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與江南園卉文化

鄭錦燕（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數(shù)字創(chuàng)意與動畫學(xué)院，廣東 深圳 518055）

ZHENG Jin-yan(School of Digital Creation & Animation, Shenzhen Polytechnic, Shenzhen 518055, China)

昆曲與江南園卉文化

鄭錦燕
（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數(shù)字創(chuàng)意與動畫學(xué)院，廣東 深圳 518055）

昆曲作為特定時空下的產(chǎn)物，離不開其滋生發(fā)展的土壤，離不開江南精致的文人生活。而我國的園卉文化，尤其是江南園卉文化，具有厚重的審美價(jià)值，飽含高度的道德內(nèi)涵，是文人文化的獨(dú)特表現(xiàn)。江南園卉文化體現(xiàn)在昆曲的戲文文本和場上演出中，反映了當(dāng)時文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tài)。園林以及植物花卉作為藝術(shù)符號，在傳奇中具有象征、隱喻、吟詠性情、深化思想主旨等作用。

昆曲；江南；園林；花卉

昆曲從明代后期到清代中葉，是江南乃至全國范圍內(nèi)最主要的劇種，是當(dāng)時文人及各個階層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昆曲作為特定時空下的產(chǎn)物，離不開其滋生發(fā)展的土壤，離不開江南精致的文人生活。而我國的園卉文化，尤其是江南園卉文化，具有厚重的審美價(jià)值，飽含高度的道德內(nèi)涵，是文人文化的獨(dú)特表現(xiàn)。[1]江南園卉文化體現(xiàn)在昆曲的戲文文本和場上演出中，反映了當(dāng)時文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tài)。

一、昆曲中的江南園林

在昆曲中，以園林及亭臺樓閣為題目的傳奇作品就有《牡丹亭》《綰春園》《翡翠園》《粉妝樓》《蝶歸樓》《芙蓉樓》《桂花亭》《合歡殿》《花萼樓》《畫錦堂》等。一大批園林折子戲如《牡丹亭》的《游園》《驚夢》《拾畫》《叫畫》，《玉簪記》的《琴挑》《茶敘》，《長生殿》的《小宴》《驚變》，《白西廂》的《跳墻》《著棋》，《紅梨記》的《亭會》《踏月》，《連環(huán)記》的《拜月》等都流傳至今。其他傳奇作品如范鶴年《桃花影》中，倩倩性愛桃花，其父為其構(gòu)小園，遍植桃花，題名“紅雨”；《風(fēng)箏誤》中韓琦仲在戚家花園中為戚友先題詩風(fēng)箏；《白羅衫》中《游園》，園林設(shè)宴款待巡按，席間游園賞景，等等。

傳奇模式“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后花園的美好環(huán)境，為男女見面、定情歡會設(shè)置了一個美好、恰當(dāng)?shù)膱鼍?。由于傳統(tǒng)社會女子多足不出戶，所以后花園約會劇情有其現(xiàn)實(shí)合理性。園林有皇家園林、私家園林、寺觀園林、陵寢園林之分。[2]園林成為傳奇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背景。私家園林最為常見，如《牡丹亭》的《游園》《驚夢》《拾畫》《叫畫》發(fā)生在官宦人家的后花園里；《嬌紅記》中申純在后花園遇到嬌娘，暗送牡丹詩，表達(dá)愛慕之情；《幽閨記》《連環(huán)記》中王瑞蘭、貂蟬都選擇在后花園拜月祝禱；《三笑緣》里華府兩公子約婢女秋香在花園牡丹亭幽會?！队耵⒂洝分小肚偬簟贰恫钄ⅰ?，在寺觀園林里靜夜弄琴、芳院茶敘；《南西廂》的《跳墻》《著棋》，跳墻偷窺、下棋等妙趣橫生的情節(jié)也在寺觀園林里面發(fā)生。而《長生殿》的《驚變》中，唐明皇與楊貴妃則是在皇家園林中賞花、飲酒。

園林之景成為人物情緒及心靈世界的外化?！赌档ねぁ返谑觥扼@夢》通過終日養(yǎng)在深閨，未嘗出門的杜麗娘之眼，發(fā)現(xiàn)并驚異于江南園林的美景：“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3]28，由心底發(fā)出“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3]28的呼喚美好青春和愛情的心聲。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3]28

第十二出《尋夢》中，園林之景成為杜麗娘春心的外化?！啊緫挟嬅肌孔盍萌舜荷墙衲辏偕趺吹途透邅矸郛嬙?，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絆介）哎，睡酴醾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盵3]37

《幽閨記》第三十二出《幽閨拜月》中后花園的景色，則是夏初晴和天氣傍晚時分的園林景致，“閑庭靜悄，瑣窗瀟灑，小池澄澈”[4]122，十分安寧幽靜，但見新荷清圓，“疊青錢，泛水圓小嫩荷葉” “階前萱草簇深黃，檻外榴花疊絳囊”[4]122，芳草萋萋，石榴鮮紅吐蕊。如此良辰美景，瑞蘭反而愁眉不展，面帶憂容，“懨懨捱過殘春也，又是困人時節(jié)，景色供愁，天氣倦人，針指何曾拈刺”[4]121-122。這引起了妹妹瑞蓮的懷疑，并進(jìn)一步試探，引發(fā)一系列喜劇性沖突，最后二人以姑嫂相認(rèn)，解除了誤會。這一出園林戲《幽閨拜月》膾炙人口，成為明清昆劇舞臺上常演不衰的劇目。

二、江南文人與花卉文化

園林中花木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園林是有生命的，四時變遷就集中體現(xiàn)在花木上。蘇州拙政園的四個亭子的構(gòu)思，可以欣賞到春夏秋冬四時花卉，盡享四季流動佳景，使人文園居與大自然相互對應(yīng)，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中順應(yīng)自然、天人合一的審美追求。

江南氣候溫潤，適合各種花卉存活，春有薔薇、杜鵑、玫瑰，夏有梔子、茉莉、珠蘭，秋有木樨、建蘭、菊花，冬有芙蓉、山茶、臘梅。種花、賣花、賞花、食花成為江南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江南飲食中，有花酒、花醬、花茶、花露、花饌。江南民俗中，二月十二日為百花生日，即“花朝”，蘇州民間“剪彩綾為帶系花枝，謂之‘賞紅’?；⑶鸹ㄉ駨R系牲獻(xiàn)樂，以?；ㄕQ”[5]378。

江南文人雅集也離不開對花飲酒，花下賞曲。如蘭花開放時蘇州文人的“品蘭雅集”：

四月中旬……是時蘭花盛開，嗜蘭家擇日會于名園，曰“品蘭雅集”。數(shù)百里異種畢至，金蘭為上，素心次之，有梅瓣、荷花、水仙之目。[5]379-380

因此，在江南種花、賣花幾乎形成一個產(chǎn)業(yè)。清初邵長蘅的《吳趨吟》中寫到蘇州種花、賣花，用花來裝點(diǎn)園林居室的風(fēng)俗：

山塘映清溪，人家種花樹。清溪鴨頭青，門前虎丘路。春陽二月中，雜花千萬叢。朝賣一叢紫，夕賣一叢紅。百花百種態(tài)，牡丹大嬌貴。一株百朵花，十千甫能賣。朱門買花還，四面護(hù)紅闌。繡幕遮風(fēng)日，嬌歌閑清彈。復(fù)有些子景，點(diǎn)綴白石盆。咫尺丘壑趣，屈蟠松檜根。買實(shí)幾案間，一盆值十缽。老圃解種花，老農(nóng)解種谷。種谷輸官租，種花招儂目。種花食肉糜，種谷食糠秕。還復(fù)受敲樸，肉剜服為醫(yī)。嗟呀重嗟呀，老農(nóng)若奈何？呼兒賣黃犢，明年學(xué)種花。[6]

種花比種谷有更好的收益，這說明由于經(jīng)濟(jì)繁榮，江南對花卉、盆景等裝飾性產(chǎn)品的需求量大大增加，其中也體現(xiàn)了江南日常生活中的審美化傾向。

文人構(gòu)筑園林也會在花木上費(fèi)盡心思。明張岱的梅花書屋植被環(huán)繞，十分雅致：

前后空地，后墻壇其址，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墻上，歲滿三百余朵。壇前西府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石臺，插太湖石數(shù)峰。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shù)莖，嫵媚其旁。梅根種西番蓮，纏繞如纓絡(luò)。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7]

再如明代祁彪佳筑園時也在園木花卉上投注了大量心思?！爸猎⑸?，游女甚盛，予于堤上種桃園中種橘，山間種茶，又于密園種丹桂、牡丹?！盵8]750“編竹為籬，下種黃花，真堪元亮醉倒?！盵8]775等等。“一花一世界”，澄懷觀物，在生活細(xì)微處精致生活，花木寄托了文人的人格理想和審美精神，成為文人審美精神、理想的物化。清冒襄與江南名妓董小宛居住的園亭居室，花繁秾艷，花影與人影交相疊映：

余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時，先相枝之演斜與幾上軍持相受，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jīng)營絕慧，領(lǐng)略殊清，使冷韻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至秾稼艷肥紅，則非其所賞也。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婀娜，枝枝具云罨風(fēng)斜之態(tài)。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tuán)回六曲，圍三面，設(shè)小座于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匾暺辽?，顧余曰：“菊之意態(tài)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畫。[9]

詩意的人生，怎能少了冷韻幽香在曲房斗室中恒久彌漫，也只有心中充溢著詩情的人，才能欣賞到花卉的意態(tài)，這“淡秀如畫”的感嘆，是對花，更是對蕙質(zhì)蘭心的美人的贊嘆。

三、昆曲中的花卉

在昆腔傳奇《牡丹亭》中，花卉寓意著生命的自覺與情之萌動。杜麗娘春日游園感春傷情，花神們來保護(hù)其肉身，花在這里具有十分重要的情節(jié)推動及象征意義?！赌档ね?冥判》里，各種花名讓人眼花繚亂，其中也灌注著花神所代表的“情”與判官所代表的“理”之間針鋒相對的沖突：

【后庭花滾】但尋常春自在，恁司花忒弄乖。眨眼兒偷元?dú)?、艷樓臺?？诵宰淤M(fèi)春工、淹酒債。恰好九分態(tài)，你要做十分顏色，數(shù)著你那胡弄的花色兒來。（末）便數(shù)來。碧桃花。（凈）他惹天臺。（末）紅梨花。（凈）扇妖怪。（末）金錢花。（凈）下的財(cái)。（末）繡球花。（凈）結(jié)得彩。（末）芍藥花。（凈）心事諧。（末）木筆花。（凈）寫明白。（末）水菱花。（凈）宜鏡臺。（末）玉簪花。（凈）堪插戴。（末）薔薇花。（凈）露渲腮。（末）臘梅花。（凈）春點(diǎn)額。（末）剪春花。（凈）羅袂裁。（末）水仙花。（凈）把綾襪踹。（末）燈籠花。（凈）紅影篩。（末）酴醾花。（凈）春醉態(tài)。（末）金盞花。（凈）做合巹杯。（末）錦帶花。（凈）做裙褶帶。（末）合歡花。（凈）頭懶抬。（末）楊柳花。（凈）腰恁擺。（末）凌霄花。（凈）陽壯的咍。（末）辣椒花。（凈）把陰熱窄。（末）含笑花。（末）情要來。（末）紅葵花。（凈）日得他愛。（末）女蘿花。（凈）纏的歪。（末）紫薇花。（凈）癢的怪。（末）宜男花。（凈）人美懷。（末）丁香花。（凈）結(jié)半躧。（末）豆蔻花。（凈）含著胎。（末）奶子花。（凈）摸著奶。（末）梔子花。（凈）知趣乖。（末）柰子花。（凈）恣情奈。（末）枳殼花。（凈）好處揩。（末）海棠花。（凈）春困怠。（末）孩兒花。（凈）呆笑孩。（末）姊妹花。（凈）偏妒色。（末）水紅花。（凈）了不開。（末）瑞香花。（凈）誰要采。（末）旱蓮花。（凈）憐再來。（末）石榴花。（凈）可留得在？幾樁兒你自猜。哎，把天公無計(jì)策。你道為甚么流動了女裙釵，刬地里牡丹亭又把他杜鵑花魂魄灑？[3]85-86

“符號化的思維和符號化的行為是人類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10]以花木為題的明清傳奇作品，還有《芍藥記》《暗香梅》《白桃花》《碧桃記》《并頭蓮花》《赤松記》《丹桂記》《冬青記》《桂枝香》《花萼吟》《卉中緣》《紅梅記》，等等。植物花卉作為藝術(shù)符號，在傳奇文本中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象征與隱喻

花及植物在文學(xué)中具有象征比興作用。如《牡丹亭》中，出現(xiàn)的花卉植物有牡丹、梅花、芍藥、柳、荼蘼等。文學(xué)中比較常見的意象，如柳，與“留”音同，往往成為表現(xiàn)離別時留戀的意象，如《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柳絮四處飛散，牽愁惹恨?！秼杉t記》第三出《會嬌》，一見鐘情之后，申純獨(dú)自在房中，陷入對王嬌娘的無盡相思懷想之中：“三春楊柳堪人賞，只怕捱不徹這相思兩字長?！盵11]楊柳在這里代表春天，劇中這段愛情從春天開始，在孤寂寒秋中悲劇性地逝去。柳絲雖長，又怎長得過“相思”二字！

楊花，隨風(fēng)搖擺，含寓水性楊花之意。《一捧雪》之《刺湯》中，凈扮的京婆非常具有喜劇特點(diǎn)：“咱乃本京花家女兒便是。年紀(jì)不多，倒嫁了十七八個丈夫。那十九個剛剛嫁著南邊的湯經(jīng)歷?！盵12]117湯經(jīng)歷被莫雪娘刺死后，京婆非但不哭，而且要就地坐產(chǎn)招夫，自狀云：“楊花生性隨風(fēng)折，怎顧得生離死別？喜孜孜，早覓個俏冤家，把姻緣來再接?！盵12]127

荷花、曇花等花卉，在佛經(jīng)中常常出現(xiàn)，在傳奇中也常常包含人生有限、苦海無邊的意味，具有幻象、彼岸、超脫等寓意。明屠龍《曇花記》劇寫唐代功臣定興王木清泰郊游遇和尚指點(diǎn)頓悟，遂拋棄功名利祿去尋仙訪道。十年中經(jīng)歷了各種考驗(yàn)和磨難，游遍天堂、地獄、蓬萊和西方，看盡各種人生幻象，最后于曇花盛開時候被引渡到西方樂土。但因全劇情節(jié)荒誕而無趣，結(jié)構(gòu)散漫而失綱，成為宗教服務(wù)的傳聲筒，故有人評之為變相的《目連記》。

《竊符記》第二出《信陵家宴慕侯生》中，萬紫千紅，花事正佳，筵席賞玩，酒香氤氳，一派歡樂祥和的喜慶氣氛。

生：取酒過來。

【錦堂月】桃李盈門，芳菲滿眼，千紅萬紫森列。棣萼相輝，連枝不慚瓜葛?？某嘞蛉粘A，荊花紫遇霜難折。（合）風(fēng)光別，喜四境無虞，萬民樂業(yè)。

【前腔】 （旦）歡悅。連理枝前，并頭花下，絲蘿幸聯(lián)奕葉。次第東風(fēng)，輕衫最宜單夾。珠翠叢舞影繽紛，綺羅筵蕊珠嬌怯。（合前）[13]

這里面提到的植物花卉有桃、李、棣、葵花、荊花、絲蘿等，都具有象征意義，表明高潔的人格品性。作者善用雙關(guān)：“棣萼相輝，連枝不慚瓜葛?？某嘞蛉粘A，荊花紫遇霜難折。”信陵君一方面贊頌春色，同時也暗示他和魏王兄弟而君臣的關(guān)系。信陵君夫人的“連理枝前，并頭花下，絲蘿幸聯(lián)奕葉”，也是借稱頌春色來暗含與信陵君夫妻關(guān)系歡洽之意。

《南西廂記》中，描寫了鶯鶯笑拈花枝的美好形象。世間沒有什么比大自然中的花朵更能比擬、烘托美人容貌。愛花惜花，又憐花護(hù)花，又怕人隨花老。如此婉轉(zhuǎn)的心緒、美好的姿態(tài)，難怪張生會春心萌動，思緒萬千。以花韻、花態(tài)來比擬女子容顏，暗含美貌的易逝?！队耵⒂洝返谄叱觥兑烙H》中，以傾城美人楊玉環(huán)來比擬荷花嬌美，人與花在文本修辭中可以互喻。

（外）夫人，你看孩兒方去，時序易遷，涼亭池上，荷花又早開成云錦，可喜可愛。（老旦）妾身夜來分付丫環(huán)辦酒，與相公賞花，未知完否？（外）既有酒，將過來。（老旦）丫環(huán)哪里。（丑上）來了。亭覆瑯玕綠，杯傾菡萏紅，酒在此間。（外）夫人，你看紅蕖紫萼生芳浦，醉扶落日，嬌顫楊家女。額點(diǎn)胭脂心帶苦，西風(fēng)豈是憐香主。（老旦）怕聽夜半池塘雨，漂泊紅妝知幾許，曉看風(fēng)送木蘭舟，愁斷柔腸惜游子。[14]

“額點(diǎn)胭脂心帶苦”是修辭上的雙關(guān)，“怕聽夜半池塘雨”是以心遷物，通過花寫出對遠(yuǎn)方游子的惦念之情。

（二）作為中心意象

經(jīng)過歷代文人及藝術(shù)作品的描述，花成為物質(zhì)與精神載體，影響著文人的價(jià)值取向及生存方式。把某種植物上升到人格化的程度，并將其作為模仿的對象，是中國文化中極為獨(dú)特的現(xiàn)象。[15]傳奇中，花有時會成為戲劇中的中心意象，勾聯(lián)起情節(jié)關(guān)目。明吳炳《綠牡丹》中女主人公以綠牡丹為題以詩招婿，同時，牡丹因其綠色而罕有，寓意著人物品性高潔，遺世獨(dú)立。明沈璟《紅蕖記》中，鄭德璘到江夏探親，在洞庭湖上窺見鄰舟韋氏女楚云，頓生愛慕，遂以紅綃題詩相贈，楚云因不工尺牘，就以偶然得到的紅箋詩投報(bào)，而這首詩是秀才崔希周因拾得一束紅芙蕖而作。因此，紅芙蕖作為中心意象，在戲劇結(jié)構(gòu)上牽連起德璘與楚云、希周與麗玉兩段姻緣，十分巧妙。

明徐復(fù)祚《紅梨記》中，紅梨花成為貫穿情節(jié)的關(guān)鍵性道具。第二十一出《詠梨》寫趙汝州與謝素秋西園相會。這段描寫突破了一般情境下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表現(xiàn)俗套，而是借素秋手持的紅梨花，借物言情，抒發(fā)胸臆。趙汝州作詩贊紅梨花：“換卻冰肌玉骨胎，丹心吐出異香來。武陵溪畔人休說，只恐夭桃不敢開?！盵16]556而謝素秋和詩云：“本分天然白雪香，誰知今日換濃妝。秋千院落濃濃月，羞睹紅脂睡海棠。”[16]556通過互相題詠，以花喻人，艷色異香的紅梨花在這里成了二人傳情達(dá)意的工具，營造出富有詩意的抒情氣氛。

【鶯花早】 （生）一似睡起未欣妝，浴溫泉豐度狂。名花傾國何相讓，誰承望，幽齋寂寞春偏釀，態(tài)郎當(dāng)。（旦）意難忘，剛笑何郎曾傅粉，絕憐荀令愛熏香。（生）偏稱沉香亭畔，昭陽殿旁，須把絳綃朝護(hù)，錦障夜藏，流鶯那許輕相向。[16]566

接著，素秋以花為燭，情節(jié)設(shè)置更加巧妙新穎，兩人盡訴心愿：“花燭爭輝夜未央，但愿得燭明花艷永無妨。（生）又愿得花燭雙雙照畫堂。燭照花芳，地久天長?！盵16]556紅梨花在劇情發(fā)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謝素秋出場手持紅梨花；書房相會借花題詠；趙汝州因眷戀美色不愿赴試，花婆設(shè)計(jì)，假扮賣花婦詭稱紅梨花是鬼花，是王太守死去之女靈魂所化，汝州于是驚懼，赴試并高中；最后趙、謝二人借花相認(rèn)釋疑，有情人終成眷屬?！都t梨記》又名《三錯認(rèn)》，正如明凌濛初對其佳思、排場的評價(jià)：“《紅梨花》一記，其稱琴川本者，大是當(dāng)家手。佳思佳句，直逼元人處，非近來數(shù)家所能。” “排場停勻調(diào)妥，湯亦不及，惜逸其名耳?！盵17]凌濛初認(rèn)為，該劇在排場、結(jié)構(gòu)安排上的水準(zhǔn)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超過湯顯祖。

（三）吟詠性情

湯顯祖《牡丹亭》的《驚夢》《尋夢》中提到各種花卉植物?！笆撬┽傋プ∪光O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3]37以有情之心看花，花亦如人般充滿繾綣深情。明范文若《花筵賺》中，以花柳作為寄情的客體，在有情人眼里，楊柳是“愁煙” “露葉如啼”，“長顰” “如線”，而杜鵑啼鳴，喚起了芳春不永、獨(dú)居無郎的幽怨。

【南呂過曲懶畫眉】為甚么絲絲人柳日三眠，也只是搖漾東君著意憐。鎖人春色在愁煙，則咱長顰先已愁如線，枉了你露葉如啼欲問天。（內(nèi)做鳥鳴介）

【前腔】聽不如歸紅雨暗啼鵑，早子是芍藥梢頭半吐煙。子看他飛絲風(fēng)送落花前，將愁不去將春遠(yuǎn)，可不道有個花枝笑獨(dú)眠。[18]

從中可見作者綺巧婉約的語言風(fēng)格。旦角兩支【懶畫眉】，通過花來細(xì)膩描摹人的心理，字字珠璣，情感纏綿悱惻。這里借鑒了《牡丹亭》中《驚夢》《尋夢》的曲文，與【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好姐姐】（“遍青山啼紅了杜鵑”）兩曲尤為神似。在熔裁字句上，化用了周邦彥、皇甫冉、王琪、盧照鄰的詩詞名句。明祁彪佳在《遠(yuǎn)山堂曲品》中評價(jià)曰“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19]。

（四）思想主旨的深化

同樣以花為題目的傳奇作品《桃花扇》中，“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20]1，巧妙地以“桃花”意象承載厚重的歷史背景和興亡之感?！疤抑藏?，灼灼其華”，是李香君芳齡正盛、妙齡絕色的寫照。同時，“鮮血滿扇開紅桃”[20]257，不移盟誓，蔑視權(quán)貴，剛烈血性，“血桃花”的意象豐富了人物的精神世界，深化了作品的主題。

由于花的美好、靈動，傳奇中衍生出花神、花妖形象。如清范鶴年傳奇《桃花影》中真真、倩倩都是桃花的化身。清左潢傳奇《蘭桂仙》中，蘭芳、桂萼姐妹，原為蘭、桂二仙謫降。而《牡丹亭》中的花神形象，是花的精魂與化身，同時也是人間的保護(hù)神?；ㄉ裥蜗蟮乃茉?，充分體現(xiàn)了《牡丹亭》的浪漫主義精神?；ㄉ袷恰扒椤钡幕?，“催花御史借花天，檢點(diǎn)春工又一年”[3]30，他不僅給大地帶來春光，而且“專管惜玉憐香”[3]32，給人間帶來愛情和幸福。在杜麗娘生生死死，沖破封建禮教拘管，為愛情理想搏斗之時，花神是這種愛情理想的保護(hù)者、支持者、促進(jìn)者?！盎ㄉ袷且粋€不受‘理’的約束的異端神，是一個為‘情’的實(shí)現(xiàn)而馳騁于天地間的使者。這樣一個異端神，正是明代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那些為時代的真理而獻(xiàn)身、而斷頭流血的異端之尤的藝術(shù)投影?！盵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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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時 新）

Kunqu Opera and the Jiangnan Garden and Gardening Culture

As the product of particular time and space, Kunqu Opera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the soil where it burgeoned and growed, and it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the exquisite literati life in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In China, the garden and gardening culture, especially the one in Jiangnan, embodies profound aesthetic values, contains rich ethic meanings, and is a unique expression of literati culture. The Jiangnan garden and gardening culture was demonstrated in Kunqu Opera scripts and stage performance, which reflected the lifestyle and mental state of the ancient literati. As artistic symbols, gardens and various flowers and plants serve in legends the purposes of achieving symbolism and metaphor, expressing feelings, and deepening themes.

Kunqu Opera；Jiangnan；gardens；gardening

J80

A

1008-7931（2015）04-0018-05

ZHENG Jin-yan
(School of Digital Creation & Animation, Shenzhen Polytechnic, Shenzhen 518055, China)

2015-04-10

江蘇省社科基金重大項(xiàng)目（13ZD008）

鄭錦燕（1973—），女，黑龍江齊齊哈爾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戲劇及昆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