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深處的男校風云

茅曉瑋

深泉學院（Deep Springs College）所在的深泉谷（Deep Springs Valley）里的沙漠灌木叢是無窮無盡的，如果不是學校西邊和北邊的白山（White Mountains），以及東邊和南邊的隱由山（Inyo Mountains）所筑起的天然圍墻的及時阻止，它們很有可能會像時間，或者像π一樣地永無止境地蔓延出去。這里的自然風貌難免讓你想起了亨弗萊·鮑嘉的黑白片《化石森林》，或者斯賓塞·屈塞的驚悚片《黑巖喋血記》，這些片子的確是在這些西域取景的。旅人從美國加州西部一馬平川的395公路拐進168公路，在蜿蜒的山路盤轉(zhuǎn)了二十六英里之后，應該會看到“Deep Springs 1 Mile”的醒目路標。順著路標的指引，右轉(zhuǎn)進一條叫做Deep Springs Ranch Road的年久失修的支路，塵土飛揚的盡頭，是一個看來既弱不禁風又飽經(jīng)風霜的老舊的木框子搭起來的門。門楣上，斑駁的白漆隱隱可見“Deep Springs College”的字樣，中央倒垂著一個如果不知就里，多半以為是個不小心甩上去的鐵鉤。其實它就是此地的logo，確切來說，它是一個倒置著的字母T，看上去就像是此地創(chuàng)辦人Lucien Lucius Nunn先生首名和中間名的首字母，兩個L并攏起來的樣子。木門兩邊，取代圍墻的，則是帶著倒鉤的鐵絲網(wǎng)，將一千一百一十二公頃左右的牧場密密實實地同外面的世界隔絕起來。

歡迎來到美國錄取率最低的高等院校之一：深泉學院。

這所創(chuàng)建于1917年的學校另類在：小規(guī)模，全男生，全自治（包括課程設置，教授聘用和招收事宜都由學生投票決定），每個學生每周必須勞動二十小時，力爭使得學校能實現(xiàn)自給自足，學生在校期間實行“隔離”政策，不經(jīng)允許不得擅自離開學校和接受外來親友探訪，也不歡迎不告自來的外來訪客。深泉嚴格禁酒禁毒品使用，也沒有一般大學所有的縱樂的派對，深泉即使有party，也是labor party，也就是人力專員組織學生進行突擊勞動，比如清理蓄水池的底部啊，或者修繕校園的鐵絲圍欄等。勞動正是深泉理念的三大支柱之一，其余兩個支柱是學術(shù)和自治。所以，當你打開深泉的招生簡章，你會看到學生們或正在修拖拉機，或凌空向馬圈投擲一捆飼料，或在擠奶牛的照片，這并不是說深泉是所農(nóng)校，它是一所文理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但每個入校的學生都會從由學生推選出來的人力專員那里獲得不同的工種分配，每個崗位通常持續(xù)一到兩個學期，然后再輪轉(zhuǎn)。每個深泉學生在校的兩年期間一般平均都會干過八九個不同的勞動崗位，從普遍認為最無聊的“辦公室牛仔”到最令人肅然起敬的“山地牛仔”。前者只是在辦公室里接接電話或者輸入數(shù)據(jù)，而后者（通常是兩個人）得在畢業(yè)后的那年夏天，在荒無人煙的山上，和牛群，和馬，以及工具棚里的《紐約客》度過孤獨的三個月，其間唯一的訪客就是從校區(qū)驅(qū)車一小時，接著爬山上來探望的同學們。夏季結(jié)束，“山地牛仔”的主要任務是為母牛們進行懷孕測試而做好一切準備工作。這將是他們離開這個山谷，離開深泉前，所要完成的最后一項使命。

我眼前的五位學生都穿著一色的臟鞋子，破褲子，凌亂的長發(fā)，戴著一頂頂奇怪的帽子。他們看上去好像早期的西部拓荒者，辛勞地在牧場或者農(nóng)田里忙碌了一天。這五個人中，對我來說，也不盡全是陌生人。2011級學生Rhys Dubin站起來和我擁抱。說實話，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好像從林海雪原上逃下來的土匪樣的人，就是我四個月前在哈瓦那遇見的清新派的洛杉磯男生。他頭發(fā)如刺猬的針般四下出擊，一件油膩的軍黃色夾克衫，腳上那雙上了馬刺的牛仔靴意味著今天他恐怕也是和馬打了一天的交道。他的牛仔褲后袋里沒有像一般大學生那樣插著手機和錢包，而是一副結(jié)實的勞動手套。手機在這里只能當鬧鐘，因為此地并沒有信號，錢包在這里也只是擺設，因為學校的隔離政策，讓你其實根本沒有機會花錢。Rhys向我解釋說，這學期他的勞動職位是人力專員，意味著他負責學校的總務工作，總有這里或者那里要修繕的東西和一些臨時的勞務需要他負責帶人解決。我的攝影師盧珊被Rhys的那雙手深深吸引住了，黑漆漆的，指甲縫里都是黑泥，有兩個手指關(guān)節(jié)處還被割破了，好在血已經(jīng)凝固，讓他的一雙手的確具有某種弗拉芒靜物畫自然的張力。他正在用這雙手直接吃著蘋果蛋糕，這是學生廚師為大家精心準備的飯后甜點。珊兩眼放光著，小聲嘀咕著，“我想拍他的手部特寫”。你很難想像這就是那個當年曾經(jīng)在Minority Report的拍片現(xiàn)場，一張一張地將自己的課外繪畫作業(yè)翻給前來探班的克林頓看的小男孩，這個在前總統(tǒng)膝蓋上一坐就是不客氣的半小時的小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成人，變得如此富有陽剛之氣。同學們?nèi)绱嗣枋鏊骸爱斔麤]有帶著同學在宿舍后挖壕溝的時候，你能在宿舍前廊找到他，頭上一頂報童帽，口中一根煙斗，手上一本《紐約客》?！边@個最常用的口頭語不是“Exactly”就是“Excellent”的令人愉快的男孩來自于加州圣塔莫妮卡（Santa Monica）的一個中產(chǎn)藝術(shù)家庭，其父是好萊塢德高望重的電影工作者，斯皮爾伯格長年來的工作搭檔，其母是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平面藝術(shù)家。他畢業(yè)于洛杉磯私立高中Wildwood，該校以“進步教育”（Progressive Education，由美國教育家杜威提出，強調(diào)課程應適合學生的能力與興趣）見長，Rhys的高中經(jīng)歷讓他在兩年前初到深泉課堂，面對全部seminar，即研討會式的授課方式，并沒有覺得不適。深泉的課程教育建立在大量的項目和獨立研討上，對于課業(yè)的評估，也并不僅限于最后的成果，而是看你在完成的過程中，是如何實現(xiàn)和周圍人的互動。而他從小喜歡爬山、垂釣等戶外活動也讓他置身于深泉，就好像回到久違的少年樂土。

深泉每一年就會有一半學生換血，帶來新鮮的面孔，不同的生活習慣，興趣愛好或者思維定式，這也讓學生會經(jīng)常會做出一些推翻傳統(tǒng)的決定，或者建立一些新的游戲規(guī)則，而這些規(guī)則一旦被延續(xù)了幾年，就成為了新的深泉“傳統(tǒng)”。比如學生會議會不斷重新定義“隔離”政策，在百年前，這樣的“隔離”可能意味著不和外界通信，幾十年前可能是不和外界通電話，十幾年前是不接駁互聯(lián)網(wǎng)，幾年前是不準擁有Facebook賬戶。當我在電話里，告訴2008年畢業(yè)的深泉人李棟，2013年年初學生會已經(jīng)一致通過在食堂里安裝了WiFi時，他連聲追問“真的嗎？真的嗎？”當年他在校期間，學生會對“隔離”政策的解讀使得他們規(guī)定所有的在校學生都不得擁有Facebook賬戶，李棟可曾料想到，就在他畢業(yè)后的一年半，學生們已經(jīng)為學校創(chuàng)始人Lucien L. Nunn老先生創(chuàng)建了一個Facebook賬戶，這個已經(jīng)去世八十八年的教育家每隔兩三周就發(fā)上一帖，用某個類似上帝全知全能的俯視角度，將深泉正在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這是Nunn先生的典型一帖：“周六快影：五個學生正在湖邊的牧場放牛;四個學生在宿舍后院排練Equus（英國著名劇作家彼得·謝弗上世紀70年代的作品，講述了一個青年與馬匹之間情感欲望糾結(jié)的爭議故事。有譯作《戀馬狂》）;兩個學生正在干草堆邊，焊著草倉的鐵架;四個學生在閱覽室;各有兩個學生在廚房和肉鋪;一個在彈著鋼琴，其余的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學習?！盢unn先生大多時候都是用這樣不疾不徐的調(diào)子娓娓敘述著學校發(fā)生的事，但偶爾，老爺子一時忘形，也會發(fā)發(fā)諸如“HOLY SHIT”這樣情緒略有起伏的評論。Nunn先生現(xiàn)在依然無處不在。他的相片在食堂，主教學樓大廳以及教室的墻上，在全家福合影第一排正中學生的手中，他說過的話在學生會會議紀要中，在學生們的閑談和辯論中。每個入校新生都會得到一本他們叫作“Little Gray Book”的小灰書，薈萃了Nunn的語錄，因為有了這本小灰書的親近，大家覺得他既在那么遙遠的地方，又仿佛觸手可及。學校印制過一件T恤衫，上面并列印著列寧和Nunn先生的頭像，下面的文字自豪地宣稱道：“1917年，兩個激進的社會烏托邦誕生了……但卻只有一個存活了下來?！蔽姨痤^，食堂壁爐的正上方，一個謝了頂，微蹙著眉頭的中年男子正凝視著我。如果這張照片是彩色的話，我感覺他的臉色是枯黃的。讓人想起上世紀初某個小說里會出現(xiàn)的，終身未娶，有錢又脾氣頗古怪，但對侄輩教育極其關(guān)心的伯父這樣的人物：你會珍惜和他相處的時光，但又在他示意你可以離開的瞬間如釋重負。

如果打開深泉學院界面樸素的官網(wǎng)，躍入眼簾的是這樣一段話：

“沙漠具有很深沉的個性;它是有聲音的。偉大的領導者，不論年齡大小，都曾尋找沙漠和傾聽它的聲音。倘若你傾聽的話，你便能聽見，不過倘若你置身于喧嘩或者物質(zhì)世界的紛爭中，你便無法聽見?！澥總?，你們到這個荒野中來是為了什么？并非為了常規(guī)的學者培訓;并非為了牧場生活;并非為了嫻熟掌握做生意或者其他職業(yè)技能而使自己獲利。你們到這里來，是為了服務的一生而作準備，并且懂得，你們優(yōu)越的能力和無私的目的將被大眾所期待。

——深泉創(chuàng)始人L. ?L. Nunn，1923

可能基于深泉與外界隔離的環(huán)境和非強項的自然科學教育，這里并不是培養(yǎng)如斯坦福般創(chuàng)業(yè)人才的地方，事實上校友中最成功的創(chuàng)業(yè)者屈指可數(shù)，最有名的似乎也只有David Hitz，他是硅谷高科技公司NetApp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深泉董事會主席，為學校做了不少財務上的貢獻。而其他深泉人如果不能用大量金錢的方式回饋學校的話，他們也通過不同的管道貢獻自己的力量，我在深泉的幾天，每天都會碰到這樣的深泉校友。用2006級校友，詩人李棟的說法，“這樣的學校從事藝術(shù)人文類的學生肯定多于科技創(chuàng)新?？萍际侨胧?，左右他人主宰社會而人文是出世，是尋找我們的精神家園?！?/p>

吃完了煮豆子和茄子的晚餐，我們被邀請參加晚上八點在主教學樓大廳里舉行的一場表演。從食堂斜穿過中央大草坪，步行三十米左右的路程，就是一層樓平房的簡樸教學樓的所在。其寬闊的前廊裝著秋千椅、安樂搖椅，四竄著兩條大黑狗。打開門，就是這個目的地大廳，地上見縫插針地鋪著好幾塊形狀、花色不一的地毯，角落里安放著三角鋼琴、低音大提琴，墻上掛著學生的黑白攝影習作，印第安風情的掛毯和西部風情的油畫作品和手工制品，大廳壁爐的前方安放著象征著發(fā)言權(quán)的木制講臺。這里讓人想起古希臘五百人會議在雅典集中議事的大會堂，也像典型的內(nèi)省青少年活動中心，或者一個美國西南邊陲城市的周末市集。每個周二晚上，深泉的學生飯后也在此進行公眾演講，每個學生在告別這個山谷前，大約要向社區(qū)發(fā)表十五次左右的演講，公眾演講和寫作課是這里的學生唯一必須修習的兩門課。而這通常也是學生們趕緊把編織了一半的絨線帽子或者毛衣完成的時間。是的，不少深泉的男生都會織毛衣，每周四晚上是深泉的手工時間，農(nóng)場經(jīng)理Adam Nyborg和他的太太Jill Brewer，兩位編織大師不是在教學生編織的入門，就是幫助他們完成更有難度的花色編織。鑒于學校提倡自給自足，編織毛衣也被視作一種不依賴外界的自我生存手段，更何況學校養(yǎng)著不少綿羊，大家還在嘗試自己將剪下的羊毛制成毛線。我曾告訴學生Philippe Chlenski，邊打毛衣邊開會在以前中國的單位里是被禁止的，這被視作開小差或者思想不集中，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得出這樣結(jié)論的人肯定從來沒有織過毛衣”。如同上世紀初時的Nunn先生給發(fā)電廠的小伙子提供的是交流電、木工和寫作課程，現(xiàn)在這個文理學院依然遵循著人文、社會科學、科學和勞工技能相結(jié)合的課程設置。Rhys Dubin將他兩年前剛?cè)雽W時第一次選課的過程看作是對學生“自治”這塘水的初涉，他甚至用“令人不安”這個形容詞，來表達他們這些剛?cè)胄５男律鷤円庾R到自己對接下去三個月所要上的課真的有發(fā)言權(quán)時的感受。深泉每學期的課程設置是這樣的流程：每個長期教授和短期的來訪教授給出三到五門他們愿意教授的課程，課程委員會發(fā)布后，每個學生對是否正式開設該課發(fā)表見解。選課的過程也是在反復權(quán)衡利弊過程中的民主集中過程，而學生對于課程開設投票的取舍并不完全取決個人的興趣，而是將深泉這個社區(qū)的需要也作為考量的維度，用Rhys的話來說，“你得看哪門課整體上會對這個社區(qū)或者對深泉的使命有益”。正因如此，就會在此過程中，體現(xiàn)某種頗為有趣的決策的無私性，大家贊成開一門課，并不因為個人對此感興趣，而是覺得它會為整體的學科建設增加分量，或者會“對學校全局發(fā)展有益”。當他的一個同學對一門有爭議的課程投下了決定性一票時，他迅速地嚷嚷出了“我的上帝”來表達覺察到個人觀點竟然起到了扭轉(zhuǎn)乾坤作用的興奮之情。而最后的投票結(jié)果就是深泉2011學年第二學期供學生選修的課程表：“社區(qū)和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及其不滿”;“黑格爾和肯認政治”;“人口數(shù)量數(shù)學模型”;“傳染性疾病的歷史和將來”;“柏拉圖研討：靈魂，身體，神話，理性”;“文學研討：想像中的女性、性和家庭”;“微積分快班1”;“哲學和修辭學”;“汽車修理入門”。最后因種種原因沒有入選的課程為：“論人類生存條件：漢娜·阿倫特和她的對話者”;“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民主”;“深泉谷的脊椎動物”;“深泉谷的花卉”;“人類遺傳學”;“短篇小說研討：迂回地訴說真理”;“詩學研討：遺忘和懷念、理解和闡述”;“微積分入門”;“修辭學的現(xiàn)在和過去，過去和現(xiàn)在”;“美國實用主義”。這些此輪被淘汰的課程并不意味著它們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深泉的課堂中，但它們得耐心等候下一屆學生的呼喚。Neidorf校長估計，深泉大約有百分之十五的學生是理科背景或?qū)頃餍蘩砜?，這所文理學院的課程設置以文科為主，也沒有一般大學所具有的設施完善的科學實驗室。但它依然會吸引一些理科生將黃金求學時期的兩年時間投放在這里。Neidorf校長回憶，曾有一名深泉畢業(yè)生后來到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繼續(xù)深造，拿到了物理博士學位。他在深泉的時候根本沒有怎么上科學課。他對校長說，自己六歲時就知道自己會成為物理學家，那么既然一輩子都要研究物理，為何不花上兩年時間好好研究一下人文方面的知識，更何況又是免費的呢？查看過去幾年的課程，有些課一看全世界就只有在深泉學院才能上到，比如“沙漠之聲”啊（上世紀90年代還曾有個學生人力專員創(chuàng)設過一個勞動崗位，每隔幾個小時，就抓起筆記本，前往沙漠巡視，并記錄下他所傾聽到的沙漠之聲），“放牧尤利西斯”啊等等。2008—2009學年，深泉開過一門叫做“斯堪的那維亞文學中的愛與死”這樣的課，說到愛與死，深泉現(xiàn)實生活中也曾有法國小布爾喬亞文學中的輕飄飄的城市之愛（十幾年前曾有一位女舞蹈老師和一個學生墜入愛河了，結(jié)果老師自然被請辭了）;也有如蘇俄文學中那么沉甸甸的鄉(xiāng)村之死（1999年有一學生在和深泉無關(guān)的課外活動中，不幸被拖拉機活活壓死了）;也有混合著愛與死的（《名利場》雜志2004年的一篇特寫曾提到有一學生被一女員工的丈夫所掐，只因他懷疑其和自己太太有染）。Neidorf校長認為近幾年這種事情鮮有發(fā)生了，但不否認這也曾是學校歷史的一部分，在任何一個封閉的，有著正常情感的成年人類生存環(huán)境下，這些羅曼史都有可能發(fā)生，可能校長、教務長等這些成年“牧羊人”在這里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避免其丑聞化。學校也的確出現(xiàn)過一對師生在離開深泉后結(jié)為秦晉之好的先例，那么，此時，我們就盡可以把該事件稱之為“美談”了。

校園中央大草坪夜晚的上空是悄無聲息的，如果你不計較那些分外明亮的星星和夜空交會時，所發(fā)出的極其細微的摩擦聲的話。對深泉學生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康德曾說過，“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jīng)常持久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nèi)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如果你必須持久凝神于星空的話，此刻，就在這里，是一個合適的所在。

大草坪的北面是主教學樓，東面散布著供長期教授、校長和教務長居住的平房，西面則為食堂和學生宿舍。在主教學樓和食堂間還有棟供短期來訪教授使用的宿舍樓。深泉的小規(guī)模和社區(qū)生活的模式使得老師和學生的關(guān)系非常親近，從學生宿舍或教學樓步行到老師宿舍只需一分鐘。老師們經(jīng)常會邀請學生到自己宿舍用餐，談天或者上課，他們既授學術(shù)之業(yè)，也解生活之惑，因為大家生活在這樣一個緊密的空間之內(nèi)，有時的確很難區(qū)分開你是在上課，還是只是在閑談。學生們的學術(shù)興趣往往就在這樣的一對一的對話中蓬勃成長，師生間最終產(chǎn)生長久的友誼。李棟記得當時每隔三天，自己就會被邀請到拉丁語老師家里，在老師面前朗誦西塞羅的作品，練習拉丁語的發(fā)音。他說“十一點，晚上十一點，你還可以敲響老師的門”。深泉的規(guī)則是只要老師宿舍前廊的燈亮著，那就意味著一種邀請。你可以敲門而入，哪怕是校長的家門。而那些前廊的燈往往會一直亮到深夜。而這盞燈同樣也具有某種隱喻作用，至少它現(xiàn)在依然點亮著詩人李棟的創(chuàng)作道路。我在李棟即將離開羅德島，開始他后布朗大學的生活時，從Neidorf校長那里得到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在他兩個月的亞歐之旅前及時地逮到了他。如果你用中文搜索“深泉”的話，搜索引擎多半會給你一個叫做萬欣的搜索結(jié)果，這個南京外國語學校的畢業(yè)生甚至被冠上了“深泉哥”的雅號。可是有意思的是，萬欣最終并沒有去深泉報到，雖然他的確是被錄取了，應該成為深泉2011級學生，可是最終他權(quán)衡再三，還是放棄了深泉，而去了傳統(tǒng)的精英學府賓州大學。當我向校長提起萬欣時，他印象并不深刻，但他建議我應該和李棟聊聊，他是深泉第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畢業(yè)生。原來名副其實的“深泉哥”，是這個同樣來自江蘇省，但畢業(yè)于蘇州中學的李棟。李棟在深泉遇到兩個令他終生難忘的老師，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對他走上英語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起了決定性作用。第一個老師僅僅教了他兩周半。那是深泉的暑期班，老師名叫John Schaar，是政治理論家，也是深泉講臺的?？汀＿@位當年柏克利1960年代自由言論運動的領軍人給深泉學生們上的是關(guān)于民主、社區(qū)和權(quán)威的課，這是深泉給剛?cè)雽W的學生開設的，熟悉深泉生態(tài)機制的入門課，猶如是如何和深泉相處的《使用手冊》。李棟當時剛從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學了兩年，轉(zhuǎn)到這個和中國傳統(tǒng)大學簡直堪稱天差地別的學校，他在經(jīng)過最初的文化震驚后，開始沉浸在Scharr教授蘇格拉底式的帶教學生的方法之中。這個方法就是和你對話，和你充分地對話。李棟試圖向我形象化地解釋他當時的感受：“就是用老爺爺般的語言來講解艱深的政治理論?！彪m然教授對這些內(nèi)容已經(jīng)爛熟于胸，可是每次上課前，他依然會提早三四小時到圖書館再過一遍要上的內(nèi)容，和經(jīng)常在圖書館里過夜的李棟撞個正著?！八闹v座就像一首詩，雖然他不是詩人?！崩顥潖慕淌谏砩细惺艿降牟坏皇菍W術(shù)精神，更是一種鼓舞人心的人文情懷。李棟喜歡在自己的詩歌中充滿種種歷史和政治的意向，他將這些深厚的人文基礎歸功于深泉的塑造。另一個老師則是一個年輕的女教授Katie Peterson，和Schaar教授相反，她在職業(yè)生涯的開端時選擇了深泉。這位哈佛博士生當時教一門詩歌評論課，Peterson教授鼓勵李棟來聽課。李棟說自己連詩歌都不會寫，遑論評論？老師說沒有關(guān)系，你不妨先來旁聽。接下去順理成章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成為歷史。他和老師至今保持著密切的學術(shù)聯(lián)系和私人情誼。而Katie Peterson的名字依然時不時地出現(xiàn)后來的深泉短期來訪教授名單上，盡管她已經(jīng)在Tufts大學找到了全職教授工作，她依然會利用暑假等時間回深泉教一些短期課程。深泉對于李棟和他的恩師們來說，就好像巴黎之于海明威。海明威如此回憶在巴黎居住過的一段美好時光：“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睂τ诓簧偕钊藖碚f，在這句話中，你只需把巴黎換成深泉即可。

這是香港小伙子，十九歲的Lucas Tse在他的深泉第一學年第五學期時的一日作息表：

4 ∶ 00：起床。接收一下電郵，做當天計劃

4 ∶ 30：學習三小時

7 ∶ 30：喂養(yǎng)本學期他負責的豬、馬、雞等動物

8 ∶ 00：上課

9 ∶ 30：第二輪動物喂食

10 ∶ 00—12 ∶ 00：行使本學期自治崗位：新生入學申請委員會委員的職責，為委員會工作，或者寫論文，如有勞動項目就做勞動項目，比如當時得為下個星期會來到深泉的五十只小雞做準備工作

12 ∶ 00：跑步或者上健身房運動

12 ∶ 30：午餐

13 ∶ 00—14 ∶ 30：去暗房沖洗照片或者外出拍照（因為這學期選修了黑白攝影課）

14 ∶ 30—16 ∶ 30：如果沒有學業(yè)或者勞動項目就睡午覺

17 ∶ 30：第三輪動物喂食

18 ∶ 00：晚餐

19 ∶ 00：彈鋼琴，現(xiàn)在還和學校一個叫Luara的女員工練習探戈

20 ∶ 00：通常學校會有集體活動，從公眾演講到學生會開會等，如果沒有，就自己學習

22 ∶ 00：睡覺

Lucas對我們而言也并非陌生人。在《衛(wèi)報》那篇深泉報道中，我們知道他是一個“正在唱舒伯特抒情曲的Lucas”。所以我們印象中的Lucas和眼前這個穿著破了兩個大洞的牛仔褲，同樣也有不少洞眼，并粘著稻草的黃色毛衣，正提著兩桶泔腳大步流星從學生食堂出來的Lucas很不相同。我們這次遇到的Lucas是正準備去喂豬的Lucas（不過他依然熱愛唱歌?。?。Lucas駕駛著一輛儀表盤上什么都沒有，只擱著一個老式大鬧鐘的破皮卡，我跳上了他的副駕駛座。在他的建議下，我們開始用普通話聊天，他用英語思維，但他不想錯過這個鍛煉國語的機會。Lucas對于語言有種與生俱來的熱愛。如果深泉有一點讓他覺得有些遺憾的就是，其語言課程不強，他也不得不中斷自己的歌劇系統(tǒng)訓練。我們來到豬圈，我試著扛起一桶泔腳，卻實在無力將其盡數(shù)潑到那只老公豬的食盆里。Lucas接過了那桶泔腳，奮力將雙臂送了出去，只見泔腳呈現(xiàn)出一條黃金色的弧線，在斜射的夕陽下，灼灼發(fā)光地射向它的目的地。這是他每天要重復三次的動作，他已經(jīng)相當?shù)眯膽?。他咧開嘴，孩子氣般地笑起來。我對他的采訪就是在和他一起搬飼料喂牛馬，在廚房地下室洗雞蛋和晚餐中完成的。對了，我有提起他去年是拒了牛津的錄取來到這里嗎？一般人大多通過親朋好友或者師長的介紹知道這所學校，而Lucas是我知道的學生中，唯一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偶然發(fā)現(xiàn)這所學校的。他在香港的一所國際中學畢業(yè)時，就決定自己不想上一所普通的大學，所以他在谷歌搜索引擎里鍵入了命運性的“Alternative College”這樣的關(guān)鍵詞，他就如此和深泉相遇了。而當初他同時獲得了深泉和牛津兩所學校的實地面試。兩所學校的面試是如此不同，牛津由老師發(fā)問所有和學術(shù)有關(guān)的問題，他們似乎對他作為一個個人并不怎么感興趣，也沒有什么所謂的Small Talk。而深泉的面試像是聊天，你接受新生申請委員會的同學們的提問，也有老師在場，但顯然學生是主角，他們總是問你對這件事或者那件事的個人看法，關(guān)注你的想法和意見，也對你的個人愛好表達出濃厚興趣，特別想聽聽你對“服務”和“奉獻”的理解。于是，他選擇了深泉。

進深泉的第一年，Lucas自己也當上了新生申請委員會委員。深泉的申請過程是申請者在其官網(wǎng)下載申請表格，學生必須填寫其SAT或ACT成績，完成三篇表格上公布的論文（今年的三篇論文分別為：1.介紹你自己。你是如何成為現(xiàn)在的你的？2.寫下一個對于你的思想賦予深刻影響的問題、理論、藝術(shù)作品、試驗或者主意。3.為何挑選深泉？你覺得你將在深泉獲得什么？），在11月7日前將材料郵寄回學校，每份申請都會被申請委員會的學生和其他學生以及受邀的老師閱讀，然后打分，12月中，大約四十個左右的學生將被通知進入第二輪，在1月15日前呈送兩份推薦信和額外的論文。他們還需在2月底前安排三到四天時間前往深泉實地面試。在這次拜訪中，申請者既會接受申請委員會的集體面試，也被邀請上課，參加學生勞動，學生會會議，實際感受深泉的日常生活，晚上就在現(xiàn)任學生房間的沙發(fā)上過夜。最后則是委員會學生進行投票，多數(shù)勝出，最終三分之一左右的幸運者將在4月中左右聽到振奮人心的“沙漠之聲”。

深泉最獨特之處也在于下一屆學生的風貌，水準，乃至于深泉未來幾年的走向都由今屆的學生決定。因此責任之重大，學生們都會奉獻出自己學習的時間，認真地閱讀每一份申請論文，再根據(jù)這些論文進行有的放矢的面試，所以一到“申請季”，有時申請委員會的學生會晚上只能睡一兩個小時，甚至徹夜不眠。他們已經(jīng)在實踐Nunn先生對深泉畢業(yè)生“你們到這里來，是為了服務的一生而作準備，并理解你們優(yōu)越的能力和無私的目的將被大眾所期待”的期望。在深泉，自治本身就是一門最核心的必修課。深泉也在很大程度上抹平了Lucas的階級觀念，在香港，一個技工、一個大學教授和一個政治家上一個大學的可能性很小，在深泉卻是常態(tài)。Lucas對于做公仆感興趣，他的同學Isaac Stafstrom現(xiàn)在每天勞動七到八小時，決定明年去蒙大拿的牧場，準備做個農(nóng)場工人。從同一扇校門而出，一個左轉(zhuǎn)，一個右轉(zhuǎn)，但最終他們都將試圖在“服務大眾”這個終點再一次親密地握手。

如果深泉學生曾經(jīng)完全是美國白人的世界的話，現(xiàn)在也開始逐漸有了非裔、西裔、亞裔的面孔，還有歐洲、非洲和亞洲的學子不遠萬里來到加州的這片高漠。Lucas關(guān)于階級觀念之說，也讓我想起深泉學生階級成分的變化。2006年9月的《紐約客》提及該校學生的成分時如此描述：“大多數(shù)學生是白人，住在郊區(qū)，中上階級，如何實現(xiàn)多元化一直是令學校頭疼的問題?！比缓蠼鼛啄陙恚瑢W生的成分卻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改觀，Neidorf校長如此告訴我：“事實上，現(xiàn)在只有三分之一學生來自私立學?；蛘邇?yōu)越的家庭背景，雖然每個學生每年需要自掏腰包支付的書費雜費及其他個人開支只要兩千五百美金，今年仍然有四個學生無力支付，便由學校替他們承擔?！保m然深泉學費和食宿全免，但書費學雜費旅費仍需學生自付）。

李棟的經(jīng)歷可能是對Neidorf校長的話最形象的注解。李棟對美國另類學院的向往來自于他和一些美國教授和學生的交往，深泉最終躍入他的視野是在閱讀深泉前校長Jackson Newell寫的一本關(guān)于研究美國另類教育的書，書里列舉了七八個美國的大學，特別是文理學院，其中對深泉的描述令他眼前一亮，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沙漠中的學校好特別，李棟如此描述當時自己對這個一小群年輕人在沙漠中，在勞動、自治和學習中成長的學校的第一感覺：“很感動?！?/p>

李棟至今記得2005年冬天，他在蘇州的家中，接受深泉學生打來的面試電話的時刻，因為這真是一個特別深泉的時刻。當時深泉那里正在刮大風，結(jié)果電話打到一半，勁風終于把深泉的通信系統(tǒng)吹垮了。面試電話戛然而止，直到十二小時后，新生申請委員會的學生才再次打來電話繼續(xù)面試。以至于李媽媽嚇勢勢地問兒子：“這樣的學校能去嗎？”李棟去了，盡管他既沒有學校要求的SAT成績（他向?qū)W校說明自己家庭情況困難，當時不可能去香港考SAT，學校免去了他的SAT成績），他也沒有旅費前往深泉參加第二輪的實地面試，深泉還是被他在論文中展示的智識打動了，也許這也是深泉開始走向多元化的開始（在他之前，深泉開始有了一尼日利亞學生），他拿到了深泉的“錄取通知書”，帶著靠一家小小的雜貨鋪謀生的父母所能給予的一千美金上路了。后來因為種種善緣，這一千美金在深泉壓根沒用到。李棟記得當時他剛?cè)W校報到，知道買書一下子就得花掉四百美金時，愣住了。通知他付費的學生很是善解人意，從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他的難言之隱，和校長說明了情況，結(jié)果學校不但為他提供書費雜費，后來每年放假還出旅費，讓他跟著其他同學回家，住在不同的美國同學的家里。所以在深泉兩年，也是李棟有機會廣泛游歷美國，了解美國社會和民風人情的兩年。那個當年教他怎么使用洗衣機（李棟家當時還未擁有過洗衣機，所以他從未用過洗衣機）的校長的兒子當時只有十歲，現(xiàn)在Josh已經(jīng)是芝加哥大學的學生了，這些深泉生活帶給他的啟蒙，最終成為了今天的李棟的一部分。

深泉行還撞上了學校，也是牧場每年一度的盛事——Branding。這個Branding和市場營銷學的Branding并非一回事，可是從某種意義上，它才是名副其實的Branding。所謂的牧場Branding，也就是給小牛犢烙印的工作，烙印的目的是方便各牧場辨別自己的牛只。因此深泉牧場百來頭一歲不到的小牛們的下腹靠近后腿處，將會烙上倒置的字母T。烙印還不止于此，還包括在耳朵上割下一小塊肉（也以利將來辨識用），打預防針，牧場除保留一些小公牛交配用外，還對其他小公牛實施閹割術(shù)。烙印活動，在深泉，是牧事活動，你也可以說是一堂團隊建設課，或是一場展現(xiàn)兄弟友誼、同伴情長的聯(lián)歡。這也是2011級學生畢業(yè)前，除了畢業(yè)典禮外，最后一次涉及全體學生的大型集體活動了。大家都非常期待這個活動，特別是在前一夜，全體學生們剛經(jīng)歷了一個氣氛頗為沉重的學生會議以后。學生們顯然已經(jīng)暫時把前一夜辯論和投票時的激動緊張和據(jù)理力爭放在了腦后，此刻，他們需要的是通力合作，在Daniel Leibovitz和Isaac Stafstrom以及其他專業(yè)牛仔用繩索套住了小牛的兩條后腿時，只見Tanner Horst瞅準時機，貓腰虎跳而上，用那種決定性瞬間般的毫不遲疑一手抓住其尾巴，借助上身之力將小牛推倒后，雙腿壓住一條前腿，雙手穩(wěn)而準地鎖定另一條前腿。接著就是一眾學生在學校維修經(jīng)理Padraic MacLeish的指揮下，極其默契地輪番上陣：“Lucas，打針！……Bach，上烙??！……Isaac，干得好！……Rhys，割耳朵！……Tanner，小心！！……Jackson，該你了……”一般閹割這活兒都由Padraic來干，但來自科羅拉多的Jackson Melnick，一個說起話來聲音柔美，熱愛作詩寫歌的男生主動請纓，要嘗試一下這個活計。在塵土飛揚中，在這些狂躁的動物制造的千變?nèi)f化的環(huán)境里，看這些年輕人如何在高度自律的前提下，聽從指揮，果敢反應，磨練耐心，如同在戰(zhàn)場上一般互相掩護和看護對方，用勇氣和決斷力來共同完成一個使命，就好像觀賞在自然節(jié)律的指揮下，跳的那一支青春萬歲的圓舞曲，那些熱血和友情的存在，就好像流沙正一瀉千里地在舞池里飛轉(zhuǎn)。下午兩點，給小牛烙印的活動結(jié)束了，Jackson換上了干凈的襯衣和人字拖，John Stuart依然是同一身衣服，牛仔褲腿上尚血跡斑斑的。但他們都洗干凈了手，此刻，正沐浴在周六下午的和煦春光下，在宿舍門前的木凳子上，用那雙剛剛還在擠著小牛睪丸的手，彈起了抒情的吉他。那些正式被烙上了深泉記號的小牛們回到了母親的身邊，Daniel和Isaac在牧場經(jīng)理Janice Hunter和她的女兒Julie的幫助下，將它們盡數(shù)趕到了168公路邊上的草場，它們將在那里待上夏日來臨前的一段時間，盡情享用這里的牧草。

如果湊巧在六月底的某一天，不管是深泉谷附近的居民還是借道而過的路旅者，都有可能在Gilbert Pass或者類似的荒漠制高點，遇見一群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間雜著一些年長的人，總共約摸三四十個人，坐在路邊空地的折疊椅上，聽著一位講臺后的人在公路邊演講。如果你真的遇上了，恭喜你，你原來是撞見了此地年度盛事：深泉學院的畢業(yè)典禮。畢業(yè)生和教職員工在一起度過了十二個學期，兩次小牛烙印活動，經(jīng)歷了兩次深泉冬雪和忙碌的春耕，兩次被同伴用消防龍頭噴射全身的生日致意，三四次夏日月圓之夜在Eureka山谷沙丘的裸滑，八十次左右的全體學生會議，也就是大致兩年的時間。和一般學校的畢業(yè)典禮不同，家長并不被邀請，因為學生需要這樣的私密來和他們相處兩年的同學和山谷告別。他們認為邀請客人參加畢業(yè)典禮，難免會因為安排他們的食宿或照顧他們的情緒而分心。

就在我要完成這篇深泉報道的寫作時，我獲悉Rhys Dubin，這個在校期間一共殺了十六頭羊，四頭牛，六頭豬，腌制一百二十磅培根，煙熏二百磅火腿，鞣制十張羊皮，左食指上半截被菜刀砍十一次，右食指被鋸子割三次的學生獲得了耶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將在耶魯待上兩年，專攻政治科學和經(jīng)濟，希望將來能成為一名外交官。是一名曾是外交官的來訪教授在深泉的課，激發(fā)了他這個職業(yè)理想。

Kim Cheselka，Rhys的母親在六月中給我寫來這樣一個調(diào)子底色略為傷感的歡快消息：“Rhys結(jié)束了他的深泉旅程，他六月三十號回家，將會帶回他全班十個左右的同學到我們家派對。在和他們打完招呼后，我會識趣地避開，將夜晚留給他們。說實話，誰會希望在這樣的狂歡，青春和情感之下，有個五十九歲的母親在一旁晃來晃去的呢……我將在他們出發(fā)前往他們的新生活時回來，親吻、擁抱他們每一個，然后，大哭一場?！?/p>

而這些在Rhys的位于圣塔莫妮卡的家徹夜狂歡后的2011級深泉學生，次日將會讀到依然留在深泉的學弟John Stuart在Facebook上，留給這些共同抽過煙的學長們俏皮又惆悵的話語：

我去到你們的房間，想看看你們是否想要抽根煙。我向上帝發(fā)誓，你們走了大約有三個小時了。我坐在前廊，開始沉思起那些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做的事：在屋頂上抽煙，在宿舍后頭抽煙，在“喧囂”休息室里抽煙，在皮卡后車板上抽煙，在這里，在前廊抽煙……我們再也不會在廚房里做很早很早的培根煎蛋了。前方有偉業(yè)等待著我們，可是身邊那些微物卻再也遍尋不著。“為什么這個良好的轉(zhuǎn)變來得如此之慢？”我在護牛欄前，像個孩子般地哭了起來。我想念你們，兄弟們。

2011級學生Rhys Dubin結(jié)束深泉學習后被耶魯大學錄取，不過在前往耶魯報到之前，他決定把2013年的暑假獻給西好萊塢的一家肉鋪，他將在那里實習一段時間，如果喜歡的話，他甚至考慮推遲一個學期去耶魯報到。深泉除了滿足了他對黑格爾、康德和尼采的渴求外，也激發(fā)了他心中做個專業(yè)屠夫的隱愿。

2006級學生李棟獲得布朗大學的藝術(shù)學碩士后，將把2013年暑假用于回國探親和在歐洲的旅行。接著他將在上紐約州的Colgate大學做一年的后碩士研究員，在擔任詩歌教學任務的同時，他將完成自己在美國第一本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詩歌集的出版工作。

2012級學生Lucas Tse將利用2013年的暑假前往江西東林寺，花兩周時間在廟里打雜，然后他將坐火車前往北京和西藏旅行。

南京外國語學校畢業(yè)生萬欣在2011年同時被深泉和賓州大學錄取后，經(jīng)慎重考慮，最后覺得還是去傳統(tǒng)學校比較保險，因為深泉只有兩年學制，念完兩年后，還得轉(zhuǎn)學到其他本科大學，在深泉兩年中難免得花時間經(jīng)歷緊張的申請新學校過程，而如果能先進賓州大學念一年保留學籍，然后再去深泉的話，知道自己畢業(yè)后可以回賓州大學，就會比較無憂無慮享受兩年深泉生活。所以萬欣在賓大念了一年后，于2012年再度申請深泉，并獲得第二輪實地面試機會，但再度出擊深泉最終告敗，他沒有獲得錄取通知書。

學生們事后追憶其深泉時光，難免會想起和說得來的同學師長，在這條“Deep Spring Ranch Road”小徑上的飯后散步，如果沒有啪嗒啪嗒的馬匹或者轟隆轟隆的汽車經(jīng)過，這條龜裂的小馬路并不會塵土飛揚，也就少了些加州狂野西部的風塵仆仆，而多了些俄勒岡世外桃源般的田園氣息。深泉2006級學生，蘇州人李棟曾經(jīng)常和他的好友在晚餐后走出校門，一直漫步到沙漠里去。他們兩人后來都成為了詩人。在離開深泉后的第五年，剛從布朗大學拿到了藝術(shù)學碩士的李棟現(xiàn)在正在為出版他的第一本英文詩集而忙碌著，而后者，那個低一級的學弟卻在兩年前，選擇了在很年輕的時候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同樣在2011年，李棟在深泉遇到的最好的一位老師也不幸病逝了。這讓李棟懷念起深泉時光時，平添了些許傷感。也讓這個正處在詩歌創(chuàng)作井噴期的年輕詩人，在離開沙漠后的五年時間里，只寫過一首遙遙向深泉谷致敬的詩歌，詩歌的名字叫做“Open Open Coun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