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部麻痹
我最后一次正常地笑是在2002年2月1日的晚上,當時我正跟老友外出吃韓國烤肉,和他抱怨折騰我好幾天的頭痛, 像有根刺穿透在我頭頂和喉嚨里?!澳俏覀兗囊话涯陀玫你Q子給你吧?!逼渲幸恍┡笥讶绲劳戆菜频母艺f笑。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時感到面部十分松馳,我以為是身體在同一個位置睡得過久造成的。但當我在浴室里照鏡子時,卻發(fā)現(xiàn)左前額沒有褶皺了,笑的時候鼻子左邊根本無法收擾,右眉可以揚起,但左眉卻不行,右眼可以眨,但左眼連閉合都吃力,頭也感到陣痛。
在急診室里,醫(yī)生淡定地說:“這是面神經(jīng)麻痹(貝爾麻痹)?!比缑枋隽鞲邪Y狀一樣,她告訴我這是因第七腦神經(jīng)發(fā)炎而引起的一種常見的、暫時性的面神經(jīng)麻痹。那天我?guī)еt(yī)生開的強力鎮(zhèn)痛藥和保護角膜的眼罩回到家。直到周一,我回到醫(yī)院復查,竟被醫(yī)生告知腎臟出現(xiàn)衰竭。到周二時,我開始出現(xiàn)頭暈癥狀。炎癥已影響到第八腦神經(jīng)(該神經(jīng)控制內(nèi)耳,它跟第七腦神經(jīng)穿過一對細小的管道,分布于顱骨的兩側(cè)),它可能受到左側(cè)管道不規(guī)則管壁的擠壓,已出現(xiàn)損傷。
幾天后,我的腎臟開始恢復正常。6個月的理療恢復了我的平衡感,但第八腦神經(jīng)并未恢復。經(jīng)治療后,雙眼已可控制內(nèi)耳的一舉一動,輔助大腦平衡。通過治療,第七腦神經(jīng)發(fā)炎是可以恢復的,但只是部分性的恢復,如功能性傳導神經(jīng),它如同一束厚線依附在大面積的面部肌肉里。當這些厚線“被侵犯”時,如醫(yī)生所說,連接面孔上部的線會首先痊愈,但那些連接面孔下部的線恢復得往往較慢,而且有時會因重接的動作拖泥帶水而搭到錯誤的神經(jīng)上。
就這樣,我又恢復了眨眼、皺眉和聚精會神的能力。但之前與左顴肌部位相連的神經(jīng)與左側(cè)頸闊肌連結(jié)在了一起,二者延伸到頸部的肌肉將下巴和嘴向下牽拉,醫(yī)生稱這類情況為“聯(lián)帶運動”。在過去13年里,當我微笑時,微笑的一邊臉和皺著眉的另一邊臉組合在一起就像是人們拔河時的表情,看上去既高興又驚駭。
微笑作為非語言溝通方式,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表達了親切和熱情,示意著接納、率直、結(jié)盟、充許、激勵、歡快、興致,表達了人類對被關注的渴望,也有討好、誘惑、息事寧人、反對、蔑視、尷尬的含義。有些人不常微笑,有些人則不愛笑或笑得牽強。自發(fā)愉悅的微笑在100米遠的距離都能被認出,可見微笑的力量有多么大。
如果一個陌生人走過來對我微笑,而我也試著抱以微笑時,我看到他的表情逐漸變成憂慮和謹慎。我在大學里教戲劇,但當我在開學第一堂課走進教室時,新生總會對我感到不解,因為我的表情給人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錯覺。我不想使他們感到困惑,所以我試著盡量做出正常的表情,但一向平靜、寡言、淡笑的表情如今卻看起來小氣、傲慢、和虛假。如果有令我開心的事出現(xiàn),我會試著微笑,但笑的時候我感覺左臉像是要被橡皮筋拽下來。
我的辦公室掛有一張我和比爾·克林頓的合影。當比爾·克林頓訪問學校時,作為其忠實粉絲我激動不已。鏡頭里我的面部微微傾斜,我盡可能用雙眼表現(xiàn)愉悅心情,并努力使嘴部保持自然狀態(tài),看起來不那么畸形。很多看過這張照片的人都不禁莞爾,認為我討厭克林頓,事實上,我一直都很欣賞他。
自然地微笑
19世紀法國科學怪才杜氏是首位研究人類臉部肌肉動態(tài)效應的科學家。他著有的圖集囊括了面神經(jīng)麻痹的各種癥狀,各類面部肌肉畸形患者均可在該圖集中找到與自己病癥相配的圖片。杜氏廢棄了關于面相的偽科學理論,即通過面相讀懂人的品性。他發(fā)明了一種設備,其訪點連接實驗對象的面部肌肉后可刺激其面部神經(jīng),然后拍攝下肌肉收縮的狀態(tài),編輯成相互獨立且與人類情感一一對應的肌肉運動目錄。
杜氏認為自發(fā)愉悅的微笑不是裝出來的,因為這是臉部兩邊肌肉同時收縮的效果。實際上,人類只需有意識地收縮一邊肌肉就可以微笑。多數(shù)人能自覺揚起嘴角以示愉悅,但真正的愉悅表現(xiàn)在眼里,這需要眼輪匝肌收縮才能做到,因此眼眶周圍的括約肌才是表達愉悅情感的關鍵。括約肌所產(chǎn)生的效果毋容置疑;將下眼瞼輕微托起,并將眼部周圍的肌膚向內(nèi)推動,從而使雙眼看起來炯炯有神。
經(jīng)證實,某類人群具有可自行活動肌肉的能力。例如,演技派的人群可通過想像力來笑逐顏開,就像他們作出熱淚盈眶、驚慌尖叫、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的樣子,關于梅麗爾·斯特里普在出演《廊橋遺夢》中大笑的鏡頭,她后來坦言,自己之所以能夠演得如此惟妙惟肖,在于她每次都會聯(lián)想起搭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忘記臺詞的模樣??偟膩碚f,眼部肌肉收縮功能的正常與否是真笑和假笑的本質(zhì)區(qū)別。
在接受治療的3年后,我開始試著像以前那樣微笑。我意識到,當我見陌生人時,為了避免茫然和不自然的表情,我要刻意控制面部表情,保持神情淡定。但醫(yī)生告訴我這樣做會使病情惡化,于是我決定不采用神經(jīng)外科的矯正治療方案。兒子山姆鼓勵我要嘗試創(chuàng)新療法,在他8歲的一天,當時他正坐在我對面的地板上擺弄一部相機,當看到我用手指撐著自己病怏怏的臉時,山姆激動地說:“嘿,快看,你剛才可以笑了!”他隨即按下了快門。的確如此,照片中的我笑得那樣自然。我的妻子朱麗發(fā)現(xiàn),當我擁緊她,和她親昵時總能流露出自然的微笑。
我認為治病的第一步是找到患病原因。杜氏的醫(yī)著告訴了我答案。該書闡述了一種當代科學家稱之為“整體處理”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中牽動面部表情的某一處肌肉可能會影響整個面部運動。例如,疑惑的表情僅需通過皺眉來表現(xiàn),但研究表明作出該表情需要用到其他肌肉,比如控制上唇的肌肉。我的情況很幸運,因為面部上半部分的神經(jīng)功能已經(jīng)恢復。當我高興愉悅的時候,眼睛周圍的眼輪匝肌會隨之收縮。朋友們會從我的眼睛里看到笑意,從而忽視我面頰和唇部的異樣。
過去十年的研究結(jié)果表明,人們更喜歡臉部對稱的同伴,并認為擁有對稱臉孔的人健康且生育能力強。人的大腦能在認出某人之前判定出他的面孔是否有吸引力或威脅。這種在幾毫秒內(nèi)作出的判斷很大程度上受目標異常特征的影響,如疤痕、疹斑或是明顯的不對稱。我意識到自己在社交上最大的挑戰(zhàn)在于要找到適當?shù)姆椒?,讓別人在僅憑第一印象評價我之前更多地了解我。我不可能避免自身缺陷帶來的影響,但可以讓別人晚一些發(fā)現(xiàn)我的缺陷。
微笑策略
當正常人想要表達某種東西而又說不出來時,通常會選擇其他的表述方式。然而一些口吃者卻能逐步糾正自己的錯誤,并最終表達他們的本意。我認為口吃者的表達方式同樣適用于我。幾年前,在我家的一次聚會上,一個客人拋出了一個頗具爭議性的話題——紐約的新自行車道。一位朋友激動地說:“我真是討厭那些騎自行車的人?!蔽倚⌒牡亟o出反對意見,“我很喜歡他們?!闭Z氣溫柔,并露出一個我能支配的最友好的笑容。
“沒必要這么譏諷挖苦吧?!迸笥颜f。
“不,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理解你說的話……”然后我開始打圓場,用語言來表達表情所無法傳達的東西。我的笑容是荒誕扭曲的,但眼神促發(fā)了整張臉的假象,不帶一絲敵意的假象,所以她也就立刻變得和顏悅色了。
有時,我還需要更多的小計謀,其中之一就是“掩護進攻”,這與籃球或足球比賽中的“掩護戰(zhàn)術”十分相似?!把谧o戰(zhàn)術”即持球人利用一個相對靜止的隊友做障礙物,以便自由做出傳球或投籃等進攻動作。在生活中,我利用此計成功掩護住自己的“畸形表情”。當我不停走動或站在一群人中間時,我讓妻子或事先商量好的朋友待在我的左面。我是在一次晚宴上想到這個好主意的。老朋友們恰巧都坐在我的左側(cè),而我剛剛認識的人則坐在我的右側(cè)。晚宴臨近尾聲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需要口吃策略。沒有人疑惑地看向我,新朋友們看見的只是我正常的一面,而我左側(cè)熟知我的老朋友們已經(jīng)掩護了我的大部分畸形表情。
除了上述的兩個方法外,我還發(fā)明了一個“微笑捷徑”——“克拉克·蓋博式笑法”。如果我從遠處走近某人,我會低頭微笑,并且沿著眉毛的方向凝視。利用下巴的壓力來保持嘴巴不變形,抬高右嘴角而不讓左邊的下垂。走近后,我再慢慢抬頭,放松嘴和臉頰,最后再做一個和藹可親上揚眉毛的動作。這一連串的動作意在使對方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臉部上方,看起來十分像好萊塢著名男影星克拉克·蓋博的招牌式微笑。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還算比較幸運。在神經(jīng)病學候診室里,我看見一些病人,他們的面部表情幾乎沒有恢復,即使在患病幾年后。他們的臉頰向下耷拉著,眼瞼下垂,嘴巴向一邊垂著好像不斷地想要夠到一個吸管一樣。對于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來說,外科醫(yī)生會將一個微小金制重物縫入麻痹患者的眼瞼內(nèi)來幫助他們合上眼睛。
畸形微笑對我最壞的影響就是它抑制了我的快樂體驗。正常人的腦部在發(fā)笑時可以接收到反饋信息,這種信息在傳達快樂的同時也增強了他們的幸福感,而我的大腦無法接收到這種信息。因為無法正常地笑,我險些精神崩潰。當我盡最大努力去笑時,我最初的歡樂感已經(jīng)破滅了,首先是左眼的斜視,它擾亂了我的視線,然后我的精神變得異常渙散。我被主觀的、不和諧的感覺沖擊著,就好像處于睡眠的邊緣,昏昏沉沉。
很長一段時間,我曾一度絕望,覺得再也不會體驗到真正的快樂了,直到一年前我讀了安格斯·特魯貝爾的《笑的簡史》,我才想到也許可以找到微笑的替代法。書中講到了一些日本人對笑聲能夠減輕過敏反應的研究,和印度瑜伽館推出的可以緩解壓力的“笑聲療法”。這本書告訴我,一張笑臉不是非有顴大肌收縮不可的,使用一種替代表情也是可行的。我能找到這樣一種笑法嗎,不帶笑容的笑?
幾乎所有類型的笑都是從微笑開始的,但是每個人笑的方式是不一樣的。竊笑及鼻式笑法的人會把嘴巴閉上,傻笑和哼哼笑的人會從分開的牙齒中發(fā)出笑聲,狂笑和吠笑的人通過張開喉嚨和嘴巴發(fā)笑。我以前的笑法是張嘴大笑,這使得我的眉毛微微上揚,并且會有一個酒窩。最近,通過反復試驗,我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這個表情,找到了一個稍微不同的肌肉狀態(tài)——嘴更趨于O形,唇呈現(xiàn)出一種半褶皺狀態(tài),這能使我的笑更可接受一些,并且對顴大肌的要求會少一些。只要不刺激我那煞風景的頸闊肌,不讓我的臉頰松弛下墜,我就不會覺得不舒服。
實際上,每次微笑時我都要至少重復3次。第一次的笑容總是讓人感到莫名微妙,到了第二次或第三次笑時臉部才會配合的好一些??雌饋砦业男χ辽僖壤瓌右淮晤i闊肌來喚醒我的肌肉記憶,從而喚醒它的自身完善程序。我還遇到一個難題,笑后會打哈欠。遇到這個情況時,我就將頭后仰,讓下巴放松下垂,這個動作刺激我發(fā)出抱怨似的笑聲,比如哈哈和吼吼。
由于早在之前就已商定好要為《時代周刊》雜志去采訪斯蒂夫·馬?。绹矂⊙輪T),所以即使還無法正常走路,我還是硬著頭皮接受了這個任務。一部分原因是我確實想見他,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想使自己確信我正在康復。我本想著在排練大廳同他談談(他之前改編了一部名為《男襯褲》的德國喜?。嶙h把采訪安排在午餐時間。他告訴我,他認識很多患有貝爾麻痹癥的人,包括一個著名的電影明星。我相信他一定會知道,對于我來說,把食物放在口里有多么困難,但他沒有表露出來,而是和我一起慢條斯理地評價起這部古老的德國喜劇。
那次采訪讓我受益良深,我想我應該忘掉虛榮、精心的策劃以及別人的反應。我記得馬丁在影片《旅途冒險記》中有一個著名的咆哮語。他說:“先收起你那陶醉而又丑陋臉頰上的那副蠢驢似的笑,再開始吧!”對于這段話我的回應將是:“我正在嘗試!我正在努力!”
[譯自美國《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