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拐

“拐子拐……”英子朝我擠眉弄眼。

母親一臉疑惑地望著我們倆：“你們又搞什么名堂？”

我趕緊解釋，這只是一個游戲。

我撒了謊。拐子是一棵拐棗樹?！肮兆庸铡笔俏液陀⒆又g的暗號，意思是有拐棗吃了。

小時候，我們村小學(xué)只有一到四年級，五、六年級要去另一所村小學(xué)上學(xué)。那里有一到六年級，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天鵝完小。完小也叫“片小”。我喜歡“片小”這個名字，管轄周圍好幾個村，的確是很大一片。

從我家去天鵝完小，要走三四里山路，再穿過一個村子。山路很窄，像一根隨意扔在山林里的布帶子，隱在樹林里，彎彎曲曲，上坡下坡。五年級開學(xué)沒幾天，同村的幾個男孩經(jīng)常捉弄我和英子，趁我們不注意時突然撒腿就跑，把我們倆丟在山路上。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驚慌失措地看看路旁高大茂密幽深的樹林，想象著會有一只猛獸跳出來，把我們吃掉?，F(xiàn)在想想，這種擔(dān)心全是多余的。溫柔的江南丘陵，既沒有猛虎，也沒有野狼。只有野兔和黃鼠狼，躲在人跡罕至的角落里。

每次被捉弄了，我和英子都會不約而同地大喊：“新——華——”

“哎——”一聲回應(yīng)，讓我們安心。

新華是我和英子共同的好朋友。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一個典型的“男閨蜜”。他個子高高的，跑起來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他有個最受歡迎的本事：找吃的。村里哪個山旮旯有野果子，哪條山溝里有刺莓，誰家的桃甜，誰家的橘子不酸，都在他心里記錄著。

去新學(xué)校還不到兩個月，他告訴我們，路邊有棵拐棗樹。

“拐子！”我和英子都叫了起來。

拐子是拐棗的俗稱。我們?nèi)齻€當(dāng)中，只有英子在一個親戚家吃過一次拐棗，我和新華連拐棗樹都沒見過。那一天，英子向我們炫耀，表情很陶醉：“真是太好吃了，有梨的香味，可比梨甜得多……”說得我滿嘴口水。

新華打斷她：“長什么樣??？”

英子歪著腦袋，用手比畫：“就像扭在一塊兒的手指頭，也像雞爪子！”

雞爪子！這個比喻太新鮮了！樹上的果子，橘子、柚子是圓的，鴨梨像葫蘆，棗子像鳥蛋，桃子有一個紅色的小尖嘴，枇杷頭頂仿佛有個癩瘡。最稀奇古怪的果實(shí)，大概就是在電視《西游記》里，豬八戒偷吃的人參果，像個胖胖的小娃娃?？墒请x我們太遙遠(yuǎn)，可望而不可即，還不知是真是假。像雞爪子一樣的果子，連聽也沒聽說過，太有誘惑力了。

好在還有神通廣大的新華。

這棵拐棗樹是怎樣被新華找到的，他沒有細(xì)說。只記得他很得意，昂首挺胸地帶著我和英子，穿過一片油茶林，又經(jīng)過一片油菜地，一大塊綠油油的菜園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家的主人勤快，菜園里看不到一棵雜草，壟上的蒜苗像一個個列隊(duì)迎檢的士兵。大白菜們養(yǎng)得又肥又胖，懶洋洋地趴在地上。菜園四周一人多高的油茶樹，作了天然的籬笆。

高大的拐棗樹站在菜園一角，我估計(jì)它比我家的房子還要高很多。筆直的樹干像一把傘。

我站在樹下，使勁仰頭，想看看拐棗的模樣。樹太高，我望得脖子酸疼也沒看清。夕陽仿佛一個熟橙子，斜掛在半空。陽光不再像正午時分那么刺眼，變得柔和多了，照著不遠(yuǎn)處的房屋，給屋頂鍍了金邊。

新華把黃書包扔給英子，挽起衣袖，雙手抱住樹干，猴子似的往上躥。爬樹是他的強(qiáng)項(xiàng)，村里的小伙伴們背著大人舉行爬樹比賽，每次都是他拿第一名。

“接著??！”新華坐在樹杈上，折了拐棗往下扔。我搶了一把，仔細(xì)看了看，期望中的拐棗，長得太丑了！這哪里是樹的果實(shí)，顏色和樹皮差不多，明明是一簇腫了的樹枝啊！頂上還有個小黑果子，像個小鈴鐺。

我遲疑了，這奇怪的模樣，能吃嗎？

英子似乎看出我的疑慮，掰了一截“樹枝”，扯下那個丑陋的小鈴鐺，扔在地上，然后把“樹枝”塞進(jìn)我嘴里?！俺园桑『贸缘煤苣?！”說著，她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

我慢慢咀嚼，淡淡的香甜，在嘴里彌漫。英子說得沒錯，有點(diǎn)像梨的味道，還有點(diǎn)像沒完全熟透的柿子，澀澀的，還不算難吃。

“噗噗噗！”英子把嚼過的拐棗吐出來，“怎么還有澀味！新華你沒搞錯吧，我上次吃的可一點(diǎn)澀味也沒有！”新華說，這當(dāng)然是拐棗，至于為什么會有點(diǎn)澀，他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臨睡前，我向母親打聽拐棗到底是甜的還是澀的。她告訴我，拐棗要過了霜降才好吃，貪吃的人吃得過早，就只能吃出澀柿子的味道。

“什么時候才能過霜降？”我追問。

母親笑著說，下霜了，山上到處都是落葉了，果子就熟透啦。

于是，我天天盼望著下霜。我們?nèi)齻€人，每天放學(xué)后都會拐個彎，去看望那棵拐棗樹，就像看望一個不愛說話的老朋友。我們站在菜地旁邊，不停地嘮叨，它靜靜地傾聽，聽得開心了，扔下幾片枯黃的葉子，在秋風(fēng)里飄飄蕩蕩，像是寫給我們的信。

我們還約定，拐棗樹是我們?nèi)酥g的秘密，不能再告訴第四個人。

終于，一天清早，山路兩旁的枯草上，掛滿一層霜花，厚薄不均，仿佛一夜之間落下一地柳絮。太陽還在被子里睡懶覺，青白色的天邊，幾顆星星眨著慵懶的眼睛，望著還沒睡醒的山林。我們?nèi)齻€走在山路上，嘴里哈著白氣，手插在衣兜里，仍然覺得冷。我們特意繞了道，走到菜地邊，油綠的菜葉上敷著白粉似的霜，好像下了一場薄薄的雪。

我們約好，放學(xué)后一起來摘拐棗。為了甩開同行的其他幾個人，我們還約定了一個暗號：“拐子拐?！闭f出這三個字，意思是我們?nèi)艘餐フ諚?，一個也不能少。

那是一個甜蜜的傍晚。新華騎在樹杈上摘拐棗，我和英子在白菜和大蒜的地盤上走來走去拾拐棗。胖墩墩的白菜，用稻草捆著，被我們踢得東倒西歪。蒜苗、香菜和菠菜，被踩得奄奄一息。衣服口袋不夠用了，又騰出一個書包。新華或許心里有些發(fā)慌吧，扔下來的大半是帶著拐棗的樹枝，不一會兒就把書包塞滿了。

我們坐在離菜園不遠(yuǎn)的一棵老油茶樹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豐收的欣喜。經(jīng)霜后的拐棗有點(diǎn)蔫，卻出奇地甜，沒有半點(diǎn)澀味。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天，直到夕陽收起最后一道余暉。天色漸漸暗下來，越來越冷，一彎慘白的月亮已爬上天邊，我們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收拾好各自的書包，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那幾天，我們?nèi)齻€回家都很晚，盡管有時候沒有摘到多少拐棗，我們也要在老油茶樹下嬉戲。沒有吃的，就趴在地上寫家庭作業(yè)。新華每次只寫幾個字就不愿再寫了，借口去摘拐棗，讓我和英子替他寫作業(yè)。英子寫數(shù)學(xué)，我寫語文。

好景不長。一天早上，我們還沒走近菜園，就聽見一陣叫罵聲。那個女人的聲音很大，聽起來很兇，狠狠地咒罵著那些貪吃的人，毀了她辛苦種植的大白菜。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心里才意識到貪吃拐棗做了壞事。誰也沒有膽量再去靠近菜園，只好折轉(zhuǎn)身，垂頭喪氣地往學(xué)校走。一連好幾天，都能聽到她的叫罵聲，越來越難聽，我們也越來越害怕。三個做賊心虛的小壞蛋，每天經(jīng)過菜園附近時都走得飛快，一路小跑，不敢在這段路上多停留一會兒。我們害怕被菜園的主人抓了去，像她叫罵的一樣，被她打斷胳膊擰斷腿。

后來，叫罵聲漸漸消失了。新華忍不住偷偷去了一趟菜園，回來時臉色暗淡，他對我和英子說，拐棗樹被砍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樹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