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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清雅美麗的化身;蓮,真淳潔凈的象征;蓮,百花中可敬的君子,清純的高士。卞毓方以古蓮寫一位愛國老人,以蓮魂喻人魂,情真理切,發(fā)人深省。
荷花爭相展開笑靨,又甜又媚,像仙女列隊恭迎嘉賓。烈日知趣地隱進云層,蜻蜓引路,涼風托襯,樹上的知了歌了又歇,歇了又歌,為老人的巡視增添無限清興。
季羨林先生漫步在池塘四周,得意地清點著荷花的朵數(shù)。前天還是101、123,昨天就變成150,176,今天呢!早晨已突破200,眼下只怕已有220。這當然不包括那些含苞未放的骨朵兒,它們還沒有睜開睫瓣,算不得數(shù)。這池塘就在先生的家門口,享受堂堂學府的優(yōu)待,它也有個貴族化的大名:紅湖。30多年前,季先生剛剛搬來的時候,湖里也有過翠蓋千重、青錢萬疊,依稀還留有“千點荷聲先報雨,一林竹影剩分涼”的幽夢。但是好景不長,很快就遭遇一場“冰河期”,水面便空空蕩蕩了。先生的心湖,也隨之變得空空蕩蕩。早些年,東風又綠瀛洲草,先生心頭的那泓水,解凍了,揚波了。由己及人,他竭力往世人的心湖吹送春風;在我,就是深受他潤澤的一個。由人及物,他就想到了門口依舊凄涼的池塘,憐愛地、滿懷期冀地播下幾顆托人從洪湖捎來的蓮子。先生確信,播下去,就有希望。誰不知道,種子的生命力是天下最頑強的呢?有一些從古代帝王陵墓里掘出來的稻谷,一遇適宜的條件依舊能生根吐葉;有一些埋在地層里的萬年羽扁豆,一旦重見天日照樣能發(fā)芽滋長。癡心的老人其實也是一粒古蓮,在新的時期又抽出了撩云逗雨的葉,又開出了映日迷霞的花。
種子播下的第一年,水面平靜如初。先生知道凡事都有個過程,就像寫文章,先得有個腹稿,然后才能展紙伸筆,此事急不得。說是急不得,先生偏又每天前來張望,仿佛恨不得要用目光把蓮芽從淤泥中吸出來。
第二年,水面依然冷寂,朝朝,暮暮,唯有“天光云影共徘徊”。先生的心湖就未免風搖影動,起伏不定了。眼看它春水盈塘,眼看它綠柳垂絲,但盼它嫩葉輕舒,盼它小荷初露。然而,春天來了又去了,夏天來了又去了,轉眼到了秋天,塘面仍舊是一片荒蕪、寥落?;氖忀蛰搪?,寥落高士心。難道說洪湖里孕育的種子不適合池塘,托根非其所?難道說夢里的婷婷、裊裊、纖纖、灼灼,終將成為一場虛話?
到了第三年,先生已不抱希望。如果有誰到了這地步還抱希望,那他不是傻子,便是神仙。先生是凡人,凡人就只有凡人的智慧。然而,有一天,先生忽然發(fā)現(xiàn),就在他投入蓮子的水面,長出了幾片溜圓的綠葉,莫非是天上的倒影?不會,天空只有飛鳥、云彩;莫非眼看花了?拭拭鏡片,定睛再看,沒錯,嫩生生的,羞怯怯的,絕對是蓮葉,蓮的新葉。數(shù)一數(shù),一共5片,不,6片。有一片將露未露,一半還在水底。團團五六葉,裝點綠池初。它們,啊,此處應該用她們,仿佛是蓮的王國派出的綠姝,先期給老人通一通消息,告訴他凡播種定有收獲,生命的頑強、生機的蓬勃使她們從來不曾失約于世人,等著吧,不要多久,那千莖萬莖就會昂然挺立,那田田翠翠就會漫湖覆蓋。
這一等,就又是一年。雖然漫長,卻并不難捱。懷抱期冀,就是足踏時間的風火輪,多少寂寞,多少惆悵,一躍也就甩在了身后。下一年,“蟬噪城溝水,芙蓉忽已繁”。先生無法確知,那蓮的縱隊是怎樣在深水中迅速擴展,但從占領水面的荷葉判斷,每天至少要以半尺的距離推進。就這樣,是年夏天,先生終于迎來了半池綠荷,滿眼紅蕖。
于是乎,在接踵而來的歲月,先生每年夏秋兩季,就多了一項消遣:一個人坐在紅湖岸邊,直面滿湖的碧綠黛綠,深紅淺紅,遁入哲學家式的玄思妙想。
生命到了這種境界,釋放就尤其顯得香氣勃郁。60年前,先生在水木清華就讀,那里曾誕生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60年后,先生在紅湖岸邊憶往思來,陷入片刻的假寐,不期也結晶了一篇語出天然、朗爽脫俗的《清塘荷韻》。
寫作的那天,正值九七年中秋。也是香港剛剛回歸祖國不久。這天,天上的月華和水中的月魂互映,周敦頤的清漣和胸中的澄泓相匯。啊,彼時彼刻,先生伏案揮毫,任何臺風都吹不亂他頭上的一莖霜發(fā),刮不散他胸中的一縷薌澤!
轉眼又是一年逝去,已是世紀末了。這一年,蓮花又開了,在季先生的眼中,今年的蓮花該是更鮮艷了,因為,澳門回到了祖國的懷抱。蓮花,不也是澳門的市花嗎?那一方區(qū)徽上,就是一朵蓮花。一直關注著澳門的季先生,得知一位深圳人要在澳門回歸前舉辦“荷花攝影展”時,特意寫信祝賀,其蓮花情結,盡在紙上矣。
(選自《浪花有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