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劍
熟悉又陌生的古城
再一次,再一次地駐足開封,這個古老而又新生的城市讓我莫名地感動。
熟悉又陌生的人流,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二十多年間,它的大街小巷,它的風土人情,它的風和雨,它的陰和晴,它的昨日與今天……都像我記憶深處的故園和親朋。
我知道,這座歷經千年、又歷經千萬次黃河水浸漫過的土地,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都在一層層地厚積,不斷厚積著的,還有我對它的記憶和認識。從繁塔到龍亭,從鐵塔到相國寺;從老街口的驢肉湯鍋到馬道街各式各樣的小吃……我的一次次走近和走遠,都一樣地在日子的遠處或近處沉積。
沒有人記得我的足跡,就像千年大宋朝鬧市中匆匆走過的那一個又一個過客,沒有一個人的腳印會在一片不斷沉陷又不斷隆起著的土地上,一直完整地保持著最初的一串鮮亮,就像掛在睫毛上的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它的滑落和懸掛,都只是瞬間的閃亮。
人為復制的“清明上河圖”,永遠定格不了歷史深處的真實,就像你和我一樣,長大了,就再也找不到童年的自己。
不同的是,這個城市我來過,不止一次地我來過,即便是我無意地再次走在我前次的腳印之上,我也無法感觸到自己最初的體溫。
就像多年前從我心口滑過的那只手,在我思念深處的某個瞬間,它又真實地滑來,我依然感覺不到最初的親切和溫情。只是——那一種恍若如夢的熟悉又陌生!
豫中東部的通許
這個古稱咸平的縣域,一條渦河橫穿了它的近八百平方公里。
從羽墓春云到蜀墳秋風,從柏崗晚渡到雙溝夜拆……在這初冬的雨里,我不知如何踏勘它歷經二千多年的厚土。
我相信,從子羽墓到曹植墓之間的距離完全可以用腳步踱量,但不論長度、寬度,空間和時間,它們的相隔都不只七步或七年,可我還是記住了“七”這個單數,記住了前七步村、中七步村和后七步村,這三個看似奇怪卻也并不奇怪的村莊的名字。
許多年來,我一直都認為,通許這地方,一定有一條寬廣的大道,筆直地連接著汴京和許地,道路的兩邊種植著一望無際的大豆,不然,那三國時的陳王曹植,他絕不會,也不可能在短短的七步之內,就寫下了“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首流傳千古的曠世佳詩。
沒有人能夠丈量出一粒豆與一把萁的距離。習慣了用腳步丈量土地的通許人也同樣不能。這兩種原本同根生出的東西,一旦換了環(huán)境,被一口冰冷的大鐵鍋隔開,就不再擁有原本的親情。
但我還是知道七步有多遠,就像曹子建關鍵時邁出的七步,注定了權勢刀劍與生命肉體之間的距離,注定了案上魚肉與廚師手中菜刀的距離,注定了一個人生與死的距離。
夢中一閃而過的金陵
記憶——總是散亂的。對于你的記憶,更是這樣——除了片斷還是片斷。
我,還是習慣于稱你金陵。夫子廟前的繁華,秦淮人家的古樸……一條長江和一支淮河,注定了你這座城市的靈性和厚重。
一次次,我將我過客的足跡留在你深重無比的大地上,像你樹上飄忽的落葉,在你的大街小巷,我的飄過沒有蹤痕。
水滴穿石,沒有什么能經得過歲月深處水流的沖洗,更何況是一條大江和一支大河呢?千萬佳麗的粉脂漂浮了一個又一個朝代,在時間的斷層處,倭寇帶血的刺刀和罪惡的子彈,成為一個民族的傷痕。
血水澆灌的泥土,更適宜生長氣節(jié)和尊嚴。不倒的鐘山,恰是這座城市的脊梁!
而今夜,我睡夢中的列車滑過你的胸膛,走了好遠好遠,我依然能感覺到你深遠沉重的呼吸!
路過你黑夜的城市
曾幾何時?你在這座城市的深處望我,并不止一次地在電話中告訴我:“哥,我總是夢到你在風雨里奔跑的身影。”
那時,我就知道,習慣了在這座東方大都市里穿行的你,最終將看不到我。就像我對你說過的:一些鳥是為了吃才飛,另一些鳥是為了飛才吃,吃是為了飛得更高更遠一樣。看似長相沒啥區(qū)別,卻有著不同的夢想。
你說,你也是另一些鳥中的一只鳥;你給我講關于鷹的故事,講一只鷹,飛過了許多山川和河流,最終飛過了人間凈土的青藏高原。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夢想,但夢想離現實總是很遙遠,有時,甚至遠得終生不可觸及。就像你的夢想、我的夢想以及你和我一起曾經的夢想。
也像今夜,你想象不到我的到來。如果是多年前,我能想象到你的興奮和激動,想象到你早早地在站臺上佇立的身影,想象到你向我揮手的姿勢,朝著我歡快奔跑的樣子。
但此刻,我卻昏昏欲睡。
在你所屬城市的南站,像匆忙間閃過的所有城市一樣,我木木地坐著,在凌晨的昏暗里,想象著你的酣睡,想象著你的囈語,想象著你的執(zhí)著和諾言……像車窗外,這個初冬的——今夜的風……
只是,此世今生,我再也走不進你夢里!
古越國的女子
今夜,就是在今夜,在古越國之地的紹興,在紹興一家古樸原生態(tài)的酒店,我設想著與你的對坐。
一瓶古越龍山珍藏版的花雕酒,并不是我和你相識的理由。許多年來,我一直想象著你的國度,想象著你的世界,想象著走在千年的歲月深處,你飄過的裙擺如珍世彩霞,凝聚而落的甘霖,風情了千秋百代。
你說,我們曾經相識,多年前在諸暨鄉(xiāng)下:“我就是那位,你總是深情凝望的女子?!?/p>
我愕然,我無法想象我的前生。想象不出那位在浣紗溪邊浣紗,讓水中魚兒看到她的驚艷容貌都感到自愧不如沉入江底的女子。
但我知道,一個貧困的農家少年與你的距離,就像一滴水,與一片海的距離;一片天空,與另一片大地的距離。
一個原本在諸暨羅山下賣柴的女子。在一片刀光劍影的背景下走出,就像一只蛋到一只鳥的過程,你從會稽山飛出,在吳國姑蘇城的春宵宮里,孵化出一個千古傳奇。
可今夜,借著酒勁,我還是想斗膽問你一句: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你會不會嫁給那位農家少年,恩愛一生,做一個平凡的女子?
尋找一個人的骨頭
在紹興,在一個叫做魯迅故里的地方,我尋找一個人一直在生長的骨頭。
咸亨酒店還在,我里外奔走,找不到那個穿著長衫,吃著茴香豆,總是站著喝酒的孔乙己先生。酒鄉(xiāng)紹興最負盛名的百年老店,它較高的房價,讓原本想“溫一碗醇香的黃酒,來一碟人味的茴香豆”,并在此落宿的我,最終還是折轉身,悻悻而去。
“里仁”的碑訪猶存,許多年來,只是一直不知“里仁”的出處和意思,原來它出自《論語》里。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在周家原貌的廚房,我試圖找到“小少爺”和一個叫閏土的農家孩子,找到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距離,只看到了周家寬敞的灶臺,并排放著的兩只碩大的水缸。
我不知道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距離,看不出這兩個世界的不同。就像曾經讓我走近又走遠的你,它們彼此的存在,就有著彼此的道理。
最具文化內涵和水鄉(xiāng)古城經典風貌的歷史街區(qū)讓我留戀,從原汁原味的三味書屋,到周家祖居從未對外開放的西廂房,從周家新臺門、長慶寺、土谷祠、靜修庵到恒濟當、壽家臺門、朱家花園等一批古宅古跡,我試圖找到一個良知作家筆下有關的所有遺跡。
一條窄窄的青石板路兩邊。一溜粉墻黛瓦、竹絲臺門、花格木窗建筑,連同展示著眾多紹興土特產的名家名店,讓我再也想象不出作家《故鄉(xiāng)》里所描繪的景象。
但我還是明白了:一些人的骨頭于歲月深處總在生長的同時,另一些人原本的鈣質也在一天天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