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 之
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前夕,我來到革命烈士余秉鈞的長子余弘達的家中。
余弘達雖已是85歲了,但仍是耳聰目明,思路清晰,他深情地向我講述了自己的父親和一段英勇悲壯的抗戰(zhàn)家事。
他的父親余秉鈞本名叫余春卜,老家在遼寧省鐵嶺的范家屯,出生在1911年。隨著年齡的增長,余春卜從大人的講訴中知道了日俄戰(zhàn)爭,這段屈辱的歷史,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烙印,他發(fā)奮學習,一心想從軍習武,保家衛(wèi)國。17歲那年,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東北軍創(chuàng)辦的“東北講武堂”,實踐著報效國家的理想。
1930年10月,余春卜有了兒子,起名弘達。正在一家人希冀祥和日子的時候,“九一八”事變爆發(fā)。面對日本侵略者的瘋狂殺戮和國民政府不抵抗的政策,余春卜聯(lián)絡了不肯撤退的東北軍和愛國熱血青年,組織了一支以東北講武堂學員為骨干的抗日義勇軍。他更名余秉鈞,率領這支隊伍轉戰(zhàn)在遼寧開原、昌圖、法庫一帶,出奇襲擊,神速轉移,打得日本鬼子暈頭轉向。義勇軍在沒有根據(jù)地可以依托,沒有槍炮彈藥供給的情況下,雖身處敵人的重重圍困,被反復清剿,仍浴血奮戰(zhàn),前赴后繼??墒?,面對越來越多的士兵壯烈殉國,余秉鈞和指揮班子研究,為保存隊伍實力,暫時解散,化整為零,尋找機會進關,投奔抗日的主力部隊。
一天深夜,余秉鈞躲過日本人的搜捕,翻墻跳進自家院子,含淚告別了爹娘妻兒,他對妻子說:“你告訴兒子:他的爸爸是頂天立地大丈夫,是打日本鬼子的大英雄!”
日本鬼子知道了余秉鈞的身世后,便經(jīng)常闖進家來,搜查盤問。還把余秉鈞的父親抓進日偽警察署,嚴刑拷打。當家里人和鄉(xiāng)親們四處奔走,把老人抬回家時,他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老人的傷勢逐漸好轉,但心里卻總是擔心日本鬼子會向兒媳和孫子下毒手。正在大家一籌莫展時,從一位親戚口中得到了丈夫在北平的消息,于是,余弘達的媽媽提出:上北平,找丈夫!
1934年初夏到了北平。媽媽背著行李,一手拄著棍子,一手牽著弘達,每到有軍人站崗的軍營大院,媽媽都要說:“老總,你們的隊伍上有叫余秉鈞的嗎?他是東北鐵嶺范家屯的?!睅捉?jīng)周折,一家三口歷經(jīng)磨難終于團聚了。在白塔寺附近租了一間民房,在這里他們一家度過了近3年時光。1936年小妹妹出生了,弘達也進仁里小學校讀書。
正當這對患難夫妻帶著一對兒女,享受人生美好時光的時候,盧溝橋的炮聲又起,再一次打碎了他們的幸福。那天晚上,在前線奮戰(zhàn)數(shù)日的余秉鈞,帶著一身的戰(zhàn)火硝煙,匆匆趕回家中,邊收拾行裝邊告訴妻子,部隊根據(jù)南京政府的命令,要立刻撤出北平城。他憤恨地說:這次一定要找到真正打日本的軍隊,不打敗日本侵略者決不罷休!他舉手向妻子莊然敬禮,決然地跨上戰(zhàn)馬,迎著隆隆的炮聲策馬而去。
日本鬼子進城了,人們陷入了一片恐慌。媽媽領著兩個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最后,他們和二三百名東北軍家屬,住進了由國際紅十字會創(chuàng)辦的“難民收容院”。到了冬天,弘達的妹妹被傳染了傷寒,院方按規(guī)定要把她送到隔離室,而在那里無醫(yī)無藥只有等死。媽媽抱著昏迷不醒的妹妹,不肯撒手,苦苦哀求。這時,7歲的弘達站在媽媽的身旁,勇敢地說:“媽媽不要怕,我陪妹妹一同去!”這句話使媽媽止住了哭聲,她望著這個一臉倔強的兒子,怔怔地半天果決地說:“對!我們娘仨要死就死在一塊!”站起身抹干了臉上的淚水,攏了攏凌亂的頭發(fā),抱起女兒,牽著兒子,堅強地走進隔離間。
那里是人間的活地獄。傷寒病的難民橫七豎八地躺在水泥地上,有的蜷縮一團,奄奄一息;有的痛苦地呻吟,臉色鐵青;有的嘴里說著囈語,干枯的手無力地拍打瘦骨嶙峋的前胸;還有的已經(jīng)死去沒有來得及送出去,一塊破布蒙在僵硬的軀體上……媽媽不讓弘達睜眼看到這些凄慘的場景,但是弘達想到爸爸是勇敢的軍人,就壯著膽子說:“媽媽,我是男子漢,什么也不怕!”每天靠從門縫送來的小米粥勉強度命。十幾天過去了,妹妹竟然奇跡般地好了起來。1938年春節(jié)剛過,因經(jīng)費的問題,這所收容院停辦了。媽媽拿著收容院最后發(fā)給的火車票,抱上幼小的女兒,弘達幫媽媽背著小行李卷,登上了開往奉天(即沈陽)的火車,到站下車沒有錢買去鐵嶺的車票,又一次陷入流浪街頭的困境。媽媽帶著兩個孩子,頂風冒雪一路乞討回到了老家范家屯。
回到家后,經(jīng)過幾天的思考,爺爺最終決定全家離開,到克山投奔親戚。到了克山,為了不暴露家里有抗日分子的秘密,媽媽在申報戶口時,忍痛說丈夫已逝。為了防止日本鬼子抓勞工,爺爺只給三叔報了戶口,四叔就成了“黑戶”,四處躲藏,有時深夜回家吃口熱飯,睡會兒熱炕,天不亮就趕緊出去。就是這樣,三叔還是兩次被日本鬼子抓了勞工。1945年六七月間,在孫吳縣做勞工的三叔回來了,他衣衫襤褸,形如槁木,他說:日本鬼子在孫吳建設的工程快干完了,為了不泄露這里的軍事秘密,要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處死。這激起了勞工的憤怒,發(fā)生了暴動,打死了看守他們的日本鬼子,沖出勞工營四散奔逃。
沒過幾天,中國人民終于戰(zhàn)勝了日本侵略者,克山縣城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慶祝祖國的光復。在這勝利日子,媽媽更加思念自己的丈夫,她的身體日漸虛弱,夜半淚濕枕巾,白天神情恍惚,心事沉重,不思茶飯。一天晚上,她讓兒子把她扶到窗前,靜靜地望著夜空的一輪明月,輕聲說:“這段日子,我常常夢見你的爸爸,他一身戎裝,騎著高頭大馬奔家來了?!蓖A艘粫?,喘了一口氣,又說:“你要記住你的爸爸。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一定是為國家黎民百姓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你長大后一定要找到你的爸爸!”她拉著兒子的手,眼睛閃亮著晶瑩的淚光。說:“媽媽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走后你要孝敬爺爺奶奶,照顧好你的妹妹!”弘達未等聽完媽媽的話,渾身顫抖,淚如雨下,緊緊地抱著媽媽,說:“日本鬼子被打敗了,媽媽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爸爸也一定會回來的!”
然而,余弘達沒有想到,也根本不會想到:自己所熱愛的爸爸已經(jīng)犧牲在抗日前線,永遠回不到他所摯愛的妻子和兒女的身旁了。余秉鈞離開北平后,參加了八路軍。由于受過正規(guī)的軍事教育,又有義勇軍的作戰(zhàn)實踐,加之作戰(zhàn)智勇雙全,很快成長為八路軍太岳軍區(qū)三十八團的營長,后為團參謀長。1942年春夏秋三季,日寇對太岳根據(jù)地連續(xù)開展三次“掃蕩”“蠶食”,都被太岳軍區(qū)的八路軍擊潰。同年10月,日寇第69師團的伊藤等三個聯(lián)隊和精銳的關野大隊、綠葉中隊及兩萬多偽軍,集中圍剿太岳根據(jù)地,相繼占領了沁源縣城及十多處重要村鎮(zhèn),還把沁源縣建為日軍的“山岳剿共實驗區(qū)”,以此為樣板瘋狂圍剿太岳軍區(qū)的八路軍和游擊隊。
據(jù)后來沁源縣史志辦提供的《圍困沁源》一書介紹:1942年11月,在日寇的一次圍剿中,時任三十八團參謀長的余秉鈞率領團教導隊,為掩護團后勤機關及部分干部群眾轉移,在沁源縣烏木溝村所屬的猴神嶺下的永寧溝與日軍遭遇,遂展開激烈的戰(zhàn)斗。日軍以為這是八路軍化整為零的首腦機關,便調集重兵全力圍追堵截,形勢十分危急。他當機立斷,親自率領兩個排的兵力,以密集的火力向敵人發(fā)起猛攻,向南打開了一個缺口,使團后勤機關及部分干部群眾全部沖出包圍圈??伤麄儏s被更多的敵人強大的火力,壓制在一個名叫瓦窯圪道的低洼地帶。他和戰(zhàn)士們面無懼色,以拼死的決心誓與敵人戰(zhàn)斗到底。子彈打光了,手榴彈打光了。上刺刀,揮舞大刀片,躍出戰(zhàn)壕,與日軍展開了一場惡戰(zhàn)。霎時間,猴神嶺下刀光閃爍,鮮血噴涌,刺刀的拼殺,人體的博弈……戰(zhàn)火掩蔽了天日,血泊凝固了山野。后來戰(zhàn)友們?yōu)橛啾x殮葬時,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五處受傷而壯烈殉國。
就在余弘達思念爸爸的時刻,媽媽的生命就像一棵燃盡的燈草,在對丈夫無時無刻不在的思念中熄滅了。余弘達帶著對爸爸媽媽的思念,告別了爺爺奶奶和妹妹,進入了北安高級師范。由此,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1947年冬,他參加了泰安(今依安)農村土改,年底畢業(yè)被分配到原黑龍江省民政廳,陸續(xù)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的支前,深入到戰(zhàn)爭的最前線做好服務工作,受到黨組織的表彰。
1952年,余家接到了部隊發(fā)來的余秉鈞“革命烈士證明書”,但爸爸的遺骸葬在哪里?余弘達四處打聽,于1959年初在河北省石家莊市的“華北革命烈士陵園”,他終于見到了分別22年的爸爸,但那卻是一座無言的墓碑,“余秉鈞,原太岳軍區(qū)三十八團參謀長,東北人,中共黨員,曾任營長等職,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犧牲于沁源縣烏木溝,享年三十一歲?!卑职值挠⑿凼论E,一直鼓舞余弘達為黨的事業(yè)奮斗。離休前,他擔任中共黑龍江省森林工業(yè)總局委員會書記。最后,余弘達說:“我們享受今天的和平陽光,但我們不能忘記先烈的英靈!為了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我們都要繼續(xù)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