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與合而不一：中國古代服飾的哲學表征

摘要：

中國古代服飾是一種源于古人對天地崇拜而產(chǎn)生的服裝形制，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天人合一”理念在服裝中物化的表現(xiàn)。盡管中國古代歷史上朝代更迭頻繁，但不同歷史時期的改服制、易服色都顯現(xiàn)出“天人合一”的哲學表征，即天是自然的代表，人與天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一切人、事均應順乎自然規(guī)律，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的觀念。但與此同時，古代服飾中寬衣博袖的樣式恰恰掩蓋了人作為自然生物存在的原始形態(tài)，忽略了人的真實存在，這種“天人合一”的著衣模式中還存在著另一種“合而不一”的形式。

關(guān)鍵詞：

天人合一 合而不一 古代服飾 哲學表征

中國傳統(tǒng)造物思想中“形而上”的哲學理念看上去深奧莫測，《周--易一系辭上》有一句名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國的“造物”概念首先出現(xiàn)在先秦古籍中，但不是今天從字面上理解的造物，而是天地創(chuàng)造萬物的意思。古代思想家們解說，天是造物者，與天相通的圣人是制器者，無所不能的圣人通過觀天象、地理和萬物得到制器的靈感。古人將“天-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描述得十分復雜，其核心大致包含兩種觀念，一種是天與人存在感應關(guān)系，天主宰人，是人們敬畏、侍奉的對象，是賦予人仁義禮智本性的存在。另一種觀點認為天就是自然的代表，人和自然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故一切人、事均應順乎自然規(guī)律，達到人與自然和諧。因此，中國古代造物思想與古代哲學思想“天人合一”的關(guān)系密切。

《周易一系辭下》：“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之乾坤?！薄都狻芬毒偶乙住吩唬骸包S帝以上，羽皮革木，以御寒暑。至乎黃帝，始制衣裳，垂示天下。衣取象乾，居上覆物。裳取象坤，在下含物也?！边@些都說的是直到黃帝時代，圣人們效法天地，受乾卦與坤卦的啟發(fā)，仿其形才出現(xiàn)了衣裳。中國古代服裝的基本形制是上衣下裳制和上下連屬深衣制，是源于古人對天地的崇拜而產(chǎn)生的一種服裝形制，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天人合一”理念在服裝中物化的表現(xiàn)。

一.原始宗教的“自然崇拜”

正如孔子所說“天之所生，地之所養(yǎng)，無人為大?！比藗儚囊蕾囈焕靡桓脑熳匀坏纳鐣嵺`中獲取了更多更好的生存條件，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在這一過程中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但古人始終無法找到人類如何產(chǎn)生及豐富物產(chǎn)來源的答案，于是，自然崇拜、天體崇拜的思想應運而生。中國古人對上天的認識是多重的，這些不同的含義往往交叉重疊。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中對“天”的含義進行了概括：主宰之天（至上神）；物質(zhì)之天（天空）；命運之天（運氣）；自然之天（自然）；義理之天、道德之天（道德法制）。有時天是風雨雷電、日月星辰的自然之天，有時是能感知帝王德行的人格之天。因此，無論是年成的好壞、天災的發(fā)生，還是朝代的更迭等都取決于上天的安排。所以古人在服裝的樣式上采用與原型相似的圖像或象征性的符號，以達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古人認為，凡相互靠攏、近似、聚合者即是同類，甚至不必在“近取”與“遠取”中完全選擇等同的形象來與天地自然連接，只要功能和行為方式相同，則為同類。

古代服裝中的深衣是一種先分裁再縫合，上下連屬的服裝樣式，深衣的袖口寬大，象征天道圓融；領口似矩左右相交，象征地道方正。深衣將“天-人-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上至君王下至庶民均可穿著，采用十二幅的裁制以應一年中的十二個月，誡以表達順應自然之天（自然規(guī)律）方可避免天災的發(fā)生，獲得一年好的收成。《尚書·益稷》曰：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稀繡，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在帝王所穿衣服上繡日、月、星辰以象征宇宙萬物；繡山，取其穩(wěn)重；繡龍，取其應變；繡華蟲，取其文麗；繡宗彝，取其忠孝；繡藻，取其潔凈；繡火，取其光明；繡粉米，取其滋養(yǎng)；繡黼，取其決斷；繡黻，取其明辨。這樣的設計以形象事物的相似性、同一性為前提，真實形象地反映了客觀事物的某些現(xiàn)實關(guān)系。

由于古人難以破譯大自然中的某些現(xiàn)象，缺乏對自身的認識，相信只有依賴神秘的力量才能化解恐懼與災難，由此產(chǎn)生了原始巫術(shù)和宗教信仰。在著裝行為中，由各種祭祀儀式產(chǎn)生特殊的衣冠形式，如《九歌》中十位神靈，個個衣裝奢侈，都有長長的衣袖，透露出上古巫衣中長袖的著裝特點。這種服裝樣式有別于日常生活的衣裝樣式，不僅用于維護其“天通”的權(quán)威，也豐富了巫覡祭祀的內(nèi)涵。

二.“君權(quán)天授”的合理性

正如上文所說，古人對天的認識是多重的，他們認為天是決定事情成敗的關(guān)鍵，對上天的敬畏也必須借助物化的形式力求與“天道”相應。在商滅了夏、周取代商的朝代更迭中，周王室深感天命可畏，認為天意決定民情，民情叉與王之敬德息息相關(guān)。在總結(jié)夏商覆滅的經(jīng)驗中，周王朝認為，正是前兩者不能敬德才失去天授的權(quán)命，同時他們反復強調(diào)“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的觀念，因此，在周朝的整個社會中構(gòu)建了一套龐大、繁復的冕服體系，用以承載天人相通的象征意義，有利于維護統(tǒng)治階級“君權(quán)天授”的治國之道。

古代哲學家對“天”的理解各有看法，但都存在一種天人感應的觀念，與天相通的除了皇帝別無他人，故稱為天子。在中國古代服飾制度中，天子的服飾受“天人合一”思想影響較為深刻，不僅有順應天道的內(nèi)涵，更蘊含了天子獨尊的特殊含義。天子的服飾、器皿等物品從色彩、形制等方面盡可能地與天地乾坤相應，以顯示“天人合一”的重要性。如：冕冠前后有十二旒，大裘冕服紋樣采用十二章紋，冕服多為玄衣縹裳以示天地之色，冕板多作長方形，前端略呈圓形，后呈方形，寓意“天圓地方”。這些特殊的服飾既有實用的一面，也有與天地相應非實用一面，體現(xiàn)了王權(quán)獨尊，反映了用服飾“治天下”的思想，將衣冠政治化以形成尊卑有分、上下有序的社會秩序。

從夏、商到周，服飾制度日臻完善，尊卑有別的觀念通過服飾的面料、色彩、紋樣及款式引申到一切社會活動中，形成鮮明的上下關(guān)系。如君尊臣卑、男尊女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等觀念顯現(xiàn)出真正的“尊者”只有皇帝—人，嚴格的服飾制度將貴族服飾與平民服飾區(qū)分開，同時也用上層社會的服飾制度建立起一個涇渭分明的官場秩序。如宋仁宗天圣七年，趙州兵馬監(jiān)曹、內(nèi)酒后穿上黃衣，讓人高呼萬歲，觸犯了王法被杖死，這種僭越皇帝服飾特權(quán)的行為最終難逃一死。由此可見，皇帝作為天子“唯我獨尊”的地位，通過古代服飾制度的雙重性得到鞏固，成為各個朝代“君權(quán)天授”的治國之道。

三.“以德配天”的封建禮教工具

中國古代服飾作為“天人合一”哲學觀物化的外在表現(xiàn)，將“天一人一物”三者間建立起某種對應的關(guān)系，同時被封建統(tǒng)治階級用作維護封建禮教的工具，注入了道德教化的內(nèi)容，其中較為典型的一種形制是深衣?！抖Y已深衣》說：“古者深衣，蓋有制度，以應規(guī)、矩、繩、權(quán)、衡。短毋見膚，長毋被土。續(xù)衽鉤邊，要縫半下。袼之高下，可以運肘。袂之長短，反詘之及肘?！薄榜青饕詰?guī)，曲袷如矩以應方”，意指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以示秉公無私?！柏摾K及踝以應直”指的是上衣背縫與下裳背縫相接直如繩，以示為人方正。

古代服飾形制中采用象形的方式以應“天道”，古人認為天屬圓，地屬方，天圓地方，因此，古人所戴的冠帽多為圓形，所穿之舄履多為方頭。作為首服的冠帽在古代服飾中的地位較為重要，冠是體現(xiàn)古代男子身份的重要飾物，在正式或公開場合披發(fā)免冠不是君子之所為，屬于不符合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首服的社會功能遠遠超過它的實用功能，與國家禮制、個人身份及道德修養(yǎng)等緊密相連。

古代女子服飾則體現(xiàn)了封建禮教對婦德極為苛刻的規(guī)定，婦女的舉止行為、衣著打扮都遵從“男尊女卑”的道德規(guī)范。自周朝起，將婦女服飾的色彩、形制等含義與婦女的節(jié)操相提并論，如王后、嬪妃、諸侯夫人穿著的六服，上下連屬、上下不異色，一方面應和“天人合一”的服制要求，一方面應和“婦人尚專一”的婦德要求，后妃及諸侯夫人必須對君王、諸侯“從一而終”，即便自己的丈夫死了，也要守節(jié)至終。當?shù)缹W形成氣候后，對婦女的約束更為嚴厲，以限制婦女行動的服飾體現(xiàn)婦德。如女子佩戴的步搖，與晚清民初出現(xiàn)的百褶裙有著相似的作用。步搖除了裝飾作用外，還可以測定婦女行走是否符合規(guī)矩，百褶裙上的細褶是檢測女人儀態(tài)是否得體的工具。如女子佩戴步搖行走時晃動厲害即是不雅之舉，家教好的女子穿著百褶裙行走只限于輕微的搖顫等，由此可見，婦女服飾中種種清規(guī)戒律被注入了封建道德教化的內(nèi)容，以維護封建禮教的秩序。

四.合而不一的“衣穿人”形式

中國古代服飾的變化與發(fā)展經(jīng)歷了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自西周起根據(jù)夏、商的禮制不斷完善了服飾制度，受儒家、道家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服飾成為“天人合一”哲學理念的外在表現(xiàn)。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奔幢砻魅伺c自然的一致與相通。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多次講到自然與精神的統(tǒng)一，“我們一天天地學會更加正確地理解自然規(guī)律，……人們愈會重新地察覺到，而且也認識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而那種把精神和物質(zhì)、人類和自然、靈魂和肉體對立起來的荒謬的、反自然的觀點，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中國古代服飾受儒家、道家思想的影響，追求“天人合一”的理想狀態(tài)，襦衣長裙，大袖翩翩，不顯露體形的服裝樣式掩蓋了人作為自然生命最原始的形態(tài)，“衣穿人”的服飾觀忽略了人的真實存在。建立在維護統(tǒng)治階級治國之道之上的古代服飾制度，將人的精神與肉體、理性與情感對立起來，否定肉體自然形態(tài)的“衣穿人”的樣式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哲學觀相互矛盾，也不符合恩格斯提出的“靈魂與肉體相統(tǒng)一”的辯證唯物主義觀點。在今天，當我們談及“天人合一”的古代服飾時，應該一分為二地看待這種著衣模式，其中既有凝聚中國古代美學的含蓄、飄逸與雅致，也有天命不可違的道德禮教約束；既有融于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儒道哲學觀，也有壓抑人性，合而不一的“衣穿人”形式?！疤烊撕弦弧钡姆椨^既帶有鮮明的宗教意義，又包含了對人的倫理綱常的束縛，遮蔽人形體的寬衣造型忽略了人的個性，將每一個個體都排列在尊卑有序、貴賤有別的社會活動中。今天當許多服飾研究者對古代“天人合一”的服裝造型贊賞有余時，我們也應該用客觀的態(tài)度來看待這一現(xiàn)象。

五.結(jié)語

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認為天是造物者，人是自然的產(chǎn)物，中國古代服飾作為一種外在手段，緣于古人對天地的崇拜?！疤烊撕弦弧钡恼軐W思想反映在古代服飾中，賦予服飾造型、色彩、圖案等特定的寓意，以此來表達古人敬天、順天、法天和同天的愿望，同時也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利用服飾制度維護“君權(quán)天授”的治國之道。盡管中國古代歷史上朝代更迭頻繁，但每次改服制、易服色都蘊含著“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傳遞出天是自然的代表，人和天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一切人、事均應順乎自然規(guī)律，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的觀念。但與此同時，古代服飾中寬衣博袖的樣式恰恰掩蓋了人作為自然生物存在的原始形態(tài)，忽略了人的真實存在，這種“天人合一”的著衣模式中還存在著另一種“合而不一”的形式，因此在欣賞古代服飾飄逸、含蓄、雅致時還應一分為二地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