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悅 宋慶華
摘要:什梅廖夫的《朝圣》、《天國之路》等作品突顯了道路主題。在道路起點一道路經歷一道路終點這一進程中,不僅體現(xiàn)了考驗、苦難等因素與道路的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亦顯現(xiàn)出同心同德、聚義性團結精神的必要性。在什梅廖夫這里,正因為道路與宗教信仰相結合,走向圣地的朝圣之路才具有了意義。此外,道路亦是精神完善所,必需的途徑,體現(xiàn)為人類通向精神復活的拯救之路。
關鍵詞:什梅廖夫;小說;俄羅斯
中圖分類號:I512.07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0961(2014)03-0056-03
一般來說,道路主題彰顯在回憶錄性質的文學作品中,更趨向于作者的自傳,透過精神之路的成長棱鏡,可以展現(xiàn)主人公的人生經歷。例如,列夫·托爾斯泰的《懺悔錄》、布寧的《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等作品都具有這方面特征,而與這些作家所突出的“塵世之路”不同,什梅廖夫在其創(chuàng)作中又增加了宗教生活的鮮活因子,其代表作《朝圣》(1931)尤為突出?!俺ァ币辉~本身已經包含道路、運行之意,且指明路途的最終目的。作為通向耶路撒冷之路的朝圣,朝圣之路指向象征天堂城市的圣地,在本小說中具體彰顯為去謝爾吉圣三一修道院的朝圣。
小說主要講的是主人的兒子7歲小男孩瓦尼亞、主人的助手戈爾金以及“我們的宅院”的其他幾個人一起去圣三一修道院朝圣的故事。從情節(jié)結構來看,《朝圣》是20世紀文學中復活古俄羅斯文學較為流行的一種風格體裁——祭祀圣地的漫游。作品的基本時空體是道路時空體,不僅揭示在路途中展現(xiàn)在瓦尼亞面前的生活的豐富多樣及深刻內涵,而且展現(xiàn)了小男孩的內心“運動”、揭示了小男孩的心靈、揭示了在浪漫崇高的背景下的俄羅斯精神。小說從題詞到最后一章都指向俄羅斯的東正教,并將民族精神詩意化:小說的章首題詞源自舊約全書,結尾是朝圣老者祝福的情景?!杜f約》中先知《以賽亞書》第62:6節(jié)寫道:“奧,你們,要呼吁上帝!不要歇息?!币再悂唽徟惺廊说淖源蠛蜕莩蓿栒儆凶镏嘶谶^,保證醒悟者得到最后的拯救。乍看起來,這一嚴肅的題詞與下文田園詩般的敘述相背,但題詞的作用正在于:修正讀者的隨后閱讀,作家提醒不要靜默、不要歇息,而是要深思文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與小說的主人公一起進行自己的精神朝圣。
小說從小男孩瓦尼亞的視角反映出朝圣前的準備和期待。如他收到的節(jié)日皮靴和襯衫以及父親為隨行配的小車、母馬都獲得了不同尋常的特點。瓦尼亞的期待甚至獲得了某種宗教儀式的神圣意蘊:“大家都羨慕”這次朝圣之途,因為是步行,而不是乘車。如今宅院的談話主題變了,以往談論的或是生意,或是家事,現(xiàn)在所有的人談論的都是“與宗教有關的”,路途上將進行什么樣的禱告以及關于圣徒的故事等等。
當已經出發(fā)走上朝圣之路時,朝圣的人們都明白一點:他們彼此之間超越了日常生活和生意關系,“我們在神圣的路途,現(xiàn)在我們已是他人,是朝圣者。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特別的。天空——如同一幅神圣的畫面,神奇的天藍色,那么的愉悅。模糊的、布滿灰塵的路途,兩邊長滿了荒草,但這已不是普通的路,而是神圣的、被稱作圣三一之路。人們那么親呢,大家都想起上帝,好像彼此都是親人”。由此可見,這里凸顯了“聚義性”主題。朝圣之路也呈現(xiàn)出和其他朝圣者團結的必要性。因為形形色色的人在此路途上相遇,他們有著不同的命運——患病的、殘疾的、突發(fā)生病的、行乞的、云游的。戈爾金對小瓦尼亞講解道:對所有的人都應該一視同仁,不要隨便說出不友善的話,相反,要聽取他們的言談,感謝他們聰慧的建議,憐惜地給予布施。戈爾金甚至告知7歲的瓦尼亞,殘廢者比其他幸福的人更為接近上帝,因為有憐憫存在。
當然,在強調朝圣者同心同德、聚義性的同時,作家也突出了朝圣之路的另外一層內涵,即苦難、艱難險阻是道路經常且又不可分割的特點。道路一般被視為聯(lián)系空間兩點的橋梁。在道路的起點(家園等)、道路的經歷(危險障礙等)、道路的終點(行動的目的地)這個路程中,只有戰(zhàn)勝困難和危險,才能達到朝圣的目的地。例如,對于途經的小飯館,傻里傻氣的阿妞達害怕地嘟囔著:“奶奶說,所有小飯館的老板都是強盜,他們會對在此過夜的人下手!”這一句話是對出發(fā)前戈爾金所深思的路途上的死亡和考驗問題的繼續(xù),后來這種恐懼、危險、死亡的感覺同樣出現(xiàn)在神圣之途的主人公瓦尼亞的身上。當他聽到一個半神話半真實的關于強盜的故事后,產生過這種思索:強盜們在四周胡作非為,深夜他們坐在小橋下,等候自己的犧牲品。所以,主人公們以及無論老人還是孩子,都感受到了這種恐懼,這僅是路途中一個考驗例證。
“圣三一修道院近了,迎面走來的人說:‘瞧,登上小山,整個圣三一會一目了然!………這是道路的終點,也是最高的精神價值所在。對于作家來說重要的是,小瓦尼亞領悟的這種價值是什么?他是如何領悟的?作家通過顏色、聲音、氣味等不同維度給了我們答案:瓦尼亞看見了節(jié)日般裝扮的多彩教堂;聽到縈繞其心靈的教堂的圣歌以及贊美歌;當他親吻圣徒的圣尸時,他感到微甜的芍藥氣味……這一切,綜合起來都源于一個小孩子的心里對節(jié)日的感悟——崇高和莊嚴。
綜而觀之,我們清晰可見的是,朝圣之路在作者的觀念中成為整個俄羅斯的象征:莫斯科近郊的、伏爾加的、盧卡加的、坦波夫的,來自不同地區(qū)的形形色色的人相遇,他們講著不同的方言,有著不同的習慣,但共同點是,所有的人都懷著愉悅而緊張的心情,都走向圣三一修道院。朝圣是走向圣地之旅,對于流亡者來說,失去的祖國——俄羅斯就是這樣的圣地。對于什梅廖夫來說,他的朝圣就是思想上回到作為圣地的故鄉(xiāng),同時回歸信念之源。所以,與其說《朝圣》是鮮活生動的前往圣三一修道院拜謁朝圣的故事,不如說是關于每一天、每一時刻人向上帝的接近攀升、關于人對上帝的禱告、關于人“在上帝近旁”的永恒游歷等問題的思索。這一點對什梅廖夫來說是極為寶貴的,因為他遠離俄羅斯,在僑居國外“異己的”氛圍中,籠罩著的是人們之間互不理解的冷漠、孤單以及絕望。而進行朝圣和得到祝福象征著生命的煥然一新,作家本人亦曾坦言道:《朝圣》的創(chuàng)作將我從絕望中拯救出來,支撐了我的生命。
什梅廖夫最后一部大型創(chuàng)作是長篇小說《天國之路》(1927-1948)。故事講述主人公機械師維堅加麥爾和他的妻子克洛廖娃走向上帝的復雜之路。小說初始段落預示了“塵世與天國的融合”,兩者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也正是作家期冀突出的創(chuàng)作主旨之一。對塵世的愛與對天國的向往交融在一起,不僅彰顯了作品獨特的詩學特征,亦使《天國之路》的宗教主題與以往圣經和傳說的故事明顯不同。
道路主題在這部作品中體現(xiàn)為主人公懺悔的精神之路,人類通向精神復活的拯救之路。小說的主人公最初是與“天堂”生活的內涵背道而馳,經歷了塵世的諸多誘惑,但最終避免了墮落,而走向了凈化、精神升華之路。此外,主人公從罪到拯救之路并非一帆風順,而是不止一次地返回原點,多次的考驗體現(xiàn)在罪之情節(jié)的大量性以及考驗的交替出現(xiàn),而且每一個新的考驗都變得越來越復雜。如作者描繪的迷路情節(jié)亦是一次考驗。之所以描繪迷路情景帶有一定的目的,將神性認知的主題與女主人公解救意圖中的作用緊密關聯(lián)。與同時代流行的女主人公類型不同,如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女主人公在與撒旦訂立協(xié)約中達到自己的目的,從而導致了死亡。而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的女主人公類型相同,作家突出愛可以起到拯救的作用。具體說來,什梅廖夫的《天國之路》女主人公具有拯救精神的影響力,特別是小說的第二部分,作者努力將女主人公塑造為性情溫和、對窮人仁慈、篤信、有苦修功績的形象。她為男主人公揭開通往上帝的生活之路,克洛廖娃應該起到完善深奧道理和知識承載的作用。但如同果戈理《死魂靈》第二部之結局,什梅廖夫《天國之路》主人公的精神重生的嘗試并未完全成功,因為作者并未最終解開主人公的生活之結??寺辶瓮抟馔獾厮烙谲囅?,維堅加麥爾一個人過著修行的生活。小說的開篇維堅加麥爾的精神狀態(tài)即顯現(xiàn)為病態(tài)的,但在東正教苦修的術語中,這是一種美好的狀態(tài)。
道路是精神完善所必需的。在作者的寫作意圖中,他打算拓寬拜訪修道院和奧普塔隱修院長老的主題,發(fā)展作為拯救的朝圣之路的主題。如果說《朝圣》小說中房屋、教堂、道路構成三位一體的統(tǒng)一,那么《天國之路》作家期冀強調的是,教堂是理想化的宇宙模式,其居于中心,成為塵世之路與天國之路的中介。此外,在作家看來,教堂象征著“另外一個世界”,是最潔凈的形象,天國生活的寺院;而修道院的墻外是與之對立的充滿誘惑的“現(xiàn)今的世界”。
《天國之路》的道路主題又一突出特征是,該作品與古俄羅斯言行錄、生活記述體裁有著緊密的類型學關聯(lián),具有圣徒行傳的文學傳統(tǒng),但被極大地世俗化了。小說章節(jié)的標題“啟示”、“考驗”、“戰(zhàn)勝”等印證了這一體裁特征,成為識別的標志。小說將人的生命作為道路這一古老的語義亦極為活躍。與《朝圣》的道路突出動態(tài)范疇不同,《天國之路》體現(xiàn)著主人公生活之路的動態(tài)與靜態(tài)的混合,而動態(tài)范疇以離奇的方式獲得靜態(tài)特征也是尤為必要的。靜態(tài)成為極幸福的(神圣的),隱喻在生命發(fā)展中人的心靈的平靜中。什梅廖夫同時實現(xiàn)了兩個審美任務:精神一宗教小說、行傳文學和愛情小說,甚至還有對古老莫斯科日常生活的描寫都置于同一個文本。
我們知道,在什梅廖夫早期作品《不竭之杯》(1918)中已經初現(xiàn)了這種體裁的端倪,因為其包含符合條件的諸多因素:誘惑(考驗)、奇跡、拯救痛苦、圣徒幫助、啟示、幻象、永生?!恫唤咧返男≌f題目是根據(jù)一幅真實圣像畫的名稱借鑒來的。故事講述一位天才的農奴圣像畫家經歷了愛上女主人的無望的愛后,完成其作品,亦結束其短暫一生,病死在簡陋的小屋。畫家凄慘的生活,如同無盡的塵世苦酒,如同上帝賜予的苦難世路。但他的愛升華為一種神圣非塵世的愛,亦賦予其極大的創(chuàng)作靈感。另一方面,上帝賜予苦難世路的同時也帶來無盡的愛,給人以慰藉。教堂繪畫是獨特神圣的符號標記,作家表現(xiàn)了它的美。在東正教的理解中,圣像是通向上天世界的窗口。因此,什梅廖夫的主人公鮮明、有力地在其繪畫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充滿他心靈的最高力量(上帝)的影像。當年,在俄羅斯的大地上,正值喧囂的自相殘殺、同胞相殘的戰(zhàn)爭,作家以自己的小說呼吁偉大的基督的愛、呼吁拯救世界的美,力求人的精神改觀。
與之相承繼,什梅廖夫《天國之路》這部精神一宗教小說的創(chuàng)作嘗試,就其表達方法來說,并沒有遠離其早期創(chuàng)作農奴圣像畫家“行傳”的經驗。確切地說,什梅廖夫的創(chuàng)作更符合西方行傳傳統(tǒng),即通常在動態(tài)發(fā)展進程中描寫,從作者的自我立場,從塵世的存在中探索尋找,并沿著這一路徑神圣地從塵世的存在走向天國。而東方的行傳傳統(tǒng)則不然,其具有神圣未來的特點,已經達到天國,并從最高處環(huán)視自己通向天國之路。什梅廖夫的《天國之路》與其說是描述主人公的生活傳記,不如說是描述他通向拯救的道路。由此,這種形式首先體現(xiàn)的不是建構傳記的文學方法,而是拯救的進程,即被開辟的通向天國的道路?!短靽贰芬鄾]有像行傳文學那樣理性地完結,如此安排小說情節(jié)并非矛盾,而是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物整體觀點的定位,恰如巴赫金所提出的觀念:這是一種原則上的完滿存在。
此外,我們應注意到時代觀念對作家的影響,象征派的道路主題因為包含多層面的象征而深具特色。如勃洛克所接受的歷史主義特點——輪回范疇作為運動的包羅萬象的類型:存在——輪回的;歷史——循環(huán)的;文化——遺忘的;個人的命運——靈魂轉生的。包括索洛古勃、安德列耶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等人的創(chuàng)作都不同程度接受了這種“天國之路”和“塵世之路”周期性循環(huán)的思想。
什梅廖夫的宗教道路主題與其生平是統(tǒng)一的。什梅廖夫篤信宗教的童年以及大學時代的朝圣之旅都顯現(xiàn)在晚期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創(chuàng)作象征性地始于關于修道院的隨筆(《瓦拉姆之崖》,1897),而作家本人的“塵世之路”亦止于修道院。經歷了妻子去世、身體病痛以及孤獨的晚年,什梅廖夫決定要像一個“真正的基督徒”一樣生活,帶著這樣的目的,1950年6月24日,重病的他前往巴黎市郊的俄羅斯圣母修道院,在路上由于心臟病突發(fā)而去世。什梅廖夫的一生經歷了喪子、移民、巴黎的轟炸、喪妻、重病,或許這一切正是其追求向上帝之路邁進的各種考驗。
總之,對什梅廖夫的主人公來說,道路就是朝圣之路、信念之路。這就是“由死向生的過渡”,走向圣地尋找真正的祖國,這是塵世俄羅斯所象征的祖國,是天堂之國的形象。
[責任編輯:孫連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