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長嘯出紅塵 我自談笑超死生”

周雪根

[摘要]錢邦芑乃明末清初才情卓越、頗富韜略的愛國詩人、遺民中堅(jiān)。身于中原板蕩、天崩地解之時，處于殘山剩水之間，初則揮戈戎馬，抗清復(fù)明，歷經(jīng)艱難，終因權(quán)奸當(dāng)?shù)?，形勢所趨，用世之志無法施展；再以祝發(fā)抗暴，不得已退隱山林；后因復(fù)國無門，出家為僧，耕讀育人。其為人孤忠勁節(jié)，為文浩氣雄文，與為世所稱的藥地和尚（方以智）、澹歸和尚（金堡）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憾其人不為人盡知，方志史料語焉不詳；其詩，學(xué)界論及尚少。透過《大錯和尚遺集》，可以窺見其詩心。

[關(guān)鍵詞]遺民；詩僧；逃禪；大錯和尚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2-0077-05

Abstract： Qian Bangqi is a paetriotic poet rich of talent and strategy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s ，also the adherents backbone. His character is loyalty integrity ，his article uprightness， compared with the famous monk FangYizhi and Jinbao， he go beyond. Unfortunately ，he was not known to the public， local chronicles materials did not elaborate； his poetry， scholars still little studied. Through his remaining anthology， we can get a glimpse of its poetic heart.

Key words：adherents； monk poet； buddhist monk； boner monk

[收稿日期]2015-01-09

[基金項(xiàng)目]云南省哲學(xué)社科一般項(xiàng)目“明末清初云南遺民文學(xué)研究”（YB2014077）

① 《云南歷代僧人著述考略》認(rèn)為，方志、《四庫》系列均未著錄大錯撰有《雞足山志》，因此，懷疑此為后人誤記或張冠李戴。此乃讀書未廣所致。查《雞山范志》八，有大錯撰《片云居記》：“庚子春，余與無盡、眼藏、子眉纂修山志，棲息半載。”由此，大錯著《雞足山志》可為定論了。

② 由云龍《印行〈雞足山志〉序》謂曾見大錯《志》八卷，“愛其稀有而惜其簡略”。此卷數(shù)據(jù)趙聯(lián)元《大錯和尚傳》、謝圣綸《滇黔志略》卷二十六《貴州·流寓》。

錢邦芑明季由中翰仕至都憲，避亂至黔，不受孫可望偽命，于永歷四年（1650年）退隱，寄居敷勇衛(wèi)潮水寺，更名知非庵，號知非居士。后遷至余慶縣之蒲村山中，將山取名“他山”，于山巔蓋一茅庵，名曰“小年庵”。為逃避孫可望逼召，于永歷八年（1654年）祝發(fā)為僧，改柳湖之居為“大錯庵”，自號大錯和尚。孫可望聞邦芑為僧，復(fù)命任僎等以書婉勸之，邦芑答以詩加以辛辣諷刺?？赏踩诵蛋钴恢临F陽，拘于大興寺。后可望敗走湖南降清。邦芑得脫身赴云南永歷帝行在，仍授左都御史，掌院事，兼巡撫云南。清兵三路入滇，會城昆明不守，十三年（1659年）永歷西狩入緬，從臣多半道相失，邦芑至騰越，深感入緬之非，仍僧服隱居雞足山?？滴踉辏?662年），永歷帝被吳三桂自緬甸押回昆明，絞死于金蟬寺篦子坡。邦芑聞噩耗，乃痛哭出山，行腳至衡岳終老。邦芑著作甚富，詩文由清代劍川學(xué)者趙聯(lián)元輯成《大錯和尚遺集》4卷；輯有《雞足山志》①10卷②，惜今不存于世。另有《蕉書》記殘明事，入《四庫禁毀書目》?！肚G駝逸史》載邦芑著有《甲申紀(jì)變實(shí)錄》《甲申忠佞紀(jì)事》，惜未見。另據(jù)楊積慶先生查考，邦芑還纂修過《永州府志》《寶慶府志》《浯溪志》《九嶷山志》，著有《十言堂詩選》1卷、《他山詩選》4卷、《他山字學(xué)》2卷，惜大部分散佚。

下面按錢邦芑起兵抗清、祝發(fā)抗暴、退隱田園、重新出仕、出家雞足的坎坷經(jīng)歷，借助《大錯和尚遺集》，試探究其詩心。

一、“借古喻今，善于怨者”

無論是南明福王時入史可法幕中參與軍事，還是江南陷落后棄家走浙，抑或是投奔福建隆武帝，隆武王朝覆滅后奔赴兩廣黔滇，任職永歷王朝，錢邦芑始終一片赤誠，與所忠于的國家同呼吸共命運(yùn)，為風(fēng)雨飄搖中的晚明、南明王朝歌唱著，嬉笑怒罵，指斥褒貶，希望能振弊起衰，挽救深陷泥潭中的、眼見將垂亡的國家。

錢邦芑詩集中有許多以樂府寫就的詠史懷古之作，他借助詠史寄托自己對國事的關(guān)心和對歷史興亡的理性認(rèn)識。這些詠史懷古詩以其思想和藝術(shù)成就為錢邦芑詩集增色不少?！稛苫筢恪吩疲?/p>

天道何遠(yuǎn)，人道何邇。宋公三言，熒惑退徙。鄒衍呼，飛霜集。易水歌，虹貫日。匹夫精誠動上蒼，九重何難修令德。后世天象本自明，側(cè)身恐懼不復(fù)聞。無可奈何時，一杯酒，勸長生。

借熒惑星來暗指時代興衰、身世之感。并以大自然出現(xiàn)反常的飛霜麋集、白虹貫日來說明精誠、執(zhí)著的重要性?！豆琛方桫欓T宴項(xiàng)莊舞劍意在沛公之典，反用之，詩云：

咸陽王氣消白日，綺筵珍錯鳳脂泣。轅門鼓樂葉鈞天，赤龍五采亞夫嘿。寶玦三舉君不知，項(xiàng)莊拔劍當(dāng)門入。公莫舞，公莫舞，座中赤帝真吾主。樊噲眥裂項(xiàng)王驚，客何為者怒如許？公莫舞，公莫舞，項(xiàng)伯蔽帝存項(xiàng)宗，玉斗撞碎君何功？

以詩人的理性和務(wù)實(shí)，當(dāng)然不可能真正相信君命神授的迷信言論，這不過是對當(dāng)時國家命運(yùn)、民族危機(jī)的慨嘆和無奈表達(dá)。疊用反問句，更強(qiáng)化作者的情感?！尔W鵡曲》云：

漁陽撾，音何妙，雖小有才未聞道?！尔W鵡賦》，詞何麗，才高自炫應(yīng)招忌。居才未聞徒嫚罵，況當(dāng)衰世誰能下。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如公所許皆觸阿瞞怒。先后駢戮亦何補(bǔ)，鸚鵡能言為舌誤。莫倚善題鸚鵡賦，黃祖不敵舊主簿。

才干如禰衡輩，落得個被殺的悲慘命運(yùn)。禰衡以被入囚籠的鸚鵡自比。錢邦芑則借禰衡的才華、遭遇，暗示明末亂世知識分子身被網(wǎng)羅、如履薄冰的悲哀，并譴責(zé)統(tǒng)治者妒賢害能、濫殺賢臣忠良和士子的罪行。

《反覆子》：“反覆子，何足?。慨?dāng)年反覆只為汝。于今大物已我歸，此輩反覆終我侮。莫云反覆多厚利，劉昉極刑鄭虔廢。君不見反覆臣多殺身，前成濟(jì)，后張衡?！痹娙艘試?yán)辭厲色告誡、警醒反復(fù)無常、首鼠兩端之徒，看似泛泛而談，實(shí)有所指。據(jù)史載，錢邦芑曾疏請以高官厚祿招撫的張獻(xiàn)忠部將孫可望是個反復(fù)無常的野心家，其初見邦芑致書，欣然相從，后乃自稱秦王，擁兵復(fù)入貴州，而將永歷帝挾持于萬山叢中的安隆（安龍）。此詩中所指即為孫可望之流?！稛o賴賊》云：

無賴賊，逢人便殺不可即。無賴豈可托君國？此家事，休問人，佳兒佳婦詎不聞？牝雞一鳴唐祚移，唐家子孫靡孑遺?？上楣p剪須。先出后用何嫌疑，君臣父子恩可賣，犬馬畜臣何足怪。莫云不負(fù)李密恩，此賊負(fù)國終無賴。

此詩可謂對朝廷內(nèi)亂臣賊子無恥嘴臉?biāo)L的一幅畫像。作者語言犀利，諷刺辛辣，嚴(yán)辨忠奸，激揚(yáng)節(jié)義。究其實(shí)，其志行本如此，怎容得誤國害民的無賴之徒，故對其無恥行徑切齒痛恨。再看《維州冤》：

無憂城，祖宗地，尺寸土，安可棄！唐宰相，便私計(jì)，宋史臣，持腐議。朋黨禍患雖一時，萬世是非何可廢！宋代君臣終斯志，燕云十六州委棄，無復(fù)意偏安，和議為國累。金元終得乘其弊，謀國之誤寧無自。

維州，唐初以姜維故城置，代宗時陷于吐蕃，號無憂城。韋皋在蜀20年，收復(fù)不遂，其后守將悉怛謀以州歸，李德裕受之，為牛僧孺所阻，復(fù)棄其地?！锻ㄨb》乃是牛而非李，故邦芑以為冤。以史“資治通鑒”，可見詩人本固熱心事功之人?！堕帉W(xué)博》云：

閹學(xué)博，令非虐，青氈歲月老生徒。深宮別傳女官學(xué)，女官之師得王振。犬馬畜臣奸閹進(jìn)，君臣報禮疑相應(yīng)。土木之變何煩訊。學(xué)博閹，非徒然，女郎夢卜求名賢。君不見漢家宮刑得史遷。

閹黨、宦豎乃政治的毒瘤，無惡不作、禍國殃民。南明小朝廷內(nèi)閹人作惡不在少數(shù)，導(dǎo)致朝政舛亂。詩人或借古諷今，或以古鑒今。

錢邦芑此等詩作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皆達(dá)到了很高的成就，卓爾堪評曰：“禪師為詩，磊落孤憤，借古喻今，善于怨者。”[1]（p.349）

二、“逍遙田畝間，昂首看云色”

孫可望自封“秦王”后，擁眾入黔復(fù)叛，陰謀篡位稱帝，濫殺無辜。邦芑不得不棄官隱居。退隱余慶后，錢邦芑有許多詩描寫農(nóng)村風(fēng)光和農(nóng)事，既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生動描寫，更是對社會黑暗、腐敗官場的厭棄，以及自己經(jīng)歷苦悶、逃世歸隱心境的表露。

《歸田詩》其一：“雨后聞催耕，侵晨驅(qū)牛出。望杏復(fù)瞻葵，樹生如不及。五谷本五木，山中有恒歷。一犁春雨足，殷雷起潛蟄。生物各知時，而人乃惰惑。每誦勸農(nóng)詩，謹(jǐn)遵先民則。稼穡知艱難，庶免逸居咥。”其二：“春深草色齊，川原氣鮮潔。牛羊各在野，芻牧自欣悅。播種審所宜，寒暑考令節(jié)?！薄按褐劣曷蹲?，百草俱萌茁。荷鋤周田塍，土膏解枯澀。汩汩水泉動，蠕蠕蚯蚓出。呼童治犁鍬，催耕不遑息。天時一時違，事倍功猶嗇?！?/p>

詩敘及時耕地，適時播種，不違農(nóng)時，躬耕南畝，從詩句中看出詩人活脫脫一終日勞作的農(nóng)人形象。修繕犁鍬，偕子牽牛，耕田犁地，查看田埂。詩人躬耕的勞動生活得以全面的展示?！镀汛鍤w田》更是直白地抒發(fā)避世隱居的情懷：

平生寡世情，賦性耽閑逸。塵網(wǎng)一羈牽，舉步成礙窒。沉思本無味，忽忽如有失。一朝決去就，曠然深自得。理我荷葉衣，拂我筍皮笠。逍遙田畝間，昂首看云色。百物適自然，欣彼歸飛翼。

正因?yàn)椤肮咽狼椤薄⑴c世俗社會格格不入，故選擇逍遙自由的歸隱才正與自己性情相宜。一落“塵網(wǎng)”中，則舉步維艱；一旦歸隱，就猶如“歸飛翼”，獲得解脫，曠然自得，逍遙田畝，活得真實(shí)。此可謂以手寫心，直吐襟懷。詩人的節(jié)操風(fēng)骨與陶靖節(jié)不肯折腰之意相仿佛也。整首詩宛如一幅隱者的自畫像。古體詩《客星高》歌頌古代著名高士嚴(yán)光：

天子來，張我目，士固有志何相迫。天子臥，加我足，客星犯座天變速。天子不見見人臣，君房癡絕何足論。君不見吳山高，山高水復(fù)清。諫議何能下子陵，狂奴故態(tài)誰能馴。桐江釣竿有舊綸，高節(jié)清風(fēng)百世興。先生持此報故人，磻溪渭水徒紛紜。

嚴(yán)子陵是后人不慕權(quán)貴、追求自適的榜樣。詩人借嚴(yán)子陵的清高傲氣表明自己恥于仕宦，向往歸隱、過閑適自由的生活。

他如《山居》：“竹樹參差映戶幽，酒爐茶灶也風(fēng)流?！薄渡骄印罚骸皾卷懖宦勅寺暎申幘雇の?。往來鹿豕為群，耳目居然太古?！薄恫刹琛罚骸皩y筐去，朝朝采葉歸。”《試新茶》：“消渴廢詩箋，新芽手自煎。流泉春雨后，活火午風(fēng)前。” 皆淋漓盡致地表露詩人恬淡閑適之心境。

三、“任他霹靂眉邊過，談笑依然不轉(zhuǎn)睛”

孫可望很賞識錢邦芑的才干，也懼于其在永歷朝的聲望，總想網(wǎng)羅他以收攬民心，故多次強(qiáng)迫其出山任偽官。邦芑嚴(yán)詞拒絕，然料恐終不免，毅然選擇祝發(fā)來作為對孫可望的不屑和抗?fàn)帯０钴挥小都孜缱０l(fā)記》敘自己被迫祝發(fā)的始末甚詳：“自庚寅八月孫可望入黔逼勒王號，迫授余官，余堅(jiān)拒不受，退隱黔之蒲村，躬耕自給。歷辛卯迄癸巳，可望遣官逼召一十三次，余多方峻拒，甚至封刀行誅，余亦義命自安，不為動也。甲午春二月廿三日，為余初度之辰，山陰胡鳧庵、隣水甘羽嘉……同集假園，釃酒祝余……次日，余慶縣令鄒秉浩復(fù)將可望命趣余就道，威以恐嚇，危害萬端。余酌酒飲之，談笑相謝。鳧庵知余意，席間私賦詩曰：‘酒中寒食雨中天，此日銜杯卻惘然。痛哭花前莫相訝，不如往泛五湖船。是晚，余祝發(fā)于小年庵?！奔孜纾从罋v八年、順治十一年（1654年）。錢邦芑威武不屈、不畏強(qiáng)暴，一身正氣、大義凜然，剃發(fā)出家實(shí)出于不得已，由于心存忠肝義膽，故其詩往往有節(jié)烈之質(zhì)和耿介之氣。《甲午祝發(fā)偈》詩云：“一杖橫擔(dān)日月行，山奔海立問前程。任他霹靂眉邊過，談笑依然不轉(zhuǎn)睛。” 邦芑豪情萬丈，悲歌慷慨，置生死于度外。與其說這是出世的祝發(fā)之偈，不如說是精忠報國的心聲表白。橫擔(dān)“日月”者，忠心為“明”也；不轉(zhuǎn)“睛”者，忠“情”不改也。

孫可望聞邦芑為僧，外雖怒罵，而中慚憤，命任僎等以書勸之。邦芑照樣毅然拒絕，作《答任僎貽書》：“破衲蒲團(tuán)伴此身，相逢誰不訊孤臣。也知官爵多榮顯，只恐田橫笑殺人?！弊x此詩，可感受大錯不為利祿所動而心向往故明的錚錚氣骨。

孫可望無計(jì)可施，狗急跳墻，命鄒秉浩解執(zhí)邦芑至貴陽大興寺，將殺之。被械系途中，邦芑賦《被械至黔途中口占三首》：“才說求生便害仁，一聲長嘯出紅塵。精忠大節(jié)千秋在，桎梏原來是幻身?！薄皷冃悼M繞是夙因，千磨百折為天倫。虛空四大終須壞，忠孝原來是法身?！薄扒敖僭鵀槿倘柘?，百般磨煉是奇緣。紅爐火里點(diǎn)春雪，弱水洋中泛鐵船?！痹娙艘暯匐y、威脅、桎梏，乃至生死為浮云，臨危不懼，視死如歸。讀罷，忠義之氣溢于言表，一股矢志以身報國、不求生以害仁、寧忍受桎梏的豪邁氣魄奔涌而出[2]。陳垣先生評曰：“求仁得仁，非養(yǎng)之有素者不辦?！盵3]（p.209）

邦芑狷介不阿，堅(jiān)守忠義大節(jié)，對“失節(jié)”之人予以辛辣諷刺。有詩《答方于宣貽書》：“修史當(dāng)年筆削余，帝星井度竟成虛。秦宮火后收圖籍，猶見君家勸進(jìn)書?！狈接谛鵀閷O可望偽翰林，諂事之?？赏苑馇赝?，方勸進(jìn)甚力。后為提學(xué)試阮靖，其命題有《擬賀秦王出師討逆大捷表》。又曾為可望撰《國史》一書，稱張獻(xiàn)忠為太祖；作《太祖本紀(jì)》，比崇禎帝為桀。嘗對人言：“帝星明于井度，秦王當(dāng)有天下”。及聞可望兵敗降清，則馳書于邦芑，云欲糾義旅擒可望以獻(xiàn)。此典型政治投機(jī)家、奸佞小人無恥的行徑。邦芑得書大笑，故以此詩答之。錢邦芑借此詩對如方于宣之流貪圖富貴、靦顏侍賊、毫無氣節(jié)的投降者挖苦不遺余力，對他們的行徑揭露鞭撻，對他們的人品嗤之以鼻。

順治十六年（1659年），清兵三路入滇，永歷帝自永昌將西入緬甸，扈駕從臣多在半道相失，邦芑隨至騰越，眼見國勢已去，事不可為，回天乏力，隱居雞足山。此時期留有《溪邊晚眺》寫當(dāng)時的處境和心境：

朝衣著破著僧衣，扶杖溪邊送落暉。鷗鳥也知機(jī)慮盡，隨波來往不曾飛。

此處的落日余暉，不正是南明小王朝垂亡的寫照嗎？自喻為鷗鳥，說明自己報國的心機(jī)業(yè)已用盡，怎奈生不逢辰，無力回天，“無可奈何花落去”，如今只有隨波逐流了。這份“閑散”中積淀著多少悲痛凄楚，又有誰說得清、猜得透呢！

除舊迎新之際，詩人分外傷害，其《雞山除夕》云：

絕域逢衰暮，羈危更可憐。千山寥落夜，萬里雪霜天。舊歷難重看，孤燈不忍眠。莫辭堅(jiān)坐久，未曉是殘年。（其一）

歲歲催人老，今年夕又除。傷心荒儌外，愁淚甲兵余。此夜四時盡，明朝一載初。宵分倍留戀，雞唱又何如。（其二）

與其說是留戀剛逝去的時光，毋寧說是眷戀懷念覆亡的明王朝。作品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他悼時傷國的沉痛情懷，蒼涼哀婉，動人心弦?！对⒂辣比鸸馑隆吩疲?/p>

荒服驅(qū)車日漸斜，瘴煙影里見人家。河山破碎殘黎在，云漢昭回毒霧遮。禮樂依然存父老，干戈何處問桑麻。游人歸路重搔首，野寺霜林帶晚鴉。

詩歌展現(xiàn)的是一幅戰(zhàn)亂后農(nóng)村敗落凄涼、蕭條陰沉的圖畫。滿紙皆是黍離、麥秀之音。

遺民詩人好用一些典型意象，如杜鵑、夕陽、落花流水、殘?jiān)潞谠啤６霹N，這個素有啼聲哀切之稱、最能觸動遺民深層心理的鳥的意象，由于有杜鵑啼血這個與家國天下密切相關(guān)的傳說世代相傳，且與遺民泣血望復(fù)的心態(tài)暗合，而被諸多詩人反復(fù)用到。昔人也善用流水喻愁。邦芑《留題瑞光寺》就是一例：“蝴蝶夢回宗國淚，杜鵑聲斷故鄉(xiāng)心。不堪再渡瀾滄水，流到江南怨更深?！痹娙艘源藨涯罟蕠捅磉_(dá)對抗清失敗的傷楚和悲痛。

《窮士吟》表露安貧樂道，堅(jiān)守心靈的凈地，足見邦芑的追求和境界：“貧為士之常，窮亦是其固。羑里自逍遙，匡圍等平素。河上有何憂，蘆中可問渡。《涉江》與《哀郢》，豈謂終迷路。莫效阮生哭，莫賡東野句。智窮得神理，學(xué)窮見真趣。文窮省浮辭，命窮識天數(shù)。交窮如有道，不為世人附。古來能窮者，往往知其故。”

遁跡于雞足山后，邦芑寫有《悉檀寺》一詩，詩云：“六十年前古佛身，薄團(tuán)小定悟前因。石橋松徑當(dāng)時路，擔(dān)水搬柴舊日人。掃塔幾番尋杖缽，翻經(jīng)猶自拂埃塵。本來面目依然在，不向菩提印性真?！痹娙藘纱纬黾?，盡管前后目的不同，但皆是他探索精神生命的合情合理行動。第二次出家為僧，進(jìn)入佛門后，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佛教叢林的生活方式是多么適合自己，自己原來與佛門有莫大的因緣。他找到了人生的最終歸宿，安頓了自己的精神。

四、“春光明媚畫中游，夢游山水解憂愁”

永歷帝西逃緬甸后，大錯見事不可為，絕望至極，再次出家，隱于雞足山，寄情山水，寫下了不少詠嘆雞足山的佳作，如《春日游九重崖》《華首門》《玉龍閣瀑》《雞山散步》《晚步缽盂庵三首》《悉檀寺》等。其《雞足山三首》其一云：

天遺外岳鎮(zhèn)南疆，嶺削三支壓點(diǎn)蒼。華首門高禪定久，曹溪一滴水源長。宿躔東井明分野，勢控西番接大荒。奇勝千年探不盡，峰頂秋霽望飛光。

這首詩氣勢磅礴，語言雄健。詩人緊緊扣住“奇勝”二字，寫出雞足山的雄偉峻拔，描繪了山中勝景。

登上雞山絕頂，詩人心曠神怡，浮想聯(lián)翩，不禁縱懷放歌，接連寫下《登雞足絕頂》和《雞山絕頂放歌》。《登雞足絕頂》云：“懸空異境辟天開，嵐氣蒼茫抱日來。種玉山中人漸老，傳書海山鶴應(yīng)回。云峰西現(xiàn)支拳石，洱水東游酌一杯。莫道巒荒幽興盡，扶筇更上幾層石?！?/p>

《雞山絕頂放歌》有李白《蜀道難》之風(fēng)味，詩云：“嗚呼高哉，雞足之危峰。穿云阻日不知幾千仞，削出天外青芙蓉。舉手不覺摩蒼穹，日月兩丸西復(fù)東。河漢聲流瀉我窮。嗚呼高哉，捫參歷井不足道，我欲御風(fēng)游太空，尋得女媧補(bǔ)天處，足知造化須人工。雪山連涌千萬里，玉光晃耀開心胸?！痹娙孙w騰想象，虛實(shí)相生，抒情意味也頗濃。句式長短變化，音節(jié)更富錯落有致之美。

《雞足山古松歌》可與徐霞客《傳衣古松》互讀，詩云：“滇南山川天下雄，崖巒疊翠聳云中。昆侖來脈千萬里，雪山奔涌三十峰。一枝天矯結(jié)蒼岫，幻出雞足海水東。千崖萬壑競奇秀，煙云變亂不可窮。天根地軸萃靈異，沐日浴月恣蘢蔥。千年精毓古洞穴，幽光靈氣獨(dú)有鐘。抽芽發(fā)條知何歲，一朝矗起為長松。百千老樹皆兒子，俯仰羅拜如不容……上有兔絲千尺垂云絡(luò)，下有琥珀百斛胭脂紅。”

《晚步缽孟庵》寫雞足山上的寺廟：“山徑夕陽低，寒梅照石溪。鳥歸松舍外，人語竹林西。鐺沸新催火，庵名舊換題。攜筇長嘯去，歸路紫煙迷?！痹娮髌椒€(wěn)妥帖，猶如一幅靜雅清幽的雞山晚景圖。

《玉龍閣瀑》寫雞足山壯觀的瀑布：“亂水出峰頭，懸空下急流。青山忽中斷，白練掛難收。沫濺千崖雪，寒生萬木秋。曈曈初日上，搖曳碧光浮?！贝丝膳c李白筆下的廬山瀑布并美，立于古代詠瀑布佳作之林毫不遜色。

當(dāng)然，錢邦芑也借對雞足山壯麗山水的盡情描繪和謳歌，寄托他對明室的思念和緬懷。

錢邦芑長于駢賦，被譽(yù)為明代云南三位最杰出的賦家之一（另兩位是唐堯官、俞緯），其《雞足山賦》是明代云南辭賦最高成就的代表之一?！峨u足山賦》寫滇南名勝雞足山的壯麗風(fēng)景，體制宏大，氣勢恢闊，堪稱明代云南物色大賦的代表[4]（p.452）。它極意鋪陳排比，把雞足山的層巒疊嶂、飛禽鳥獸、花草樹木、煙云變幻細(xì)致入微、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來。

試看一段作者對雞足山溪水的描寫：

或者回溪被澗，亂石壘砢，蕩觸嗚咽，鏜嗒咿哦。疑析竹而裂繪，恍曳珮而鳴珂。雖水聲之多變，亦石竅之相摩，以至眾流合注，迸出高嶺，懸為瀑布，飛空掛影，聲逢轟而震蕩，飛奮迅而洶猛，落銀河于九天，駕白虹于翲頂。曳素練而不收，掣玉繩以長引，日照而雷輥萬壑，天晴而雨飛千頃。若乃乘風(fēng)擺曳，映月晶瑩，千珠錯落，萬霰紛零?；蛴|崖而折回，或?yàn)涠鴾s滎，或驚飆而旋舞，或抵石而泙澎，或霞光之絢彩，或嵐影之冪陰，或飄掣而中斷，或激散而霏騰，或注潭而倒沸，或穿林而杳冥。

這一段運(yùn)用了多種多樣的藝術(shù)手法，有排比，有夸張，有比喻，從溪水的聲音寫到溪水的動態(tài)；又從溪水的動態(tài)寫到飛落灌注的形態(tài)，惟妙惟肖，窮形盡相，意趣盎然。

作者不僅使用工筆，還善于使用白描手法來簡單勾勒，使得藝術(shù)形象活靈活現(xiàn)，韻味悠長。再看寫洪水陡漲的一段：

時或夏秋霖澍，彌月不休，千波快瀉，萬派爭流。至若澄潭停蓄，清淵泓瑟，神龍伏藏，頑蛟遁匿，境幽險以愴邃，氣蕭森而寒溧，巉巖飛突而蔽影，古木叢陰而映色，千峰影倒于澄波，萬樹光涵于空質(zhì)。且老樹奇古，叢木繁茂，阻日蔽霄，號鼯隱獸，加以筼筜落翠，桂箭排青，間文石以分秀，繞流泉而漱清。

大錯還有《梅柳詩合刻》（趙聯(lián)元《大錯和尚傳》作：《梅柳詩百詠》）一卷。詩人托物詠志、借物抒懷。這些詩作有的清遠(yuǎn)沖淡，傳具高格，音節(jié)蒼堅(jiān)，畢見雅況；有的纖細(xì)蕭疏，詞調(diào)凄婉，別具哀思[5]（p.25）。

錢邦芑不受偽命，蕭然為方外游，雖削發(fā)為僧，未嘗一日而忘君，屬于典型的明季遺民。趙聯(lián)元謂其：“挾卓越之才，抱忠讜之略，委質(zhì)于末運(yùn)，搘拄殘山剩水間，地棘天荊，千磨百折，進(jìn)不咫尺，顛輒尋丈，卒不能挽鄧林之落日，初以為僧抗劇賊者，終以為僧徇君父，蓋自金蟬慘變，而真不能不以圓頂方袍為畢生歸宿，其節(jié)可壯，而其志尤可悲矣！”[6]（p.295）

孫靜庵《明遺民錄》稱：“明季遺民之遺聞，可驚可愕，可悲可憤，可痛可憫，可歌可泣……其行潔，其志哀，其跡奇，其幽隱郁結(jié)無可告訴之哀，可能感鬼神而泣風(fēng)雨”[7]附錄（p.375）。此言，錢邦芑足以當(dāng)之。

錢邦芑乃才情卓越、識見高遠(yuǎn)、頗富謀略的愛國詩人、遺民中堅(jiān)，終成為一代高僧[8]。生于天崩地解之時，處于殘山剩水之間，力圖恢復(fù)，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歷經(jīng)艱難，披肝瀝膽，不斷求索，最終世運(yùn)不濟(jì)，國運(yùn)難挽，徒嘆奈何。初披堅(jiān)執(zhí)銳，反清復(fù)明，再以祝發(fā)抗暴，終以為僧殉國。這是愛國士子、遺民詩僧義薄云天、堅(jiān)守氣節(jié)的歸宿和記錄，是其心路歷程、精神記憶的承載。

王路平先生稱，錢邦芑“出山為儒，亦佛亦儒，亦儒亦佛，以晚明孤臣遺民為僧以終，其節(jié)可壯，其行可歌，其至可悲，非可僅以一禪師而目之也”，是為有識之見。

[參 考 文 獻(xiàn)]

[1]卓爾堪.明遺民詩：卷九[M].北京：中華書局，1961.

[2]楊積慶.愛國詩人錢邦芑[J].鎮(zhèn)江師專教學(xué)與進(jìn)修：語言文學(xué)版，1984，（2）.

[3]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1962.

[4]張福三.云南地方文學(xué)史：古代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5]云南省圖書館.云南歷代僧人著述考略[M].昆明：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7.

[6]趙聯(lián)元.大錯和尚傳[C]//方樹梅.滇南碑傳集：卷十二.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

[7]孫靜庵著，趙一生標(biāo)點(diǎn).明遺民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8]黃萬機(jī).“大錯和尚”錢邦芑[J].貴州文史叢刊，2009，（1）.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

[責(zé)任編輯 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