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
《道德經(jīng)》第十七章把我看樂了?!疤希轮兄?。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p>
這是對領導的評價和劃分。最好的領導什么樣?你不過知道有這么一個領導存在,說明他懂得道法自然,工作條理順暢,不用天天開會也能做到一切井然有序。還有一個版本更極致,叫“太上,不知有之”,最好的領導是感覺不到存在的領導——想想也是,感覺不到存在,一切都井然有序,這是多高明的領導藝術?。∨诺诙坏念I導是被人贊揚的領導。排第三位的領導是被人畏懼的領導。最差的領導是被人天天拿嘴上罵的領導。
這種劃分非常耐人尋味。我記得“文革”后期,即使呼倫貝爾這樣的邊遠地區(qū),教學秩序也基本恢復了。我媽在學校工作,說了這么一句話:“其實咱們學?,F(xiàn)在挺好的,哪怕校長不在,只要打鈴的人在,就可以正常運行?!笨墒沁@句話讓她挨了一通批,說她不講黨的原則,缺乏組織紀律觀念。
很多年后,他們老同學聚會,還總是提起我媽這句話,因為那其實是一種挺理想的境界。一個學校,如果只靠鈴聲,就可以各司其職,說明校長領導有方,用不著天天訓話、表決心、摁手印,但方方面面都很好。
我也發(fā)明過一個“白氏理論”:任何一個單位,只要到了開始強調考勤、打卡、紀律的時候,一定是它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因為一個走上坡路的單位,人人無需揚鞭自奮蹄?;蛟S員工10點才來上班,但卻自覺干到第二天凌晨3點,不需要監(jiān)督和催促。
《東方時空》剛創(chuàng)辦的時候,從來不打卡,沒有紀律方面的要求,我們卻幾乎住在單位。到了后來,非要強調打卡的時候,影響力就很弱了。
當然,這四句話不僅是評價領導或官員,也揭示了生活中的某種秩序和境界。
《道德經(jīng)》第三十六章說:“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币獜哪氵@兒拿走什么,一定先給你什么。
《道德經(jīng)》對物質和人性有很深的探索。往小處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得到越多,失去越多。往大處說,一個國家在世界上的位置,歷朝歷代的興衰,總有特定的規(guī)律,日不落帝國也會日落。
個體命運也會經(jīng)歷周而復始的起伏。對于我來說往往是這樣:真正失意的時候,是我睡得最踏實的時候,因為我知道不可能再失去什么;但是趕上特別得意的階段,反而會很恐慌,因為可能要下山了。
記得2000年,我似乎挺火,又是“全國十佳青年”,又是悉尼奧運會直播。回來以后中央領導接見,還沒跟教練握手,先來握我的手,這還了得?
那時,作家劉恒大哥提醒我:“小白,如日中天,可要小心太陽落山啊。”我說:“大哥您放心,我換個地平線再升一回?!?/p>
之后我把手機關了,閉門研發(fā)新節(jié)目,整整一年。回頭看,要是沒有那一年的沉寂,就不會有后續(xù)的動力。
2003年,在我生日的頭一天,我把自己擔任的三個制片人職務全辭了。我一走,身邊十多個人受益:三個副制片人升正制片人,N個主編升副制片人,又有N個人升主編。
《道德經(jīng)》里有這么一層含義,杯滿則溢,怎么辦?把里面的水潑掉。要是不潑掉這杯水,我恐怕也不會繼續(xù)走這么長的路。因此“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有人說,那干脆徹底無為,給的時候就什么都不要。這不對。應該是種什么心態(tài)呢?要歸要,但知足,懂得分寸。“知足者富,死而不亡者壽”。
我相信,如果把《道德經(jīng)》翻譯成白話文,給反腐中進去的官員一人送一本,他們?nèi)锰栠罂蓿蠡谒懒?。但是得意的時候看這些文字,又怎能悟出其中的意義呢?很難。
(摘自《白說》 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