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我的一生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在鄰居家過年，林海父母對我依然那么熱情。林海拉著我在客廳一起玩賽車游戲，但我腦袋里始終嗡嗡響個不停。已經(jīng)第七天了，我試過了各種辦法，比如戴上隔音的耳機(jī)，一個人靜靜看書，我甚至嘗試過安眠藥，但沒用，即使我睡著了，那些惱人的聲音還在我腦袋里縈繞。更糟糕的是，這是大年夜，父母竟然不在我身邊。

“小北，你爸媽打來電話了?！绷趾寢屵f給我手機(jī)，把林海順便也帶了出去。

我感激地望了林海媽媽一眼，拿起聽筒。

“小北，新年快樂！”爸媽的聲音在聽筒里響起。

“新年快樂！”我有氣無力地回答。父母都出國了，我卻因?yàn)楹炞C的原因，成了留守兒童，跟奶奶生活在一起。要不是林海一家收留我們，每年過節(jié)簡直是一場災(zāi)難。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簽證問題解決了，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能在美國團(tuán)聚了?！眿寢屌d奮地說。

我腦袋里依舊嗡嗡聲一片，我抬起頭，看到林海媽媽正在包餃子，林海和著肉餡，林海爸爸則把包好的餃子掃入沸水中。他們一家人開心地笑著，其樂融融，而我顯得多余。

我偷偷打開門，往公園走去。

除夕的公園里，沒有一個人，我坐在公園的石凳上仰望滿天星辰。星空遼闊清冷，我想起了爸媽，卻發(fā)現(xiàn)天空的點(diǎn)點(diǎn)繁星像珠串一樣飛舞，穿起，連綴成兩個身影，他們互相依偎，仿佛在望著我笑。

與此同時，我腦袋里的嗡嗡聲，竟然消失了。

“你是誰？為什么我能看到你？”一個柔柔的聲音出現(xiàn)在我腦袋里，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是誰？”我呆呆地望著天空中星星綴成的人影，難道是他們在說話？

“他們是我的父母，每當(dāng)我想他們的時候，就這樣把他們想象出來?！比崛岬穆曇粽f。

我使勁擺擺頭，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星空浩瀚平靜，根本沒有什么人影。

“你到底是誰？我怎么會看到你想象的東西？”我有些害怕。

“我也不知道，我剛才還聞到花香了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柔柔的聲音也帶著些匪夷所思的語氣。

我抬起頭，我知道星空里的影子并不是我的父親和母親，雖然我平時故作堅強(qiáng)，但我多向往父母能在我身邊，陪我一起成長。

“你很喜歡花嗎？”我問。

“喜歡?！?/p>

公園里繁花似錦，我輕輕嗅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兒。

“真香啊。”女孩似乎陶醉在花香里。

我走到花圃邊，盡全力深嗅了一下。

“啊，真好?！彼l(fā)出深深的嘆息。

“這是一整座花園的花香，全給你?！?/p>

晚上，我打電話問父母，裝作討教科學(xué)問題，問他們?nèi)撕腿酥g能不能用電波來聯(lián)系。

“這是可能的，人的電波就像無線電，頻率各不相同，如果有功率超強(qiáng)的電波，頻率正好又一樣，距離也合適，他們是能夠通過電波來聯(lián)系的?！闭炫菰趦x器和公式里的父親沉思半天說，“對了，你問這個干什么？”

“哦，學(xué)校組織了無線電興趣小組，這是我們要討論的一個假設(shè)命題。”我胡亂解釋，慌張地掛了電話。

開學(xué)第一天，一放學(xué)我就往公園跑。

“今天，你好像不一樣喲?！蔽覄倓傇谑噬献?，女孩的聲音就響起。

“是啊，今天學(xué)校開學(xué)了?！?/p>

“開學(xué)？學(xué)校原來這么好啊，有這么多同學(xué)在一起玩兒?！迸⒑苁橇w慕的語氣，她已經(jīng)從電波里接收到我今天所經(jīng)歷的一切。

“不會吧，你竟然沒去過學(xué)校？”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問題，她竟然沒聞過花香，也沒有去過學(xué)校。

女孩半天沒有回答。我試著去探測她的腦波，我看到的只有白色，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墻壁。

“你從小到大都生活在醫(yī)院里？”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幸運(yùn)。

直到我離開，她一直沉默。

晚上，我開始翻看家里所有的相冊、視頻，想找回我的過去。出生、幼兒園、小學(xué)，似乎沒有什么值得展示的回憶。

媽媽打來電話。

“小北，機(jī)票訂好了，過陣子，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彪娫捓?，她高興得不得了。我卻沉默，少了親人的陪伴，生活是那么貧乏和單調(diào)。

第二天一大早，我腦袋里依舊嗡嗡地響著，像是嘈雜的無線電雜音。我開始滿大街溜達(dá)，專門找臉上布滿皺紋，看似歷經(jīng)滄桑，有故事的人。但有時候，可能是哪位大叔的電波頻率正好和我一致，而且我們離得也不遠(yuǎn)，我腦袋里就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憑什么罰款？我要去投訴！

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也不?。嘿u豆腐腦咯，熱騰騰的豆腐腦啊！

偶爾，我還能清晰地看到別人記憶的一些碎片，也許是那些養(yǎng)老院的老人吧，坐在太陽下呆望這個世界，感慨自己的一生。

當(dāng)我再次來到公園的石凳上時，覺得自己毫無收獲。

“哇，今天你可去了不少地方！”女孩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

“是啊，可沒什么收獲?！蔽揖趩实卣f。

“你要收獲什么呢？你今天經(jīng)歷的一切，我覺得挺好玩的?！?/p>

“真的？”我一下子振奮起來。

“是啊，熱鬧的菜市場，川流不息的街道。還有些好久以前的記憶，這些，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真有趣。”女孩咯咯笑了起來。

“你放心，我會天天來，把世界上所有有趣的東西，都帶給你。”我信誓旦旦地說。

“哦？不必了，但我還是謝謝你?！迸⒌那榫w突然就低落起來。

我腦袋里出現(xiàn)了氧氣機(jī)、監(jiān)護(hù)儀。

“你的病情加重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好擔(dān)心。

“沒事，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這樣?！迸参课摇?/p>

晚上，我睡不著，瘋狂地在城市里游蕩。我要把世界帶給你，我這樣想。

我開始刻苦讀書，爸爸說過，書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書也是一切痛苦的鎮(zhèn)靜劑，那個女孩一定需要書籍來緩解她的痛苦。

我開始變得友善，熱情地跟同學(xué)們交往，我傾聽他們的一切心聲。這是他們的生活，我有必要把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帶給那個女孩。

我開始接觸社會，我發(fā)現(xiàn)成年人的世界過于封閉，很多大人都把我當(dāng)孩子，當(dāng)我試著讓他們敞開心扉的時候，他們變得不耐煩，好像那些回憶是他們痛苦的根源。

“一邊去，小屁孩?！贝笕藗兌歼@樣把我趕開。

每當(dāng)我一無所獲坐在石凳上時，女孩總是安慰我。

“沒事的，我覺得我的一生也是很精彩的?！?/p>

“可你沒去過公園，沒去過博物館，沒去過迪士尼樂園?！蔽揖趩实卣f。

“可你去過，通過你，我擁有了整個世界?！?/p>

“那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蔽倚臒┮鈦y。

“夠了，其實(shí)擁有你這個朋友，我覺得很知足。”女孩真誠地說。

第二天，我給媽媽打了電話。

“我得在這里待幾天。請幫我退掉機(jī)票?！?/p>

“什么？小北，我這邊都安排好了，就只等你來了。小北，小北……”

我掛掉了電話。

放學(xué)后，我去了我最喜歡的一個畫展，興沖沖來到公園的石凳邊。腦袋里卻沒有任何聲音。

“喂，你在嗎？”

沒人回答。

突然，我腦袋像被針扎了一樣，我看見白床單上的血，我看見針管、點(diǎn)滴和正在輸入的血液。

她在急救！我意識到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想，我應(yīng)該向你道別了?！彼梦⑷醯穆曇粽f。

“你堅持??！”我開始調(diào)動我全部的記憶力。

這是我最愛的油畫和CD，最愛去的電影院，哦，還有我最好的同學(xué)林海。

這是我小時候養(yǎng)的一條臘腸犬，我給它起名叫“笨笨”，可它一點(diǎn)都不笨，經(jīng)常偷吃香腸，從來沒被抓到。

小時候，我會把我喜歡的玩具埋在后院的梧桐樹下。梧桐樹下有很多細(xì)軟的泥土，雨后，總有許多可以縮成像西瓜一樣的“西瓜蟲”鉆出來。

我做過錯事，我偷拿過奶奶的錢，只為了買冰棒吃。我知道奶奶察覺了，但她并沒有點(diǎn)破，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干過這樣的事情。

女孩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這讓我非常著急。

女孩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我有個小小的請求?！?/p>

“什么請求？不管是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蔽?guī)缀醢c坐在石凳上。

“給你，我的一生?！迸⑤p輕說，“替我活下去?！?/p>

與此同時，我腦海里涌入了大量的信息，眾多的畫面像潮水一樣涌入我的腦袋，所有的畫面，都是關(guān)于她。

最后一幅畫面是星星點(diǎn)綴成的兩個身影。我知道，那是女孩的父母。

從此以后，我腦袋里再也沒有任何嗡嗡的聲音。我變得好學(xué)、平靜和充滿勇氣。我知道這都是因?yàn)槟莻€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之后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我都會去公園的那個石凳上坐坐。

“謝謝你，給了我，你的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