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活了102歲,沒有想到她離開我們以后,她的影響會越來越大。
母親小時候纏足,痛苦;沒有讓她上學,更痛苦。到了老年她多次跟我們說,她沒能拗過封建禮教,舊社會坑害的人太多了!
母親沒受過學堂教育,但對文化有一種天然的膜拜。她要我喜愛書,不許我們浪費紙張,看到帶字的東西,她總要收起來。
母親不識字,更不識外文,可是她總愿意陪我做功課。到了老年,她常常伏在桌前看我寫字,看我寫信,總想幫我一把。我在翻譯普希金的詩,俄文書的封面是深藍色的硬皮,上邊印著黑色的普希金側影,她以為我把書弄臟了,便不聲不響地把書拿到盥洗間去擦拭,結果把書皮擦得一塌糊涂。
有一次,母親吐露了大概在她心中積蓄了很久的一句話:“等我死了,你們在我心口上放一本書……”我聽了很不是滋味,可是小外孫立刻表示:“不行,太太,您看不懂,還是放本字典吧!”母親臉上的皺紋似乎都笑了:“對,對,還是我重孫懂事,給我放本字典……”
母親做任何事情都精益求精,有始有終。她說:答應人的事一定要完成,而且要盡量力爭完成好。不能馬馬虎虎,更不能半途而廢。
我想起她90歲時我為她縫制衣褲的教訓。為了慶祝她的壽辰,我親自裁剪,為她老人家做了一套便服。那天,母親接過我縫制的衣服說:“一輩子都是我給你做衣服,沒有想到,我90歲能穿上兒子給我做的衣服……”她滿意地微笑。那天,我滿懷幸福地睡了。
半夜醒來,我發(fā)現(xiàn)一束燈光從母親的門縫里瀉出來。是母親沒有睡?是母親忘記了熄燈?我下床走向門縫,往她的屋里觀望。她正坐在床上,圍著被,戴著老花鏡,手中拿著我縫制的衣褲,在細細地觀看。她慢慢地摸來一把小剪刀。她要干什么?我屏住呼吸。天哪!原來……原來她用顫顫抖抖的手開始拆卸我為她特意縫制的新衣服。我的心頓時涼了!母親,這是您60歲的兒子親手給您縫制的新衣服呀!為什么不穿,反而拆成片呢?
過了幾天,我實在憋不住了,便問母親。母親盯著我的眼睛,過了半晌說:“你縫得不合格!線扎得不直,不勻,有些粗糙……干活兒可不能這樣!”她說衣褲都拆了,想背著我重縫,可是手不聽使喚,縫不成了。母親看著自己那雙枯手,嘆了一口氣。
母親勞動一生,無論干什么事,從不曾讓人有些許挑剔。如今,她不能勞動了,可是對兒子的勞動成果,也絕不放松。
我心想:母親教給我的,豈止是不應該縫制不合格的衣服?
(選自《人民日報》,有改動)
點到為止
作者的母親,平凡而真實,質(zhì)樸而感人。母親的點點滴滴都影響著“我”。她從小纏足,沒上學不識字,卻對文化有著天然的虔誠。當“我”伏案時,她默默地關注“我”并總想幫些什么;當母親年老時,卻說她死后在她心口上要放一本書。她做任何事情都精益求精,有始有終?!拔摇庇H手為母親縫制了一套便服,她卻因為那件衣服做工粗糙,想拆了重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