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當代日本的中國古人

也許寒山的這種無常觀，在思想與情趣上和日本固有的文化不謀而合，因此使日本人對寒山特別感興趣，而寒山反過來也對日本文化發(fā)生了莫大的影響。

誰是對日本影響最大的中國詩人？是李白？是杜甫？是白居易？的確，這三位詩人都對日本文學(xué)影響很大，但是對日本宗教、繪畫、商業(yè)等卻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而不僅在日本文學(xué)領(lǐng)域，且在日本的宗教、繪畫、商業(yè)，甚至政治、社會等諸領(lǐng)域都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的，應(yīng)首推中國唐代詩人寒山。

寒山仍然“活在”日本當代

寒山是中國佛教史上著名的詩僧，于唐代隱居在天臺山國清寺附近的山中，行跡怪誕，出語驚人，經(jīng)常題詩于山巖與樹葉之上，相傳是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的化身。

一般有關(guān)他的傳說，多出于“朝議大夫使持節(jié)臺州諸軍事守刺史上柱國賜緋魚袋閭丘胤”撰的“寒山子詩集序”，序中自敘受任臺州刺史，臨行前遇豐干禪師為其治好頭痛，豐干禪師稱臺州寒山、拾得非同凡響，如閭?cè)ヅ_州赴任值得一見。

閭丘胤上任三日后，尋訪寒山、拾得于國清寺。二人見到他在哈哈大笑中急走出寺，寒山入穴而去，其穴自合;拾得跡沉無所。閭丘胤乃令僧道翹尋其往日行狀，見寒山于竹木石壁及村野人家廳壁上所書詩300余首及拾得于土地堂壁上所書詩偈，遂編纂成卷，流傳至今。

至今有關(guān)寒山的史料很少，而且里面有很多傳說的成分，甚至他究竟活了多大歲數(shù)，也不清楚。寒山在中國，幾乎只能在書中看到，而在日本，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可以看到“活著的寒山”。

首先，寒山的思想和詩作，受到了一些日本政治家的喜歡。日本前首相細川護熙，對寒山很有興趣。細川護熙有很深的藝術(shù)鑒賞能力，也是出色的陶藝家。他對梁楷的繪畫情有獨鐘，也特別喜歡梁楷畫的《寒山拾得圖》;原參議院議員、原眾議院議員、原山口縣光市市長松岡滿壽男經(jīng)常讀誦寒山詩作。他特別喜歡寒山留下了“忘卻百年愁”的詩句，當然，喜歡寒山的日本政治家還有很多。

在日本，能上郵票的人物，都是很偉大的人物，外國人能上日本郵票的，更是鳳毛麟角，而日本1977年出版了“寒山圖”郵票。

在生活上，寒山更是深入到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上飯店吃飯，你能遇到寒山。京都府和長野縣長野市也都有以“寒山”命名的中華料理。要喝酒，你能遇到寒山。岐阜縣所酒造合資公司生產(chǎn)一種酒叫“梅乃寒山”;大分縣的株式會社井上酒造制造的大吟釀米酒中有一種叫“寒山水仙”，福岡縣株式會社喜多屋生產(chǎn)一種純米酒叫“寒山水”。

買古董，你能遇到寒山。日本經(jīng)常舉行日本刀制作評選比賽，其中有一個特別大獎叫“寒山獎”。買日常用品，你也能遇到寒山。在日本的刀具中，以“寒山”命名的刀具是刀具界的名牌產(chǎn)品?？梢哉f，一千多年過去了，寒山還“活在”日本的社會中。

寒山深刻影響日本的宗教、文學(xué)、美術(shù)

寒山對日本宗教的影響來源于三個途徑。

第一，自從宋初天臺山國清寺建三賢堂之后，所有到天臺山巡禮的日本僧人幾乎都要拜三賢堂，那里有關(guān)于寒山的詳細介紹，前往三賢堂的僧人自然會受到寒山事跡的熏陶;第二，當時叢林（僧侶修道之地）中已廣泛流傳寒山詩集，前往天臺山的日本僧人可以像成尋那樣得到寒山詩帖和各種版本的寒山詩集，特別是國清寺版的寒山詩集，這些詩集被日本僧人帶回國后在日本叢林中得以廣泛流傳;第三，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6月，成尋令5名弟子攜帶所獲各種書籍回國，其中包括《寒山詩一帖》，也包括《景得傳燈錄》和《天圣廣燈錄》等禪宗經(jīng)典，這些禪宗經(jīng)典都有以寒山與寒山詩對機鋒，參話頭的內(nèi)容，《景德傳燈錄》里還對寒山進行了較詳細的介紹，而隨著禪宗在日本的生根開花，《碧巖錄》等禪宗經(jīng)典也傳入日本，其中也幾乎無不提及寒山，這使寒山與他的詩“因風(fēng)易行”，在日本宗教界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

日本江戶時代曹洞宗著名禪僧連山交易（1635—1694）著有《寒山詩管解》7卷，應(yīng)用內(nèi)典、外典對寒山詩進行注釋;江戶中期的禪僧，被稱為日本臨濟宗中興之祖的白隱慧鶴著有《寒山詩闡提記聞》上、中、下三卷，而中國有關(guān)寒山詩的古注本一本都沒有，白隱慧鶴還將《寒山詩》作為禪宗教材。

寒山詩傳入日本文學(xué)后，無論對日本古代文學(xué)還是對近、現(xiàn)代文學(xué)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直到今天，寒山詩和寒山的形象，仍是日本文學(xué)中隨處可見的素材和主題之一。

在日本古代文學(xué)中，寒山不僅對良寬、芭蕉等著名作家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也在日本漢詩和俳句等文學(xué)樣式的發(fā)展中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在近、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坪內(nèi)逍遙、森鷗外、夏目漱石、正岡子規(guī)、芥川龍之介、井伏鱒二、松原泰道、兒童文學(xué)作家永松耀子等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寒山的影響或有以寒山為題材創(chuàng)作文學(xué)作品。

寒山的詩與形象，對日本的繪畫、雕塑等藝術(shù)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中國，水墨畫的形成與禪宗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而在日本，水墨畫的形成卻是和禪宗的傳入緊密相聯(lián)的。水墨畫在日本展開、繁榮的主要原因，是日本和中國之間禪僧的頻往來，中國禪僧把宋、元畫新形式帶到了日本。

日本人為什么比中國人喜歡寒山？

寒山詩中最多的是入佛詩，在整個寒山詩作中約占48%。

而在入佛詩中，表現(xiàn)佛教無常觀的詩作所占比重最大，約占全體入佛詩的38%左右，在整個寒山詩作中約占18%。在寒山同時代和以后的唐代詩僧中，除拾得和無寂有個別吟詠無常觀的詩作以外，在其他詩僧中就很難看到了，在世俗詩人那里就更少見。

無常是貫穿整個寒山詩的思想與意境。無論哪個時期，無常觀都或濃或淡地閃爍于他的詩魂深處。這也許是時乖運蹇，為人所輕的生涯中悲悟交集的一種生命體驗。

無常是佛教的一個基本觀念，佛家認為整個宇宙，包括世間的一切，每時每刻都是不斷變化的，沒有永恒的東西。人的生老病死，宇宙的成住壞空，都是無常的現(xiàn)象。正如《金剛經(jīng)》所說：“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比说男哪钣猩⒆?、異、滅的變化，自然界的時序更是春、夏、秋、冬，或冷、暖、寒、暑的更替不已。

對于佛教的無常觀，中國人不是十分喜歡，佛教的無常觀傳入中國后，將勾魂之鬼用“白無常、黑無?！泵梢娫谥袊幕囊庾R深層，有對無常的恐懼。

之所以中國人不喜歡無常，往往因為無常與寂滅相聯(lián)，中國人最喜歡生機勃勃，“美”的原意是“大羊”，壯大而飽含生命力的壯觀，是中國人美與希望的源泉。

與中國人不同，日本人對無常有一種正面的體驗和贊美，與此相聯(lián)，在日本人的美意識中，還存在著一種凋滅，殘破的美學(xué)。一般西方人和中國人描寫凋滅與殘破時往往流露出悲哀的情緒，然而日本人往往以欣賞的眼光去尋找一種凋滅與殘破的美。既然無常與變化是生命的真諦，那它就一定孕含天之大美。而凋滅與殘破都是無常變化中的一環(huán)，它不是通往永恒的死，而是走向流轉(zhuǎn)的生。

而寒山是中國詩人中的一個異數(shù)，他不僅在詩中大量吟詠無常觀，而且其無常觀非常接近日本文化中的無常觀，一般來說，除了對無常的宇宙規(guī)律進行清醒和冷徹地敘述外，還經(jīng)常以一種贊美的態(tài)度吟詠無常。在他吟詠無常的作品中，冷靜地吟詠無常這一宇宙規(guī)律的約為82%左右有，對無常這一規(guī)律感到悲哀的不到3%，還有約16%左右，是以一種贊美和悅樂的態(tài)度吟詠無常的。如下面的詩作：

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

水結(jié)即成冰，冰消返成水。

已死必應(yīng)生，出生還復(fù)死。

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

粵自居寒山，曾經(jīng)幾萬載。

任運遁林泉，棲遲觀自在。

寒巖人不到，白云常叆叇。

細草作臥褥，青天為被蓋。

快活枕石頭，天地任變改。

也許寒山的這種無常觀，在思想和情趣上和日本固有的文化不謀而合，因此使日本人對寒山特別感興趣，而寒山反過來也對日本文化發(fā)生了莫大的影響。

另外，寒山的詩通俗易懂，口語入詩，極少用夸張的修辭方法，這些特點也與日本人的審美情非常接近，使日本人“一見鐘情”。

（騰訊·大家 2015.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