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中國現(xiàn)代華文史上第一部同性戀題材小說,也是白先勇創(chuàng)作生涯中唯一的一個長篇,《孽子》通過描寫臺北新公園一群被主流社會放逐的青春鳥,將兩代人之間的隔閡置放在同性戀的大背景下,傳達了邊緣文化在傳統(tǒng)價值觀里的尷尬。和以往學界側重從倫理層面解讀《孽子》的父子關系不同,本文試圖以時間創(chuàng)傷為切入點,通過對小說中父子關系剖析,尋找作者潛在的創(chuàng)作心理,從自戀角度解讀同性戀,探討父子倫理說的道德回歸對同性戀問題實質的遮蔽。
關鍵詞:《孽子》時間恐懼青春焦慮父與子
《孽子》是白先勇小說創(chuàng)作中唯一的一個長篇,寫的是一個男同性戀的世界。其實,同性戀題材在白先勇小說創(chuàng)作中并不是首次出現(xiàn),收在《寂寞的十七歲》中的《寂寞的十七歲》《月夢》《青春》,以及收在《臺北人》里的《孤戀花》和《滿天亮晶晶的星》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到了同性戀題材,特別是《滿天亮晶晶的星》已經開始從群體的角度來關注同性戀問題,初步具備了《孽子》的雛形。但到了《孽子》的創(chuàng)作,經過十多年的沉潛,作者創(chuàng)作的主題意識已經很清晰。
一、忤逆與放逐:《孽子》中父子關系沖突
談及《孽子》的創(chuàng)作,白先勇說自己要表達的是一種倫理關系,要探討的是這一“非常態(tài)的情感”在多大層面上可以納入倫理批評的范圍。正是作者這種先入為主的創(chuàng)作心理使《孽子》的人物形象在某種程度上被符號化了,形成了“父與子”兩大群像:即以正統(tǒng)家庭生活為活動背景的血緣層面的父子關系和臺灣新公園里老少同性戀之間的精神層面的父子關系。前者通過三個家庭中的兒子因為不能承受父愛的之重而逾規(guī)越禮被父親放逐的故事,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家庭中的父子沖突及父子關系的斷裂;后者則通過描寫一群流落在臺北新公園里的青春鳥和他們“干爹”之間的同性愛糾葛,體現(xiàn)出了臺灣新生一代對理想父親形象的尋找和對家庭關系重構的努力。兩條線索交錯發(fā)展,共同構成了故事的發(fā)展脈絡。作為同性戀故事的背景,《孽子》中的血緣父子關系是被虛寫的,主要通過主人公的回憶,采取倒敘的方式,講述了三個家庭的父子沖突故事:
故事一,李青父子沖突??谷諔?zhàn)爭時,李父曾任國民黨兵團團長。之后,因兵團覆滅被俘,后逃到臺灣,被革去軍籍。失去政治舞臺的李父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阿青身上,希望他能成為一名軍人,延續(xù)自己的理想。而阿青卻因與實驗室管理員趙無勝發(fā)生淫亂行為被勒令退學,盛怒之下的父親拿著自衛(wèi)槍將他趕出門。
故事二,王夔龍父子沖突。王尚德本是社交界名噪一時的政府高級軍官,卻因兒子王奎龍殺了同性戀人阿鳳而毀了一生清譽。為了讓唯一的獨子免去刑法,王父將其送往美國,并勒令他在自己有生之年不得回來,即便是母親去世。
故事三,傅衛(wèi)父子沖突。兒子傅衛(wèi)一直都是傅崇山的驕傲,原本前程似錦的兒子忽然傳出因跟士兵發(fā)生曖昧關系接受軍事法庭審判。出庭前,傅衛(wèi)打電話要求見父親一面,被傅崇山拒絕,傅衛(wèi)失望痛苦之余在軍中寢室舉槍自殺,而這天剛好是傅崇山五十八歲生日。
構成背景故事核心的三個“不肖子”,一個被父親趕出家門,一個被父親流放國外,另一個甚至因唯一的一次對父親的意愿忤逆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二、時間恐懼與創(chuàng)傷:從自戀透析不倫戀
三個家庭的父子沖突揭開了流落在新公園青春鳥們幕后故事的冰山一角。因為種種原因被家庭和主流社會放逐的孩子們被作者簡單地喚作為弟娃、小弟,甚至連名字也沒有,一律被稱為青春鳥。實際上,整部小說只寫了兩種人,一種是除了青春一無所有的美少年,另一種則是曾經輝煌過,或者現(xiàn)在仍然頗有影響,至少是豐衣足食的中老年的男人們。小說中提到年輕的一輩,反復用“孩子們”這個稱呼,而那些中老年男人們也多以“干爹”名義維持他們對美少年的愛戀和幫助。所以,新公園里暮年人和美少年的愛恨情仇也不過是父子糾葛。
不過,和血緣父子不同,新公園里的父與子是建立在精神層面的。如果細分,作為父親假象存在“干爹”們又可分為三類:一類如傅老爺子、史醫(yī)生等因為種種原因同情青春鳥,自愿解囊相助的人,一類如楊教頭、郭公公、盛公這些年輕孩子們的同類;另一類則是帶有強烈肉欲色彩的猥褻男子。
當然,小說中涉及更多的是前兩類。年輕時代權傾一時的傅老爺子帶軍從大陸撤退到臺灣,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和英雄不逢時的感慨更多地使他對兒子抱著殷切的希望,希望他能出類拔萃,可一向令他驕傲的兒子忽然被曝出猥褻的新聞,使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也不能原諒兒子,而最終令兒子自殺。兒子的死使他恍然明白,他不是不能接受兒子的不爭氣,而是不能接受兒子為他抹了黑,他同樣也把兒子當成了新生的自己,他在這個新生的自己身上寄托了最完美的希望,希望的破滅使他忽然喪失了生活的意義,以至于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都喪失了知覺,直到阿鳳的出現(xiàn)。通過和阿鳳的交往,他終于明白兒子阿衛(wèi)其實活得更壓抑,他沒有自己,唯一的一次對父親意愿的忤逆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和傅老爺子對失去權利的留戀不同,郭公公、盛公痛惜的卻是時間抹殺了他們美貌和青春的榮耀。所以,郭公公熱衷于為年輕的孩子們拍照,留下他們年輕的記憶;盛公要不斷地捧出小紅星。盛公無限感慨地說:“榮華富貴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哪!”與其說他們是在愛這些年輕的孩子們,不如說是在愛這些孩子們的青春,這些青春的孩子們讓他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所以,他們常常不厭其煩地講起自己的美好時候。他們把這些孩子們當成了當初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自己,在他們身上寄托一些自己年輕時候所沒有完成的希望。
因此,與其說《孽子》寫的是父子不倫戀,不如說是新我與舊我的自戀。時間抹去了青春、抹去了美貌和力量,留給暮年人的只有無盡的懷念與遺憾。而眼前鮮活的少年才是新生的力量,仿佛給了自己重新的生命。新我和舊我之間的戀愛對于年老的男人完全是刻骨銘心的,他們一生都在為短暫的青春活著,自己的青春失去的時候靈魂同時也已經死亡,可當新我出現(xiàn)了,他們又活了,他們的一生就是在對青春的尋找和追求中不斷得到救贖。所以他們往往最決絕,想要狠狠地抓住眼前的少年人。而對于正當美貌的少年人來說這場愛情是幾乎沒有意義的,是叛逆讓他們不安,尋找著自虐和放逐,所以無論他們的“干爹”對他們多么好,他們還是要逃的,從一個人逃到另一個人,他們需要的父親補償是一個理想,而不是真正的父親。所以小玉總是找不到他的父親,正是尋找本身讓他的生命如此得旺盛。
三、尋找與皈依:《孽子》中父子關系重建
小說中,青春鳥們總是在不斷地認義父和尋找父親。和以前脾氣暴戾的父親相反,他們新的父親總是百依百順的,即使是這樣的“父親”,他們也同樣是不斷逃離的,青春所帶來的迷茫和恐慌總是使他們從一個人那里逃到另一個人那里。所以,作者也一再提到青春鳥們圍著新公園的蓮花池打圈子,一圈又一圈地尋找,孩子們在尋找他們心中完美的父親,父親們也在尋找曾經完美的那個自己。談及《孽子》的創(chuàng)作,作者自說他是在寫“尋找”的主題,“人們互相在尋找,年老的人尋找到了年輕的人,年輕的人尋找了年老的人,也許他們只是需要一種父親般的感覺”。所以,父與子一旦遇上了就如干柴烈火一樣,互相撕咬著不放松。直到一方將另一方毀滅,如朱焰給姜青帶來的死亡,傅老爺子給傅衛(wèi)帶來的死亡。
這樣,父與子之間就形成一種悖論。一方面,時間的流逝使父親們對現(xiàn)在的自我無可奈何,他們開始在兒子們身上尋找年輕的自己,而且把自己過去遺憾的所有東西都追加到兒子身上,希望獲得一個完美的自己。另一方面,年輕一代對父親的轄制是極度抵制的,青春使他們躁動不安,想要尋找屬于自己的自在的天地。他們恨自己的父親,但同時他們又是極愛自己的父親的,對父親的背叛讓他們覺得是一種罪惡,阿鳳無緣無故的哭泣和王夔龍在紐約十年非人的生活都是如此。叛逆使他們在情感和肉體上雙重地去懲罰自己,只有自虐才能讓他們心安。
傅老爺子的出現(xiàn)可謂是作為《孽子》添加的一條光明的尾巴。談到傅崇山的形象塑造,作者坦言,經過多次修改,才最終確定了他的性格。作為正統(tǒng)社會的代表,傅崇山經歷了兒子的自殺,幡然醒悟,對于同性戀這一群體由最先的厭惡到理解同情,以至于最后幫助與寬容,傅老爺子的出現(xiàn)打破了兩代人之間的隔膜,讓正統(tǒng)社會和同性戀進行了溝通,預示著這一群孽子終將獲得救贖。
和其他同性戀題材相比,白先勇的《孽子》沒有嚴歌苓同性戀小說的藝術實驗與宿命感,也沒有其他同性戀小說的前衛(wèi)與先鋒性,他更多運用寫實的手法,把同性戀歸結為這種少年人對精神之父的尋找和已經過了輝煌時候的中老年人對自己過去的留戀。因此,與其說《孽子》在表達同性戀情感中潛在的父子倫理關系,不如說作者是在用“父與子”的“愛憎糾紛”來詮釋他的同性戀小說,從而給這不被倫理社會所接受的曖昧情感蒙上了一層溫情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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