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

連載（二十二）

本刊獨家連載《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作者歷經兩年，踏訪香港、上海、無錫、東莞等多座城市，走訪了唐翔千等數十位當事人，以最詳盡、最鮮活、最真實的史料和細節(jié)，還原了這位愛國實業(yè)家的傳奇人生，再現(xiàn)了香港經濟騰飛以及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

“說50年不變就是不變”

促使翔千作出決定的，是與鄧小平的一次會面。

自1980年起，香港回歸祖國進入倒計時，不少香港人對此憂心忡忡。平時，他們在報紙、電視上看到的多是中國內地的負面報道，很害怕內地的制度會被原封不動地搬到香港。于是，香港人干脆“用腳投票”。一時間，在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西方國家駐港領事館里，擠滿了要求移民的香港人。香港的樓價、股價應聲而跌，且勢不可擋。

在這種背景下，翔千一行踏上了進京之路。

1984年6月22日上午，香港工業(yè)總會主席唐翔千、香港總商會主席唐驥千和中華廠商聯(lián)合會會長倪少杰一行八人，坐車來到了人民大會堂。初夏的北京氣候宜人，陽光燦爛，微風輕拂，行道樹披上了鮮艷的綠色。

與翔千同坐一輛車的，還有香港三大商會其他成員：丁午壽、羅肇強、格士德、朱祖涵、邵炎忠。這八個人，個個都是商界精英、行業(yè)翹楚。有趣的是，唐氏家族占去了四分之一的名額。其中，唐驥千是“紡織大王”唐星海的大公子，在父親離世后接掌家族企業(yè)，他長袖善舞，經營有方，在香港的知名度一點兒也不亞于唐星海。1984年，唐驥千眾望所歸，出任香港總商會首位華人會長。

這次，翔千與唐驥千、倪少杰率團進京，成了香港街談巷議的熱點話題，《星島日報》、《南華早報》等許多大報都在頭版刊發(fā)這一消息。為了淡化這次北上的政治效應，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三位商界領袖到達北京后發(fā)表了一份聯(lián)合聲明，再三強調這次北京之行只談經濟，政治方面的問題不屬于討論的范疇。只是人人心知肚明，談香港問題，能不談法律、談制度、談政治嗎？

想到這一點，翔千的心里實在輕松不起來——鄧小平的強勢人所共知，倘若話不投機，或鬧得不愉快，怎么回去向香港人交待呢？

使翔千倍感欣慰的是，他所擔心的事情壓根兒沒有發(fā)生。時任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的接見，一開始就談笑風生，氣氛融洽。

鄧小平握住翔千的手，笑呵呵地說：“我知道，你就是香港來內地投資的‘001號’！”

翔千愣了一下，沒想到位高權重、日理萬機的中國領導人，竟然會把細節(jié)了解得清清楚楚：“慚愧，慚愧！十分感謝鄧主席的接見?？吹侥t光滿面，身體這么好，從心底里感到高興，相信香港人也都和我一樣的心思——祈望您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謝謝！我就是喜歡游泳，一下水全身舒坦。”

翔千吃了一驚：“您現(xiàn)在還每天游泳？”

“做不到啦！”鄧小平擺了擺手，“因為我不喜歡游泳池，我喜歡大江大海，尤其喜歡在下雨的時候到大海里游泳?！?/p>

鄧小平與訪京團成員逐一握手，他說話風趣，妙語連珠，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時任港澳辦公室主任姬鵬飛、副主任李后和秘書長魯平也參加了會見?？紤]到鄧小平說的是四川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而香港人當時并不熟悉普通話，既不會說也聽不懂，所以還請了個翻譯。

寒暄之后切入正題，鄧小平饒有興趣地詢問了香港各行業(yè)的情況，了解香港人對回歸祖國有什么想法。他自始至終面帶笑容，就像久別重逢的家人，無拘無束，有商有量。那天，鄧小平聽得很用心，不時插話。在訪京團成員一一發(fā)言之后，他談了自己的看法：

“中國人有兩個傳統(tǒng)：一是不信邪，大風大浪面前穩(wěn)如泰山，從不害怕；二是中國人說話算數，這一點也是世界所公認的。我們說對香港的政策50年不變就是不變，沒有什么好擔心的?！?/p>

鄧小平闡述了“一國兩制”的構想：“一個國家兩種制度，我們已經講了幾年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已通過了這個政策。在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后，香港社會、經濟制度不變，法律基本不變，生活方式不變，香港自由港的地位和國際貿易、金融中心的地位也不變?！彼⒁獾搅艘恍┰L京團成員神情充滿疑慮，就直截了當地說：“有人擔心這個政策會不會變。我說不會變。核心問題是這個政策對不對。如果是對的，就變不了。如果政策不對，就可能變。中國現(xiàn)在實行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經濟的政策，有誰改得了？”

談到“港人治港”的問題時，鄧小平指出：“港人能治理好香港，要有這個自信心。中國人的智力不比外國人差，中國人不是低能的，不要總以為只有外國人才干得好?！?/p>

“鄧主席說‘港人治港’，您認為應該是什么樣的港人來治理香港呢？” 訪京團中有人問道。

鄧小平略作沉思后回答：“未來的香港政府應該主要由愛國者組成，當然也要容納別的人，還可以聘請外國人當顧問。什么叫愛國者？愛國者的標準是，尊重自己民族，誠心誠意擁護祖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不損害香港的繁榮和穩(wěn)定。只要具備這些條件，不管他們相信資本主義，還是相信封建主義，甚至奴隸主義，都是愛國者?！?/p>

最后，鄧小平充滿期待地說：“香港被外國人統(tǒng)治了100多年，總算要回到祖國的懷抱了，將香港交給你們去管理，你們要有信心、要團結、要管治好香港?！?/p>

兩個小時的會見，年近八旬的鄧小平始終精神矍鑠，談鋒甚健。臨別時，他握著翔千的手，再次強調說：“放心吧，50年不變——不會變的！”

當走出宏偉的人民大會堂時，翔千心潮澎湃，真想由著性子喊一聲：“中國，我愛你！”他知道，香港即將迎來充滿希望的新時代，港人生活即將掀開新的一頁。

他決定轉型——投資電子行業(yè)。

他再也沒有什么顧慮了。

“再也不愿做紡織了”

轉型的機會，說來就來了。

從北京回香港后不久，翔千就受廣東省對外貿易局局長馮學彥的邀請，趕到了廣州市東風東路774號。

翔千與馮學彥是舊相識。他知道馮學彥是“老八路”，解放戰(zhàn)爭時隨軍南下，在廣東轉業(yè)到外貿行業(yè)，后以華潤公司副總經理的身份長駐香港。由于翔千一直與華潤公司有業(yè)務往來，彼此十分熟悉。

那天見面，馮學彥還帶來個年輕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劉述峰，外貿局副處長，你們應該見過。” 馮學彥指著那人介紹說。

翔千笑呵呵地說：“看上去面相陌生……”

這些年，翔千在內地東西南北到處跑，又是訪問，又是談生意，不知道見過多少人，所以一時想不起來這年輕人姓甚名誰。

劉述峰卻一直沒能忘記翔千，因為那一次見面給他的印象太深了。

那是1979年的事情。當時，馮學彥對外貿行業(yè)的習慣性做法不太滿意，總想摸索出一條新路子。在他看來，如果外貿企業(yè)只是一頭連著上家、一頭連著下家，在香港拿到訂單，然后回內地安排生產，自己手里始終什么都沒有，產品的質量、交貨的準時率，這些最基本的方面都控制不了。馮學彥希望廣東外貿企業(yè)走出去，找一些實業(yè)家進行合作——香港自然是走出去的第一站，翔千也就成為了第一號人選。而劉述峰因為分管外貿行業(yè)的染料加工，剛好和紡織品粘上一點關系，因此被馮學彥拉了過來。

那天的會面被安排在羅湖火車站旁的華僑大廈，當時，那是深圳最好的一家涉外酒店。在一間裝飾十分雅致的包房里，劉述峰第一次見到了翔千。那次見面，徹底顛覆了劉述峰頭腦中香港商人的印象。他發(fā)現(xiàn)這位“大資本家”不僅一點也不圓滑奸詐，反倒十分和藹可親。翔千聽馮學彥說想在香港成立一家公司，便提出了很多有建設性的意見。他風度翩翩，極有教養(yǎng)，在馮學彥說的時候便靜靜地聽著，當他發(fā)表想法的時候則像自家人一樣，處處設身處地為你考慮問題。那次見面后不久，劉述峰被派往香港，開始了新公司的籌備工作。

如今，兩個人是第二次握手。

馮學彥還是山西人的那種急性子，一見面就直奔主題。

原來，廣東省外貿局看到近年來成衣加工的需求與日俱增，布料用量越來越大，就想搞一個棉紡織基地，專做出口貿易。因為翔千既懂紡織又熟悉國際市場，而且為人厚道，所以希望他能一起參與。

翔千聽后思索了一會兒，回答說：“我也很希望與你們合作，但有一個要求——”

馮學彥急切地問道：“唐先生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p>

翔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再也不要做紡織業(yè)了！”

“為什么？現(xiàn)在紡織品出口勢頭強勁，其他各省都在搶著上馬新項目。”馮學彥大惑不解。

“這就是我不愿意做的原因?！?/p>

“為什么？”

“馮局長，我想問你一句，” 翔千笑瞇瞇地說，“做紡織這一行，廣東能與上海比嗎？能與長三角比嗎？”

“……”

“廣東有這方面的基礎嗎？老實說，沒有?！?/p>

“即使是一張白紙，也有它的優(yōu)勢——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嘛！” 馮學彥還是心有不甘。

“現(xiàn)在，千軍萬馬做紡織，大家都擠在一條道上，不是件好事情。商場上最忌諱的就是同質化競爭。所以，我勸你不要干了！”

馮學彥非常失望，身子靠在沙發(fā)上像泄了氣的皮球。他沒想到性格溫和，時常笑得像彌勒佛的翔千，竟會拒絕得如此干脆。

翔千看出了馮學彥的情緒，沉思了一會說道：“馮局長，我給你潑冷水，是想拉著你做一樁更大的生意，你跟著我一起轉型吧！”

“轉型？做什么呢？”

“電子產品?！?/p>

翔千的話令馮學彥感到驚訝。但是馮學彥了解翔千——不會輕易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他能看中電子行業(yè)，肯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翔千說出了他的理由：“在廣東發(fā)展紡織業(yè)，沒有原料產地，工業(yè)基礎又比較差，實在沒有多少優(yōu)勢?，F(xiàn)在，電子業(yè)正在香港崛起，隨著內地進一步開放，生產基地肯定會向內地轉移。所以，我有了這個念想。”

馮學彥打從心眼里佩服翔千，年過花甲了，對世界新潮流還這么敏感，還這么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可是敬佩之余，他不由得擔心起來：“這是個新興產業(yè)，你過去從來沒有做過，有幾分成功的把握呢？”

“我確實不太懂這一行——”翔千實話實說。

馮學彥終于沉不住氣了，打斷翔千的話：“那怎么辦呢？”

“別著急，馮局長！”翔千笑了笑，說道，“這事我想了很久了，我有一個思路：我們先去美國買技術，然后再合資開一家工廠?！?/p>

“有道理?！瘪T學彥撓著后腦勺，若有所悟地說道。

這一切，劉述峰都看在眼里。因為身份的關系，他不便多說什么，可他看出翔千是位商業(yè)奇才。

大股東對虧損束手無措

1984年8月，廣東外貿局與翔千達成協(xié)議，在香港成立一個合資公司，取名粵商發(fā)展有限公司，唐翔千占股25%，廣東外貿局控股75%。劉述峰被派駐香港，代表廣東外貿局行使總經理職責，而翔千則擔任公司副董事長?！盎浬贪l(fā)展”的辦公室設在尖沙咀廣東道30號新港中心，與翔千的“半島針織”在同一層樓。翔千之所以將新公司選址新港中心，是想商量事情方便，走幾步路就可以找到劉述峰，提高工作效率。沒想到，這個決策竟為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使他覓到了一個極為難得的人才，不但幫他打理好半壁江山，而且成為他可以一吐衷腸的忘年交。當然，這是后話。

翔千在新公司掛牌后，就按照計劃在美國找了家名叫MICA的小公司，美方以技術入股，不但轉讓生產技術，而且派出工程師、技術員，雙方在香港成立了一家名叫MICA-AVA（美加偉華）的公司。之后，以這個公司為基礎，翔千與粵商發(fā)展有限公司、東莞市電子工業(yè)總公司、廣東省外貿開發(fā)公司等，合資組建了廣東生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廣東外貿”是大股東，翔千的股份只有10%。新公司生產覆銅板，熟稱“芯板”，是一種用途廣泛的電子元件，手機、計算機、電腦、電視機、收音機等產品全都離不開它。為了保證公司產品質量，所有一線工人，包括工程師等技術人員，都按要求分批到香港，由“美加偉華”進行業(yè)務培訓。

1985年，“生益科技”正式掛牌，并于1987年1月投產，由大股東“廣東外貿”直接管理。經歷了幾十年的計劃經濟，國有企業(yè)的干部習慣了“唯上”——“領導怎么說，我就怎么做”，很難在第一時間就市場變化作出反應，所以“生益科技”在最初兩年處于虧損狀態(tài)，且每況愈下。對此，大股東束手無措。

翔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幾十年來創(chuàng)辦了那么多企業(yè)，還沒有一個做得這么差的。

他在董事會上主動請纓：“我來承包吧?！?/p>

沒有人吱聲，大家心里暗忖：你一個小股東，即使虧了，損失也只有10%；廣東方面可就不一樣了——虧大了！

翔千看了看眾人：“我可以立‘軍令狀’?！?/p>

“這話怎么說？”有人問道。

“我自己來管，包下三年，把它做好、做大、做強。”

“怎么個包法？”

“定下一個數字，每年上交給公司?！?/p>

“上交？”大家吃了一驚，“多少？”

“我算過，一年上交利潤84萬美元，不會有太大問題?！毕枨ё终寰渥玫鼗卮?。

“虧了，自己掏腰包？”

“當然！”

“軍中無戲言?！?/p>

翔千不住地點頭，半玩笑半當真地補充一句：“賺多了，也得歸我喲！”

其他人不說話了。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情？“生益科技”天天在賠錢，活像一個燙手山芋。假如到了唐翔千手里，搖身一變成了搖錢樹，每年可以進賬80多萬——還是美元喲！這一出一進，天差地別！三年進賬200多萬美元，早超過本錢了——才投資了100多萬美元！

那天董事會后，還沒來得及簽約，翔千就帶著全家去澳大利亞休假了——這是他幾十年職業(yè)生涯中僅有的兩三次度假之一。

當翔千在黃金海岸看日出、聽海濤，欣賞著千奇百怪的巖石珊瑚，置身于森林、小溪和瀑布之間，享受著難得的悠閑假日時，北京發(fā)生了“六四風波”，一時間輿論大嘩，風向大變，外商爭先恐后從中國內地撤離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