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洗”在四川方言中特殊的語用意義

段賢慧

(西南交通大學(xué)藝術(shù)與傳播學(xué)院，四川成都，611756)

0 引言

“洗”是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動詞，它的本義是用水洗腳，《說文解字·水部》:“洗，灑足也。從水，先聲?！焙笃渲行脑~義演變?yōu)椤坝盟蚱汀⒚河偷热サ粑矬w上面的臟東西”(《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如“洗臉”、“洗衣服”等。

當(dāng)然，“洗”作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一個常用動詞，其詞義不僅僅只是其中心義，《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列舉了九個常用義項:

①用水或汽油、煤油等去掉物體上面的臟東西;②洗禮;③洗雪;④清除;⑤像用水洗凈一樣殺光或搶光;⑥照相的顯影定影;⑦把磁帶上的錄音、錄像去掉;⑧玩牌時把牌摻和整理，以便繼續(xù)玩;⑨筆洗。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盡管列舉了這樣九個義項，但還是不能囊括“洗”在所有語境中的用法。因為一個詞，尤其是常用詞，使用頻率高，詞典的義項不能也沒有必要概括其在具體語境中的所有使用情況。如四川人的口語交際中，經(jīng)常會聽到如下的對話:

(1)甲:發(fā)財了喲!

乙:你娃就洗我嘛!

這里“洗”表示“開玩笑”的意思，是詞典中沒有的義項。盡管四川話中的“洗”的這種特殊用法，是“洗”的一種語用意義，在其沒有固定成“洗”的固有義項之前，詞典是不會收入的，但是這種語用意義在四川方言中使用廣泛，且出現(xiàn)了一系列具有聯(lián)系的擴展用法，對四川話的“洗”所表示的特殊語用情況進行探討，有益于了解現(xiàn)代漢語常用詞的詞義演變。

本文正是基于這個目的，打算收集和整理四川方言中“洗”的一些用法，以四川方言的實例來探討“洗”在四川方言中的特殊語用情況及其內(nèi)涵。

1 四川話“洗”的具體用法

從詞義系統(tǒng)的角度來說，四川話中“洗”的一些具體用法還未能成為詞義系統(tǒng)中的一個義項，但作為“洗”在具體語境中的語用義，也是遵循詞義演變線索的，對這些語用義及其成因的分析，有助于了解詞義演變。

下面根據(jù)具體用例，對四川話中“洗”的一些語用用法略作分析。

1)“取笑、開玩笑”義。如:

(2)甲:“喲，幾天不見越長越漂亮了喲!”

乙:“你就洗我嘛!“

這里的“洗”有“開玩笑、取笑”的意思，在這種語境中，乙還可以回答:“你就不要洗我了嘛!”這里，肯定和否定表達的是相同的意義，具有相同的語用功能。這主要是因為，在被夸贊的語境下，“洗”已經(jīng)表達了說話人想要反饋的信息，肯定和否定在這里并沒有什么影響，就和普通話中的“你就開我玩笑吧!”和“你就不要開我玩笑了!”是一樣的?！跋础笨梢杂闷胀ㄔ捴械摹伴_某人的玩笑”或“取笑某人”代替，體現(xiàn)了輕松自然的話語氛圍，表示對話雙方有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

此外，四川方言中“洗我”不僅可以用于話語對象認(rèn)為好的方面，也能用于話語對象認(rèn)為不好的方面。如“洗我”不僅能用在例(2)的“漂亮”那樣的情況下，也可以用于例(3)、(4)中的情況。

(3)甲:“喲，幾天不見變丑了不少啊!”

丙對乙說:“不要理他，他在洗你?！?/p>

(4)甲:“喲，幾天不見變丑了不少啊!”

乙對甲說:“你就不要洗她(丙)了嘛。”

(5)甲:“喲，幾天不見變丑了不少啊!”

乙:“你就不要洗我了嘛?！?/p>

而“洗你”和“洗他”卻只能用于話語對象認(rèn)為不好的方面，一般不用于話語對象認(rèn)為好的方面。例(2)就只能用“洗我”，而不能用“洗你”或“洗他”。

(6)甲:“喲，幾天不見越長越漂亮了喲!”

*丙對乙說:“不要理他，他在洗你。”

(7)甲:“喲，幾天不見越長越漂亮了喲!”

*乙:“你就不要洗她(丙)了?！?/p>

上面帶星號的都是在日常對話中一般不出現(xiàn)的。這是因為，“洗”與人稱代詞連用，在四川方言中，本就帶著一種不嚴(yán)肅的玩笑意味，有點半否定的味道。我們假定對甲說的話做出反應(yīng)的始終是“我”，如果甲話語中針對的對象是“我”，那么“洗我”用于好的方面，可以認(rèn)為是“我”的自謙;用于不好的方面可以認(rèn)為是“我”對于別人取笑的反應(yīng)，表現(xiàn)“我”度量大，不計較玩笑話，所以都適用。這與會話原則中禮貌原則的慷慨準(zhǔn)則和謙遜準(zhǔn)則是一致的，如上文中的例(5)。

而“洗你”和“洗他”的情況就不同了。這時候甲話語的針對對象是“你”或“他”，“我”對于甲所說話語的反應(yīng)就有了一個認(rèn)同或不認(rèn)同的評價。如果甲說的是不好的方面，“我”說“他在洗你”或“不要洗她”就相當(dāng)于雙重否定，那么最終認(rèn)同的還是好的，這種情況是適用的，如上文例(3)、(4);如果甲說的是好的方面，“我”的反應(yīng)卻是“他在洗你”或“不要洗她”就等于否定了好的方面，認(rèn)同的是不好的，如上文例(6)、(7)，基于會話人之間的友好關(guān)系及會話原則中的禮貌原則(得體原則、贊譽原則)，這種情況一般是不出現(xiàn)的。

2)“欺騙”義。如:

(8)甲:“給你說嘛，我昨天一拳頭打死了一頭牛!”

乙:“你就洗我嘛!”

(9)甲:“給你說嘛，我昨天一拳頭打死了一頭牛!”

丙對乙說:“莫信他，他在洗你。”

(10)甲:“給你說嘛，我昨天一拳頭打死了一頭牛!”

乙:“你就莫洗他(丙)了嘛?！?/p>

這三句中聽話人對甲的反應(yīng)都是對其所說的大話表示不相信。這里的“洗”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騙”，可以用“騙”代替。

3)“嘲笑”、“挖苦”義。如:

(11)甲:“看你嘛，學(xué)歷又高，長得又漂亮，能力又強，如果你都找不到工作，那就沒得人找得到咯!”

乙:“你是在洗我嗎?”

(12)甲:“看你嘛，學(xué)歷又高，長得又漂亮，能力又強，如果你都找不到工作，那就沒得人找得到咯!”

*丙對乙說:“不要理他，他在洗你?！?/p>

(13)甲:“看你嘛，學(xué)歷又高，長得又漂亮，能力又強，如果你都找不到工作，那就沒得人找得到咯!”

*乙:“你就不要洗他(丙)咯?！?/p>

這里，例(11)中乙所說的“洗”也可以算是對甲所說的話的半否定，可以理解為“嘲笑、諷刺、挖苦”。但是，這里的否定要分兩種情況:一種是乙的情況和甲所說的相匹配，即她本來就是一個有能力，又漂亮的高學(xué)歷人才，不愁找不到好工作。在這種情況下，她說的“你是在洗我嗎”表現(xiàn)的否定就是一種“中國式”的謙遜，“嘲笑、諷刺、挖苦”的意思也有一種玩笑的意味，并不是真的否定。另一種情況就是，乙的情況和甲所說的話有不匹配之處，這是甲在給乙戴高帽子。這種時候乙所說的“你是在洗我嗎”表示的是認(rèn)為甲說的是反話，對自己是一種挖苦和諷刺。這里的“洗”是對甲所說的話的否定，可用“諷刺、挖苦”代替。而例(12)(13)兩種情況和上文例(6)(7)一樣，在會話中一般也是不會出現(xiàn)的。

2 四川話“洗”的超常組合能力及其分析

在普通話以及四川話中，“洗”做動詞時，后面的賓語可以是動作憑借的工具，如“洗冷水”，表示用冷水洗?？梢允菃渭兊氖苁?，由施加“洗”的動作而產(chǎn)生變化，如“洗衣服”、“洗襪子”。還可以是動作的產(chǎn)物，如“洗照片”，“洗照片”是一個未然事件，照片之前是不存在的，要施加“洗”這個動作之后照片才能產(chǎn)生，而“洗衣服、洗襪子”之類的例子中，受事賓語“衣服、襪子”是本來就存在的事物。

以上是動詞“洗”后接賓語的常規(guī)情況，這些情況是普通話和四川方言中普遍存在的。

1)在四川方言中，因為“洗”具有以上的語用義，所以除了上述的一些后接賓語情況之外，它還能后接表人的人稱代詞，如“你、我、他”等?！跋次摇?、“洗你”、“洗他”單獨看是孤立的、單一的，甚至是不熟悉四川方言的人難以理解的，但是把它們運用于鮮活的語言中后，它們就被注入了活力。

2)在四川方言中，和“洗”后跟人稱代詞所表意義相似的還有“洗刷”和“洗腦殼”。

第一，“洗刷”是同義并列式，這個詞，應(yīng)該是普通話“洗刷”在四川話中與“洗”的同步發(fā)展，因為“洗刷”和“洗”所表意義完全一樣，可以說“洗”是“洗刷”的縮略形式，它們倆可以互換。

第二，“洗腦殼”也能表示“洗”的上述三種語用義，其表達形式為“洗X的腦殼”。但是，“洗腦殼”除表上述三種情況外，還可以“表示強行灌輸思想，使別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的意思。例如:

(14)甲:“嘿，你現(xiàn)在這個點走哪里去喲?”

乙:“哎呀，我媽想喊我耍朋友，給我洗了一下午腦殼，我出去散下心。”

(15)甲:“先生，打擾一下，看下我們的產(chǎn)品嘛!我們產(chǎn)品好得很，有很多功能，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下嘛?”

乙:“哎呀!你就莫想洗我腦殼了，我就出來散下步，不買東西?！?/p>

上面例(14)、(15)的情景分別是:例(14)中乙的媽媽想讓他談戀愛，從而對他進行了很久的游說工作;例(15)是來自產(chǎn)品推銷員和顧客之間的對話，產(chǎn)品推銷員想讓顧客買他推銷的東西，從而也想對其進行游說。這里的“洗腦殼”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千方百計地游說或說服”的意思。

四川話中的“腦殼”指的是人的“頭”，當(dāng)然“洗腦殼”也有普通話中“洗頭”的原始含義。但在四川方言中，“洗腦殼”中“腦殼”更是使用的其引申義，轉(zhuǎn)喻為“思想”(如“沒腦殼”指的是沒有思想)，所以“洗腦殼”的實際語用義是“用自己的想法使別人的想法改變”的意思。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有“洗腦”的釋義:指向人強制灌輸某種思想觀念以改變其原有的思想觀念。這和四川方言中“洗腦殼”的一個意義相同，只是在用于四川方言后，“洗腦殼”的語義比普通話中豐富得多，但它們都是從“洗”的“使干凈”的語義特征中引申出來的。

在中國的文化中，頭代表思想，“洗腦殼”的意思也就是“洗思想”，“洗X的腦殼”也就表示“用自己的思想洗X的思想”，使他的“思想”變干凈，從而引申出“強行灌輸思想，使別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的意思。而在四川話中“洗腦殼”的其他三個意思:開玩笑、取笑;騙;嘲笑、諷刺、挖苦一般要在一定的語境中才能判定具體的意思，他們也是從“使干凈”的語義特征中引申出來的，只是程度不同?！跋茨X殼”中的“腦殼”是用“腦殼”代替“思想”，而到“洗+人稱代詞”則變成了用人這個整體來代替腦殼這個部分，從而分擔(dān)了“洗腦殼”的部分意義。

第三，普通話中，“洗”還能與性質(zhì)形容詞“白”組合形成詞語“洗白”，意為“洗刷辯白”?！跋窗住钡淖置媪x“把某物洗干凈”是普通話與四川方言中都有的常規(guī)意義，不納入本文的考慮范圍。在四川方言中的“洗白”一詞，詞義的外延和使用的范圍比普通話大得多。“洗白”在四川方言中的具體使用情況舉例如下:

(16)你以前做了那么多錯事，現(xiàn)在想來洗白，怕是不得行咯!

這里的“洗白”有“做出一些行為以達到洗刷自己以前錯誤的目的”的意思。

(17)上次和他們打比賽，沒要一會兒就遭他們洗白咯!

這里的“洗白”意為“被他們打敗”。

(18)甲:“今天你不是工作面試嗎，咋樣?”

乙:“唉!莫提了，洗白了。”

句中的“洗白”具體是指自己的面試沒有通過，工作泡湯了?？梢越忉尀椤笆　薄?/p>

(19)打啥子麻將嘛，帶了一千塊錢，兩個小時都遭洗白咯!

這里的“洗白”指的是“錢輸光了、沒有了”。

(20)甲:“你曉得隔壁家的大爺去世了嗎?”

乙:“曉得。唉!好好的一個人就這么遭洗白了?！?/p>

這里的“洗白”是“去世了、沒有了”的意思。

(21)你看你!本來多好的合作機會，因為你一個人就遭洗白咯!

句中的“洗白”有“斷送、搞砸”的意思。

“洗白”在普通話中是一個動補結(jié)構(gòu)，意為“洗刷辯白”，通過上文中“洗白”不同于普通話的具體用例可以看出，在四川方言中“洗白”已經(jīng)由普通話中的動補結(jié)構(gòu)詞匯化為一個“動補式”詞，有“結(jié)束了、失敗了、沒有了、斷送了”的意思?！跋窗住彼m用的情況，經(jīng)歷一個從有到無的變化過程，使用語境多為說話者不想遇到的或者意想之外的情況。

3 四川話“洗”的語用義的成因分析

從“洗”的中心義“用水或汽油、煤油等去掉物體上面的臟東西”中可以切分出幾個語義特征，即:

［+液體］+［+致使］+［+某物］+［+除去］

其中，最重要的兩個特征是［+液體］和［+除去］。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幾個引申義看出來，通過某種手段，使某物除去某個特征，達到一個新的變化，是伴隨“洗”的詞義系統(tǒng)的一個主要特征。詞義的演變是以中心義為線索，改變其某一個或者幾個語義特征而形成新的義項的。

本文認(rèn)為，四川話的“洗”的三個語用義，是由其語義特征和組合搭配兩條線索制約的:

①語義線索:用某種手段致使某物發(fā)生某種變化。

②組合線索:“洗腦殼”和“洗+人稱代詞”，發(fā)生轉(zhuǎn)喻性的變化。

根據(jù)“洗”的“使某物干凈”的語義特征，“洗腦殼”引申出了“用自己的想法使別人的想法改變”的意思。

“洗腦殼”實際上是“洗X的腦殼”，而四川話中的“腦殼”指的是人的“頭”，“洗腦殼”中“腦殼”轉(zhuǎn)喻為“人的思想”。正如前文所述，“洗+人稱代詞”是“洗腦殼”的省略形式，在“洗+人稱代詞”中，“人稱代詞”代表的是“人”，用“人”這個整體代替“腦殼”這個部分，“人”轉(zhuǎn)喻為“腦殼”，表示“洗腦殼”除“強行灌輸思想，使別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之外的意義。并且，在日?？谡Z中，除“強行灌輸思想，使別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的意思外，“洗腦殼”的其他意思多直接用“洗+人稱代詞”的組合形式表達。

4 結(jié)論

本文探討了“洗”在四川方言中的特殊語用意義，重點探討了“洗”以及“洗”的兩種組合形式——“洗+人稱代詞”與“洗白”在四川方言中的特殊語用意義?！跋础痹谒拇ㄔ捴兄饕腥N特殊語用義，即:取笑、開玩笑義;欺騙義和嘲笑義。而“洗+人稱代詞”是“洗腦殼”的縮略形式，同有以上幾種語用意義，“洗腦殼”在以上幾種語用義外還有“強行灌輸思想，使別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的意義?！跋窗住痹谒拇ㄔ捴惺且粋€意義豐富的詞，在不同語境中可以有不同的意思，最常見有以下幾種意義:①做出一些行為以達到洗刷自己以前過錯的目的;②被打敗;③失敗;④光了，沒有了;⑤去世;⑥斷送，搞砸。

在漢語中，“洗”是一個常用動詞。它在四川方言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語義豐富，使用范圍廣泛，因其與普通話中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對它的研究很有價值，值得我們進行更多有益地研究。

［1］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

［2］許慎.說文解字［Z］.北京:中華書局，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