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莊筆記

雄黃

立 春

整個清晨不孤獨，總有一人漫步

河堤有樹，樹上有風，風中有鳥

鳥銜著春天，第一聲鳴叫，輕輕喚起夢境

和形影相隨的鄉(xiāng)音

那片草垛站在岸邊，效仿那兩只白鴨

把倒影傾倒，在平溪河

木橋橫行，腳步和口哨輕快

撒遍兩岸

我已清晰窺見——河里的石子

搖醉流水，慢慢浮出水面

此事天知地知我知，缺席者你卻不知

這也是我一直緘默的原因

這些，都純屬一廂情愿——

一座鐵塔上筑著一個雀巢

一群喜鵲，把我們一年內(nèi)心的喜悅

重新鋪滿空曠的田野

遷墳記

驚動你，唯一的理由是——

滬昆高鐵這只長蜈蚣

爬經(jīng)夜郎古國新晃

其中一只纖足，情迷舞水

重重插上一腿

挖機轟鳴，鐵鏟揮舞

再次刨開二十年前埋藏的

眷戀?？坦倾懶牡姆N子

在深冬頃刻發(fā)芽

拉開黑布四角，遮住日頭

實際是遮住天光，也遮住我們的內(nèi)疚

肉身既滅，骨骸尚在

一一入甕

這次，我們要把你種上高岡

抬高新的敬與愛

親人啊，一生都在謙讓

死后亦如此

你，讓出了一條路

你遺傳的愛，在人間

又多了一個出口

中年愛情

已看不出多少痕跡。像一粒鹽

歸隱大海

像一陣風，吹送田野

最后交還遠方

天空，河流，宇宙

上帝，或者佛祖

世界如此之大，大到

讓我們的愛

微不足道

時值正午，白發(fā)涉鬢角

我只爭朝夕，只是為了完成——

一粒塵埃，對另一粒塵埃

細微之愛的覆蓋

生 日

每年必相遇一次，都淡然一笑

有好幾回，它打馬而過

側(cè)身與平常無異

一直沒有忘記，老屋后那口水井

是我的源頭，你的說法

我長大后由相信，到懷疑，再到現(xiàn)在

重新篤信——

那里是我，最潔凈的出處

人到中年，不容我再浪費

那輪剛升起的新月

定居銀河閃爍天空的星子

用筆蘸滿銀光，雕鏤心跳的水聲

星光下，我捧著你贈予的愛

慢慢端詳，你遲暮之年

我認可的那張最美的臉龐

是的，我從汩汩涌出的甘洌中

找回你當初甜中帶澀的情

母親，時間的水霧一再散去

我需要您——再肩挑水桶

重新把我從俗世中

領回

回龍庵

神自在高處，菩薩同樣

明朝前即定居在忙耕村

和解放巖集市之間的庵堂坡上

慣看：沱江匍匐腳下

眾生忙碌

八十三歲羅秀珍首士

一個常年與菩薩走得很近的老人

（自己舍不得吃一元四個油炸粑，

卻對菩薩一擲千金）

攜女兒及女婿赴約——

菩薩也有來處，自然有生日

她習慣拈花倚望

不拒絕人間煙火的

喧囂及喜慶

輕輕拂去菩薩肩頭積攢的浮塵

添油，點燈，燃燭，上香

跪拜，一顆心放平緩

頭顱低過堂前一株小草

許愿——

巍巍中華山依舊

滾滾沱江水長流

保佑打工者遠行平安

保佑村莊黑瓦下的裊裊炊煙

不被掏空

沱江記

個性湍急，從枕邊淌過

夢幻和泡影，一直是我鐘愛你的理由——

濁浪，絕收希望之后

來年又趕五谷雜糧入倉

洗滌所有的星星

再把她們安放回湛藍的天幕

你可知道，吊腳樓是我留存的腳印

你的清澈，蕩漾我四十多年情懷

你的喧囂，切割我來世的悲喜

愛啊，幾乎窒息所有語言

——就像這幾日，你借來天邊銀河之水

折斷我抽身的念想

歸途岑寂，困我于忙耕小村

試著每一天看你想你怨你

讀書，發(fā)呆，與濤聲為伴

記錄你瘋狂之愛

好吧，我愿意——

在你身邊，無所事事老去

像灘涂那些玉米和水草

順著你流淌的方向

倒下

也從不發(fā)出一絲怨言

桂 花

你一說岳麓山，桂花就開了

花瓣私語，輕飄飄的

香味卻濃

刮一陣風，或哈一口氣

足以改變一朵花的自愿

遠方?jīng)]有邊緣

命更加不可把握，唯隨風疾馳

一種感懷落入一個停頓

憂傷，來不及舒緩

溢出眼窩

月光下，你的童謠又一次哼唱

高貴，貞潔，雅香

抖落身上塵土，繞上枝頭

一朵花，一個小小的靈魂

再度驚醒，復活

霧 夜

你不再是我的春天，沉陷的還有我

和道路。黃色預警像一個小丑，

或左或右或前，開始蹩腳的表演，

拖曳生活作最后狂歡。

方向隱匿，在深不可及的恐懼中，

我預見：迷亂或厭倦終將持續(xù)，

成為石碑的紋理，越來越重。

心里打鼓，緊握方向盤，

命運捏鹽出水。

別人的雙閃燈，淪為我墮落的追逐。

迷霧中，我屏住呼吸，

似沙灘上的魚，殘留最后一聲嘆息。

我唯有：一再把你的芬芳抽取，

升起來，立于生活的側(cè)面，

作為我活著的佐證。

雪 花

雪花開了，你沒有來

爽約的還有那輪月

我似水柔情，又一次遭遇

陰晴圓缺

星星寂寥，掛上眼簾

掛上摩天大樓上方，狹窄的虛空

明日大地，定是片片狼藉

不用埋怨呵，雪

使勁擰出鹽粒，以一朵六角花

代言姹紫嫣紅，以一粒潔白

寵萬千顏色于一身

請相信，那些緘默的呈現(xiàn)

必將被一段流水命名

代替花瓣，側(cè)身獨步

春天的枝頭

故 園

輾轉(zhuǎn)已久，以為那節(jié)流水早已隱去

心頭那縷晨風，那粒鳥鳴

月下草垛，和瓦窯故事

其實一直都在石臼里盤踞著

是誰讓城市樓宇越長越高

天空在故鄉(xiāng)的退讓中破綻百出

重重霧霾，閃閃霓虹

代替月亮和家訓，高高在上

夢褪去原形，千瘡百孔

乞求重新開始，但時間不讓

我唯有從你的傷口痛處

一次次進入

春天指定的天堂

肇興記

隔山、隔水、隔寨

隔你我，但無法隔住一個眼神

一次心跳的距離。邂逅驚喜——

風雨橋可安頓

春天鼓脹的心，也允許鳥鳴推動

露珠。三月溪水，潺潺于耳

在窗下，或夢里，安營扎寨

月亮搭弓，圓潤飽滿

心存香甜，暗結(jié)不舍

第一縷晨光，仿佛要把所有光芒

賜予侗寨，以及過往的你

炊煙裊裊，金光燦燦

容不得拒絕，或質(zhì)疑

那些生靈，日出而現(xiàn)，日落而歸

骨子飽含感激、淡然、寧靜，渾然天成

倒是我—一個合法闖入者

須放下生活強加的負重

以簡單為伍，隨意作拍

在大無解的塵世里停頓、暢懷

叩問心安

時至今日，鼓樓依然高高在上

寨門樓被人為拔高，流光溢彩

唯有水車，依舊用最古老的方式，緩慢述說

現(xiàn)代侗家故事

在黎平，在肇興

在最簡單的日子深處

不經(jīng)意一個回頭

讓我遇見了——

久違的自己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