再加上岳母,全家五口就擠在一所低矮的小房子里,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
但董欣賓并沒有因此而消沉,盡管在別人眼中,他似乎一年四季只穿一身舊舊的衣服。他仍然精力旺盛,畫畫、練武,四處結(jié)交、拜訪當?shù)馗餍懈鳂I(yè)的能人。因為條件所限,董欣賓利用一切可能的條件進行創(chuàng)作,包括印刷廠切邊剩下的廢紙等等,家里的桌上、墻上和地上堆滿了他畫過的作品。
董欣賓結(jié)交的朋友來自各行各業(yè),包括當?shù)氐臐O民、船民、鹽民、山民,只有有點名氣,他都去拜訪。他很少拐彎抹角,都是自己主動找上門去,然后自報家門。連云港有一個姓楊的鄉(xiāng)紳,董欣賓第一次去見的時候二人聊得很好,待他第二次去的時候,人已經(jīng)去世了,他順手拿起桌上的包裝紙就畫了幾筆,以示悼念,據(jù)說這張紙后來還被當?shù)氐囊粋€人收藏了起來。與武林人士的交往、切磋、鉆研也是生活中的另一個內(nèi)容,早在部隊的時候他就練過一種抓俘虜?shù)娜?,叫做捕俘拳,當時他便據(jù)此創(chuàng)造了一種反捕俘拳。這種交流不僅僅是內(nèi)部的,在武術(shù)上,董欣賓的功績之一就是促成了太極拳在連云港地區(qū)的普及。
相差35歲的忘年交
在知識的獲取上,董欣賓從來都展現(xiàn)了超出常人的能力,他的過目不忘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部《古文觀止》,他至少能背誦其中的一百篇,《孫子兵法》十三篇六千余字他也能倒背如流,而這只不過是他龐大知識量的冰山一角。因此,無論誰與董欣賓交談,都很難插上話,他每每口若懸河,雖然有些觀點有些刻薄,但總能切中要害,經(jīng)常把人聽得一愣一愣的,他也因此落得一個“董大吹”的名號。這種能力也給了他一種自信,一般人很難能被他瞧在眼里,事實上,董欣賓一生中打心眼里佩服的人就不多,他崇拜孔子和毛澤東,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自視甚高,在連云港地區(qū)能讓他徹底拜服的,可能只有郇華民一人了。
1907年出生的郇華民本是一個地主家的當家少爺,但青年時代便蕩盡千畝良田投身革命,先后創(chuàng)辦過不下十所中小學校,將畢生心血都奉獻在了教育事業(yè)上。他閱歷豐富,知識淵博,很多真知灼見非常人所能探知。董欣賓對郇華民傾慕已久,二人初次相見就十分投緣,以后董欣賓到郇校長家更是直進直出,他們很快就成了一對年齡相差35歲的忘年交。在郇校長眼里,這個年輕人不同凡響,是個奇才、怪才,更是個天才:他在藝術(shù)上的靈性與悟性令人驚訝,筆下的線條與色彩清雅古樸;他志向高遠,天賦極高,記憶力驚人,而又非??炭嗲趭^;他博覽群書,古今中外著名典籍,他幾乎全都讀過,經(jīng)史子集中最有影響的那些作品,談起來如數(shù)家珍,就連《易經(jīng)》他也能通篇熟背,而且還能據(jù)此察相卜算,把人的過去未來算個八九不離十;他還通曉醫(yī)書、藥書,掌握一定醫(yī)術(shù),給人診病開方,常常療效明顯,他給郇校長開的一些保健藥物后者終身都在服用……
不過,郇校長也發(fā)現(xiàn)董欣賓有不少缺點:他有時候非常急躁,批評亦相當刻薄、嚇人;他主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他曾有言:“人對我善,我則加倍善之;人對我惡,我則加倍惡之?!臂ɡ蠀s常常寬慰勸解于他,他們共同的胸懷天下的抱負還是成了他們之間穩(wěn)固友誼的基礎。每次見面,他們都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無所不談。在那個特殊的政治背景中,有一次,二人坐在院中,怕隔墻有耳,便以筆對談,從教育、腐敗、黨政建設到臺灣問題,兩人你來我往,足見其憂國憂民之心。
董欣賓生活清苦,家中實在太不像樣,外人無法去家里做客,但凡有外來的重要客人,就把他們帶到郇校長家里,那里基本上成了他的接待處和食堂。郇校長對他的幫助不止于此,董欣賓有著遠大的理想,區(qū)區(qū)一個印刷廠很難讓他的心安分下來,常常見異思遷,也正是郇校長的鼓勵和幫助,董欣賓得以調(diào)入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成為一名中醫(yī)大夫,此后三年,他將全方面展現(xiàn)醫(yī)術(shù)上的才華。
退則名醫(yī)文豪
1975年,董欣賓調(diào)入連云港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其實并不順利,主要他沒有相關(guān)的學歷,后來專門組織了一次考試,他以第一名被錄用。他的醫(yī)學知識首先來自家傳,包括母親和親戚都懂得一些中醫(yī),以后也一直沒有停止過學習?!拔母铩逼陂g,中醫(yī)被打壓,當時還在當兵的董欣賓就經(jīng)常利用業(yè)余時間到那些老中醫(yī)家里去,買上些酒菜,跟他們求教些偏方。中國有句諺語,叫做“單方氣死名醫(yī)”,這又給董欣賓中醫(yī)理論增益不少,很多人都親眼見到過他用單方治好了頑癥。在部隊的時候,有一次野外行軍,幾個戰(zhàn)士吃錯了東西,引起皮膚過敏性反應,癢得受不了,董欣賓就去采集一種叫衛(wèi)矛的中藥,煮湯喝完就好了。連云港地區(qū)有個看婦科一流的人,但是屬于“四類分子”(1940-1970年代,對地主分子、富農(nóng)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這四類人的統(tǒng)稱),董欣賓就偷偷去找他,求教他的驗方。有些女性產(chǎn)后臉上會生蝴蝶斑,他的方法就是用鳳凰衣和益母草兩味中藥,以后遇到類似的病例,他便大量地使用。有些人對此也不理解,因為益母草有涼血的作用,用多了可能引起血小板減少等癥狀,但董欣賓卻非常自信,其用藥之重也是眾人皆知,但從未因此出現(xiàn)過什么問題—這也正是他的風格。
后來他又去南京鐵道醫(yī)學院進修,拜學于鐵醫(yī)院長張朝純并親自解刨過不下十具尸體,這進一步豐富了他的中醫(yī)理論,而且對人體結(jié)構(gòu)的了解,也為他以后創(chuàng)作人物畫提供了幫助。他的妻子李一蘭就親眼見過他曾治好過數(shù)個精神病人,而且她自己也曾體驗過董欣賓神奇的醫(yī)術(shù)。以前她暈車很嚴重,董欣賓就用針灸在她后腦的位置扎了一下,這個位置一般的醫(yī)生不敢下針,針淺了沒有效果,深了可能就變成啞巴,但董欣賓這一針下去,李一蘭從此再也沒有暈過車。所以,醫(yī)院里找董欣賓看病的人越來越多,簡直可以用門庭若市來形容,甚至一些醫(yī)生、護士也在業(yè)余時間到他家里找他看病。期間,他甚至還有過生產(chǎn)中藥牙膏等想法。
不過,并非所有的人都對董欣賓買賬,因為他沒有文憑,有些醫(yī)生一直瞧不起他,對他的治療方法也產(chǎn)生質(zhì)疑。也是因為沒有文憑,董欣賓評不了職稱也加不了工資,而且“文革”結(jié)束后,醫(yī)院提出處方權(quán)的問題,他給別人看病還要其他醫(yī)生簽字,加之其他一些名利間事,他的職業(yè)醫(yī)生生涯也走到了盡頭。
董欣賓的下一站是連云港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當時的主打產(chǎn)品是貝雕與羽毛畫,他一入崗就投入到新產(chǎn)品的研發(fā),終于發(fā)現(xiàn)用云母做畫效果非常好,檔次立刻拉開,馬上被市里立項。不過,雄心萬丈的董欣賓屈身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只是一時權(quán)宜之計,源于對藝術(shù)的追求,他的人生即將迎來一次重大的改變,盡管他已年近40歲,這改變著實讓他等待了太久。
劉海粟的研究生
報考南京藝術(shù)學院研究生可以視作董欣賓人生中的奮力一搏,三十多年來,他種過地、做過工、練過武、當過兵、從過醫(yī),始終未曾真正找到心靈的寄棲之地,如今,“文革”結(jié)束,社會生活恢復正常,董欣賓終于有了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然而這改變又談何容易,董欣賓只有南藝附中的中學文憑,按理說根本沒法直接考研究生,必須有人推薦,而這個推薦人就是南藝的教授陳大羽。
董欣賓與陳大羽的關(guān)系本來就很好,在連云港郇華民的家里,陳大羽就曾是董欣賓的座上賓。“文革”中,陳大羽的作品《大公雞》被指責為攻擊社會主義的黑畫,董欣賓得知后義憤填膺,郇校長對此也十分震驚,他們覺得應該慰問一下陳大羽,想來想去,董欣賓就抱著郇校長家里養(yǎng)著的一只九斤半的純種大公雞,千里迢迢地送到了南京去。董欣賓廚藝非常了得,據(jù)說光豆腐就能做出一百種出來,陳大羽去連云港招生,董欣賓親自下廚給他做飯,家里有別人送的東西,也不許家人吃,都留著送給陳老師。
不過,董欣賓考研并不順利,中間被卡了很久,雖然參加了考試,但是英語成績不過關(guān),多虧了陳大羽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幫助,董欣賓最終如愿考入南京藝術(shù)學院,成為劉海粟院長唯一的山水畫研究生,其導師組還包括陳大羽、張文俊兩位先生。對于陳大羽,在貧困線上掙扎的董欣賓無以為報,只有央求年事已高的母親做了一雙棉鞋送給老師。有一次,陳大羽食物中毒、高燒不退,董欣賓親自制定醫(yī)療方案,才沒有出現(xiàn)生命危險,從此以后,師生間的關(guān)系又近了。
南藝“董老”
董欣賓年齡較大,閱歷豐富,很快,他的身邊就聚攏了一群年輕的本科生,他在中樓破舊的宿舍也成了上進學生經(jīng)常光顧的中心。常常在中午吃飯的時間,董欣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一直在講。他思路開闊,從《易經(jīng)》到康德、愛因斯坦,還有一些大家從未聽說過的數(shù)學家和物理學家,董欣賓信手拈來。大家發(fā)現(xiàn),董欣賓講的跟老師講的完全是兩碼事,他因此迅速成為南藝探求藝術(shù)的學生們的精神領(lǐng)袖。出于對他藝術(shù)的認可,同時對他學養(yǎng)和人生閱歷的尊敬,無論是年齡小的,還是年齡與他相仿的,都半開玩笑地稱呼他為“董老”。他確實也有一股老大哥的風范,巴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教給別人,而且有求必應,像一個大俠。
他的聽眾們還有一種印象,董欣賓在講的時候,一半給別人聽,一半是在講給自己聽。他有一種才能,能夠把所有的經(jīng)歷都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的源泉和思想的組成部分,比如他對中醫(yī)經(jīng)絡和陰陽五行的領(lǐng)悟,提升為對事物的普遍認識,對中國畫構(gòu)成要素的理解,也得益于中醫(yī)的虛實與辨證施治觀念。因而,他在講述的過程中,處于一種非常自我和自得的狀態(tài),這些奇思妙想被他串聯(lián)起來,納入一種正在成型的框架,日后他的理論體系,便是在這信馬由韁、漫無邊際的“講”當中胎息并成型的。
宿舍里人來人往、談天說地,但這并沒有影響董欣賓對繪畫的追求。他的房間不大,只有一副床板和一個臺子,墻上地上墨跡斑斑,紙摞得有幾尺高,李可染曾言“廢畫三千”,董欣賓廢棄的作品又豈止三千,但正是這種孜孜以求的努力,奠定了他日后繪畫成就的堅實基礎。白天找他的人多,他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作畫。他也經(jīng)常忘記吃飯,食堂關(guān)門了,就泡一杯麥乳精。他生活非常節(jié)儉,有次李一蘭想給他買雙布鞋,他說不是還有嘛,也沒讓多買。
他的武術(shù)也沒有放下,經(jīng)常找人打拳,據(jù)說有一次被人摜到地上,昏了過去。有些人拿他開玩笑,他也總是嘻嘻哈哈的。不過,私下里董欣賓似乎仍然郁郁不得志,有一次,他在雨花臺痛哭直至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才被暴雨淋得蘇醒過來。這次經(jīng)歷對他的身體,尤其是肺部進一步造成了傷害,但是在精神上,他也因此煥然一新。他曾對朋友說,自己后來的很多想法,就是在那次經(jīng)歷中開悟的。
口舌之爭
自1981年8月起,董欣賓先后跟隨老師張文俊赴黃山寫生,游山西、陜西,拜訪石魯,然后由陜?nèi)氪ǎ⒃跇飞酱蠓鹚聞?chuàng)作了代表作之一《霜天寥廓一青松圖軸》,加上平時在圖書館閱讀各種珍貴秘籍,這無疑進一步開闊了他的眼界。
董欣賓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看法都直言不諱,有些話傳來傳去,自然導致了是非。比如跟他關(guān)系親如父子的陳大羽,有人說他食物中毒那次,董欣賓事后總說自己救了老師一命,傳話的人又添油加醋,讓陳大羽很是不滿。還有人說董欣賓干預了陳大羽的私人生活,總之陳大羽對這個學生越看越不順眼,后來陳大羽當著眾人的面,把董欣賓母親親手做的棉靴還給了他,董欣賓非常生氣,自此之后雙方的矛盾很難再被彌合。
在南藝,董欣賓的直言快語得罪了很多人,而且不分上下老少,很少有人沒被他罵過。這讓他處于非常尷尬的境地,而且南藝老師對他的作品也爭議很大,一派說好一派說不好,這直接影響到了他的畢業(yè)答辯,以及畢業(yè)后的分配問題。就在長時間的懸而未決的檔口,萬般無奈的董欣賓決定帶著作品去找正在黃山寫生的劉海粟,劉老對董欣賓的作品一一進行指點,當即給郁宏達院長寫信,其中提到:“董欣賓能詩知醫(yī),畫亦不錯,他日未可量也?!闭沁@句話一錘定音,平息了無謂的爭議。
戲劇性的答辯
他的答辯過程也很戲劇性,論文初稿出來以后,導師組對此并不認同,有的說不合法度,有的說超出了專業(yè)之外,還有人說看不懂。這篇論文名為《中國畫若干基礎問題的探述》,董欣賓不是就畫論畫,而是深入到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用《周易》來溯源,用《黃帝內(nèi)經(jīng)》來解釋,用這些最具經(jīng)典性的典籍切入畫論的發(fā)生。董欣賓也曾承認,這是對校方刁難他的一種報復,帶有幾分惡作劇的成分,不過,在一些人眼中,這篇論文雖然在學術(shù)上有些粗簡,但是已經(jīng)包含了后來他寫的《六法生態(tài)論》等一系列著作的基本線索。
通常答辯委員會由三個人組成,董欣賓答辯的時候一下子坐了八九個人,頗有些劍拔弩張之勢,但是過程卻非常順利。隨后,董欣賓在南藝展覽館舉辦了研究生畢業(yè)展,他的作品令人耳目一新,一時轟動了江蘇畫壇。不過,這并沒有減輕他在畢業(yè)分配問題上的困擾,董欣賓其實很想留校,但是系里的主任正是陳大羽,這條路基本就被堵死了。加上董欣賓的脾氣盡人皆知,有些話傳來傳去,導致江蘇省國畫院和美術(shù)館都不敢接收他。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半年之久,以致董欣賓畢業(yè)之后仍然住在南藝的宿舍里,后來他的一個在“胡辦”的朋友打抱不平,解決了此事。
遷居
1984年,李一蘭調(diào)往南京,董欣賓一家四口再次得以團聚。單位分的房子在北京西路,一座民國時期的二層小樓隔出一間小房,董欣賓戲稱為“三壁精舍”,謂窮得連家徒四壁都不足。有幾個學生跟著董欣賓學畫,家里人來人往,吃飯就像流水席,這邊人剛放下飯碗,那邊又有人端了起來。
這一年,江蘇省國畫院領(lǐng)導班子換屆,董欣賓很想競選院長的職位。但董欣賓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他去看別人的畫展,不好就會直接說出,一點也不留情面,如果他當上院長,很多人都會沒好日子過。于是,一些人聯(lián)合起來寫了一封匿名信,董欣賓最終沒能如愿。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家中的麻煩事還在接踵不斷。
在北京西路住了也就兩年時間,江蘇省省委某書記看上了董欣賓的房子,為了逼他搬走,甚至采用了斷水斷電的手段。此時國畫院的用于分配給職工的房子已經(jīng)在建當中,由于與院中關(guān)系不睦,董欣賓先后寫了七份報告要求分房,都沒有如愿。最終,他的新家被分配在了南京南湖新村小區(qū)里,頗為刁難人的是,由于當時有人問他要十張畫未果,他雖被分了兩套房,但一套三室一廳在一樓,一套一室一廳在頂樓六樓,這一上一下被董欣賓無奈而又自嘲般地命名為“天地居”。后來,在一幅名為《風雪夜歸人》的作品中,董欣賓還把這段經(jīng)歷題在了畫面中。無奈歸無奈,自此之后,“天地居”迎來送往,見證了一個中國當代畫壇的傳奇,也留下太多流傳至今的故事。
南湖“天地居”
如今的南湖“天地居”已經(jīng)多年未有人居住,但是仍然保持了董欣賓去世前的樣貌。一層的居所雖然是三室一廳,但總的使用面積也不過四十多平米,由于設計不合理,屋里常年不見陽光,兩個電燈一直都處于打開狀態(tài),所以又有了“二燈房”的稱謂。房子從來沒有裝修過,狹小的客廳中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以及一個老柜子就是全部的家具,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最最普通甚至貧困的家庭沒什么兩樣。客廳邊上就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說是開放,不過是用矮柜隔開的一個區(qū)域,面積不超過兩平米,旁邊是一個洗漱間,在搬進去之后的十五年里,這兩個地方將是李一蘭最主要的生活中心。
唯一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就莫過于門板后和旁邊墻上斑駁的墨跡了,家中地方狹小,董欣賓仍然保持了在墻上和地上作畫的習慣。由于常年的墨色浸染,進門的門板背后從上到下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黑色,旁邊的墻上是一塊方形的三合板,董欣賓平時就將紙釘在上面創(chuàng)作,同樣墨跡斑斑??蛷d一側(cè)是董欣賓的臥室兼畫室,門板同樣一片漆黑,進門一側(cè)的墻上也被層層的墨跡覆蓋,水泥地被畫得凹了進去,色澤仿佛陳年鐵銹一般,墻角堆放的則是毛筆、筆筒、硯臺以及裝顏料的瓶瓶罐罐,旁邊就是他在地上作畫時常坐的竹凳和小板凳。門背后是曾是當年放電話的地方,旁邊的墻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幾百個電話號碼。一個小架子上有兩個換下來的燈泡,也印證了當年電燈的使用率之頻繁。
另一個房間是董欣賓學生的住處,一個上下鋪的鐵床,如今堆滿了書,老舊的書架也滿滿當當,旁邊的寫字臺上有兩大瓶藥酒,是董欣賓患癌后為自己配制的,一瓶還剩半瓶的洋酒似乎也提醒著當年這里觥籌交錯的盛景,但時隔多年,一切都已被塵封。
“天地居”的頂樓面積更小,不過十幾平米,進門左手的墻上是董欣賓題寫的“天地居”三字,旁邊的小字寫的是:“丙寅年省委管理局停吾之水斷吾之電廿又一天逼遷此居”。董欣賓曾在此居住過一段時間,所以墻上同樣是大片烏黑的墨跡。當時每有人打電話找董欣賓,李一蘭都得爬上六樓去叫他,后來干脆在窗戶上栓了一根繩子,掛一個銅鈴,一直伸到一樓,來電話了李一蘭就拉幾下。后來董欣賓讓鄭奇安心寫作,又住到了一樓。
有教無類
時至今日,南湖“天地居”當年熱鬧的景象仍然給去過那里的人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這里常年住著慕董欣賓之名而來的學生,包括鄭奇、牟國良、鞠慧、顧立新、余龍等等,有的住了一年兩年,有的三年五年,最長的甚至住了七年。后來人越聚越多,董欣賓也沒有一個正經(jīng)的畫室,李一蘭就租下了一樓對面的房子,但最后還是住滿了學生。每個學生來這里的目的就是學習,有的學畫,有的搞理論研究,董欣賓因材施教,大家各得其所。最重要的是,學生們在這里都是白吃白住,董欣賓也不讓他們伸手畫外之事,于是所有的家務都落在了李一蘭一人的肩上,包括騎自行車買菜、做飯、換煤氣、洗所有學生的衣服、寄信等等,有人去家里找董欣賓看病,李一蘭還得去藥房買藥。董欣賓不喜歡鐘點工和保姆,也不吃外面買的包子饅頭,李一蘭都是親自動手,甚至董欣賓洗腳、搓背、理發(fā)她都一手包辦。
除了住家的學生,從大年初一到大年三十,董欣賓的家里就沒有斷過人,圈內(nèi)有一種說法,朋友也好,學生也罷,每個禮拜都要到董欣賓的門下去“接氣”。除此之外,包括古琴演奏家林友仁、唱歌的朱虹,以及跳舞的、寫書法的、練武的甚至政界的人都是他的座上賓。有一年大年初一,李一蘭想跟董欣賓上街走走,開門一看,門口已經(jīng)站了很多人等他,吃飯的時候坐不下,只能端著碗站著吃。這樣的故事幾乎每天都在“天地居”發(fā)生,李一蘭忙不過來,只能在45歲就早早辦了病退,全身心地操持家務。她曾寫過一首詩描述當時的心情:“夜黑鳥飛啼,花驚不入眠。群山思往事,年復又一年?!币股钊遂o之時,賓朋早已散去,但花鳥還未入眠,遠處的群山也像在思索往事,但一覺醒來,李一蘭還要重復白天的一切……
俠之本分,濟人厄困
董欣賓交游極廣,上至公卿王侯,下到販夫走卒,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懂得江湖,知道江湖的好,也明白江湖的險惡,但他從不用這種惡去害人。難能可貴的是,他表面上像個老江湖,但是骨子里卻保有一份純真,時而老謀深算,時而天真爛漫,嬉笑怒罵、皆成妙趣。他待人愛憎分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就像李逵一樣,沒有中間地帶。他又聰明絕頂,別人跟他玩心計,他心頭雪亮,但是又不點破,給人留些面子,但是在藝術(shù)上,他則非常嚴厲,容不得半點情面。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董欣賓的性格,那非“俠”字莫屬。
何謂俠者?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將之描述為:“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彼^“赴士之厄困”,在濟人危難方面,董欣賓就堪稱一代俠客,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還在連云港的時候,亞明從“牛棚”被放出來,特別想吃螃蟹,董欣賓一口氣就給搞了幾十斤。秦古柳晚年貧困交加、癱瘓在床,董欣賓去探望他,硬是把老師背到飯店,用李一蘭給他買相機的一百塊錢請老師吃了頓飯。讀研究生時,董欣賓外出寫生,李一蘭給他買了些新衣服,回來后就沒了,原來他在路上碰到一個人,老是跟著他,董欣賓看他很窮,索性把衣服給了他。每到逢年過節(jié),董欣賓也是盡其所能,整車整車的梨子送給陳大羽和張文俊,大米一送就是二百斤,他還托連云港工作的妹妹搞各種大魚、蝦蟹送給師長。他的啟蒙老師包若蘊的丈夫原來是地主,在解放前為革命獻身,但一直查無對證,董欣賓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證人,最終翻了冤案,包老師晚年才得以安心……
最受益的還是直接跟他學藝的學生,董欣賓不僅把自己所學無私地傳授給他們,對他們的關(guān)愛更是無微不至。他首先教學生如何做人,對于他們的作品,他會一邊評點一邊授業(yè),由此及彼地從文化緣由上去講解,甚至臨什么帖、聽什么音樂都交代得很詳細。他對學生非常信任,所有的書畫、印章就在桌上放著,家里的鑰匙也由學生保管。學生出國,董欣賓主動賣畫,給這個幾千美金,那個幾萬日元,根本不當一回事。哪個學生有困難,小到代買宣紙,大到工作、結(jié)婚、小孩上學,他都傾盡所能。有次董欣賓生病住院,遇到一個實習醫(yī)生,想留在南京工作,董欣賓就給他畫了張畫,讓他送給領(lǐng)導去疏通關(guān)系,最后如愿留在南京,也成了在“天地居”吃住的???。親戚、朋友更不用說,弟弟、妹妹、外甥女的工作他都是一手包辦,而且對于資助的對象,董欣賓都是一視同仁,國畫院門衛(wèi)的妻子生病,董欣賓也給他一張畫,讓他找醫(yī)生幫忙……但他從未借此挾恩圖報。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行俠仗義、濟人困厄乃俠之本份,在《射雕英雄傳》中,金庸借郭靖之口道出了大俠的含義: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事實上,董欣賓自幼便有著遠大的抱負,他的出生地張涇地方雖小,歷史上卻出過南宋抗金賢相李綱,元代大畫家倪瓚,明末東林黨領(lǐng)袖顧憲成、顧允成兄弟,文化底蘊和歷史名人的精神氣質(zhì)早就陶冶了董欣賓的脾性,既機智鋒利、憤世嫉俗,又胸懷天下、憂國憂民,他的一生均以“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自我鞭策與激勵,其藝術(shù)作品也多署“無錫張涇人”。
董欣賓有一句名言:“進則出將入相,退則名醫(yī)文豪,人生末路做畫家。”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極為深刻,尤其儒家推崇的“學而優(yōu)則仕”的入世思想,對他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讀研究生的時候,他曾呆立窗前,轉(zhuǎn)過頭來淚流滿面,滿口粗話地質(zhì)問為何自己不能帶領(lǐng)千軍萬馬去打仗殺敵,畫畫算什么東西?只不過是雕蟲小技。這不是一種癡人瘋想,董欣賓其實研究過解放戰(zhàn)爭中的所有戰(zhàn)役。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朋友談起,以他的能力、抱負和社會責任感,本應該去從政。但無機會之后他轉(zhuǎn)而求其次,不直接為國家建功立業(yè),調(diào)整為通過自己的思想來影響一批人。他其實很清楚自己做不了太大的官,不如做老師或顧問,給現(xiàn)任官員獻計獻策,或者培養(yǎng)一批人,將來為整個民族做些貢獻。
最生動的例子莫過于1990年代中期,他與鄭奇合作的經(jīng)濟學著作《無錫縣社隊工業(yè)年譜》。在董欣賓眼中,中國一直是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最大的問題還是農(nóng)民的問題,而無錫縣是全國第一個社隊企業(yè)興起的地方,總結(jié)這種“蘇南模式”,將對中國農(nóng)村的發(fā)展起到非常好的指導意義。于是,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查閱大量文獻檔案,走訪、調(diào)查了許多無錫的社隊企業(yè),最終完成了這本洋洋八十五萬言的巨著,提出了中國農(nóng)村的半轉(zhuǎn)移觀點。而在繪畫和文化學理論方面,董欣賓更是與鄭奇先后撰寫、出版了《中國繪畫對偶范疇論》、《六法生態(tài)論》以及《太陽魔語——人類文化生態(tài)學導論》,他的目的正是希望通過對舊范疇的詮釋和新范疇的創(chuàng)用,賦予中國古代畫論以現(xiàn)代科學語言,促進中國畫的學科化、現(xiàn)代化以及世界化。
董欣賓為此付出的努力是驚人的,白天家里車水馬龍,他常常利用晚上寫作,有時候一寫就是一萬字,而且他還有著包括《中國繪畫本體論》、《美性論》、《中國繪畫學概論》、《中華民族思維模式論》、《中國山水畫學》、《中國人物畫學》、《中國花鳥畫學》、《音韻學》等多本著作的寫作計劃,只不過時間不允許,最終沒有實現(xiàn)。他甚至還想辦一所中國藝術(shù)大學,為此還曾聯(lián)系過一些企業(yè)的老板,但由于當時資金、政策的限制,最終也沒有實現(xiàn)。
孤獨的人,不是魔鬼就是神靈
俠客并非完人,在司馬遷筆下,“其行”也“不軌于正義”,對于董欣賓而言,他的性格中也有著諸多矛盾之處。一方面,他胸懷世界、濟人之危,但在很多人眼中,他又缺乏容忍和寬容,罵人甚至到了刻薄的程度,很多學生、朋友甚至因此離他而去。有人用康德的話來形容他:“孤獨的人,不是魔鬼就是神靈”,董欣賓的奇特之處是二者兼?zhèn)洌腥藢⒅钊羯耢`,有人又視之為魔鬼,但即便是魔鬼,他也不去害人。
他當然也有可愛、好玩的一面,一次在國畫院,有人見他穿了一身米白色的武術(shù)練功服,他本來想追求翩翩古風,但衣服的面料是化纖的,根本達不到效果。他去朋友家做客,看見桌上有幾塊印石,一時技癢難耐,就要給人刻圖章?,F(xiàn)場沒有刻刀,他找出個螺絲刀就刻了起來,一方不過癮,又要刻閑章,一個小時不到,連刻了五六方。
另一方面,董欣賓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愛憎分明,無論是喜好還是憎惡都會直接表現(xiàn)出來,絕不會有中間過渡。一次,有個領(lǐng)導要跟他握手,他來了個太極,一掌把人推得老遠。山東煙臺一個主任級的記者想采訪他,董欣賓開門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山東沒畫家,頓時大家都愣住了。某報社的記者陪送一位畫家去“天地居”,到了之后董欣賓直接對記者說,“你送到了還留在這里干什么?我要招待客人,你送到了還不快走!”搞得人家很是下不來臺。一次北京一些很有名的批評家搞了一個邀請展,在全國范圍內(nèi)提名,董欣賓是受邀者之一,誰知他上來就說:“你們懂個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來提名?”本來是別人承認他的學術(shù)地位,但他不領(lǐng)情,最后只能把他的名字撤掉了……
凡此種種,董欣賓給人留下了一個“脾氣不好,性子很急,任何人都要罵,也的確罵過很多人”的印象。據(jù)說他罵人可謂入木三分,專打人家七寸,別人的畫不好,他直接說“你這畫算了吧,一點價值都沒有”。大凡有才華的人,都有著特殊的個性,但董欣賓的這種個性得罪了很多人,包括最親近的學生和朋友?!疤斓鼐印比藖砣送?,不免魚龍混雜,董欣賓經(jīng)??跓o遮攔,有些話難免會被誤傳,起到挑撥離間的作用,但他從來一笑而擔當,如風過不留。
老子天下第三
董欣賓的直言不諱,或許跟他的自信分不開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說,如果在清代,他只是個三流文人,民國算作二流,現(xiàn)在就是一流文人。他有一枚印章,上面刻的是“老子天下第三”,因為排名前兩位的是他最為崇拜的孔子和毛澤東。臺灣《雄獅美術(shù)》雜志的李賢文去采訪他,說他還沒有達到大師的水平,董欣賓說,大師從娘肚子里出來的第一聲啼哭就是大師,即便生前默默無聞,死后也會被人發(fā)現(xiàn)。他也不止一次跟別人說過,自己是一個50年后才會被認識到的畫家。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曾經(jīng)的一位總編,登門想要給董欣賓做專版,別的畫家收多少多少版面費,他就象征性地收一點,董欣賓直言:我這樣的畫家還要收錢嗎?他又講了一句,“雞不打鳴天照亮,天明雞不鳴,不是好公雞”,根本就不在乎,反而和總編成了至交好友!
也是這種自信,使得董欣賓非常愛惜自己的畫作,根本不想拿它們來交換金錢,他更愿意幫助別人賣畫也不愿出售自己的作品。1988年,董欣賓夫婦去上海參加活動,學生在家里看家,突然文化局通知有22個美國人要來參觀他的畫室,一番電話溝通,董欣賓說可以參觀,但畫不能賣,雖然大家都很喜歡,但交易沒有做成,這在那個年代實屬難得。1991年,董欣賓辦過一個“大品展”,其實展出的都是小品,以此諷刺當時那種崇尚大制式的風氣。一個臺灣老板出三萬想買其中一幅畫,但董欣賓不賣。過了幾年要搞師生畫展,缺錢,他一個電話把人叫來,要人家五萬,當時就差這個數(shù),結(jié)果買賣也沒有做成。后來董欣賓的名氣越來越大,很多老板出三百萬五百萬地買他的畫,每次都不賣。
相反,董欣賓在送畫上面卻是非常慷慨,南京畫院有個女司機,有一次在地攤上買了一張無款的董欣賓的畫,想請他補款補章,董欣賓看過之后讓李一蘭撕掉,女司機舍不得,因為這是她花800塊錢買的。李一蘭讓她放心,撕掉之后董欣賓又花了兩個小時畫了一幅四尺三開的作品,她才歡歡喜喜地捧著走了。之所以撕掉,是因為董欣賓生氣,那么低的價格作品就流出來了。他就是這樣的人,官再大,他看不慣就堅決不送,反而畫院里那些木工、瓦工、會計、傳達都有他的畫。很多官員寫條子托人要畫,他從來把條子留下,畫卻一張不給!唯一例外的情況就是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董欣賓每月只有一千多塊錢的工資,“天地居”住著學生,每天還開著流水席,這時董欣賓才會想辦法賣一張出去來維持生活。
巧拙自如
盡管董欣賓自稱“人生末路做畫家”,他有限的精力也分散在育人、著書、待客等眾多繁雜的事務中,但是繪畫仍然是他最可靠的心靈寄托。在別人眼中,他純粹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畫畫就像生理需求一樣必不可少。他是一個性情中人,情緒狀態(tài)與繪畫直接關(guān)聯(lián),畫得好了會眉飛色舞,平庸之作就一把撕掉。他對繪畫抱有極大的熱情,認真程度近乎偏執(zhí)。他經(jīng)常去數(shù)黃賓虹山水上的點苔,最后數(shù)出了九百多個墨點,他也曾讓學生好好研究亞明,因為“里頭有二十多個層次”。
董欣賓的傳統(tǒng)根基非常深厚,他從小就在用筆上接受過嚴格的訓練,他能指尖執(zhí)筆,手心握住雞蛋,虎口放一杯酒,不打草稿而能隨手畫出十分精彩的白描人物,杯中酒不灑出一滴。這種方式可以讓手指以最靈敏的狀態(tài)體會到筆尖觸紙的微妙變化,于是他用筆走線,長而細膩多變,中鋒為主的方式又保證了以最大的壓強求得最好的筆力效果。他常年在地上和墻上作畫,其實也能讓他深切感受到毛筆與地面和墻面摩擦的感覺。
傳統(tǒng)對于董欣賓來說,不是用來模仿,而是理解之后的創(chuàng)造,為了創(chuàng)新,他每每將自己置于背水一戰(zhàn)的境地。為了追求不同的質(zhì)感和效果,董欣賓嘗試制作了很多毛筆,包括竹筆、茅龍筆,甚至絲瓜絡、棕櫚絲、破布等等都被他拿來嘗試。這并非一種突發(fā)奇想式的嘗試,事實上,董欣賓對毛筆有著很深的研究,甚至還因此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此人就是邵家干,他原是一名毛筆推銷員,董欣賓慧眼識人,讓他專門制作毛筆,出色的工藝,如今使他已經(jīng)成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2002年,邵家干受邀修復故宮251支明、清兩代御筆中的精品,他發(fā)現(xiàn),董欣賓曾經(jīng)給他勾勒的古代毛筆的樣子幾乎與故宮中的御筆一模一樣。
董欣賓對顏料的苛求也是如此,赭石、磚頭、油煙都曾被他磨來制成顏料,有時他直接在地上弄一塊泥調(diào)墨,或者拍點墻粉撒在未干的畫上,再或者,在畫將干未干之際,直接拿到水龍頭下去沖……這種種出乎普通人意料的做法,都是他在尋找新的表達方式。
一派之先,不破不立
總結(jié)董欣賓的繪畫成就,用破局最為準確。線條無疑是他賴以形成個人風格的核心手段,他的中鋒長線表現(xiàn)力驚人,時而長槍大戟,時而柔情似水,變化極多。他對用筆的體悟最終使中國畫的點、線達到了自律的境界,不僅能表達各種形體和質(zhì)感,也能表達各種情感,即便這些全部拋開不論,點線也具備了極高的抽象價值。進而,他又從用筆發(fā)展到用墨、用色,直至晚期的重彩作品,可謂縱橫老辣、隨心所欲。正如董欣賓的弟子鄭奇所總結(jié)的那樣:“中鋒長線,奇突的灰色調(diào),冷透熱足大亂大整的構(gòu)圖,高質(zhì)高量的勾皴點染,積色積墨……構(gòu)成了董欣賓獨特的畫風?!庇枚蕾e自己的話來形容,便是“冷抽象、熱表現(xiàn)”。
早在上世紀80年代,栗憲庭就以“南線北皴”的中“南線”來概括董欣賓在線條上的開拓性成就,并直指其為“新文人畫”的奠基人。盡管董欣賓并不認同這種稱謂,但他確實開一派之先,包括朱新建、江宏偉、張友憲等已經(jīng)成名的畫家都曾直接受到過他的影響,而這一影響幾乎關(guān)乎20世紀中期之后中國畫的整體風尚和格局。
栗憲庭認為,董欣賓繪畫的現(xiàn)實意義還在于它出現(xiàn)的特定背景?!拔逅摹币詠?,以徐悲鴻為代表的西畫主張,具有相當?shù)倪M步意義,但矯枉過正,喪失了中國繪畫中許多優(yōu)秀傳統(tǒng),董欣賓的適時出現(xiàn),在一定意義上標志著中國繪畫傳統(tǒng)的地下潛流開始浮出地表。他的啟示意義還在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并非全然對立,傳統(tǒng)是一種資源,完全可以成為開掘現(xiàn)代性的土壤。栗憲庭也承認,董欣賓與其他“新文人畫”畫家有很大區(qū)別,他的格局更大,內(nèi)涵更加豐富,“新文人畫”南方領(lǐng)銜人物這個概念并不能涵蓋他的全部價值。他破了一個局,立起一個從傳統(tǒng)走出來的新格!
三川四野,一嘆而已
2001年3月,就在董欣賓將將邁進一個畫家創(chuàng)作鼎盛年齡段的時候,他突然被查出肺癌。這固然跟當兵時打坑道吸入大量粉塵分不開關(guān)系,也與他在“天地居”狹小的空間里長期吸食賓朋的二手煙有關(guān),或許最主要的是,董欣賓常年殫精竭慮地著書、育人、濟人危難,自己抱負不凡而又郁郁不得志,最終積身心之勞而成惡疾。手術(shù)出院后,董欣賓仍然應文化部對外藝術(shù)展覽中心之邀,帶病于當年8月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了個人展覽。然而3個月后,董欣賓再次就醫(yī),這時癌細胞已經(jīng)大面積擴散。董欣賓一生行俠仗義,幾乎沒有積蓄,此次展覽中,有人資助他30萬元用于改善畫室,最終也充作了醫(yī)藥費。
董欣賓在病中仍然展現(xiàn)了他的頑強,再次住院時,醫(yī)生告之家屬他已來日無多,但董欣賓硬生生地用意志和醫(yī)術(shù)不斷地將這個日期推遲,甚至在治療期間,他還利用不多的時間寫下了他最后一本著作《中國風水學術(shù)記悟》。治療的地方在上海長征醫(yī)院,之所以回避南京,就是不想別人看到他的凄慘模樣,他也回絕了很多人的探視,也是不想毀了自己一輩子的好漢形象。他甚至還有心情跟別人開玩笑,朋友去探望他,臨走時他竟來上一句:“跟活體告別吧?!?/p>
然而病魔的腳步并未因此停止,2002年10月15日下午6時,董欣賓與癌癥抗爭了一年之后,終因醫(yī)治無效,與世長辭,享年63歲。
“東邪”黃藥師
俗語有言“蓋棺定論”,但是對于董欣賓來說,似乎很難用簡單的幾個詞匯來精確地描述或概括他。他確實是一個極其復雜的人,在熟悉的人眼中,他身上有俠氣,有土匪氣,有江湖術(shù)士氣,也有丘八(兵痞)氣,而在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濃濃的江南才子氣,這些互不相干甚至矛盾的性格居然被他融為一體,“集中國知識分子的善惡美丑于一身”。
他身上有著諸多悖論:表面上,他發(fā)如獅鬃、闊嘴橫牙,一股霸氣撲面而來,但內(nèi)心里卻極為細膩。本質(zhì)上,他是一個文人,但在性格上,他又是一個狂士,他憂國憂民,但抱負又難以實現(xiàn),這種內(nèi)在的矛盾使他整日處在高度亢奮之中,愉悅與痛苦也就始終伴著他。他又超級敏感,助人傷人,皆出自真性情,只要不符合他的價值體系,立刻恩斷義絕,來不得半點含糊。而這種悖論甚至也表現(xiàn)在了他對自己身體和命運的把控上:他本是名醫(yī),卻因病早逝;他識人看相之準,早已被傳為神人,別人仕途升遷、家庭狀況,他一眼望去便已心知肚明,但卻無法把控自己多舛的命運……
于是,有人說他像梵高,也有人說他像徐渭,但他們之于董欣賓,似乎都無法概而括之。甚至現(xiàn)實世界當中,我們都無法找到一個與董欣賓天賦、能力、脾性對等的人,如果非要尋找,或許只有武俠小說世界中的“東邪”黃藥師能與之類比。在金庸筆下,黃藥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琴棋書畫,甚至農(nóng)田水利、經(jīng)濟兵略等亦無一不曉、無一不精。然而他的個性卻狂放不羈,離經(jīng)叛道,甚至被很多人視為“惡人”。在一定的程度上,這與董欣賓何其相似。
然而,在武俠的世界中,盡管江湖險惡,黃藥師卻能超然于世外。但是在現(xiàn)實之中,董欣賓卻無力與時代抗爭。這也難怪有人評價他說,如果歷史倒退百年,董欣賓要么是一個不仕隱者,也可能成為一代宗師。
董欣賓之于中國文脈是一個典范,但他的存在與離去,是他個人的悲劇,或許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雖然他心有不甘,但似乎也看清了一切,就像他病中的絕筆:達觀達江,三川四野,一嘆而已;也如他的詩句:此生宛若云一朵,來是烏有去子虛……
無錫
無錫張涇,董欣賓的故鄉(xiāng),他在這里出生、成長,接受藝術(shù)的啟蒙,也開始展露性格中的堅強。
連云港→南京
考學、當兵,結(jié)婚、工作,看似正常的生活,卻是“處處非我屬類,人人視我必異”。
連云港
在第二故鄉(xiāng)連云港,董欣賓畫畫、習武、四方求教,并從印刷工人化身名醫(yī)。
南京藝術(shù)學院
從種地、做工,到練武、當兵,再到從醫(yī),董欣賓坎坷半生,直到成為劉海粟的山水畫研究生后,他才算真正找到了靈魂的寄棲之地。
南湖“天地居”
曾經(jīng)的南湖“天地居”像一個磁場,吸引著各路英豪,這里迎來送往,見證了一個中國當代畫壇的傳奇,也留下太多流傳至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