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

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太陽初升時，忽然有十萬支金喇叭齊鳴。陽光穿過透明的空氣，在暗藍色的天空飛過。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燒著十萬支蠟燭。我聽見天地之間鐘聲響了，然后十萬支金喇叭又一次齊鳴。我忽然淚如雨下，但是我心底在歡歌。有一柄有彈性的長劍從我胸中穿過，帶來了劇痛似的巨大感。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刻。我站在那一個門檻上，從此我將和永恒連結在一起?！驗榇_確實實地知道我已經(jīng)勝利，所以那些燃燒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現(xiàn)，在我耳中轟鳴。這是一首勝利之歌，音韻鏗鏘，猶如一支樂曲。我摸著水濕過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劃玻璃的那片硬質合金。于是我用有力的筆跡把我的詩刻在石壁上，這是我的勝利紀念碑。在這孤零零的石島上到處是風化石，只有這一片堅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詩把它刻滿，又把字跡加深。為了使它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永久存在。

開始時候像初戀一樣神秘。我想避開別人來試試我自己。午夜時分，我從床上溜下來，聽著別人的鼻息，悄悄地走到窗前去，在皎潔的月光下坐著想。似乎有一些感受、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不知寫下來是什么樣的。在月光下，我用自來水筆在一面鏡子上寫。寫出的字句幼稚得可怕。我涂了又寫，寫了又涂，直到把鏡子涂成暗藍色，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藍色才罷手?；氐酱采希铱蘖?。這好像是一個更可怕的噩夢。

后來我在痛苦中寫下去，寫了很久很久，我的本子上出現(xiàn)很多歪詩、臭詩，這很能刺激我寫下去。到寫滿了三十個筆記本時，我得了一場大病，出院以后弱得像一只瘦貓。正午時分，蹲下又站起來，四周的一切就變成綠色的。

我病退回北京，住在街道上借來的一間小屋里。在北京借到很多書，我讀了很多文藝理論，從亞里士多德到蘇聯(lián)比西莫夫，試著從理性分析中找到一條通向目標的道路，結果一無所成。

在天黑以后，我拿了一條破麻袋走向垃圾站。我站在垃圾堆上卻彎不下來。這也許需要從小受熏陶，或者餓得更厲害些。我拎著空麻袋走開時卻碰上一位姑娘從這兒走過。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識，可她卻再三盤問我。我編不出謊來，只好照實招了。

她幾乎哭了出來，非要到我住的地方去看看不可。在那兒。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她了。那一天我很不痛快，就告訴她準備把一切都放棄。她把我寫過的東西看了一遍之后，指出有三首無可爭議的好詩。她說事情也許不像我想的那么糟糕。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三首詩是怎么寫出來的了。我還不是一個源泉，一個發(fā)光體，那么什么也安慰不了我。

后來她常到我這兒來，我把寫的都給她看，因為她獨具慧眼，很能分出好壞來。她聰明又漂亮。后來我們把這些都放下，開始談起戀愛來，晚上在路燈的暗影里接吻。過了三個月她要回插隊的老家去，我也跟她去了。

在大海邊上，有一個小村鎮(zhèn)。這兒是公社的所在地，她在公社當廣播員，把我安排在公社中學代課。她有三間大瓦房，蓋在村外的小山坡上，背朝著大海，四面不靠人家，連院墻都沒有，從陸上吹來的風毫無阻礙地吹著門窗。她很需要有人做伴，于是我也住進那座房子，對外說我是她的表哥，蓋這座房子用了我家的錢。人家根本不信，不過也不來管我們的閑事。我們親密無間，但是沒感到有什么必要去登記結婚。我住在東邊屋里，晚上常常睡不著覺在門口坐著，她也常來陪我坐。我們有很多時候來談論，有很多次談到我?？磥韺懺妼ξ沂且粋€不堪的重負，可是這已經(jīng)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情了。我必須在這條路上走到底。我必須追求這種能力，必須永遠努力下去。我的敵手就是我自己，我要它美好到使我滿意的程度。她希望我能斗爭到底。她喜歡的就是人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的一切希望就系之于此。如果沒有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好辦了。

我不斷地試下去，寫過無數(shù)的壞詩。偶爾也寫過幾個美好的句子，但是沒有使她真正滿意的一篇。我好像老在一個貧乏的圈子里轉來轉去，爬不出去。我找過各種各樣的客觀與主觀原因，可是一點幫助也沒有。她說我應該從原地朝前跨一步?？墒俏覄訌棽坏谩?/p>

我就這么過了好幾年。有時挎著她的手到海邊去散步時我想：“算了吧！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是多么好的伴侶。也許滿足了就會幸福?！笨墒俏野察o不下來。我的腦子總是在想那個渺茫的目標。我常?？吹侥莻€寂寞的大海。如果我停下來，那么就是寂寞，不如試下去。

昨天早上，校長讓我?guī)畮讉€學生去趕大潮。我們分兩批到大海中間的沙灘上去挖牡蠣，準備拿回去賣給供銷社，給學校增加一點收入。下午第一批學生上船以后，忽然起了一陣大風，風是從陸上吹來的。這時潮水已經(jīng)漲到平了沙灘，浪花逐漸大起來。把沙洲上的沙子全掀了起來。如果把我們打到海里，學生們會淹死，我也可能淹死，淹不死也要進監(jiān)獄。我讓學生們拉住我的腰帶，推著我與大浪對抗。我身高一米九零，體重一百八十斤，如果浪卷不走我，學生們也會安全。

小船來接我們時，浪高得幾乎要把我浮起來，一浮起來我們就完了。小船不敢靠近，怕在沙灘上擱淺，就繞到下風處，我把學生一個一個從浪峰上推出去，讓他們漂到船上去。最后一個學生會一點水，我和他一起浮起來時，他一個狗刨動作正刨在我下巴上，打得我暈了幾秒鐘，醒過來時幾乎灌飽了。我再浮上水面，小船已經(jīng)離得很遠。我喊了一聲，他們沒有聽見，我又隨浪沉下去。再浮到浪時，小船已經(jīng)搖走，他們一定以為我淹死了。

我在海里掙扎了很久，陸地在天邊消失了。我一個勁地往海底沉，因為我比重太大，很不容易浮起來。大海要淹死我?？墒俏遗錾狭艘粭l沒槳的小船在海里亂漂。我爬上船去，隨它漂去。我暈得一塌糊涂，吐了個天翻地覆。天黑以后，風停了。我看見這座大海之中的小孤島，就游了上來。

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我聽到了金喇叭的聲音。在這個荒島上，我寫出了一生中第一首從源泉涌出來的詩，我把它刻在了石上。

在我的四周都是海，閃著金光，然后閃著銀光，天空從淺紅變作天藍。海面上看不見一條船。在這小島頂上有一座玩具一樣的龍王廟。也許人們不會來救我，我還要回到海里，試著自己游回岸上去，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不覺得餓，還可以支持很久。我既可以等待，也可以游泳?，F(xiàn)在我愿意等待。于是我叉手于胸站在小島頂上。我感到自豪。因為我取得了第一個勝利，我毫不懷疑勝利是會接踵而至的。我做到了第一件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接著做下去。我喜歡我的詩。因為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無可爭辯的光輝。我也喜歡我自己造出的我自己，我對他滿意了。

有一只小船在天邊出現(xiàn)，一個白色的小點，然后又像一只白天鵝。我站在山頂上，把襯衫脫下來揮舞。是她，獨自劃著一條白色的救生艇，是從海軍炮校的游泳場搞來的。她在船上揮著手。我到岸邊去接她。

她哭著擁抱我，說在海上找了我一夜。人們都相信我已經(jīng)淹死了，但是她不相信我會死。我把她引到那塊石頭前，讓她看我寫的詩。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向我要那片硬質合金，要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墒俏也蛔屗?。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對我無關緊要。我不希望人們知道我的名字，因為我的勝利是屬于我的。

鑒賞：

王小波出身于北京的知識分子家庭，而在五六十年代這樣的家庭背景往往意味著動蕩。幼年經(jīng)歷大躍進，少年期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與上山下鄉(xiāng)，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也為王小波后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素材，這些經(jīng)歷的影子在《黃金時代》《似水流年》等作品中隨處可尋。之后當過工人，讀了大學，還赴美留學。與李銀河相愛后，作品中也偶有涉及妻子的研究領域。都說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果不其然。王小波在云南參加勞動期間開始嘗試寫作，這篇《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便從云南開始，詳細描述了他走上文學道路的波折。

雖然文章下筆始于寫作，卻題為“荒島”，“島”與“大海”的意象貫穿文章很大一部分，象征意義并不弱于其實際意義。文章前半部分在談創(chuàng)作，寫自己作出的壞詩，寫談戀愛的姑娘，和姑娘堅信他一定能有所作為。他有時心灰意冷，困惑不已，但姑娘不讓他停下，他也無法放棄文學的夢。幾年之后，一次挖牡蠣遇險，差點喪命的經(jīng)歷卻仿佛為他打開了一扇門，看到其后的新天地。那天風大浪急，王小波為保護學生不慎卷進海里，隨著風浪翻滾許久，終于爬上一座孤島，見到美不勝收的孤島日出，等來尋找他的姑娘?；蛟S是命不該絕，這夜他寫出了第一首如泉水般涌出的詩，并深感滿意。他最終與自己達成和解，不再踟躕，共同展望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未來。

此處，孤島與大?？梢援斪鲗嶋H存在的地點，也可當作喻體，但在這篇短文中，就連姑娘的存在，也滿是象征意味。姑娘可以代表在困難迷惘中一直鼓勵他、支持他向前的人。?？梢援斪髯枇?，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卻在被他克服之后呈現(xiàn)出令人窒息的美。

文中動詞的用法十分巧妙，值得借鑒。比如，“從源泉涌出來的詩”這句中的“涌”讓整句話都靈動起來，形象、貼切，讓讀者感同身受?！按蠛Ｒ退牢摇币痪湟仓档媚﹃蠛１臼遣荒苎退廊说?，但主動語氣的用法讓讀者身臨其境，了解風暴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