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冶
問:詩人何為?
答:詩人曾經(jīng)是蠻荒的遠古時代最嚴肅、最真誠的職業(yè),他們和古老文明一同誕生。唯一與詩人一樣古老的是巫者。切不可狹隘地以為巫者就是神漢、算命先生一類裝神弄鬼的家伙。巫者代表著遠古人們的最高智慧,他們的思想活動的本質(zhì)是探索人與世界關系的精神活動,他們追問人該如何詩意地生存?正是從這個層面切入,我們?nèi)缤疾臁冻o》那樣,來追問與文明同樣古老的文學體裁——詩歌之中的某些隱而不顯的東西。
遠古的巫者不僅是詩人的隱喻,也是詩人的本體,是詩人的“前世記憶”——在古代,他曾是國家祭司,為共同體建立集體的象征結構,提供存在的合法性基礎,賦予人生以意義和撫慰。他也曾是狂徒異端,是自由和神秘的象征,被烙印、驅(qū)逐,被趕入鄉(xiāng)野川澤、市井民間。在社會內(nèi)部,詩人-巫者橫跨兩個領域——國家與社區(qū);擁有兩副面孔:嚴肅與游戲?!?”標識著他們的職能和本質(zhì)。歸根到底是一種“媒介”,意味著“通”、“覆蓋”。他們修煉六眼、耳、鼻、舌、身、意,以深入色、聲、香、味、觸、法,對有限的感官與認識的閩限進行拉伸與延展,溝通過去未來的種種阻隔。
這種特性,是判斷一篇斷行截句的文字為“詩”與否的標準:它是否能使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有所增加或刪節(jié),是否能夠持續(xù)性地激發(fā)我們的個人經(jīng)驗。讓人們在發(fā)現(xiàn)一個世界同時,也感到它本身的震顫、它的物理力量和運動規(guī)律。閱讀行為往往是順從、慵懶和被動的,而閱讀一行真正的詩卻可能改變你的人生。
器:詞與節(jié)奏
一、詞
翻開辛茹人的詩集,我們先遇到的是詞。詞乃器,是詩人的對世界的命名和符咒,它傳達所指——意義。然而,能指符號本身的物質(zhì)性(音與形)是不能忽略的:
“蹬過孤墳和枯骨/活著走出西路的人/像殘存在灰燼里的火種/積蓄下一大筆苦難/懷抱槍支和懸念//留在西路上的人/眼望著饑餓和野草/瘋狂地淹沒/自己的足跡/”(《西路》)
“當秋雨割斷雁陣/青草高過前朝的廢墟/你我淚眼迷蒙/在一粒黃土中相聚/如兩尾魚/在渾濁而厚重的水底/暗自喋喋”(《一生如約》)
先于意象,先于思想,詞的音韻帶來的聽覺快感和漢字所屬的視覺之美在第一時間便穿透了我們。在一首詩得以銘刻于心的種種理由之中,審美快感是第一位的。它首先生成于質(zhì)料與形式的接合部——詞的形象和音韻之中。詞,直指大腦胼胝體,旋即由語言中樞反饋全身——這便是詩之“動”人。讀辛茹的詩,便是趕赴一場歆受全部感官的饗宴——讓眼耳交換、身心易主,“看”鳥鳴、“摸”花香、“嗅”陽光,每一個毛孔都沐浴到語言的恩賜。
打破習慣性和標準性搭配,從來就是詩的特權。詩人撣掉覆蓋在詞語身上的日常之灰,煥發(fā)其本然的光彩,盡情挖掘它所蘊涵的物理能量:
“手握江河和閃電”“手握縱橫咆哮的河流”(《一生如約》);“以腳步的回聲纏住我的目光”(《陌路相逢》);“人們口銜烈焰/燃燒的喉嚨里發(fā)出鳥的鳴叫”(《地糧》);“你走了/沉痛的腳步踩痛了我的目光”(《遠遠地走啊》)
情感噴涌之際,辛茹的動詞如一只早已等在那兒的水晶杯器,一滴不漏地接住、盛裝了它們,使無可名狀的離情別緒有了一個可以辨識和回憶的形狀,吸引你情不自禁地去想象這種握水的觸覺、這種銜火的味道,想象人的潛能和氣魄之無邊無涯。
然而,詩絕非一些“壯麗的語無倫次”。審美快感源于詩人對事物性狀的準確提煉,源于詞與物之間精準而充滿趣致的關系。一方面,言是事物之“靈”:一陣風,一掊土,一具枯骨,一天,一天中的時刻……不是語言在描述事物,而是事物在語言中表達自己,鑿出差異。另一方面,詞亦有自身的屬性:有“點”詞,“面”詞,“線”詞,有柔韌的詞,有剛性的詞。在《別走,我的騎手》之中,陽光的“寓言”成為一種裝飾和表現(xiàn)的相互滲透,賦予詩遠比它所表現(xiàn)的更為深廣的空間;《守護這片溫柔》中的輕“飄”與沉“伏”,在質(zhì)感上相通的“腿骨”與“鳴箭”,豎的“腿骨”與橫的“密密麻麻”(它們同時指涉著單數(shù)與復數(shù)、線與面的比照)……短短數(shù)行內(nèi),詞的本質(zhì)與性狀不斷構成逃脫線,形成句子的“褶皺”,創(chuàng)造出豐富而精致的感官效應;在《遠遠地走啊》里,夜霧是蠶絲:收緊、包裹、藏匿;而那吐絲的,正是與離別、思念和記憶相關的千古明月,穿越時空,制造擲地有聲的音響效果:“封閉于自己吐出的情腸”,“收藏起被秋風吹落的夕陽”……正如工具的進步標志著人類社會的飛躍,詞的進化,是詩人的工業(yè)革命。辛茹的詞,是顯微鏡、竊聽器,也是鏡頭和槍口——無孔不入地探聽、巨細無遺地跟拍、精確無情地瞄準:瞄準的不是那些詞說出口的,而是它躲閃的部分、它的背影,它的“水面以下”。
不僅是動詞、名詞、形容詞這些富有表現(xiàn)力的詞類,就連她的副詞,也如快進與慢放的鏡頭一般,迅速地勾連出人生的過往與未來:
“冬日/我們在城市的角落喝酒/你隨手把一段流水/放在桌上,讓我們驀地回到從前/驀地回到一座山的/腹地與核心”(《高原紅》)“早晨八點鐘/太陽的金馬車隆隆駛來/載滿天上的葵花/一縷光芒偶爾失足/滑下懸崖/猝然照亮哨所的門扉”
(《與陽光共舞》)
副詞鳴奏之際,主句與從句之間構成Z形曲線,形成充滿悖論的張力,恰如??碌拿裕骸白钌畹氖瞧つw?!碑斁渥涌雌饋硎侵本€的時候,字詞卻產(chǎn)生出一種相距遙遠卻能非此即彼的閃光,于是,便有了詩人的“風格”。風格是詞——巫器的熬煉結晶。賈島“推”“敲”良久,安石數(shù)“綠”江南,辛茹亦然??嘈乃冢粌H為尋找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之聲音與動作的契合度,更為尋覓一個詞在其整個語言傳統(tǒng)之縱向脈絡上的精妙位置。
二、節(jié)奏
讀者轉(zhuǎn)回身才發(fā)現(xiàn),原來第一個詞已限定了節(jié)奏。但,這只是“器”本身的節(jié)奏。閱讀《火箭碑》和《楊業(yè)功之歌》兩部大型組詩,你會發(fā)現(xiàn),至少存在三種節(jié)奏:閱讀的節(jié)奏,能指的節(jié)奏與所指的節(jié)奏。三個世界在詩中行進,形成或和諧或沖突的關系,交織出巴洛克的復調(diào)。在并非比喻的意義上,《火箭碑》章節(jié)間的鋪陳方法,正是交響樂式的:凝重徐緩的是序曲《世紀閱兵》,宛若由圓號的攏音效果營造出的朦朧黎明中揚帆啟程的是首章《夢回長辛店》,第二章《大漠彎弓》是忍耐、煎熬、積蓄力量的中程部,而第三章《巖石歲月》的力量如開閘泄洪般激涌而出,那激昂的用詞如大水漫溢在廣闊平原,又如奇峰突起,迅疾地壘疊起這宏偉交響詩堅實的主樓——
“山高林密路滑/向大山縱深邁進的腳步/一再向前衍射/衍射那隱蔽的指向/偉大而銳利的鋒芒/一路穿過/村莊茅舍梯田/驚愕驚奇驚嘆/和在牛角上時斷時續(xù)/纏繞著的那支牧笛/漸漸敲開一扇夢的門環(huán)/夢的峽谷與林地……”
在這里,詩歌的能指,與其所指——密林行軍的節(jié)奏嚴絲合縫,令我們的情緒因詩的節(jié)奏而滿溢、而噴涌,令人按捺不住去聽音樂的沖動。然,在音樂中閱讀的詩,往往會失去它的原貌;聽音樂,是被詩激起的情緒想要脫離詩的表現(xiàn),它意味著你的心律已被詩拋向頂點——別急,第四章《青山遮不住》慢下來了,緩緩流淌的詞語之河,均勻齊整的段落,讓你回到詩本身。俠骨柔情,如同戰(zhàn)場的間歇,讓我們與英雄一同休息,看不盡青山綠水,訴不盡脈脈柔腸。第五章《愛隨你走》,士兵的愛情攻占少女的心防,夜襲一樣悄然而迅捷:“一股泥土的芳香像黑夜彌漫,又像大兵壓境/突然攻占我/戍守已久的城池”。這就是火箭兵的愛情,沒有肝腸寸斷的凄厲,以一種從容的節(jié)奏跳躍著前進,沿途充滿了季節(jié)變換的驚奇。而第六章《英雄頌詞》則是漫長的歇息后,最后一段下坡加速度,是進入倒數(shù)的導彈發(fā)射,充滿屏息和緊張,直到飛車突破終點、導彈沖入云霄,詩卻如千斤墜穩(wěn)穩(wěn)落地。
以最大的振幅震動,最后回歸原位,這就是辛茹的韻律。她停了下來,你卻飛了出去,千變?nèi)f化之中,永遠打著骨子里的從容和自信的節(jié)拍。
影:意象與詩人
不到50萬字的閱讀量,不足以完整地勾勒一位詩人?非也。詩人分身萬千,每一片碎片和衣角之中自有其獨特的DNA。如果說,小說的作者喜歡隱身于“上”,詩人卻身在文字的空間場域之“內(nèi)”,坐等一位讀者與他“感應道交”。
短短三部詩集,詩人如女媧造人般揮灑出許許多多有血肉有呼吸的形象,同時,她也塑造了作為鏡像的自己:有時是一個率真而固執(zhí)的孩子,有時是一位癡情而聰敏的少女,有時是英姿颯爽的女軍人,有時又是歷盡滄桑的智者……無數(shù)分身,無數(shù)重影,匯成一個情感型詩人的形象:
一個“大寫的”詩人。
辛茹偏愛用“大”意象,不論是長篇抑或短帙,有關“初始”和“盡頭”、象征著、昭示著、指引著極限、整體和邊緣的意象俯首可拾:一片“終生籠罩”的大霧,一樹“撐起天空”的梨花,一腔“萬劫不復”的熱血;“大面積降臨”的孤獨,“江河般”流淌的淚水;兩眼“灌滿風濤”的少女,雙肩“扛著山河”的戰(zhàn)士;憂傷“如雷暴切開的深壑”,秘密像“月滿時洶涌的潮汐”;她筆下的女兵演習是一場“重塑的戰(zhàn)爭”,“像爆炒一鍋栗子/就這樣使我們痛苦翻滾/又猝然進裂/飄出國色天香”(《我的風雪祁連》);她眼中的詩,“活了多久,看了多久/竟堵塞了所有的道路/許多人因你而戰(zhàn)果/許多人因你而昏厥/如遭雷擊”(《關于詩的恩愛》)……
——一個真摯的詩人。
像“迷失在象征森林中的孩子”(波德萊爾語),她真誠坦蕩的心事,“焚燼了整個冬夜”(《世故無奈我何》);她的感情鮮嫩如藕,脆生生折斷了,才發(fā)現(xiàn)尚有千絲萬縷(《一生如約》);她筆下的沙原芨芨草,如君王一般傲睨萬物,如少年一般氣直理壯,正是大漠軍人的寫照,亦是詩人的心之所向:“讓你們的眼睛滴血/讓你們?yōu)槲視缡赖某舐?驚駭!讓你們猶豫千遍萬遍/終不敢和我戀愛∥給我一滴雨或不給我一滴雨”(《沙原芨芨草》);她率直地描寫脆弱和感傷,哪怕描寫人性的暗面和愛情中綠色的嫉妒,也蓬蓬勃勃,充滿了沸滾的感情和狂妄的生命勁道:“如此最好/你難道還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暗暗愛著你的女子/她從此將惡毒憎恨/第三只眼”(《愛別長安》)
這就是辛茹么?是,也不是。詩人與詩人意象,似雙兔傍地,難分雌雄,卻又不離現(xiàn)實、不即現(xiàn)實,越是鮮明便越是撲朔迷離。以辛茹的愛情詩為例:進入她的“愛”,就像參加了一場尋找詩人——自我——愛情“真身”的游戲。呈現(xiàn)出無數(shù)面貌,同時擁有無數(shù)個名字,卻總有“一”貫穿其中——
這愛的格局是大氣磅礴的(《忘憂谷》),這愛的時限是柔韌綿長的(《一生如約》);它獨一無二又寬廣無涯:“這世界有多少種青草?/有多少種昆蟲?/它們朝夕相伴卻云泥相別/唯你生長在我內(nèi)部/成為稀罕之一種/”(《最后的情人》)是溫柔,亦是奉獻:“當你從發(fā)射場回來……渾身落滿疲憊的灰塵/就該讓我用絲去擦/就該讓我用水去洗/然后我要送你一片溫柔/再擰緊你生命的發(fā)條”(《火箭碑》)
而陶醉的同時,我們卻總是不免驚嘆于這愛的大膽狡猾和瘋狂決絕,是怎樣地與它的纏綿悱惻奇特而和諧地鉸接在一起,直把半生情仇、一腔顏色在釜中熬煎得吱吱作響。它是戰(zhàn)爭,是陷阱,是勝利(《蜘蛛女人》《送你一縷月光》),也是等待,是懷念,是永無休止的猜測和彷徨(《握你的聲音》《赤腳奔跑》)。有時它甚至是卑屈的(《守護那片溫柔》),卻又高傲凜然、孤芳自賞(《不要問我》);它是默默驚悚的最后一筆(《囚車》)它亦是上邪女和焦仲卿妻指天畫地的盟誓初啼:(《火箭碑》)
那么,詩人的愛情觀到底是什么,這樣地意味深長仿若歷經(jīng)滄桑,又這樣地清淺直白恍若不諳世事?她的短詩集起名“紀念”,是紀念何時何地的愛情與妄念、纏綿與癡狂?……
我想,這些應是關于“愛”的認識論,而不是“詩”的認識論的問題。對于后者,與那些關涉“作者”“真實”“經(jīng)驗”“自我”的文學理論的經(jīng)典議題一樣,詩本身,便同時是對它們的提問與回答。與其說,詩人在她的《紀念》里紀念了愛情,不如說她強調(diào)了一種認識:愛本身是符號。詩人與她的人物意象分身無數(shù),淹沒在符號的傳播方式、物質(zhì)材料和流動狀況之中。它意味著抵抗一切對形象的簡約,對“真實”的執(zhí)著,意味著形象與真實的無窮化。
技:主體與真實
確實可以說,辛茹是一位情感型的詩人。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的詩只是一蓬狂枝蔓卷的野草。在全心全意地感受了那份聲香畫色所帶來的喜悅之后,它的政治和文化意義、它那份入骨的體貼,使讀者的驚艷和喜悅漸漸沉淀成了感動與自省。
以情為工,以情轉(zhuǎn)智,是辛茹獨特而可貴之處。她細膩入微的觀察,不放過生活對人最微妙的折磨,也不放過生活給我們的最微小的恩賜。有時,她為人生作注:“當你倒下,躺進花叢/你曾經(jīng)的光榮和驕傲/離虛無和塵土/還有多遠”(《哀樂響起》),有時,她傾訴身為詩人的無奈:“精雕細刻/夢想著給自己造一頂王冠/最后卻兩手空空/只縫制出一件/皇帝的新衣”(《關于詩的恩愛》),她也有尖銳和指責,“年復一年/有計劃有程序有預謀地/涂寫道貌岸然/所有的日子/都被虛偽的藤蔓纏繞/根種進靈魂/長久地毒害我的肌體”(《夏夜獨白》);她不僅僅大聲喊出一幕幕愛情、一群群軍人、一段段歷史,她也靜靜地描畫、悄悄地行走、輕輕地嘆息。在《高原紅》里,久違的戰(zhàn)友聚會,汩汩的火鍋聲中,她書寫了一份對時代、對社會、對生活的靜默,如給人生的蚌殼內(nèi)放入一顆錐心刺骨的沙。然而,她不是憤世嫉俗的詩人。她不攻擊,亦不退讓。在同一首詩的最終,她于靜默中彎腰拾起這抹陰暗,把它舉到陽光下,讓你親眼看見它融化的過程:“哦,你來到我們中間/把山里的風和山里的雪/任意裁下兩巴掌/栽在自己赭紅的臉上/這足以讓我們打退/所有風和所有雪的圍剿和進攻”(《高原紅》)
這正是詩之技。詩人是“被選中的智者”,用丈辭化解人生與社會的戾氣。在我們這個以解構宏大敘事為鵠的時代,一位當代軍旅詩人總要面對這樣的難題:如何向讀者傳達關于宏偉與雄壯,革命與犧牲的價值?如何力挽狂瀾,搭救“意義”?與此同時,如何超越“主旋律”題材的揭示和紀實的功能,避免使詩歌淪為英雄事跡的某種提示或附庸?
經(jīng)歷了“器”和“影”,我們已在修辭與風格層面展示了辛茹的“技”。然而,技巧,在更復雜的意義上,意味著如何將修辭和自我作為“成分”加以組織,創(chuàng)造作品的“整體性”的諧和,以符合作品、讀者與時代理想的諸多要求。
就此而言,辛茹是個具備詩歌自覺的詩人。她的詩發(fā)端于情感,卻絕非空中樓閣。在《火箭碑》第六章《英雄頌詞》里,詩人模擬風的視角轉(zhuǎn)述了一位年邁的將軍,一位積勞成疾、抱憾而去的人民的導彈兵的生平事跡。仔細思量,這不僅僅是一種尋常的比喻手段,在敘事的具體情境中,它更是一種真實:這位英雄之一生中,無數(shù)艱辛磨難、痛楚辛勞,大都是隱忍的、不為人知的,況至親亦有難近之時,何況與讀者一樣是“終是旁觀者”的詩人?
那么,如何把他靈魂的素潔與高貴、他那有血有肉的痛楚真實可信地傳達給讀者?
風雖無形,人們卻能依花的搖曳生姿來捕捉風之情;同樣,人心自成宇宙,若愿心意相通,必以有形傳無形。自然界的一切皆是情的媒介,風以花傳情,人便以風物傳情,終將我心傳至君心。
一位忠誠的將軍,夜夜獨伴孤燈、埋首伏案,其狀也孤獨,其情也寂寞,其志也堅貞,恐怕就只有那不停穿梭咆哮的風,才具備第一見證者的資格吧!于是,詩人成了風的第一讀者,“追隨風的腳步”,站在他的窗前,睹物是人非,嘆滄海桑田。
把不可能的事變?yōu)榭赡埽瑐鬟_難言之事,這是詩的“巫技”,是它的本色當行。
如果說,《火箭碑》以高超的藝術表現(xiàn)力營造出浪漫主義的氛圍,而其感染力的內(nèi)核卻是一種穿透了想象與浪漫的真實性的話,那么看上去樸實嚴謹?shù)摹稐顦I(yè)功之歌》的敘述,卻似乎隱含著一條相反的路線:詩人分飾兩角,時而以采訪者的姿態(tài)與將軍及其家人形成對話,時而自由地進入將軍的內(nèi)心,以英雄本尊的口吻和姿態(tài),成為主體敘述的代言人。這種無所不能的敘述,其自然性和立足點何在?
有人說,全知敘述僅是詩歌原本便享有的無限的表現(xiàn)特權之一罷了。確乎如此。有感于懷,發(fā)聲為詩,這是詩的無為而治,但,與此同時,詩亦有它的國界和律法、它的鄉(xiāng)村和城市。越是感人的詩,它的內(nèi)層邏輯便越是嚴謹細致?!稐顦I(yè)功之歌》中的詩人之所以有資格“進入”將軍的內(nèi)心,以第一人稱為英雄代言,蓋因其中的“我”虛為將軍,實為詩人自身,是詩人在傾聽、模仿和閱讀“楊業(yè)功”時,想要傳達給讀者的“自我”的心情。
事實上,在描寫他人的詩中,詩人的自我形象扮演了往往容易被讀者忽略的重要角色。在我看來,如果把閱讀的焦點全部集中在楊業(yè)功或?qū)棻纳砩?,就讀不出詩的全貌,或者讀得不夠深、不夠廣。《楊業(yè)功之歌》和《火箭碑》兩首敘事長詩,詩人的自我形象無時無刻不在宣示著自己,表白著自己。在《火箭碑》第三章《巖石歲月》里,詩人把挖掘事件的歷程直接代入到詩中,在仿佛一直排它的、對一個神秘部隊的歷史的重現(xiàn)與重述之中,忽然間,詩人闖了進去:在獨屬導彈兵的森林時代,隱藏的敘述者仿佛從天而降,與戰(zhàn)士們一起感受森林和巖石的呼吸。事實上,早在前二章對火箭部隊的早期歷史的“客觀描述”之中,詩人就已隱而不宣地密密縫入自己的采訪歷程,而自第四章《青山遮不斷》起,詩人更是隱藏在火箭兵的愛人形象之后,以柔情似水的筆調(diào)公開宣告了作為女性的敘述者的存在:
從鮮血和汗水的男人的坑穴中走出,走到鋼鐵和巖石的男人的森林中,詩人回頭,驚詫于那高高哨塔上四散飛起的“那么多的鳥!”對于一位久居城市的當代女軍人而言,這森林深處,高聳的哨塔——純粹的男性世界的上空,遮天蔽目的竟是那么多純潔柔軟的生命,這是怎樣一幅優(yōu)美又壯觀的畫面?詩人為自己被這男人世界、這軍人世界中的美所撼動,她這樣表白著被撼動的自己:“請原諒我的孱弱和迷離/我是女人?。?我纖細的脖頸/可以被任保一片鐵指甲捏斷”。域:多層時空
把目光從人轉(zhuǎn)移到空間,便找到了“我”看到哨塔上的飛鳥時的震撼之源——這座隱藏了一個部隊,一個男性群體的森林。詩人,一個“闖入者”,將她的空間、讀者的空間、火箭兵的空間疊加到一起,構成一座“森林·印象”,一個神秘而美好的領域,一個與都市格格不入的異時異地。
詩人之域何以神奇?不妨想象一下,這個世界在蒼蠅的復眼中,會是何等模樣?這是哲學家,也是詩人會思考的問題。她移形換位,以多重視角看待世界,不僅因為主體是多樣的,更是因為世界本身是多層結構,是復數(shù)單位。將卷曲的時空攤開在一個丈字的平面上,重新劃分各區(qū)域的逃脫和闖入的路線。
《火箭碑》中一直存在多個時空意象。一方面,火箭部隊的發(fā)展壯大可以看作是線性發(fā)展的歷史,另一方面,它的每一個階段都在不斷地與“當下”發(fā)生碰撞。詩人是從1999年的國慶大閱兵切入這段歷史的。程寶山在詩集的序言中說,作品這樣切入,讓他產(chǎn)生了“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慷慨之情。這正是長詩的世界闖入讀者世界的方式:夢回長辛店,這支隊伍從遠處走來,行進在注滿了歷史的永定河之上,帶著夢特有的色彩一一細節(jié)真實而整體朦朧。每一張“紅紅的臉膛”,每一副“板正的身軀”,都背負著沉重的秘密使命,盡管鮮活,依然神秘,神秘得他們自己也無法預知。多主體的重新“認識”,便從這“未知”開始:長詩在前進,隊伍在前進,由長辛店,到蒼蒼大漠,再到莽莽密林讀者,詩人,英雄,在不同的時空內(nèi)同步地不斷地認識一個又一個遙遠又切近、熟悉又陌生事物:大漠,青山,鉆天楊,森林,巖石……漸漸地,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跟不上詩人轉(zhuǎn)換視角的速度,看上去依然是線性的敘述,層次卻漸漸變得復雜,充滿了套層結構和鏡像關系,其背后往往支撐著微妙得難以察覺的邏輯遞進一一
還是那個令人驚艷的意象:
詩人走出洞庫,回首向上望,“應該怎樣來描繪我的驚詫呢?/當我走出洞庫/抬起頭再次向高處仰望/依然有那么多的飛鳥/在湛藍的天空中滑翔翻飛”
這是個離去的動作,是離別的五月給予詩人的視覺以最后一擊。之后,便是雪花,信件一一另一個時空,冬日來臨了:
在這樣一個冬日遙望五月/回首五月抒寫五月/在紛飛的雪片中我欣喜地打開了/所有的門/所有的窗/和所有曾經(jīng)堵塞的思緒/讓在天空飛翔的雪花/魚貫而入/停滿我的五臟六腑
詩人對遠方青山的懷念,對那次充盈而奇幻的尋訪的回味,在一種因時空的距離所帶來的傷感和悵惘之中,漸漸轉(zhuǎn)化成為一種對季節(jié)的反常感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從來沒有過的慢”,而這種輕和慢,正是雪花的特性,冬日的特性。它使想象的思緒超越一切肉身的樊籬,也因此克服了時空差距帶來的不適感,為重溫往昔架起了一座橋梁:在異時異地的冬日,在詩人的回憶中,在讀者的視野中,這些戰(zhàn)士重新出現(xiàn)了,正是沿著“用詩歌鋪開的雪地”,“從大山和密林中走來/從幽深的洞庫中走來/讓他們一路留下的腳印/都像他們的生命那樣精彩/那樣美麗/那樣跌宕起伏……”
這部宏偉的長詩中,這支隊伍是第幾次這樣向我們走來?這些以肉身凡胎背負著秘密之重荷的戰(zhàn)士,又給我們帶來了何種不同的風貌和感受?如果你剛剛讀到的是出發(fā)、挺進、堅守的他們,超人的、戰(zhàn)斗的、拼命的他們,大寫的他們,作為一個整體的他們,這一次,在一片仿佛毛玻璃般柔化了的鏡頭視野里,你將看到由鄉(xiāng)音、膚色、來歷和動作構成的細節(jié)的他們、作為個人的他們:“他們將高大的身子/一層層蜷曲折疊擠壓……那便是幾個省在蜷曲/幾個省在折疊在擠壓/而那串串響亮的鼾聲/則是幾個省的林濤/幾個省的激浪和奔雷/撞在一起匯在一起”。
比起《火箭碑》,《楊業(yè)功之歌》的空間特點更加突出。它創(chuàng)造了多個對話的空間,多個模擬的心靈世界。誠然,它因楊業(yè)功的生平事跡而激發(fā),但,詩人不僅僅是英雄一生的讀者,也是它的締造者之一。要把“敘事”這一團塊溶解在“詩”的意境和體式之下,在技巧上的難度要大得多,辛茹卻成功地找到了突破口:在接近英雄的同時,她發(fā)現(xiàn)他的回憶與她自己的世界在不斷交錯重疊:他的歷史,包容了她整個出生、成長的過去。與《火箭碑》中單純強調(diào)性別意義的“異軍突入”不同,這里,敘述者與被敘者,不僅是男與女、老與少,不僅是一段歷史的兩代角度,更是不同個體的兩段故事。有時,她在臺上,他在臺下;有時,年輕的他與成年的她在拓撲學式的彎曲空間中相遇、錯身、行遠。在主客體令人眼花繚亂的角色轉(zhuǎn)換中,楊業(yè)功的形象,從一個陌生的威嚴的將軍,到一個平凡而偉大的英雄,如同底片顯影般鮮明起來。
營造詩人之域的力量,源于一種時時見微知著、處處返身相顧的歷史觀和世界觀。觀念——由“觀”入“念”,詩人的眼,修的正是“觀”世之法。回到《火箭碑》的《巖石歲月》,在“她”與“他們”的世界相融之前,她曾提引了這樣一句:這森林,是“山林的肺,巖石深處的戰(zhàn)場”——用人體的器官為喻,她把情感融入對自然的描述中,自然有了歷史,并且成了歷史,自然是可以“交談”的。巫,聯(lián)通有機體(人)和非有機體(物),這也是通感——認識論意義上的通感。而穿越時空的合理性,就在于詩人找到了時空與時空的連接點:自然,也找到了自然與人的連接點:情感。并非她賦予自然以呼吸,賦予巖石以血肉,而是因為自然本就呼吸,巖石本就有血肉,如果沒有這層認識,征服自然是不可能的一一這是戰(zhàn)士們以生命得出的箴言,亦是詩人從戰(zhàn)士的世界得到的深刻體認。詩人的目光不僅留駐于人,也留駐在與人朝夕不分的每一件事物上。她分析一個人和一座山的關系,“恰如一只羊/相對一頭虎豹/它兇猛地撲倒你撕碎你”(《火箭碑》);她認為,認識一片陌生的土地,就要“認識這片土地的/風沙泥土天氣季節(jié)”(《火箭碑》);她說,“生命都是有尊嚴和本色的/也有氣味如同鐵……此刻我清晰地嗅到了這種鐵味”(《火箭碑》);她見證了那些導彈和巖石與戰(zhàn)士之間亦敵亦友的關系。在辛茹的詩里,大段的自然描寫從來就不是無謂的裝飾,而是歷史的本質(zhì)。她明白,是事物本身煥發(fā)的美,才昭示了人的偉大。
正像托爾斯泰必須要站在拿破侖當年站過的高地上,才感到自己終于能夠?qū)δ前雮€世紀前的戰(zhàn)爭與和平說話一樣,探尋火箭部隊的歷史的辛茹,也一定要站在當年那些老兵站過的地方,感受自然的呼吸中依然存在的人的精神;也正像偉大的托爾斯泰發(fā)現(xiàn)了那個偉大的定律:是自然主導了戰(zhàn)爭的一切,詩人辛茹也用詩句傾吐了她的發(fā)現(xiàn):并非自然幻化為歷史,相反,歷史只不過是自然的幻化物。
正是面對自然、以自然為媒,詩人與戰(zhàn)士、詩人與讀者、詩人與她的鏡像才站到了一起,這是詩人之域的阿基米德支點。也正是在這里,她發(fā)現(xiàn)了詩是簡單的:連接人心的紐帶是自然,而連接人與自然的紐帶是情感——這位詩人的本質(zhì)和法寶?,F(xiàn)代以來的中國詩壇也許產(chǎn)生了遠比辛茹復雜深邃的詩人,卻少有人像她那樣以情感為動力,以情感為邏輯,以情感為智慧。
器,影,技,域,這正是詩與詩人的世界。讀辛茹的詩,意味著變換多種觀察人生的角度、看待世界的方法?!痘鸺坊颉稐顦I(yè)功之歌》的意義,不僅僅是揭發(fā)一段必須隱藏起來的歷史、一些即使被書寫也依然匿名的人們的生活,而在于對人生的澄清與濃縮,一種艱苦的思索。我們不是通過讀它來逃避現(xiàn)實的無奈與庸常,而是使日常生活永遠保持詩的活力。正如那句海德格爾的名言:人,詩意地棲居……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