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禹偁仕隱觀的演變及其吏隱詩*

林曉娜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汕頭 515063）

王禹偁（公元954—1001），字元之，濟州鉅野（今山東巨野）人，太平興國八年（983年）進士，歷任右拾遺、左司諫、知制誥、翰林學士，曾貶謫黃州，故世稱王黃州。他的詩歌被稱為“獨開有宋風氣，于是歐陽文忠得以承流接響”［1］14，在宋初詩壇獨樹一幟。作為北宋政治改革派的先驅(qū)，王禹偁一生為官清廉，直言敢諫，因此仕途坎坷，屢遭貶謫，但他把謫居商州、滁州、黃州的經(jīng)歷當成吏隱生涯，創(chuàng)作了許多抒發(fā)閑適、曠逸情懷的吏隱詩，本文將著重探討王禹偁仕隱觀的演變及其意義，分析他的吏隱詩的內(nèi)涵及獨特性。

一、王禹偁仕隱觀的演變

王禹偁出身寒素，家以磨麥制面為生，未中進士前，“以乞丐自給，無立錐之地以息幼累”（《送鞠仲謀序》）［2］。 生活極其艱苦。 但他少有大志，登第前所作《酬安秘丞見贈長歌》［2］自寫窮困境況為“伊我行止方凄凄，老親稚子相顧啼”，但還是躊躇滿志地安慰即將出知廣濟軍的安德裕說：“驥足雖知暫縻絆，樽前未始長嗟嘆。只應會得老聃言，大器本來成較晚。吾君正是興文教，不日徵歸掌綸誥。醉挨雉扇掃宮辭，怒上螭頭呈諫草。筆下追還三代風，袪盡澆漓成古道。丈夫方見兼濟才，莫學西山采薇老?！北兄e極進取的人生信條，即使身處險惡逆境，也不應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男兒自當懷抱遠大志向，待時施展兼濟天下的雄才偉略，不應學采薇老隱遁西山?？梢娝胧饲氨种e極淑世的情懷，反對在盛世明時歸隱。

（一）吏隱郡齋時的仕隱觀

一步入仕途，王禹偁立刻體會到從宦的艱辛，其《官成武主簿作五首》作于進士及第并初授成武縣（今山東西南成武縣）主簿時，即已表現(xiàn)出仕隱心態(tài)的變化過程，其一曰：“釋褐來成武，始知為政難。每簽逃戶狀，羞作字人宦。冷砌莓苔遍，荒城草木寒。宦情銷已矣，時夢釣魚灘?！保?）初入仕途，王禹偁就流露出官宦志趣消減、隱逸之思常興的心情，其二又曰：“釋褐來成武，徒勞自感傷。位卑松在澗，俸薄葉經(jīng)霜。逕擁寒莎綠，門橫古木蒼。冠纓塵已滿，未敢濯滄浪?！币杂粲魸镜姿勺员?，抒發(fā)懷才不遇，德高而位卑的苦悶，官舍蕭條、古木蒼蒼又平添了掛冠歸去的愿望，但“閑思應舉時”四處干謁的悲辛，“如今名已遂，怎敢話官卑?！彼麜r刻不忘兼濟天下的抱負，但又不汲汲于富貴，他只是在養(yǎng)精蓄銳，靜待為國謀富強、為天下蒼生謀安泰的良機。

雍熙元年（984），王禹偁遷長洲（今江蘇蘇州）知縣，《赴長洲縣作二首》［2］寫他欣然攜妻兒赴任的心情，“此行紆墨綬，不是為鱸魚”，“江頭鷗鳥在，應怪不忘機”，“身世漂淪極，功名早晚成”，他計劃著到長洲大展身手，然而長洲畢竟只是小地方，王禹偁治理起來游刃有余，故而顯得像個閑官懶吏，這段時間他可以過著詩酒優(yōu)游的生活，但淡淡的隱逸之思不時流露在寄情山水的詩歌中，不濃烈也不激昂，且看其《再泛吳江》：

二年為吏住江濱，重到江頭照病身。滿眼碧波輸野鳥，一蓑疏雨屬漁人。隨船曉月孤輪白，入座晴山數(shù)點春。張翰精靈還笑我，綠袍依舊惹埃塵。［2］

這首詩寫吳江上碧波蕩漾，自由自在的野鳥與之高低俯仰，疏雨中，漁人披蓑衣悠閑從容地捕魚。一輪皎月高掛空中，在詩人看來好似有意追隨著他的船。放眼遠處青山，偶有山花點綴其間，透露著春的消息。如此美好山水，詩人卻不得歸隱于此，仍舊要為身上那一襲綠袍，忍受著塵網(wǎng)的羈束。這首詩的前三聯(lián)不直言隱逸，但淡泊的心性經(jīng)由野鳥、漁人意象含蓄地表現(xiàn)出來。然而，王禹偁可以拋卻功名塵網(wǎng)，卻放不下守道行己、安邦濟民的人生理想，“年來更待賢良詔，咫尺松江未濯纓”（2），他在優(yōu)游生活里韜光養(yǎng)晦、養(yǎng)精蓄銳，最終還是把目光投向現(xiàn)世，投向事功。王禹偁早年的隱逸之思是調(diào)適心靈、怡養(yǎng)性情的一種方式，為他入朝為官后形成影響有宋一代士風的仕隱觀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

（二）八年三黜時的仕隱觀

王禹偁喜臧否人物，賦性剛直，嫉惡如仇，又堅持以直道事君，遇事敢諫，屢屢觸犯天威而毫無懼色。雍熙四年（987）王禹偁赴闕為官，此后經(jīng)歷了“八年三黜”的仕宦坎坷。因為人生起伏跌宕，常處于政治風波的風口浪尖，所以王禹偁越加頻繁地在詩歌中表現(xiàn)遺世獨立、休官歸隱的愿望，形成對出處行藏的深刻思考。

王禹偁常在詩歌中傾吐“歸田未果決，懷祿尚盤桓”的仕隱矛盾心情。居官而不能有所作為，或者目睹黎民百姓身處水深火熱卻無法力挽狂瀾時，他總會條件反射般地反躬自責，對自己領(lǐng)取俸祿卻碌碌無為深感不安，甚至認為尸位素餐便是蒼生之蠹：“深為蒼生蠹，仍尸諫官位。謇諤無一言，豈得為直士。褒貶無一詞，豈得為良史。不耕一畝田，不持一只矢。多慚富人術(shù)，且乏安邊議?！保ā秾ρ罚?］“敢起徒勞嘆，長憂竊祿嗤”，“擬把微軀殺，慚將厚祿尸。 ”（《謫居感事》）［2］“自慚懷祿仕，蠹此力穡民?！保ā短粚m祭回馬上偶作寄韓德純道士》）［2］他的辭官歸隱之嘆總透露著深刻的自我針砭精神，顯示出高尚的節(jié)操。淳化四年（993），王禹偁結(jié)束商州貶謫生活，被召回朝廷任左正言，有一次對雪不飲，郁郁不快，因為連日雨澇災害將造成顆粒無收，這使他憂心如焚：

峨冠旅進又旅退，曾無一事裨皇猷。俸錢一月數(shù)家賦，朝衣一襲幾人裘。安邊不學趙充國，富民不作田千秋。胡為碌碌事文筆，歌時頌圣如俳優(yōu)。一家衣食仰在我，縱得飽暖如狗偷。況我眼昏頭漸白，安能隱幾勤校讎。何時提汝歸田去，賣馬可易數(shù)只牛。深耕淺種茍自給，藜羹豆粥充饑喉。黍畦鋤理學元亮，瓜田澆灌師秦侯。素餐免作疲人蠹，開卷免對古人羞。未行此志吾戚戚，對酒不飲抑有由。 （《對雪示嘉祐》）［2］

剛經(jīng)歷了一次貶謫的王禹偁，自嘆曾無一事有助于帝王的謀略或教化，外不能安定邊境，內(nèi)不能富民強國，只能如俳優(yōu)一般寫寫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文章，以賺取俸錢供養(yǎng)家人衣食。官俸來之于民，不能為民排憂解困而徒享俸祿，在王禹偁看來與雞鳴狗盜之輩無異。于是他興起攜妻帶兒辭官歸隱田園的愿望，賣馬買牛，鋤田種瓜，過自耕自足的生活，不再做使人民疲困的蠹蟲，只有這樣，他才能心安理得面對先人的教誨。

王禹偁的仕隱觀立足于現(xiàn)實、立足于民本，他不高呼著建立蓋世奇功、永垂不朽，只要求腳踏實地地為生民請命，讓人民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萬一不能履行職責，那他寧愿歸隱田園，做一名普通的農(nóng)民，與人民同甘共苦，而不是領(lǐng)取官俸以增加人民的負擔。“男兒得志升青云，須教利澤施于民。窮來高枕臥白屋，蕙帶藜羹還自足?！保ā秾埔鳌罚?］士大夫正得志時，必須不計較個人得失為天下蒼生謀恩澤，而當處境窮窘，被迫謫居或隱退時，便當甘貧樂道，布衣蔬食自可怡樂自足，這就是王禹偁秉持終身的仕隱觀。在王禹偁逝世前一年于黃州任上所作的 《十月二十日作》［3］197中，這種思想發(fā)展到極致：

重衾又重茵，蓋覆衰懶身。中夜忽涕泗，無復及吾親。須臾殘漏歇，吏報國忌辰。凌旦騎馬出，溪冰薄潾潾。路傍饑凍者，顏色頗悲辛。飽暖我不覺，羞見黃州民。昔賢終祿養(yǎng)，往往歸隱淪。誰教為妻子，頭白走風塵。修身與行道，多愧古時人。［2］

他一如既往關(guān)心民瘼，一見路旁饑凍者，即刻聯(lián)想到自己的“重衾又重茵”，自身溫飽不虞，人民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讓他有深感有愧于黃州人民。官俸本為養(yǎng)親之資，昔人在父母終養(yǎng)天年之后往往歸去隱居，如今他為了生活之資仍在風塵中奔走，詩人自責有愧于先賢“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之教。不管窮通顯晦，王禹偁對仕進和隱逸的思考，都體現(xiàn)出一腔熱血為天下、守道行己的高尚情懷。

王禹偁認為位卑不能兼濟天下時，退而與民同甘共苦，過自食其力的日子，這也是修身守道的行為。他在《御戎十策》曾對“耕織者鮮，衣食者眾”，“以三分勤耕苦織之人，贍七分坐待衣食之輩”的現(xiàn)象十分憂心，所以一談及引退便是“何當解印綬，歸田謝膏粱；教兒勤稼穡，與妻甘糟糠?！保ā堵匊^》）［2］諸如此類的歸田躬耕計劃，王禹偁不以力農(nóng)為苦，謫居商州時親身耕鋤營田，種了十畝菜畦自供廚食，寫有《偶置小園因題二首》、《種菜雨下》、《攜稚子東園刈菜因書觸目兼寄均州宋四閣長》等詩，《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佑》、《觀鄰家園中種黍示嘉佑》等詩也勉勵子弟 “菜茹各須甘”、“力穡乃有秋”。王禹偁這種因仕宦無功而思退隱躬耕的思想，與其他文人士大夫詩歌中的歸田思想有所不同。如寇準“歸去還堪嘆，田園半已蕪”（《江上晚望懷所知》）、“秦川不得卻歸耕”（《江上晚行》），又比如歐陽修的“決計不宜晚，歸耕潁尾田”、“報國如乖愿，歸耕寧買田”，這些向往歸隱田園的詩句，或者使用約定俗成的典故，或者只是追求田園的質(zhì)樸野趣，其立足點更偏重于個人心靈的自適。王禹偁歸隱田園的愿望，是基于深切的愛民之心，是對尸位曠職者無形的蔑視和鞭策，是他仕祿無功時另一種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方式。

如果聯(lián)系宋初的官制及當時的官場風氣，我們會意識到王禹偁這種仕隱觀的可貴。宋代科舉廣選人才，其選拔人數(shù)之多空前絕后，“閑思蓬島會群仙，二百同年最少年?！保ā都拇X山主簿朱九齡》）［2］與王禹偁同年者達二百人之多。宋初舉士有時一年在一千人以上，后來規(guī)定每年選舉不得超過四百人，維持如此繁冗的官員機構(gòu)，著實是黎民百姓的一大負擔。況且宋初實行 “勘磨”之制，不限內(nèi)官外官，不計官職勞逸，不問政績好壞，文官三年一遷，武官五年一遷，尸位素餐者、懦弱無能者年限一到照例升官進秩，而除弊興利、敢于作為者，卻往往遭受排擠、譏笑，從而造成官員普遍不作為的怠惰之風。“吁嗟狡小人，乘時竊君祿。貴依社樹神，俸盜太倉粟。 ”（《竹》）［2］王禹偁對這些尸位曠職、盜俸于民的小人深惡痛絕，對造成人民沉重負擔的冗吏冗政有所警省，故而借“隱逸”來肅清尸位素餐之風，矯厲士氣人心。

古代士大夫少有時刻提醒自己官俸來之于民，就應該為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王禹偁堪稱宋代第一人。他這種因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俸祿而產(chǎn)生的歸隱之思，是隱逸人格中最為值得稱頌的品質(zhì)。這種隱逸情懷并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空想，更不是逃避現(xiàn)實的牢騷，而是充分體現(xiàn)出作為一名具有獨立精神的知識分子的良心，是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先聲，是王安石“用于君則憂君之憂，用于民則患民之患”的前驅(qū)，王禹偁宜乎千載之下仍受萬人敬仰。

（三）從王禹偁對隱士的態(tài)度看其仕隱觀

在了解王禹偁的仕隱觀之后，我們再來探討他是如何看待隱士的。淳化二年（991）九月，王禹偁被貶為商州團練副使，居商山期間他經(jīng)常游四皓廟，撰寫《四皓廟碑》刻石立于廟里，前后作五首詠商山四皓的詩，其《四皓廟二首》［2］曰：

秦皇焚舊典，漢祖溺儒冠。萬民在涂炭，四老方宴安。白云且高臥，紫芝非素餐。南山正優(yōu)游，東朝忽艱難。高步揖萬乘，拂衣歸重巒……

小言望小利，載在禮經(jīng)中。遂有鷹犬輩，拔劍各爭功。一出定萬乘，去若冥冥鴻。寂寂千古下，孰繼采芝翁。

從上詩可見，王禹偁贊賞四皓不僅在于他們能毅然拒絕無功受祿，采芝商山，白云高臥，更在于“一出定萬乘，去若冥冥鴻”，當東宮太子地位有所動搖時，他們能挺身而出，功成之后又高蹈遠引，“拂衣歸重巒”。他們是最符合王禹偁心目中隱士的形象：隱士并不意味著要永遠出世，與世隔絕，他們應該懷有超越世俗利益紛爭之心，但對世事又洞若觀火，關(guān)注著國家社稷、黎民蒼生。危而不持、顛而不扶之人，不能算是真正的隱士。

王禹偁謫居時多與處士、僧人結(jié)交，他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仕隱觀來評價和選擇隱逸之友，其贈寄處士、僧人之詩，大多突出其高蹈出塵卻仍對世道風化有所補益的一面，如《寄汶陽田告處士》重處士的著述可繼孔孟之學：“治水共誰言鯀禹，著書空自繼丘軻”［2］；《寄贊寧上人》稱贊上人不阿權(quán)貴，敢于秉筆直書的精神：“支公兼有董狐才，史傳修成乙夜開”［2］；《酬種放征君》則是“躬耕方肯食，恐蠹力穡民”［2］，言其拒不出仕躬耕自養(yǎng)，是因為唯恐領(lǐng)取俸祿卻不能有所貢獻于民，徒給人民增加負擔，這完全是以自己仁民愛物之心猜度種放歸隱之意?！冻晏幉派先恕芬辉?，更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王禹偁對方外之人的道德文章的重視，詩歌從三代之教說起，堅決排佛，批判當時君臣俱做金人夢，萬民入佛門避征役、妨耕織的疲耗現(xiàn)象，但卻服膺于處才上人“書中不說經(jīng)，文中不言佛，有心直欲興文物”的賢達，盡管“袈裟”、“墨綬”不同路，仍無妨視他為志同道合之人。

（四）王禹偁仕隱觀對北宋士大夫的影響

王禹偁一生仕宦坎坷，三進三黜，對行藏出處的思考深刻而獨特，在他的仕隱觀中，仕與隱并不矛盾對立，而是往往往體現(xiàn)出積極用世、直躬行道的抱負與澹泊守真、知足樂天精神的和諧統(tǒng)一，對有宋一代士大夫的行藏出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4］《宋史》評論：“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5］13149范仲淹與王禹偁的仕隱觀是一脈相承的。首先，王禹偁有言：“誰信人間是與非，進須行道退忘機”（《放言》）［2］，“逢時誰不欲行道，遇主我亦思庇民；功名富貴皆待命，出處語默聊衛(wèi)身”［2］，范仲淹也提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進則盡憂國憂民之誠，退則處樂天樂道之分”［6］374，他們的仕隱觀都強調(diào)進退自如，不以個人得失為懷，不汲汲于富貴名利，正因為退時能做到淡然超然，才勇于在進時毅然決然，從而顯示出高尚耿介、進退有道的節(jié)操。

其次，王禹偁重視隱士有補于世的一面，推許隱士對敦風厲俗的教化作用，促進了宋代士大夫崇尚隱逸的風氣。范仲淹接過王禹偁這一思想，不僅褒揚歷史上的伯夷、嚴光、范蠡等隱士，作《嚴先生祠堂記》旌表嚴光高蹈隱逸的德行來勸風勵俗，還贊頌同時代的林逋、唐異等，把林逋比作山中宰相陶弘景，彰顯他拒絕名利、清高自守的峻節(jié)貞風。范仲淹在與處士、隱者的交往中，也總以高昂的熱情稱頌隱士的高風亮節(jié)，從而使“貪夫廉、懦夫立”。

王禹偁的人格楷模作用，尤其是其在貶謫時系民于心又曠逸超然的情懷，在歐陽修和蘇軾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歐陽修貶謫滁州時常引五十年前在此行寬簡之政的王禹偁為同調(diào)，作《書王元之畫像側(cè)》緬懷之，我們讀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與王禹偁的《黃州新建小竹樓記》，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恬淡名利、超然物外的共通形象。蘇軾《王元之畫像贊并序》道：“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7］603，對王禹偁的敬仰溢于言辭。 蘇軾還提出“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7］369之論，認為君子可進可隱，仕進時當持有靜退澹泊之志，退隱時又須留存大義于心胸，俯仰皆無愧于天地。仕宦與隱逸取其兩可，兩全其美，在這一觀點中能看到王禹偁仕隱觀的影響，是王禹偁仕隱觀的進一步具體化。

二、王禹偁的吏隱詩：仕與隱的二重奏

王禹偁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表現(xiàn)閑適、曠逸情懷的隱逸詩，“平生詩句多山水，謫宦誰知是勝游。”（《聽泉》）［2］謫居商州、滁州、黃州時，更是其隱逸詩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我們不妨稱王禹偁這一類隱逸詩為吏隱詩。這些吏隱詩著重于描寫以道德文章、詩酒竹菊自娛自樂、陶冶心性的吏隱生活，但在抒寫吏隱生活的曠逸閑適時總或多或少影射出仕宦失意。

（一）王禹偁對吏隱生活的描寫

王禹偁生性幽獨，本好泉石山水，常以“草澤士”自稱，曾以花鹿為伴，向往“靜飲清溪水，閑眠碧洞云”（《花鹿》）［2］的生活。 王禹偁經(jīng)歷八年三黜，屢屢被放逐在外任散官閑吏，謫居便形同隱居。請看以下詩句：

朝簪未解雖妨道，宦路無機即是禪。（《滁州官舍二首》其一）［2］

除卻金章在腰下，其余滋味一如僧。（《幕次閑吟五首》其三）［2］

道孤自合先歸隱，俸薄無由便買山。出坐兩衙皆勉強，此心長在水云間。 （《為郡》）［2］

王禹偁追求的隱逸，不是辭官遁入山林與世隔絕的素隱，而是比較折中的吏隱，吏隱的關(guān)鍵在于不懷巧詐心機，與世無爭，不爭名奪利，能寄情山水，虛懷體道，從而獲得心靈的平衡。王禹偁雖然朝簪未解、金章在腰，但他常身著道裝，與野僧煮茗論畫，或焚香讀書參禪，或游走在溪谷山壑，聽松風賞竹韻，其安貧恬淡的情性，與幽隱山林之中的隱士或僧道中人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

王禹偁吏隱生活最大的寄托是讀書作詩，“已被文章相錯誤，謫官猶載一車書?！保ā冻砩Ｆ萝嚫病罚?］跟隨他到荒僻的謫居地，陪他度過多暇閑愁日子的，總有那一車書。“爐灰畫盡不成寐，賴有逍遙一帙書。 ”（《上元夜作》）［2］謫居黃州的第二年，他在公署西邊建了一所書齋，取“古人三仕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之義，名曰“無慍齋”，并為之寫詩道：

年年賃宅住閑坊，也作幽齋著道裝。守靜便為生白室，著書兼是草玄堂。屏山獨臥千峰雪，御札時開一炷香。莫笑未歸田里去，宦途機巧盡能忘。 （《書齋》）［2］

貶謫的時候，他躲進書齋里潛心著述，致虛極，守靜篤，追求精神境界的清澈明朗。他在《小畜集序》自述讀書立說的本意：“乾之象曰：‘君子以自強不息?！怯韨犘揶o立誠、守道行己之義也。小畜之象曰：‘風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f者曰：‘未能行其施，故可懿文而已！’是禹偁位不能行道，文可以飾身也?！保?］可見，王禹偁帶著一股懷才不遇、建功不成的惆悵來著書立說，這也正證明，讀書作詩是王禹偁仕宦不得志時賴以寄托情志、宣泄苦悶的主要方式。

“有琴方是樂，無竹不成家。”（閑居》）［2］王禹偁的吏隱詩中最密集的意象是竹子，撰有《東鄰竹》、《舍人院竹》、《雪夜看竹》、《公余對竹》、《官舍竹》等詠竹詩。他把竹子描繪成形影相伴的友人，竹篁“月上分清影，風來惠好音”（《東鄰竹》）［2］，“聲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歡”（《官舍竹》）［2］的風度韻致，為平淡寂寥的吏隱生活增添了高雅閑逸之趣，更重要的是，竹子具有“不隨夭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的高尚品格：

冠褐飄飄乍退公，引吟留坐一叢叢。買添幽景渾無價，洗卻繁陰別有風。曾任雪欺終古綠，也從桃映暫時紅。此君合是吾廬物，會種嬋娟伴釣翁。 （《公余對竹》）［2］

竹子不與他物爭芳斗艷卻經(jīng)冬猶綠的特性，與詩人泊如自守卻直道不屈的人格相映成趣，“此君合是吾廬物”并非虛下之語。王禹偁《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描繪了小竹樓上“謫居之勝概”，令人神往，其中有一段描摹竹樓里的各種清絕聲響曰：“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diào)虛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保?］聽其聲，我們即能體會到詩人喜愛竹韻之心。王禹偁與竹筠惺惺相惜，他把對孤梗、堅貞、高潔情操的人格追求，寄托在對竹子的吟誦歌詠中，從而找到了謫居吏隱的心靈之友。

（二）王禹偁吏隱詩的獨特性

王禹偁少讀白居易詩集，貶謫商州時，友人更勸他以白居易的詩歌來撫慰窮愁，因此他的吏隱詩在一定程度上受白居易的影響，可他終身按耐不住事功兼濟的熱情，即使到了晚年，也不會像白居易一樣委順知足、樂天保和。王禹偁的吏隱詩即使表達不以利祿縈心、平淡自適的情懷，也總在有意無意間影射出仕宦失意、行道艱難的感慨，這些感慨使得他的吏隱詩呈現(xiàn)以下特點：

一是言吏隱情懷，卻常由仕宦經(jīng)歷入題。其《公退言懷》、《新秋即事》、《高閑》、《閣下詠懷》等詩，都是這樣的抒寫模式。又如《朝簪》：

一戴朝簪已十年，半居謫宦半榮遷。壯心無復思行道，病眼唯堪學坐禪。醉謝陶公長欠酒，俸慚吾祖不言錢。白頭郎署成何事，見擬休官自種田。［2］

這首詩極力表現(xiàn)對升遷貶謫不喜不慍，對學禪飲酒興味濃厚的吏隱心態(tài)，但一落筆便從“半居謫宦半榮遷”的仕宦經(jīng)歷引發(fā)出去，難掩憤慨無奈的心情。《揚州池亭即事》也是從“吾生四十四，結(jié)佩呼郎官”，“民瘼不能治，惻隱情悲酸；況復多病身，名宦心已闌”［2］說起，心事重重之下，“池亭一憑欄”所見的“旭日媚春卉，微風生鳴湍”烙上些許不安情緒，而“呵僮勿挾彈，留客不持竿。用冀魚鳥馴，熙熙肆游觀”則暗含微諷。詩人刻意排除外在干擾以追求人與自然的怡然共樂，其實正反映他內(nèi)心正在進行著心靈的自我治療。

二是王禹偁描寫悠閑自適情趣的手法單一化、概念化，常一句言一事或一物，造成詩意跌宕斷續(xù)，難以營造渾融的境界。例如《池上作》：

未遂滄洲去，池邊弄綠波。醉浮船底兀，吟繞履痕多。靜照新華發(fā)，沉思舊釣蓑。晚涼得幽趣，魚戲上圓荷。［2］

該詩寫湖邊閑步獨游，“醉浮船底?！笨坍嬜碇谐舜母杏X，突然轉(zhuǎn)到湖邊繞步吟詩、對水照影，接著又寫到思歸的心愿，突然再跳到“魚戲上園荷”的幽趣。詩歌場景切換太快，造成一種不安定之感。王禹偁其他如《放言》、《詩酒》、《正月盡偶題》、《朝退偶題》、《荒亭晚坐》等詩，也都有同樣的特點：引人遐想的美好場景一閃而過，戛然而止，讓讀者的審美期待落空，有時卻又有應接不暇之感。他善于把耳目所見的清幽之境作客觀描繪，然而卻無法把整個身心都融進那精心勾勒出來的閑適情景里，他那憂民憂世之心，不時跳出來告訴讀者，他所營造的隱逸世界只是宣泄牢騷、調(diào)和心態(tài)的一劑良藥。

概言之，王禹偁的吏隱詩及其詩文反映出來的仕隱觀是以一種以儒家兼濟情懷為內(nèi)核，以體恤民艱、行己有恥的精神為本心，以澹泊樂天為外像的隱逸人格精神，是范仲淹“進則盡憂國憂民之誠，退則處樂天樂道之分”思想的先聲，深刻地影響了有宋一代士大夫?qū)Τ鎏幮胁氐乃伎肌?/p>

注釋：

（1）王禹偁《官成武主簿作五首》，此五首《王黃州小畜集》不載，見于（清）岳浚等監(jiān)修《（雍正）山東通志》卷三十五之一下。

（2）王禹偁《長洲遣興》之二，此詩集中不載，見（宋）鄭虎臣編《吳都文粹》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