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動的烏江（小說）

文美鮮

一

田村長沿著狹窄彎曲的石級小徑，噓著歡快的口哨，噔噔噔噔，轉(zhuǎn)進院壩坎下的竹林。他的女人陳艾攀著大門枋，滿目狐疑，朝著他消失的方向，削尖了嗓音問，老憨哎，你又要到哪里去?。拷腥诵睦锇l(fā)慌不？

嘿嘿嘿，竹林里傳來幾聲詭詐的嘻笑，然后戲謔道，過問哪樣過問？找姑娘玩去噻！

竹林外是呼呼嚕嚕的烏江。陳艾剛在河沙壩洗了一背衣服。那里，只有幾個玩沙沖浪的光屁股崽崽?；鹄崩钡暮由硥晤^嫖婦人？大白天說夢話，鬼才相信喔。陳艾心里這樣想。

田村長下河時，安排她蒸麥粑，說鄉(xiāng)里人像城里人怪眉怪眼，放著大米細糧不吃，倒反過來喜歡嚼苞谷麥子的粗糧。陳艾說炒臘肉打糍粑吧。田村長說，打個球，就炒臘肉蒸麥粑。陳艾依順田村長的，從灶門的火坑上奪下大塊黑乎乎的老臘肉，攤到火坑里，堆上火炭哧哧地燒焦了皮，浸在淘米水里泡上，待用。然后，就開始制麥粑。綠茵茵的桐子葉，油亮油亮的，既厚又寬，是村支書的女人去房后的石窖里一張一張選摘的。洗凈后，晾在筲箕里。麥面是婦女主任提來的，新近從石磨上一瓢一瓢磨的，白里泛紅，馨香習(xí)習(xí)。陳艾用土缸盛了，摻進適當?shù)那逅?，再撒入少許小蘇打，捋起雙袖，撲哧撲哧揉成面團發(fā)酵候用。雞蛋是老船工家拎來的，用木瓢裝著，擺到灶沿上；老母雞是哪家捉來的，陳艾業(yè)已忘記。她整理干凈，剁成塊段，拿土罐盛了，放到灶門坑，微火慢燉。幾桿煙的工夫，便雞香撲鼻。桐子葉裹夾的麥粑，熱氣騰騰地蒸了一簀又一簀，全攤晾在灶邊方桌上的大簸箕里。陳艾站到大門外，拍去圍腰上的麥面，向竹林望去。太陽亮著臉呆在上面，心狠手辣地整治暴露在天宇下的所有生靈。此刻，是匍匐在春樹上的鳴蟬吵鬧得最愜意的時候。竹林里，這里一棵，那里一棵，凸兀著高大的春樹。蟬叫從那里排山倒海襲來，震耳欲聾。誰家的高音喇叭偏偏在這午時的光陰里嚎喪樣嚎那些陳年舊歌，抑或是碟子太陳舊之故吧，《駝鈴》的男聲不僅若明若暗，而且蒼老沙啞，讓人覺得這日子是對著烏江往上走的，艱難而悲苦。陳艾撩起圍腰擦去滿臉汗水，微微地嘆了口長氣，輕輕地抱怨道，挨刀的們，這工夫了，還不露頭？

露頭了。竹林吐露出田村長一人。一條紅尾鯉魚，很不服輸，弓著腰，彈著首尾，在他手下抗爭。

陳艾的臉色立即陰沉下來，嘮叨道，叫人發(fā)慌！真正的憨包！打頭往腳憨，憨到家了！是哪樣稀客，沒有山珍海味不開席？陳艾憎憎地撇撇嘴，不理不睬，轉(zhuǎn)入大門。

不要小氣哈。去鱗甲的時候，田村長細聲地教訓(xùn)陳艾，人家是鄉(xiāng)里的人，八抬大轎還求不來，能端你的碗，那是前世你積下的福分！曉得不？小氣干不了大事業(yè)哈。

曉得。曉得。沒有你憨！就讓人心慌！往回接待上面來的，幾菜一湯就敷弄過去了；這回翻壇倒罐地整，還群眾干部齊上陣，出魚出肉地整，圖個哪樣大事業(yè)？稀奇古怪得很！陳艾在炒豆豉臘肉，把微慍泄到鐵鏟上，鏟得灶鍋霍霍響。

田村長在破魚肚的時候堅定地說，這回啊，只能成功，不能閃失。全村老少百十雙眼睛看著呢，一頓兩頓飯，算得了哪樣？要是能順利拿下那事業(yè)，就算墊上一頭豬，我不心痛，滿寨人都不心痛！關(guān)乎百年大計嘞！

客人未到，口信先到了。田村長把手機拿到大門外接。陳艾在灶后哧哧地烙魚，滿屋的酸香味兒，同時看到陽光里的男人在屋檐下像他腳前啄著米的雞，一頂一頂?shù)?，唾沫飛濺。他拿手罩在嘴邊，生怕一字半句漏進旁人耳里。男人捂著手機，嗯嗯地清了清嗓子，向灶房里粗聲大氣地提醒，客人們馬上就到啦。

陳艾故意把鍋鏟得霍霍響。

聽到?jīng)]有？

陳艾尖聲尖氣道，心慌人不？我又不是聾殼殼，哪里沒有聽到？

田村長也不在意，照樣表演他的雞啄米。

陳艾在客房安排好桌凳，陸續(xù)將各色菜肴端上桌來。豆豉悶臘肉、韭菜炒雞蛋、烙老魚、炸酒香蟲、酸菜拌黃瓜、油炸花生米、清燉老母雞等等，土家精品，絕對上乘。陳艾知道別人說的馬上就是還有幾個馬上，拿只網(wǎng)罩將桌面罩了，便去燒大灶鍋煮豬飯。

來的是一男一女。陳艾一眼就認出了男的，心里暗笑，想，他現(xiàn)在怎么長得像我家搪瓷碗上福祿壽星的樣范，兩只臉蛋往橫里長，圓圓亮亮像一刀開來的兩瓣山桃。她無所顧忌地打趣道，幾年不見，你玉榮鄉(xiāng)長又厚了半體啊。這江邊的人說人發(fā)福，忌諱說肥，也忌諱說胖，只能以“厚”而論。

張鄉(xiāng)長哼哧哼哧地喘粗氣，苦笑著，連連搖手道，胖不是好事，走路費力呀。

那女的，藍色高跟鞋，肉色連襠襪，花里花哨的超短裙，叼細長細長的紙煙，黛眉粉臉，唇艷如血。陳艾一眼之后，幾乎驚叫起來，金！你哪時做了鄉(xiāng)里的人了？

金霎時彤紅了臉，窘迫地支吾道，弄錯了，你弄錯了。我搭張鄉(xiāng)長的船，回家來看看房子，哪就是鄉(xiāng)里人了？

陳艾似有所悟，說，是啊，是啊，該理料理料啊。你家房子多年沒人住，院壩階檐長滿了龍須草。

金無限哀婉地喃喃道，自從我家那口子在廣州病死，轉(zhuǎn)眼十多年了。如今，家境敗落，都不敢回來看一眼。真丟寨人的臉??！

陳艾探問道，聽說，你和你的兩個小孩，在城里不是過得有滋有味的？

金答道，打工糊口的日子能好到哪里？辛辛苦苦找那點錢，老鼠舔米湯，剛夠糊嘴的。

田村長沒工夫理睬兩個女人的言來語往，自顧地給張鄉(xiāng)長端茶遞煙，忙得走馬燈似的，極盡言語能事，挑了幾大籮溢美之詞，夸獎張鄉(xiāng)長的人品和政績。然而，張鄉(xiāng)長似乎不領(lǐng)情，不冷不熱地答謝，不深不淺地應(yīng)付。打給他的電話似乎很多，他不停地接。接多了，他便木著表情，挺生硬地敷衍對方，知道了，知道了。嗯，嗯。等待研究吧。我個人說了不算。

陳艾從鍋里揀了半盆麥粑端來，每人面前各擺了兩個?？粗郎系幕ɑňG綠，心想，搞了大半天，費心費力，才來了兩個人，太沒有勁了！

嫂子。你也來吃哈。金說話一臉笑，妖妖媚媚，散發(fā)出健康男人們不可抗拒的魔力。就連初時見不得女人吸煙而對金多少有些厭惡的陳艾，也不得不從心里說，這金真光亮。

我吃飽了。粗茶淡飯，中看不中用，你們好好吃。陳艾回答道。陳艾不上桌，是依張家寨的陳規(guī)舊矩做的。這里，只要有客人，女人們斷斷不能同桌進餐。誰違反了，那就是沒有家教。即便沒吃，別人出于禮貌邀請了，總是推脫說，吃了。

向來鐵公雞樣的田村長要請客，定有他的理由。陳艾探問過。田村長高深莫測地說，村里的事你少管，把你的嘴巴留來吃飯，不要拿來問事。田村長敬酒時，她杵在廚房門邊，靜靜地觀望這客房里的景色和動靜。

客套中，熱菜涼菜相送，舉碗暢飲。幾碗下肚，三張嘴油光閃爍，話語滔滔。要知道，土家人喝酒，是講排場的。酒，絕對的自釀苞谷燒，摻進碗里，圈邊細泡閃綠，醇香撲鼻；大品碗滿滿當當盛了，喝畢亮底，不得流一滴兩滴。

論喝酒，那金絕非等閑，三碗下肚，依然面色若素，談吐自如。她說，張哥，歡迎你多多光顧“迷你足療城”，那里雖然不是我開的，但是多做一個單，多分得報酬啊。我將一如既往熱忱而周到地為你服務(wù)。村長大哥呢，我們同寨子共水井的，就不多說些客套話。請你以后多邀張哥去我們那里享受人生的美好時光。

張鄉(xiāng)長可禁不起場合，揩著嘴直搖頭，聳聳肩頭，連打尿顫，叫嚷道，這酒不得了不得了。金妹那里是個好地方，如果村長兄弟愿常去，我一定奉陪。是不是？哈哈哈。

田村長則是海量，三碗過后，站如松，坐如鐘，神靜眼清，話不亂緒。他說，只怕有心相請，鄉(xiāng)長不給面子呀。說著，把個含意豐沛的眼神丟去金的臉上晃。

那金非常器重這烏江邊的麥粑。暗紅暗紅的，透著淡淡的桐葉清香，酸甜適口。金酣酣暢暢叫道，飽了，還想吃它兩個，江邊的麥粑名不虛傳。哪天，有實力了，干脆去北京上海開個烏江麥粑連鎖店，讓烏江麥粑名揚四海。說話間，金讀懂了田村長飄來的眼神，于是，拿過張鄉(xiāng)長面前的酒碗，提起土罐，咕咕嚕嚕地給摻了個滿滿實在。自己也沒忘記摻上，但是，只有半碗。然后，甜甜蜜蜜地倡議，來，為了將來合作愉快，干了這一碗。

張鄉(xiāng)長些許花眼了，便沒留意另外兩只碗有多少酒，豪氣地端起碗，朗聲喊叫道，來……與此同時，他桌前的手機再次不識時務(wù)地響起。他攤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真誠地感喟道，就一團粑粑擺在那里，幾十幾百個饑餓的心思都希望得到它。累不？難不？啊？他重新端起碗朗聲喊叫，來！響應(yīng)金妹倡導(dǎo)，喝了這一碗。

三只碗叮當暢快后，陳艾就聽見三條仰起的脖子發(fā)出咕嘟咕嘟的妙響，她也禁不住感染出幾個酒顫。張鄉(xiāng)長淚光在閃動，噗噗地朝一邊猛吐，吐出來的卻只有大股濃烈的酒氣。田村長從桌下伸腳去趕那金的高跟鞋，朝張鄉(xiāng)長努嘴，意思很明白，要金再勸他喝酒?？磥硎遣蛔聿恍?。陳艾看出了一些名堂。她左思右想，不知自己男人這樣做究竟為了什么。張鄉(xiāng)長似乎明白了田村長和那金的雙簧，于是敞開嗓門吼道，不喝了！再也喝不下去！再喝，會死人！是不是？陳艾趕上前勸自己男人，不要喝就不喝了，醉泥了，還起個屁用？真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金說，大嫂說得對，大嫂說得對，差點誤了大事。田村長悄悄說，也要等工夫再提談啊。其實，張鄉(xiāng)長還不至于神志不清，他反問道，提談什么？不講嗎？酒足飯飽，張鄉(xiāng)長提出去寨上轉(zhuǎn)轉(zhuǎn)。于是，他的身后就狗腿子樣跟了田村長和金。寨上立馬有了連鎖反應(yīng)，這家那家的狗，地狂吠，將他們迎來送往。很多雙眼睛在不同的地點注視著他們，將他們送往迎來。陳艾收拾完灶上灶下，喂了幾桶給豬們后，出屋關(guān)門，追張鄉(xiāng)長他們而去。她要看看自己男人的葫蘆里究竟藏的是什么藥。

二

陳艾望見張鄉(xiāng)長他們時，張鄉(xiāng)長他們在廟上那里站著指指點點。坡下幾百米處是藍色的烏江。沒有濤聲，唯有浪影，灘上皎潔的波浪，舞動著，像一條長長的哈達，飄逸靈動，美輪美奐。他們身后，林立著大片千年古樹，有叫得出名的，如高大的青虬、核桃、白果等，有低矮的皂角、酸棗、檬子、拐棗等；有叫不出名的，如什么杉，什么桐。全都蒼翠挺拔，傲視蒼穹。樹冠中，這里那里存留著一個一個鳥窩，千篇一律地圓球狀，高低錯落，大小不一。銀灰的蒼鷺和皎潔的白鶴，嘎嘎鳴叫，時起時落。習(xí)習(xí)林風中，殘留著一座晚清的玉皇廟。三層的樓亭式的古廟，早已在滄海桑田里褪卻應(yīng)有的一切色調(diào)，斑斑駁駁，分不清哪是紅哪是綠。廟門前藤藤蔓蔓下橫豎躺著一些殘碑斷碣，廟里空空如也，是文化浩劫的縮影。陳艾漸近他們時，他們已站在破敗的廟門前爭辯什么。張鄉(xiāng)長張嘴的頻率較高，激動地吼著什么。田村長站在張鄉(xiāng)長對面，臉紅耳赤，毫不相讓。那金，置身男人間，左勸右勸，很是費力?？繑n了，陳艾就聽清楚了。原來，縣里鄉(xiāng)里要在烏江南岸比照江對岸，修一條沿江大道，而且修兩車道的油路。張鄉(xiāng)長說張家寨不僅有烏江山峽的獨特風光，還有人文歷史遺跡。打算把沿江大道從廟后修過。田村長的意見與張鄉(xiāng)長相左。他說，路從張家寨修過他贊同。但從廟后修，路不僅從寨上橫穿，要搬遷十多家房子，村民的思想工作難做，會引起不穩(wěn)定因素，而且耗費更多；若從前面修，則可繞寨而過，沒有搬遷的麻煩。金說，你們兩人都有道理，可是誰說了也定不了，何必在這里扯來扯去？不是要回去開黨委會才能定的嗎？陳艾就站攏去幫腔，叫他們懶得扯了。

于是，大家離開玉皇廟，沿著彎來拐去的田間小路，向寨上走去。

張鄉(xiāng)長給身后亦步亦趨的陳艾描述當下這烏江將要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說，眼下，沿江兩岸的移民搬遷都先后結(jié)束了，沿河縣下面的沙坨電站大壩，就要蓄水了。將來這一帶烏江不再是狹窄的樣子，而是寬闊的水面，能開萬噸級大船的水面。是不是？兩岸的沿江大道將南來北往的游客載到這里，艘艘游輪轟轟隆隆穿梭在江上。你們也可以買游輪，開發(fā)旅游業(yè)呀。是不是？到那時啊，你們這寨子還像現(xiàn)在這樣黑咕隆咚灰頭土面？

陳艾跟在張鄉(xiāng)長的后面，聽得心跳激越，萌發(fā)出許多若明若暗的奇思妙想。

張鄉(xiāng)長又說，當然了，像你們家那樣的吊腳樓這寨上有二三十座吧，都有上百年歷史了。是不是？不僅不能拆，上面反而要撥專款修繕。你們都趕上了新社會新經(jīng)濟的列車了！是不是？想想吧，到那時，土家風情寨，紅紅綠綠，要多靚麗有多靚麗。養(yǎng)得高大老樹在，還愁鳳凰不歸來？是不是？當然了，有得必有失，你們的烏江奇石可就喪失來源了，那么深的水，沒法撈嘛。是不是？他對陳艾說，你的男人太想承包公路工程了。

陳艾終于弄明白自己男人和村里的一幫人舍得大魚大肉請客的緣由了。她說，那么，你就把那活路交他擺弄吧。

張鄉(xiāng)長說，這么大的事，要提交黨委研究決定的，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是不是？況且，各位頭頭腦腦介紹的這樣公司那樣公司，不下幾十個。是不是？其中，有施工資質(zhì)和能力的，一抓就是一大把。你們村跟人家比，脖子上掛鐮刀，實在是虛啊。

陳艾就呵呵呵呵地笑，笑彎了腰，笑出淚來，說，心慌人！你一家之主，腳踏地頭頂天的，說了不頂用？哄小崽崽耍嘎？

張鄉(xiāng)長邊走邊回過頭笑笑，笑出高深莫測，便不作答。

天近擦黑時分，回家的牛羊停止了吵鬧，樹上的鳴蟬仿佛也吼干了嗓子，集體靜默下來。山寨出現(xiàn)了難得的安寧。陳艾依照午飯的路數(shù)，麻利地備齊了一桌酒菜。

來。來來。田村長依舊滿腔熱忱，邊安凳子邊召喚。

張鄉(xiāng)長是貴客中的貴客，理所當然坐上席。金很聰明，自己選了下位。田村長依地方規(guī)矩，做酒司令，自然該坐左席。較之午時的酒宴，他們把飲酒的時間拉得更長。陳艾收拾碗筷時，張鄉(xiāng)長和田村長交談起下午踩路的感受以及設(shè)想。張鄉(xiāng)長把通過張家寨的路段看得很難修，他特別強調(diào)機械在這段路修建中的作用，比如挖機鏟車推土機，少了什么都不成；他還提到了技術(shù)對修路的重要性，路將經(jīng)過一處叫擦耳巖的近百多米長的懸崖峭壁，測量放炮，哪樣不是技術(shù)活？田村長和金都聽透了他這番話里暗藏的玄機。奇怪的是，田村長和金也不著急，對修路的事只字不提。田村長興致勃勃地談起自己的計劃，他說，沙坨水庫淹起來后，他要跟別人合資買游輪，在下至沿河上到思南的烏江段開發(fā)旅游資源。他還煞有介事地邀請張鄉(xiāng)長入股。金在一旁附和田村長，說，是嘎，我也要入田村長他們的股嘎。然后，田村長把寨子里張家田家的鹽咸醋酸的芝麻小事提出來大說特說，直說得張鄉(xiāng)長消了說話的興趣。

陳艾洗完鍋碗后，又揀出幾朵米花，以大瓷盤盛了，擺在茶幾上。對張鄉(xiāng)長說，嘗嘗吧，坎上王寡婦家送來的，脆不脆？香不香？

這米花，是糯米制作的油炸食品，其上相間著紅黃綠三色顏料鑲綴的花鳥圖案，是土家人招待貴客時必備的。張鄉(xiāng)長敲破其中一朵，每人面前掰了一塊，自己送一顆嘴中嚼著，贊不絕口，嗯，既脆又香，難得的土家珍品??！

田村長安排自己女人，炒幾盤小菜來，我們搞兩盅。

哎，哎，打住打住，張鄉(xiāng)長夸張地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向陳艾擺擺手，急切地阻止說，想脹殺人？是不是？都酒足飯飽到喉嚨口了，哪里脹得下一滴水一粒米？坐下來，坐下來。環(huán)視左右后，張鄉(xiāng)長很鄭重地囑咐田村長，修路的事是百年大計啊，半點馬虎不得。是不是？況且你是一寨之長，不論誰做，你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不是？我最擔心的是機械和技術(shù)，這都是硬件，靠吹瓜瓜桿是吹不來的。你說是不是？

嗯。張哥說得巴實。金從手機上抬起臉，瞇著田村長，趁熱打鐵，我說也是啦，村長大哥，你責任重大啊，一定不能辜負了張哥的殷切重托不能辜負了我們?nèi)謇仙俚囊笄邢Ｍ　?/p>

那是，那是。田村長雞啄米樣唯唯諾諾。

搓一把啦？金把手機收好，眉飛色舞，眼波粼粼地提議。金太聰明，她把話路戛然掐斷，無形中，把尚無希望的磋談變成了談妥的定論，弄得張鄉(xiāng)長進退維谷。

張鄉(xiāng)長毫無興致，問，睡哪里？折騰整天，人困馬乏的，還搓個球！是不是？夜宿烏江邊，聽江吼江唱，或許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以后的烏江，還會吵鬧多情？是不是？多聽聽江濤，深深記住它吧。

陳艾心里明白，全村人合演的這場戲該圓滿收場了。于是轉(zhuǎn)進堂屋的另一頭，準備床鋪去了。

三

沙坨大壩什么時候下的閘，烏江兩岸的老百姓誰也不知道。岸邊所有寨子的男女老幼，只要是能走動的，都到各自的岸前，觀看江水的漲勢。青少年們以幸災(zāi)樂禍的口吻說，喔嗬，撿不到烏江奇石，沖不成灘釣不到角角魚。老年的，多少有些悲摧地嘀咕，可憐我們祖墳，就要被江水淹了，往后，上不到紙錢了。自然，林林總總的心態(tài)，都將隨著江水的深厚遼闊而漸漸散漫淡無。

誠然，人們對江水變化的適應(yīng)，沒有魚類那么迅捷。適應(yīng)的過程，非常緩慢非常糾結(jié)。感觸最深的要數(shù)我們的田村長以及他身邊的人們。他和金還有村里干部群眾一大幫人正辦法歪辦法齊用，最終弄到了沿江大道的施工權(quán)。然而，臨到組織落實施工后，他們才感到舉步維艱。大道按田村長的設(shè)想，確定從寨前繞過，避開了大規(guī)模搬遷之虞。無論你繞不繞，往南還是往北，寨上人權(quán)當沒見沒聽一般，什么意見也沒有?？墒?，你的路線一旦要經(jīng)過哪家的田間地頭，你的嘴巴官司就不可避免了。說得好的，跟你反映反映要求，這好辦，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總有解決辦法；說不好的，屁也不跟你放一個，瞪著眼，讓你束手無策。聽后者怎么說？幾百年幾千年，沒公路母路的，大家不是一樣過？看不把你嗆死噎死！謝天謝地的是，這號榆木腦袋這寨上所產(chǎn)不多，只有幾顆。田村長是個直性子，好話說了千千萬，說不通，就憨憨地喝悶酒發(fā)干火，憨憨地揚言去鄉(xiāng)里搬救兵來拔釘子。他的女人勸他先不憨，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動不動就拔釘子，現(xiàn)在是拔了，以后的日子還過不過？寨頭寨尾見了，你就避開走？大事小事的比如遇婚遇嫁的，你就一個人扛板凳抬桌子？鄉(xiāng)里人幫你拔了釘子，轉(zhuǎn)身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撂下臭屁股，叫你千年萬載擦不凈。田村長邁出門的腳就提了回來。然后煩惱地問，路不修了？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陳艾不是不知道，幾顆釘子中最難的，莫過于她的同胞兄弟陳燦。陳艾心里有數(shù)，因為他們夫妻吵架，陳燦一氣之下扇了田村長兩耳光。對此，田村長以為在寨人眼里失了顏面，幾年來，一直耿耿于懷，不理不睬陳燦?，F(xiàn)在，陳燦不給修路設(shè)置障礙就屬不正常。

心慌人。萬難你去說不通，我去試一試。陳艾拍了拍圍腰，出門去找陳燦。

陳燦的腦袋出了名的木。因為木，寨人給了他“麥粑”的諢名。你想，栗紅的麥粑遇冷后有多么干硬，簡直干硬得不近情理，無從下口！陳艾邁進他家大門的時候，他坐在堂屋中央，正哼著小調(diào)編背篼。他的智商不低，明白姐姐的來意。叫姐姐坐后，仍舊編他的背篼。陳艾坐在陳燦的對面，大道理小道理滿滿實實地講了幾大籮。末了，問道，入耳了沒有？陳燦脧了姐姐一眼，依舊刷刷地做他的活路，不吭一聲。陳艾不慍不怒，啟發(fā)道，你忘了爹爹的遭遇了？他上樹剔柴摔傷腦殼，大面積淤血。你們用擔架抬起，七八個棒勞力換來換去抬，費氣巴力跑了五十多里山路，到了醫(yī)院，爹爹還是閉上了眼睛。醫(yī)生說，如果有汽車，早到三兩個小時，及時開顱就有救。爹爹入土后，為了還錢，你在寨上收了幾萬斤桃子，弄去貴陽賣。結(jié)果，從貨船到貨車，幾上幾下，在路上就耽擱了整整三天時間，到了批發(fā)市場，桃子漚爛了一半，折了大本。這些，難道你忘到茅廁里了？路不是一人的路，是你是我是他，是大家的路。有了路，像爹爹的死，像你賣桃子的事，還會出嗎？ 心慌人！

我又沒有阻攔哪個修路。埋怨我整哪樣嗎？陳燦瞪了陳艾一眼，辯解道。薄薄的竹篾在他手中騰地遲鈍起來。這寨上人的話，誰的他都可以不聽，唯獨姐姐的，從來唯馬首是瞻。

陳燦女人從灶房走出，站到陳艾一邊，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為陳艾說話，人家講我笨，他比我還笨。我叫他不攔別人去我們土頭修路，他就瞪我，講不拿飯給我吃。說話時，一雙鼻涕呼呼地油龍似的伸縮。她是一個有智障的女人。山上的事，陳燦從來不準她沾手。屋里的事，只限洗衣煮飯，不準炒菜。說話她絕對不拐彎，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如今環(huán)觀寨中百余口人，誰還在穿補巴衣服？弟媳卻仍脫不去老和尚的百納衣！有誰相信，就是這樣的家，養(yǎng)育的小孩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成績居然優(yōu)中之優(yōu)，最終考中了浙大。小孩的姐姐輟學(xué)外出打工，跟一個大她七八歲的有錢人結(jié)了婚。眼下的學(xué)費，全由他苦命而心愛的姐姐供給。

陳艾笑不起來，沉重地頷頷首，表示聽懂了她的話。

陳燦多皺而黝黑的臉上尷尬出不多的一點無滋無味的笑。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征我家的土，我要現(xiàn)錢。之前，我不開口，是爹媽在土里睡起，不想折騰他們。你出面了，我能不依？

陳艾答道，行，不見現(xiàn)錢，不準動土。晚上，我?guī)湍闼瓦^來，不就兩畝地兩萬塊錢？還有，遷爹媽的墳，要用錢，人家不讓你干遷，也要賠償錢給你。你就把心往肚皮頭放。干不干？

陳燦停下手里的活路，默著臉，沉思良久，想透了一個特別重大的事情，非常認真地說，還有一件事，你們得依我。

陳艾僵住了，迷糊了。但是，她點了點頭。

憨哥得拿張字據(jù)給我。陳燦攤牌道。

哪樣字據(jù)？

不許他再罵你打你。

陳艾使勁地點了點頭，鼻翼陡然酸楚，禁不住淚水盈盈。

陳艾拔掉了陳燦這顆釘子，給田村長解除了修路之患，田村長既高興又驚訝，一口鍋里舀飯吃二十幾年了，居然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還有這一手。村里也有一個婦女主任，那人年輕，能說會笑，能唱會跳，碰到困難能罵會叫，就是不會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田村長對自己的女人說，我馬上要去鄉(xiāng)里提征地款。還有幾戶沒有開口，你去用用心，試一試。看不出我女人黃泥巴栽紅苕蠻有一套！他打心眼里稱贊她。

陳艾沉穩(wěn)著臉，說，試一試就試一試。陳燦的攤牌，幾次涌到了她的喉頭，忍了忍，又咽了回去。她想，都過去這么多年的陳谷子爛芝麻了，還有提的必要？過去了就過去了，讓它爛在時間里爛在記憶中吧。于是，抖擻抖擻精神，出門去試試那幾顆釘子。其實，這寨上的人，沒有一個是腦袋不開竅的犟牛。陳艾也沒有浪費許多的聲色，就把幾顆釘子給撬掉了。她還是直白地說，這路不是哪一個人的，是你的是我的是他的，更是大家的。地里的紅苕洋芋，人豬吃得多少？拉出去就是錢，拉不出去就是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人家就說，我們沒有哪個不準修啊。大局定了后，細節(jié)就不費吹灰之力了?！八簟奔疑岵坏玫乩锬菐赘茸訕?。陳艾說，人家又不是干砍，多賠償些錢給你，不就行了？“水牯”還說，路要從擦耳巖經(jīng)過不是？你曉得擦耳巖下，有我家大片木林，包不得石頭不落下去，砸斷了，啷個辦？陳艾想了想，答道，我也說不好，按道理，斷一根賠一根的錢唄。“水牯”點點頭，默認了?！磅跸s”家說，修路我們不攔，修好后得把壓在我們祖墳上的石頭推掉，坎上要炸那么多石頭下來，沒有挖挖機，誰也搬不開。陳艾回答得很簡潔，行啦，沒有問題。一天下來，釘子就不再是釘子了。陳艾覺得這天很風光，過得實在有意義，回家的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寬敞好走。她在猜想自己男人回來會咋樣贊揚自己。

田村長提回了錢，卻高興不起來，一臉苦水。寨上的人們聞訊后，三三兩兩趕到他家。他按本子上記的，叫大家寫領(lǐng)條。不到半夜，就兌現(xiàn)完畢。屋里空下來的時候，田村長嚷開了，他媽喲，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張玉榮憑哪樣要橫插一腿？老子又不是腳拐眼瞎找不到租挖挖機的。人家的挖挖機租一天，只要三五百塊，他家的挖挖機租一天要八九百。非要老子租他的！真以為老子是憨包？工程跑成這樣，在他身上就花去了一兩萬。簽合同時，還讓人轉(zhuǎn)告我，他也要占一個股份。哪樣也不做，干攤一股紅利，這樣的好事，哪里找？陳艾看到男人火燒火燎的模樣，就開不起口匯報白天里的工作，希望獲得肯定和贊揚的心變得冰涼冰涼的。

四

江水停下腳步不再往上漲以后，見多識廣的人們，驚長了牙巴。原來高高在上的寨落，仿佛一夜之間，就馴服地依偎在生他養(yǎng)他的江邊。什么機關(guān)的一艘汽艇為了防范意外事故的發(fā)生，一天幾趟，突突地來往于江上，白色的那么一小顆，拖出不太長的水路，招展著小紅旗，顯得格外眩目。

張家寨的人鬧不清具體是哪一天早晨，反正是江水漲停以后，迷迷糊糊中，就開來兩輛鏟車和一臺推土機。在玉皇廟的不遠處，田村長叼著煙，一支煙還沒有燒完，就向五六個站著蹲著的人安排完了要干的活路。接著，幾臺機器轟轟隆隆地各干各的事了。他再回到家，交代自己女人往后的炊事事宜。女人很配合，什么也沒講，便應(yīng)承了下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田村長的家變成了工程指揮部。

當日下午，牧童們往山上趕牛羊的時候，縣里鄉(xiāng)里的一彪人馬擠在一艘電動麻洋船上，從江下趕來張家寨。他們和村里的所有村干部，男男女女一大幫，散散落落集中在玉皇廟前的樹林里?？h里和鄉(xiāng)里的干部極簡短又明了地敞大嗓門發(fā)言后，火炮噼里啪啦地響了一陣，陳艾和“貂蟬”繃著一段紅綢，張鄉(xiāng)長張著大剪刀，咔嚓一聲從中剪斷，敷王二麻子似的行過了開工儀式。

次日，太陽從寨子背后出來，當頂了，陽光才能照進整個寨子。江對岸明晃晃的有了陽光，而且這陽光從山巔像一幅巨大的幕幔緩緩地緩緩地向山下滑，滑到半坡時，江水變成墨綠一片，早晨就如期蒞臨了。金五腑六臟震撼于壯闊雄奇的感受里。她站在階檐坎上，看到汪汪洋洋的江面上，輕柔地彌漫著淡乳色的霧氣，似乎同時感受到了晨霧的馨香和涼爽。

吃早飯后，田村長去縣城辦事。

陳艾送到岸邊，朝上了艇的田村長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么，眼里飄來一片不安的浮云。田村長對她交代了，工程上的事，大大小小，叫她一肩挑。他要去跑游船的事。陳艾感到自己的雙腳被養(yǎng)牲被工程釘子樣牢牢地釘在了家里。然而，往深處寬處想了，自己的男人從來就沒有走錯過路，也就心里敞亮了。

烏江寬闊后，張家寨外出務(wù)工的人散散落落回到了家里?；丶液?，就打烏江的主意，謀求發(fā)家致富的路子。從福建回來的幾家，打算聯(lián)營搞網(wǎng)箱養(yǎng)魚，因為他們在那邊積攢了豐富的網(wǎng)箱養(yǎng)魚的經(jīng)驗；從貴陽回來的幾家，打算聯(lián)營跑中巴拉客；結(jié)不起伙的單家獨戶，有的打算做土雞土蛋的生意，有的打算砍伐樹木倒騰木板木枋的生意，有的打算繼續(xù)做奇石生意，圍繞賺錢打轉(zhuǎn)轉(zhuǎn)的事應(yīng)有盡有。一時間，寨上的每一顆心都躁動起來，向著未來向著光明而跳躍！

田村長則看準了旅游業(yè)的開發(fā)。他跟陳艾商量，打算用已有的積蓄拉上不曾打定主意的幾十家合資買游船，跑思南到沿河的旅游。陳艾夸獎他憨人有憨主意，答應(yīng)全心全意幫襯他。田村長首先想到了“麥粑”家“貂蟬”家和另外因修路而獲得賠償?shù)娜思遥氚阉麄儾患庇谟玫馁Y金集中起來，用于買船搞旅游。他把思想工作交給了他的賢內(nèi)助。女人跟女人走得靠近一些，容易交流思想。“麥粑”沒說的，自家的親兄弟，三言兩語就說通了?！磅跸s”脾氣雖犟，但通事理，把搞旅游的諸多好處聽過后，就說，放到屋里也不放心，我家“螺螄”，出了名的敗家子，說不準哪天就逛進城，鉆進發(fā)廊，把錢出脫掉。于是，滿口答應(yīng)。其他十幾家雖持懷疑觀望的態(tài)度，但誰能拒絕財神來磕門？都愿意拿出壓箱子的錢，入一股兩股。如此，就有了五十多萬的啟動資金。

田村長去縣城打聽，了解到買一艘像樣的游輪，少說也得花七八百萬，所差的缺口不小。眼目下，路已開工，縣鄉(xiāng)兩級的投資還沒到位，自己得先填進大筆啟動資金。修路和開發(fā)旅游同步進行，在經(jīng)費問題上，田村長感到了史無前例的壓力。田村長的腦袋機靈夠用，幾經(jīng)思索，想到了金。于是，在電話中，他把自己開發(fā)旅游的打算跟金通報后，十分誠懇而殷切地邀請金入股。金險些笑背了腸，說，我哪來那么多錢入股？不是空口說空話？田村長很認真地說，你不是空手，你手里有能力，相信你會把這份能力用到極致，轉(zhuǎn)化成入股的資金。金懵懂了，許久沒能說出話來。田村長說，掛電話吧，今晚縣城見。金疑疑惑惑地答道，好吧，晚上見。

回城后，金仍去“迷你足療城”上班。田村長去那里跟金會面。說來也是巧中巧，“貂蟬”的老公“螺螄”手里有錢了，就靜不住心眼，進城來嘗嘗足療的味兒。上樓時，目睹了金和田村長四目相對的情景，他很快退下梯步，閃進門角里，好奇的眼睛瞪如鳥蛋。田村長看著梯步，走得輕松，一陣輕風擦過“螺螄”身邊。

金打電話給張鄉(xiāng)長，嬌滴滴地問他在哪里。

張鄉(xiāng)長在電話里笑聲朗朗，回答，我回城了。

田村長回到旅館，無論如何也安不下心，老是一股勁地猜想金的結(jié)果。街面上的汽車喧囂不堪。什么地方的高層建筑晚間澆鑄，也湊熱鬧似的嗡嗡不斷。他就想，還是自己的寨子安寧，這會兒，一點嘈雜也沒有，你不想入睡還真不行。他就擔心，叫金這晚間去找張鄉(xiāng)長，是不是太憨了？刷刷刷的雜亂漸漸稀疏起來的某一秒，他枕邊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

怎么樣？他彈起身坐定，急迫地問。

黃。對方很干脆地回答后，就不發(fā)話了。

黃啦？黃啦？他不敢再問。涼氣，幽幽的一絲一絲從牙縫里擠出。倒下身體，雙目發(fā)愣，完完全全驚死人的模樣。

呵呵……呵呵呵呵……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突地從電話那端爆來。手機險些從田村長手里舞了出去。

哄你的！成啦。

田村長受不住乍驚乍喜的折磨，身子一下癱軟，粗氣和眼淚各行其道。足足過去了一刻兩刻，田村長才靜下心來，揩了一掌淚，小心翼翼地問，怎么個成法？

你先說請不請我喝酒？說，說啊。請不請？

請，請請。

好。君子一言。我馬上下班。

雖然時間已近凌晨二時許，街心花園依舊油香酒香菜香眾香四溢，呼朋喚友劃拳猜碼之聲連綿不絕。田村長和金來到街心花園，找一張攤位相向坐下。要一盤鹵豬腳，一碟鹵花生，再加四個二兩五（習(xí)酒），就干上了。金左手腕上的手表，小巧玲瓏，燈光里，藍輝熠熠，非常顯目。右手食指中指間諳熟地夾著一支纖長的“嬌子”牌香煙，裊裊娜娜地旋出一縷縷升騰著的輕霧。

田村長想問，卻又不敢問，央求的眼神始終在金的臉上用力。

吃喝差不多了，金才說，他答應(yīng)以鄉(xiāng)里的名義向縣里給你爭取無息貸款。

好多？

你要好多才夠？金嘟著圓圓的嘴，哈出一個煙圈，反問道。

至少五百萬。我去交通局問過。一艘游輪要七八百萬嘞。

金滿臉堆笑，噓出一縷煙霧，說，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

你說。

你得幫我，給我圓回張家寨生活的夢。從去廣州，又回到縣城，已打工十四五年了，像漂泊的游子，吃盡了苦中苦，早已精疲力竭。做夢，都想回家過一個安穩(wěn)的日子！

行。我答應(yīng)你！不！張家寨的老老少少答應(yīng)你！一定幫你圓回家的夢。

金依舊爽朗地笑著，說，他說的和你要的不相上下。

要得，要得。燃眉之急，燃眉之急啊。

不過，你也得答應(yīng)他一件事。金的指頭幾乎點到田村長的鼻尖，嚴肅地強調(diào)道，如若不答應(yīng)，恐怕事情真的要黃。

哪樣事？你說說看。有那么嚴重？

他沒明說?？墒牵陌凳疚衣牭贸鰜?，他要在游輪上入一股。

田村長先是一愣，繼而拍著腦門哈哈笑了。笑過后，十分爽氣地答應(yīng)說，這不是問題??！這是問題嗎？不要說一股兩股，一百股也行??！你轉(zhuǎn)告他，這個問題不是問題！

金似乎當真餓了，接下來，索性將半截嬌子杵滅了，扔在地上，不再說話，咯吱咯吱嚼豬腳。

還有一個二兩五沒開瓶。田村長噗地咬掉蓋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吞到肚里，一個酒顫后，淚光頓時閃爍。

金瞇著眼，悄聲問，你叫我去找張鄉(xiāng)長，就不怕他把我怎樣？

田村長搖搖頭，尷尬地答道，我相信你。

金若有所思地仿佛自言自語，說實話，每天里，張鄉(xiāng)長給我的電話不下十個。他的意思，不懂世事的黃毛丫頭也弄得懂。雖然他也早年喪妻，可是，我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害怕接受他啊。

五

還是出事了。出了大事！修擦耳巖路段時，飛石將在林里弄柴的“水牯”的一只腳給砸斷了。

事情出了就得解決?；丶业漠斖?，院壩里白熾燈銀光萬丈的時候，田村長把村支書副村長幾個有頭有面的人物請到自己家中，召集“水牯”的家屬和弟兄三人，談賠償?shù)膯栴}。他們的全部談話一個字都沒有漏過陳艾耳朵。田村長仿佛是在給人家判斷是非曲直似的，侃侃而談，“水牯”的不幸全是因為修路引起，既然是修路引起，修路方就該負完全責任。如此，倒讓首先就醞釀大堆話要講的“水牯”一方無話可說。幾對眼睛驚詫之后，都直直地放到田村長的臉上，希望從那里得到商談的進展。田村長把目光停在村支書的身上。村支書把福煙桿磕了磕鞋幫，嗯嗯地用力清清嗓子，吐掉大泡口水，對“水牯”的家屬說，今晚，說一千道一萬，就是明確責任，確定賠償。光一句空話狗屁作用不起。我想，現(xiàn)在田村長不發(fā)話了，這是把開口的權(quán)利交給你們。你們嘞，空殼殼話也不用多說，就談賠償多少米米。啊。多少米米！“水牯”的弟兄三人是前兩個月從福建回來的，他們正在籌備網(wǎng)箱養(yǎng)魚的事，他們有求于村長吶，所以很為難地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先提賠償金額。田村長看懂了他們的心思，就開導(dǎo)說，橋歸橋路歸路，今天的事今天辦，決不牽扯到明天后天將要辦的事！你們盡管提個數(shù)目。“水牯”的家屬精明，覺得這樣耗下去，不會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果，于是提出先到一旁去商量商量，再回村支書的話。村支書又把煙桿敲敲鞋幫，吐泡口水說，要得，你們先扯個水清亮白再說。不到一刻鐘，“水牯” 的家屬一方就回到了會場。村支書盯著“水牯” 的家屬問，想必你們協(xié)商得有個結(jié)果了。多少？“水牯”的三個兄弟齊刷刷地搖搖頭，悻悻地說，還是要我們“水牯”拿主意嘎。田村長沒有開馬拉松會的習(xí)慣，按捺不住急性子，掏出手機撥通“水牯”的電話，叫“水牯”的家屬問話。“水牯”的家屬就貓起腰把手機拿離人堆，去壩坎邊哎哎地講。副村長向村支書伸出兩根指頭，臨空晃晃。村支書巴嗒出一口煙霧，頷頷首。田村長先搖搖頭，默了默，才點點頭。村支書把兩根大拇指豎到一起。田村長和副村長就頷首微笑。“水牯”的家屬回來了，一臉苦水，悶不出聲。田村長就給打氣，有哪樣了不起的？大不了，修路的賺頭，算我打了水漂！說，他提出多少？“水牯”的家屬回答道，要是他提個數(shù)目就好啦。死腦殼的，他一分一文都不要。村支書的臉色頓時嚴峻，煙桿頭搗得地上的石板啪啪響，厲聲喝問道，難道硬要對簿公堂，搞個鍋開花碗生蛋嗎？“水牯”的家屬愁眉苦臉地接著說，他不要錢，要的是入股，入你們游輪的股。他說錢放到那里是死的，不漲也不縮，還一用就沒了。他要把它變成活錢，能生能漲的活錢。不曉得行不行？

真心慌人！陳艾被一團罩來的煙味兒嗆得連連咳喘，緊鎖雙眉，滿面煩厭的神色。之后，咀嚼什么似的快速蠕動著嘴唇，念念有詞，但是只能聽清什么菩薩什么保佑之類的。

村支書就把探詢的目光注向田村長。此刻，在場的所有目光全都注到了他的身上。欄廄里，豬嘎嘎地在夢中磨牙，不知是哪一只小羊羔被什么壓到了，發(fā)出咩咩咩的疼叫。竹林里也不寧靜，近處，山老鼠在唧唧地撕咬打斗，遠處，白鶴嘩嘩地搖動竹梢，慢慢地慢慢地，田村長的眼眶里，浸出淺淺的淚光，這光隨后凝結(jié)成一滴兩滴到更多，珠串似的，淌下雙頰。大家愣怔了，迷糊了。田村長突地起身抱拳，躬身向“水牯”一家的代表致以深深謝意。致畢，田村長哽咽著說，如果“水牯”不明大義，一味要從我這里拿走該他拿的二十萬或更多的錢，買游輪的錢就缺下了一道大口子，這大半年來的一切努力將雞飛蛋打付諸東流。我現(xiàn)在當著村主要領(lǐng)導(dǎo)的面，決定接納“水牯”，作大股東！眾人眼里涌上鼓掌叫好的神色。

陳艾臉色鐵青，鼻頭泛紫，說，老憨哎老憨，沒有看得出來嗎？人家玩的是借雞下蛋的把戲！眼目下，讓你賠了錢，日后，還要長毛吊線賺你的紅利！這狗日的“水牯”，比日本鬼子還狡猾！

壩子里，高興得一腔麻。按田村長吩咐，“貂蟬”和“麥粑”幾個在眨眼間擺上一桌酒菜。村里的和“水牯”一家的不分彼此隨便坐了個位置。于是，吃喝便成了主題。田村長端起大碗，在桌上臨空旋了一圈，大聲叫道，來，灌一碗！難請得你“水牯”一家的幾弟兄這么齊。算是我這個當叔輩的給你們接風了！先飲為敬！說著便仰起脖子，喉結(jié)上下滑動著，咕嘟咕嘟地吞下一碗酒?！八簟?幾兄弟酒場的功力毫不遜色，應(yīng)招自如，各把各的喝個底朝天。

六

經(jīng)年后，該到的大喜日子，終于蒞臨烏江岸邊。一條寬敞的柏油大道，東邊連接縣城，西邊焊鉚潮砥鎮(zhèn)，蜿蜒地在三十多公里的南岸伸展，將安家渡、冉家渡、張家寨、王家灘、田家灘大小幾十個村寨，像一串珍珠串連在一起。張家寨前的江面，縱橫兩公里，形似巨型葫蘆，水域十分開闊，按縣政府的長遠規(guī)劃建起了千噸級碼頭。批批貨船不等碼頭正式啟用，就早早地來來去去，忙碌喧囂其中?？h里鄉(xiāng)里大批人馬已聚集在張家寨。從玉皇廟到大寨上近一里路的沿江大道兩旁停滿了小車，黑的白的灰的紅的，大長串。留在田村長家的全是有頭有面的人物，這樣長那樣長的，男男女女胖胖瘦瘦，沿院壩坎坐了整整一大圈。今天的張鄉(xiāng)長精神飽滿地坐在客房的沙發(fā)上，品著一缸茶，盡情地享受大功告成前的美妙心境。別人打招呼了，也至多回應(yīng)一顰一笑。金一直沒與張鄉(xiāng)長照面，她屋內(nèi)屋外地幫助陳艾端茶遞煙接待貴賓。

開航典禮的重頭戲就在于宣布旅游有限公司的成立。陽光下，田村長著一身灰色的休閑裝，跟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站在游輪的前甲板上，斜披金色綬帶?？h鄉(xiāng)兩級的領(lǐng)導(dǎo)代表講話后，田村長舉著一張紅單子，對著傳聲器哼哼地清理嗓子后高聲說，我讀到名字的，就是我們的股東，請你上船來。以后，你就是這上面的主人！

碼頭上，花花綠綠，滿目是人，或站或坐，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在田村長舉起紅單子的一瞬間，突然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氣準備著記下哪些人是股東。

按排序，首先喊到的是張家寨的人名。自然，“麥粑”和“貂蟬”等一班人都榜上有名，面含微笑胸佩紅花站上了前甲板，數(shù)了數(shù)，共三十一位，幾乎涵蓋了寨中所有尚未選好致富路的人家?！八簟笔钦凶詈笠粋€上甲板的人，雖說業(yè)已康復(fù)，可是左腳永遠地短了一截，行走時，左肩右肩你高我低的，永遠不能協(xié)調(diào)到一個水平面了。在眾多目光的簇擁下，他順著梯朝著甲板往上攀登，雖說很吃力，可是每一步都十分堅實有力。上甲板后，轉(zhuǎn)過身，向船下的人們送出一個鮮花般燦爛的笑容。掌聲雀起，比送給誰的都響亮！

接下來，要宣布寨外人員的名單了。人們想不到的是，寨外的股東，不僅有縣城里的，也有湖南廣西的。

快結(jié)束了，田村長頓了下，朝人群里迅速掃了幾眼，然后，把宣讀聲提高到最大：董事長——

下面，所有的眼睛大瞪，所有的脖子長伸。不知是誰，接腔喊道：田憨包！

引出幾聲嬉笑。

田村長又嗯嗯兩下，咂巴咂巴幾下嘴，細聲糾正道，亂彈琴！我不是董事長。

下面嘩然。

董事長——陳艾！田村長鏗鏘地宣布。

你跟嫂子比，哪個大？多嘴多舌的“螺螄”伸長脖子，一本正經(jīng)地探問。

這都不懂？當然我大啊。我村長??！你旅游公司要服我管，你漁業(yè)公司要服我管，你將來的什么什么公司都要服我管。是不是這樣？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嘛。好了好了。東扯西扯，扯得太寬了！下面，言歸正傳。我宣布特別股東的名單。之所以叫特別股東，是因為她沒有能力繳入股的費用，可是，她為我們旅游公司的成立建下了汗馬功勞，相信，將來她還會為公司的發(fā)展竭盡全力！這樣做，我們也算幫她圓了回家的夢。

此刻，張鄉(xiāng)長挺起了胸，滿臉流淌著得意自信的神情，仿佛在告訴世人，接下來念到的肯定是他張鄉(xiāng)長。其時，確有部分知情的目光飛向了他。

特別股東——金！

許多雙眼睛呈現(xiàn)出疑惑的驚詫的內(nèi)容。亂糟糟的唏噓中，“螺螄”雞撲翅似的啪啪拍了幾下巴掌，同時噢噢地歡呼了幾聲。見無人響應(yīng)，瞪著周圍的人，板起一脖子青筋，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沒有金妹子，你們就有資格站在這里？一根色龍骨石腦袋！什么都不懂！有的人也就稀里糊涂地跟著“螺螄”鼓掌。

所有的目光在急速地搜尋，卻不見金的身影！

還有嗎？船下，有誰在詢問。

張鄉(xiāng)長臉上瞬間飄走無數(shù)自信，僅殘留些許期盼。

還有哪樣？田村長朝船下反問。

沒有叫漏的股東了？

該叫的都叫了，沒有漏下誰呀。

那，張鄉(xiāng)長什么也不是？

人群中，掀起一陣躁動。

田村長哈哈笑過，解釋說，人家張鄉(xiāng)長是國家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有紀律規(guī)定，不準在外經(jīng)商。張鄉(xiāng)長，你說是不是？我們不能因生意的小事破壞了你做清官的大事嘛！

張鄉(xiāng)長含混地點點頭。田村長的解釋宛如無形的重錘有力地擊打在他自尊的命門上，大腦一陣暈眩，身子陡地搖晃兩下。他努力地穩(wěn)住身子后，向田村長投去兩束火辣辣的憎恨的眼神，蠕動幾下嘴唇，似乎企圖說出什么惡扎扎的話來。

這一刻，田村長是不是想起了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儀式，無人知曉，反正他的架勢已經(jīng)非常到位，只見他低沉牙巴，習(xí)慣地嗯嗯地清清嗓子，驕傲地對著靜悄悄的烏江，對著莽莽群山，聲如洪鐘：現(xiàn)在，我莊重宣布，烏江旅游有限公司正式成立了！不是有一句歌詞這樣唱的：我的未來不是夢嗎？我們還是孩童，在江邊玩筍殼船沖浪的時候，就夢想自己有一艘嗚嗚響的大船。今天不是夢想成真了嗎？為什么？因為我們遇上了好時候！請相信，過不了幾年，我們不僅有旅游1號游船，還會有2號和3號游船，讓全村人都加入到旅游興村的行列里來……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