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效的拯救 回歸的身體——試論穆時英筆下的都市小說

張 俊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穆時英，這位“新感覺派圣手”，把都市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對現(xiàn)代都市文學的貢獻是毫無疑問的。以至于蘇雪林稱贊道：以前住在上海一樣的大都市，而能作其生活之描寫者，僅有茅盾一人，他的《子夜》寫上海的一切，算帶有現(xiàn)代都市味。及穆時英等出來，都市文學才正式成立。［1］355的確，穆時英用“新感覺”的手法，呈現(xiàn)了百貨大樓、飯店、咖啡館、跑馬場、舞廳、公園、電影院等可供消遣娛樂的現(xiàn)代公共空間和時裝、西餐、咖啡、雞尾酒、霓虹燈、廣告牌、旅館等充塞著新鮮刺激的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也因此，這些空間和物質(zhì)的享受主體——都市現(xiàn)代男女，便構(gòu)成了都市最鮮活的“風景”，尤其是都市尤物，作為“城市物質(zhì)魅力的載體，也更加速了城市中不可避免的商業(yè)化進程”［2］216。當都市被具有如此吞噬性力量的現(xiàn)代物質(zhì)“暴力”裹挾著，人們所疑惑的是，穆時英筆下的都市小說只能被理解為“物的文學”嗎？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地擁抱“現(xiàn)代”，具有自覺意識的都市主體甘愿淪為物的媒介和符號嗎？如果拒絕，他們又是以怎樣的姿態(tài)和方式？生活在“東方巴黎”的上海，“一個與傳統(tǒng)中國其他地區(qū)截然不同的充滿現(xiàn)代魅力的世界”［2］192，他們真的能夠與傳統(tǒng)中國及其生活方式訣別嗎？而解決這些問題，其實也是在嘗試回答和辨析穆時英先生一向被非難和質(zhì)疑的地方，即他的作品“與生活，與活生生的社會隔絕”［3］614，并且也是在將他的都市小說創(chuàng)作與同為新感覺派的作家劉吶鷗的進行有效的區(qū)分，從而彰顯穆時英筆下的都市小說的獨特性。下面筆者將詳細述之。

一、失效的拯救

穆時英的都市小說重技法的實驗，以散文詩的抒情筆調(diào)勾勒都市里的聲光燈影，用蒙太奇的電影切割法剪輯都市生活的碎片化場景，“徹底摒棄了小說的故事或情節(jié)線索的因素”［4］161。盡管小說中的故事或情節(jié)被如此淡化，可是在散亂的片段化場景中依然集中傳遞著關于拯救的信息代碼?！栋捉鸬呐w塑像》中三十八歲的謝醫(yī)師給他的第七位病人治療——一位身體孱弱，沒有血色的女性。其實這只是最基本的關乎健康與身體的拯救。事實上，在穆時英的筆下，還有一些超越身體，輻射到知識、感情、價值、信仰等諸多抽象層面的拯救。而這諸多層面，可以從醫(yī)生/病人這一基本的拯救模式升華成導師/學生的拯救格局。《玲子》中玲子的文學基礎不太扎實，“我”受托于約翰生博士，成為玲子的導師，拯救她稍顯薄弱的學業(yè)知識。在《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這篇中，主人公認為駱駝堅忍、頑強，擁有不抱怨、不疲倦的韌勁，而人生本就布滿荊棘，肩負重擔，因此他認定人生當與駱駝形成呼應，哪怕是抽哪種煙。所以當他目睹一位小姐吸著朱唇牌的煙時，便自覺地扮演了人生導師的角色，以命令的訓斥式的口吻對她的生活方式進行拯救和“啟蒙”：“不懂嗎？我告訴你，我們要做人，我們就抽駱駝牌，因為沙色的駱駝的苦汁能使靈魂強健，使臟腑殘忍，使器官麻木。［5］195”在《CRAVEN“A”》中“我”對于那個被眾多人鄙夷為“那么cheap的”［5］241舞女余慧嫻充滿同情和關懷，便自覺充當她生命里的精神導師，承諾內(nèi)心是真正愛她，期許能給予她生活和心靈的寬慰。在這項關于拯救的宏偉工程中，拯救者無一例外地都由男性主體來勝任；被拯救的對象，無論是身體上的疾病，知識上的不足還是生活方式的選擇，心靈的創(chuàng)傷，都毫無疑問地投射給女性，不管這個女性主體的身份是貴婦、學生還是城市漫游者、舞女等。

那么，這些拯救的效果如何呢？除了《白金的女體塑像》中謝醫(yī)師用太陽燈烘照女病人的身體，令其稍有起色外，其余的以“導師”命名的超越身體之外的抽象拯救不得不接受失效的嚴肅事實。筆者細數(shù)那些失效的拯救：與其說“我”在給玲子盡心輔導，毋寧說“我是她思想上和行動上的主宰，我是以她的保護人的態(tài)度和威嚴去統(tǒng)治了她”［5］177，“我”忽視了玲子作為一名少女在成長期的隱秘的下層感情，給她帶來的不是身心健康，而是情感傷痛。（《玲子》）尼采主義者反復地強調(diào)和指引健康的人生方式，即駱駝式的隱忍，可卻被女人“不懂”、“沒法子懂”、“不明白”的答復毅然拒之門外。（《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盡管“我”想愛護這個CRAVEN“A”，但最終的結(jié)局是，CRAVEN“A”依然絕望地默默離世。（《CRAVEN“A”》）這些失效無不在昭示著拯救的被動與蒼白。饒有興味的是，當導師們的拯救被宣告破產(chǎn)時，與之相伴的是女性身體進行拯救的勝利。在女性身體的幫助下，醫(yī)生和導師獲得了清醒和自救。《白金的女體塑像》中謝醫(yī)師在遇到第七位女病人時，用太陽燈給這位女客烘治，看到她裸露的身體后，他的反應與平常有很大的不同：慌張、顫抖、充滿了蒸騰的原始的欲望、難以把握自己。于是回家后決定認真組建一個完整的家庭，從此過上安定的生活，而事實上，他確實這么做了?！读嶙印分辛嶙釉诤汀拔摇边@個導師即將分別之際，主動捉住“我”的手，把臉湊上來，胳膊拖著“我”的脖子，用她的身體暗示“我”對男女感情的忽略，令我幡然醒悟?！拔摇北阌梦撬齺碚茸约洪L久以來積累的愧疚之情?！恶橊劇つ岵芍髁x者與女人》中尼采主義者在現(xiàn)代小姐身體的誘惑下，摧毀了自己之前的理想信仰，不再堅持隱忍耐苦的生活方式，學會了放松和享受。那么，為何這些都市女性的身體能夠強烈地撥動男性的心弦，能夠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實施良好的拯救呢？首先得厘清這些都市女性身體的具體內(nèi)涵。

二、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郁結(jié)

這些都市女性的身體，其實是一個復合的整體概念。它涵蓋女性本身的肢體形象，其次還有肢體所披覆的服飾，最后還有這兩者熔爐后所呈現(xiàn)的綜合精神面貌。伴隨著這些女性出場的首先是她們的身體形象。對于這些都市女性的描摹，幾乎都是如此，即肢體形象為擁有高挑的身材，豐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肢和手腕。具體到面部則都有經(jīng)過化妝的修飾：嘉寶型的眉，細長的睫毛，棗紅的腮，鮮紅的嘴唇。而她們的服飾呢，并非珠光寶氣，也并非寬松自在型的。旗袍裝是整體造型，多為暗綠色或墨綠色。有時也有襯衫、披肩、網(wǎng)襪——墨綠的襯衫，白綢的襯衫，紅色的披肩，纏繞的網(wǎng)襪。耳朵上總是裝飾著黑寶石或?qū)毸蔚拈L耳墜子。這些女性的身材特征總是曲線線條、性感妖嬈，一副撩人的姿態(tài)。其實這樣的肢體形象往往潛藏著性的暗語，即這些女性是圖畫、是風景，自覺或不自覺供奉給男性主體觀摩，并以此來挑動男性與生俱來的，擁有強烈原始欲望的“弱點”。再看她們的服飾和妝容，以精致的化妝品點綴修飾面龐，以流行的服飾來襯托曲線的形體。這些信號無不通知人們：“現(xiàn)代”來了?！斑@一時期上海的時裝緊跟歐洲（主要是巴黎）時尚，例如一旦巴黎的時尚服飾出現(xiàn)展示，不到三個月就會在上海流行開來”［6］48。也就是說，這些都市女性生活在當時中國最大的貿(mào)易港口和通商口岸，又是半殖民地的租借地區(qū)，她們最先嗅到日新月異的商品味道。她們不斷推陳出新，跟著時尚的步伐走，這些便集中體現(xiàn)在時尚的服飾上。曼妙的身材搭配時尚的服飾，按理說，這些女性的精神狀態(tài)應該是活力四射、光彩照人?？墒撬齻冄劬锍尸F(xiàn)出來的恰恰相反，她們疲倦、無力、憔悴。白金塑像型的婦人“荔枝似的眼珠子詭秘地放射著淡淡的光輝，冷靜地，沒有感覺似的”［5］4。墨綠衫的小姐“羽樣的長睫毛下柔弱得載不住自己的歌聲里邊的輕愁似的”［5］182。CRAVEN“A”“眼光淡到望不見人似的，不經(jīng)意地，看著前面”［7］238。有意思的是，都市男性們并沒有因她們婀娜的姿態(tài)，與世界同步的服飾而沉迷，他們陶醉于心的正是女性身體這種獨特的頹廢?！翱墒俏覑壑?，因為她有一顆老了的心，一個年青的身子。［7］245”“我愛憔悴的臉色，給許多人吻過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7］283。

為什么穆時英小說中的都市女性身體能夠浸染到男性的心靈深處呢？筆者認為問題的關鍵正在于這些女性身體所透露出來的精神真實。因為就肢體和服飾而言，劉吶鷗筆下的女性不乏這些，可是她們的精神面貌卻大相徑庭。頹廢美在劉吶鷗小說中的都市女性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容易受驚的眼睛在男子面前忽閃忽閃，跳舞時男孩式的短發(fā)隨風飄動，肌肉充滿彈力，看起來一副運動型的近代女性。這些女性的狀態(tài)儼然性感與可愛、溫柔與野蠻交織并置，自由、開放、灑脫的情懷噴薄而出。不僅身體的精神狀態(tài)如此，她們更把這種自由、開放、灑脫的形象踏實地貫徹到與男性交往的具體實踐中。于是，人們看到劉吶鷗小說中的都市女性能夠自如地游離在男性之中，又總能令男性無力把握自己和他人?！队螒颉分械呐栽谖璩匾幻媾c男主人公步青跳舞甚歡，一面告訴他即將與另一個男子交往，然后一段時間后又去找步青，最后她不在乎地安慰步青要愉快相愛，愉快分手。《風景》中的一位夫人在火車上對男子燃青主動搭訕，在旅館主動遞吻。《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中女子與男子H和T同時約會，然后同時當面告訴他們要與另一個人約吃飯。這些女性通常都是主動出擊，并且與男性保持交往很短暫，追求速度、新鮮、直白、方便。這樣的交往方式也決定他們之間并沒有純粹的愛情，可是即便如此，她們卻總能令男性在心里不斷地做自我寬慰來應允她們隨時而來的要求。也因此她們在異性心中已被固化為近代都市的所產(chǎn)。“都市的所產(chǎn)”使得有研究者認為“這些‘摩登女郎’的身體被放在‘物品’的位置上······一方面，它是這些物象符號的集合體；另一方面，它使這些集合起來的符號高度形象化，因此能夠更方便地進入都市敘事，這又是首先通過獲得一個女性身體而達成的。［8］27-28”筆者認為盡管“摩登女郎”們擦Cyclamen香水，拎Opera包，坐“飛撲”，穿歐式服裝，高跟鞋······這些生活組成部分無不與物質(zhì)化密切聯(lián)系，但都市的產(chǎn)兒內(nèi)在的性格和精神卻沒法等同于物質(zhì)。她們雖然展示了物質(zhì)化的一面，但更傳遞了女性在面對現(xiàn)代商品經(jīng)濟快速涌來時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的選擇。而其實“摩登女郎”所背負的時尚“似乎可以作為一種有用的方式來表示工業(yè)化資本主義文化生活永不停息的變化的欲望，以及時尚本身所表達的求新求變的特征。［9］88”正因為如此，在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鋪天蓋地地卷來時，她們沒有駐足反思，而是選擇與其同步。不僅在物質(zhì)享受上與其同步，更在精神認同層面與其同步，一切務必求新求變。所以劉吶鷗筆下的女性身體，更直觀地說，是作為一種現(xiàn)代“現(xiàn)象”存在的，只有神經(jīng)末梢的刺激，很少有冷卻后的審視。

而穆時英筆下的女性身體卻不僅僅作為一種“現(xiàn)象”存在，它更是一種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郁結(jié)。黑牡丹坦白道：“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緊著生活，就在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7］304”這段話很好地說明了這些都市女性們身體的頹廢。一方面，她們也和劉吶鷗小說中的“摩登女郎”一樣，享受著高度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所帶來的刺激，便捷。另一方面，卻又有很深的焦慮，即深諳這種新鮮、自由帶給她們的是毫無確定的方向，欲望的過度膨脹，熱情里的浮躁，生活的無規(guī)律，真誠的坍塌，道德節(jié)操的失守滑落，信仰的缺失，一切皆過度、泛濫。她們其實有很強的自省意識，也在有意無意地審度這種新興的生活方式的價值與合理性到底有多少。在這種生活的內(nèi)核中，末梢的刺激與沉重的心理負擔并存，極度的歡樂與莫大的空虛混合，因此多重雜糅后是到處可見的矛盾，并且失望、寂寞、孤獨、疲憊感壓過了興奮、刺激、快感、。而這些都市男性在目睹了如此復雜的女性身體后，心靈深處不得不受到浸染與拯救。他們認同的正是身體所散發(fā)的頹廢感，一種處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多種經(jīng)驗的并置。因為這種復雜的現(xiàn)代生活也是他們的真實生存處境，這些女性仿佛一面鏡子，抑或是男性們的另一半真實的自我，當他們不期巧遇時，已沒有了性別之分，此時他們是一個完整的象征符號，他們共同譜寫著現(xiàn)代生活的經(jīng)驗曲目。所以在這種精神真實中，這些都市女性的身體便有意無意地拯救著都市男性，讓他們找到了生活在現(xiàn)代模式中的真切體認，內(nèi)心獲得安慰，生命找到認同。“她沒問我的姓名，我也沒問她的?？墒俏覅s覺得，壓在脊梁上的生活的重量減了許多，因為我發(fā)覺了一個和我同樣地叫生活給壓扁了的人”［7］305。

三、回歸的身體

上述已經(jīng)講到，劉吶鷗小說中的女性身體很少涉及冷卻后的審視，但并非沒有。只是“摩登女郎”自身鮮少反思，而在“摩登女郎”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與辛苦的產(chǎn)業(yè)工人之間起連接作用的管家卻扮演了審視者的角色。唯一對“摩登女郎”的主動誘惑予以拒絕的男性是《流》這部小說里的鏡秋，他對于這種近代的都市產(chǎn)物是可以淡定抗拒的，他心儀的是紡織業(yè)老板家的家庭教師小瑛，他愛她“并不是她有了美麗的容姿，或是有了什么動人的聲色。她可以說是一個近代的男性化了的女子。［10］20”顯然，鏡秋需要的其實是現(xiàn)代獨立的女子，可以做他革命事業(yè)的同盟軍的男性化了的女子。這樣的女性正可以和他一起舉行工人暴動，而暴動恰恰是鏡秋緩解現(xiàn)代生活焦慮的途徑。在他認為，這些摩登女郎享受著琳瑯滿目的高端商品，肆意的揮霍錢財，實際是在壓榨工人的汗水，讓廣大勞苦大眾苦不堪言，因此必須要領導工人暴動來改變這種結(jié)局。在劉吶鷗的小說中，都市女郎在盡情地控制男性，忘我地消遣娛樂時，總有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形成對照。如“遠遠地只聽見著修路工人的鏗鏘的錘聲”［10］4，“他這時才知道他忘了這市里有這么許多的輪船和工廠”［10］37。所以劉吶鷗小說里審視現(xiàn)代生活經(jīng)驗后采取的是一種帶有左翼情懷的解決之道。相比于劉吶鷗，穆時英選擇了另外的方式。

穆時英的小說中這些在快速生活的軌道里跌落的現(xiàn)代身體該如何安放呢？遺憾的是，CRAVEN“A”選擇了離開世界，以墨綠衫的小姐為代表的大多數(shù)依然繼續(xù)浮沉。只有極少數(shù)的選擇自救，他們?nèi)缰x醫(yī)生、黑牡丹。而他們自救的方式都是回歸。謝醫(yī)師做了三十八年的單身男子，下班后在沒有任何道德羞恥感、沒有任何感情、冷靜無力的白金塑像似的女病人身上獲得了啟發(fā)，于是選擇回歸家庭。同樣地，黑牡丹在機械的高速旋轉(zhuǎn)的生活輪子中自覺意識到有機體的自己總有一天會跌倒的，于是在遇到圣五這個隱士風的紳士后，選擇回歸生活的驛站。回歸后的身體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謝醫(yī)師原本“有一張清癯的，節(jié)欲者的臉；一對沉思的，稍含帶點抑郁的眼珠子，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5］3”回歸后，“他有一張豐滿的臉，一對愉快的眼珠子，一百四十九磅重的身子。［5］12”黑牡丹說：“這三天，我已經(jīng)加了半磅咧”，“便明朗地笑起來”［7］312。他們不僅在體重上增加，得到舒展，精神上也是愉悅輕松。因為他們的回歸其實是選擇了中國傳統(tǒng)的有規(guī)律的生活方式，放逐了嘈雜的自由，不用給無機的節(jié)奏催著往前跑，而且家庭讓安靜的心靈有了堅實的依托。謝醫(yī)生并不是簡單地結(jié)婚。他要的是織絨線的女人和孩子。妻子可以給他放洗澡水，可以和妻子商量菜單。這些無不是傳統(tǒng)中國家庭的生活模式。回歸的不僅僅是身體，更是一種精神。信仰得到了重新確認，意義被重新定義，價值被重新創(chuàng)造。需要指出的是，這種生活方式并非陶淵明式的歸園田居，它的生活基礎仍然是現(xiàn)代的多元物質(zhì)。謝醫(yī)師回歸家庭后，依然穿西裝、打領帶、喝咖啡、抹古龍香水、駕汽車。或許這方面的集中代表是《黑牡丹》里的圣五，一個有中國傳統(tǒng)隱士風的“賢士”。圣五也大學畢業(yè)，但是他并沒有選擇在現(xiàn)代生活里放肆的揮霍生命。而是用一份不算小的遺產(chǎn)在郊外買了一套充滿果香的別墅，每天早上都去散步，過著休閑安靜的過活。他的離群索居并不是與外界完全隔絕，他“每天喝一杯咖啡，抽兩支煙，黃昏時，自個兒聽著無線電播音”［7］306，他的生活里也包容著現(xiàn)代的物質(zhì)文明。他的回歸是一種建立在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基礎之上的精神回歸，而這種回歸也確實給他帶來了健康幸福的生活。而這也恰巧說明了那些以“導師”命名的超越身體之外的抽象拯救為什么會失效。其實導師們一直是在用抽象的價值理念去拯救學生。導師認為人生就該像駱駝一樣承受生命的苦重；認為真誠的愛就能夠去感化一個人，給她帶來快樂。盡管這些拯救的出發(fā)點都是那么合理，但他們忽視的正是已經(jīng)到來的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這個實在的基礎。他們忽略了現(xiàn)代人多變的味覺感知，忽略了陪伴中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場景。離開了這個基礎，“一切概念，一切信仰”自然會稍顯空洞，對她們而言，“一切標準，規(guī)律，價值全模糊了起來”［3］616。在都市現(xiàn)代文明的活動場域中，不管拯救者有無實力去啟動這種拯救，她們都有意無意地不滿足和抗拒這種抽象的拯救。所以無論是郁結(jié)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還是物質(zhì)相隨的回歸，穆時英的都市小說都沒有脫離社會，脫離生活，而且他不止停留在現(xiàn)代社會和生活的表面，他還挖掘表面之下的冰山，關心人的生存方式——如何健康合理地棲居在不斷發(fā)展的現(xiàn)代世界中。因此他的小說并沒有把人淪為物的附屬品或符號，仍落腳于人的文學，并將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生活方式、修身養(yǎng)性的情操與西方吞噬性的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有機融合。

［1］蘇雪林.蘇雪林文集：第3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355.

［2］李歐梵.李歐梵自選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3］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編［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

［4］夏元文.論穆時英小說結(jié)構(gòu)模式的創(chuàng)新［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0（1）：161.

［5］穆時英.穆時英小說·白金的女體塑像［M］.北京：九州圖書出版社，1995.

［6］顧躍.先鋒·頹廢——常玉與中國美術現(xiàn)代性研究的另類視角［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48.

［7］穆時英.南北極公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8］張屏瑾.摩登·革命——都市經(jīng)驗與先鋒美學［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1.

［9］喬安妮·恩特維斯特爾.時髦的身體——時尚、衣著和現(xiàn)代社會理論［M］.郜元寶，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10］劉吶鷗.劉吶鷗、章衣萍卷［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