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觀察過螞蟻營巢的三種方式:小型蟻筑巢,將濕潤的土粒吐在巢口,壘成酒盅狀、灶臺狀、墳冢狀、城堡狀或松疏的蜂房狀,高聳在地面;中型蟻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勻美觀,圍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狀,仿佛大地開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蟻筑巢像北方人的舉止,隨便、粗略、不拘細節(jié),它們將顆粒遠遠地銜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丟,就像大步奔走撒種的農(nóng)夫。
□下雪時,我總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莢被風從樹梢吹散。雪紛紛揚揚,給人間帶來某種和諧感,這和諧感正來自于紛紜之中。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上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刮落。它們漂泊到大地各處,它們攜帶的純潔,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動人的花朵。
□寫《自然與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蘆花,觀察過落日。他記錄太陽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3分鐘。我觀察過一次日出,日出比日落緩慢。觀看日落,大有守侍圣哲臨終之感;觀看日出,則像等待偉大英雄輝煌的誕生。仿佛有什么阻力,太陽艱難地向上躍動,伸縮著挺進。太陽從露出一絲紅線,到伸縮著跳上地表,用了約5分鐘。
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勝于崛起。
□在我的住所前面,有一塊空地,它的形狀像一只盤子,被四周的樓群圍起。它盛過田園般安詳?shù)难?,盛過赤道般熱烈的雨,但它盛不住孩子們的歡樂。孩子們把歡樂撒在里面。我注視著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做游戲,這游戲是每個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的大人都做過的。大人告別了童年,就將游戲像玩具一樣丟在了一邊。但游戲在孩子們手里,依然一代代傳遞。
□在一所小學教室的墻壁上,貼著孩子們寫自己家庭的作文。一個孩子寫道:他的爸爸是工廠干部,媽媽是中學教師,他們很愛自己的孩子,星期天常常帶他去山邊玩,他有許多玩具,有自己的小人書庫,他感到很幸福。但是媽媽對他管教很嚴,命令他放學必須直接回家,回家第一件事是用肥皂洗手。為此他感到非常不幸,恨自己的媽媽。
每一匹新駒都不會喜歡給它套上羈絆的人。
□麥子是土地上最優(yōu)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田是5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的精華。風吹麥田,麥田搖蕩,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莊。到了6月,農(nóng)民搶在雷雨之前,把麥田搬走。
□在我窗外陽臺的橫欄上,落了兩只麻雀。那里是一個陽光的海灣,溫暖、平靜、安全。這是兩只老雀,世界知道它們?yōu)樗赣硕嗌匐r鳥。兩只麻雀蹲在輝煌的陽光里,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它們瞇著眼睛,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毫無顧忌。它們時而啼叫幾聲,聲音樸實而親切。它們的體態(tài)肥碩,羽毛蓬松,頭縮進厚厚的脖頸里,就像冬天穿著羊皮襖的馬車夫。
□下過雪許多天了,地表的陰面還殘留著積雪。大地斑斑點點,仿佛一頭在牧場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積雪收縮,并非因為氣溫升高了,而是大地的體溫在吸收它們。
□冬天,一次在原野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它糾正了我原有的關(guān)于火的觀念。我沒有見到這個人,他點起火走了。火像一頭牲口,已將枯草吞噬很大一片。北風吹著,風頭很硬,火緊貼在地面上,火首卻逆風而行,這讓我吃驚。為了再次證實,我把火種引到另一片草上,火依舊溯風燒向北方。
□我時常憶起一個情景,它發(fā)生在午后時分。如大兵壓境,滾滾而來的黑云,很快占據(jù)了整面天空。隨后,閃電迸綻,雷霆轟鳴,分幣大的雨點砸在地上,煙霧四起。驟雨像是一個喪失理性的對人間復仇的巨人。就在這萬物偃息的時刻,我看到一只銜蟲的麻雀從遠處飛回,雷雨沒能攔住它,它的窩在雨幕后面的屋檐下。在它從空中降落飛進檐間的一瞬,它的姿勢和蜂鳥在花叢前一樣美麗。
□5月,在尚未插秧的稻田里,閃動著許多小鳥。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神態(tài)機靈,體型比麻雀嬌小。它們走動的樣子,非常莊重。麻雀行走用雙足蹦跳,它們行走是像公雞那樣邁步。它們的樣子,和孩童做出大人的舉止一樣好笑。它們飛得很低,從不落到樹上。它們是田畝的精靈。它們停在田里,如果不走動,便簡直認不出它們。
□在冬天空曠的原野上,我聽到過啄木鳥敲擊樹干的聲音。它的速度很快,仿佛弓的顫響,我無法數(shù)清它的頻率。冬天鳥少,鳥的叫聲也被藏起。聽到這聲音,我感到很幸福。我忽然覺得,這聲音不是來自啄木鳥,也不是來自光禿的樹木,它來自一種尚未命名的鳥,這只鳥,是這聲音創(chuàng)造的。
□1988年1月16日,我看到了日出。我所以記下這次日出,因為有生以來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太陽。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奇跡,它使我驚得目瞪口呆,久久激動不已。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這樣描述馬貢多連續(xù)寫下了4年之久的雨后日出:“一輪憨厚、鮮紅、像破磚碎末般粗糙的紅日照亮了世界,這陽光幾乎像流水一樣清新?!蔽宜⒁暤倪@次日出,我不想用更多的話來形容它,紅日的碩大,讓我首先想到鄉(xiāng)村院落的磨盤。如果你看到了這次日出,你會相信。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臨的跡象和感覺。此時整整過了一冬的北風,到達天涯后已經(jīng)返回,它們告訴站在大路旁觀看的我:春天已被它們領(lǐng)來??粗鴷缫?,我有一種莊稼滿地的幻覺。天空已經(jīng)變藍,踩在松動的土地上,我感到肢體在伸張,血液在涌動。我想大聲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鋤頭拼命勞動一場。我常常產(chǎn)生這個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勞動一天。愛默生認為,每一個人都應當與這世界上的勞作保持著基本關(guān)系。勞動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們自己與泥土和大自然發(fā)生基本的聯(lián)系。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從未踏上土地。
□一次,我穿越田野。一群農(nóng)婦,蹲在田里薅苗。在我凝神等待遠處布谷鳥再次啼叫時,我聽到了兩個農(nóng)婦的簡短對話:
農(nóng)婦甲:“幾點了?”
農(nóng)婦乙:“該走了,12點多了?!?/p>
農(nóng)婦甲:“12點了,孩子都放學了,還沒做飯呢?!?/p>
無意聽到的兩句很普通的對話,竟震撼了我。認識詞易,比如“母愛”或“使命”,但要完全懂得它們的意義難。
□栗樹大都生在山里。秋天,山民爬上山坡,收獲栗實。他們先將樹下雜草刈除干凈。然后環(huán)樹刨出一道道溝壟,為防敲下的栗實四處滾動。栗實包在毛森森的殼里,像蜷縮一團的幼小刺猬。栗實成熟時,它們黃綠色殼斗便綻開縫隙,露出烏亮的栗核。如果沒有人采集,栗樹會和所有植物一樣,將自己漂亮的孩子自行還給大地。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大地上的事情》 "作者: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