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年輕的百歲老人沙博理

黃友義

2014年10月18日，一個普通的周六早晨，沙博理在還有兩個月就將迎來99歲生日的時候，在自己的家里安靜地走了。然而，就在此之前，我和幾個朋友還在籌劃著為老沙慶祝百歲生日，眼下，卻只能用追憶往事為他送行了。

待人誠懇 呵護晚輩

我和老沙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是1977年，當(dāng)時“四人幫”已經(jīng)粉碎，但是“五七干?！边€在辦，我和老沙就這樣在河北固安不期而遇了。那時的干校集中了一批外文局從事外宣工作的專家學(xué)者，其中不乏早年的歸國華僑，唯一的一位外裔專家，就是沙博理。出于工作需要和學(xué)習(xí)習(xí)慣，我們常常聚在一起收聽外臺廣播，討論國際新聞，探討中國的外宣工作，當(dāng)然談的最多的還是對外翻譯。

那時我剛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一是對傳播中國充滿激情，又不知天高地厚；二是跟老沙等老專家“同吃、同住、同勞動”，混熟了，說起話來無所顧忌。一天晚上，我口出狂言，說我們不應(yīng)該滿足于翻譯中文圖書，而是改為直接用英文撰寫。在場的中國同事都很給面子，什么也不說，只有老沙，嚴(yán)肅又親切地對我說：“年輕人，不要口氣太大。你還不了解外宣的真諦。你先要做好翻譯，用英文寫書難度要大得多。什么時候用英文寫書，要看你今后的發(fā)展了?！蹦且豢蹋艺娴母械搅死仙炒苏\懇，對年輕人呵護有加。他的話讓我頭腦冷靜，踏實下來，從此開始心甘情愿地從最簡單的對外翻譯和出版做起。

最早“走出去”的作家

上世紀(jì)90年代初的一天，老沙徑直來到我的辦公室，掏出電腦光盤，說：“小黃，我寫了一本書，是紀(jì)念馬海德先生的，你幫我出版。”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又一本書的出版工作。從此，我跟他的接觸也更加頻繁。我發(fā)現(xiàn)，他就是從翻譯做起，在完成了數(shù)十部書稿的翻譯之后，才更多地轉(zhuǎn)向通過寫作對外介紹中國。他被譽為“紅色經(jīng)典中國翻譯家”之后，華麗轉(zhuǎn)身，專注于寫作，幾乎一發(fā)不可收拾。不說撰寫的文章，僅用英文撰寫的圖書就題材廣泛，從人物傳記到經(jīng)濟改革，從中國古代刑法到中國的猶太移民。在他家里，我看到什么叫物理意義上的著作等身。如果把他翻譯過的作品和撰寫的著作放在一起，遠遠超過書架的高度。尤其與眾不同的是，由于他的特殊經(jīng)歷和國際交往網(wǎng)絡(luò)，他撰寫的每一部作品都在多個國家出版?？梢哉f，他是中國最早“走出去”的作家之一。

當(dāng)然，作為一位老翻譯家，他轉(zhuǎn)入寫作后也沒有停下翻譯的腳步。有一段時間，他常打電話詢問，甚至把我叫到他家，了解“文革”當(dāng)中的一些說法和事件。我猜想，他可能是在從事有關(guān)“文革”題材的寫作。果然，后來他告訴我，他正在翻譯鄧榕撰寫的《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該書英文版2003年出版。這是他翻譯的最后一部圖書，他不厭其煩的提問讓我提前一步參與了該書英文版的出版工作。

興趣廣泛，豁達樂觀

老沙是一位融通東西方文化的專家。他興趣廣泛，幽默機智，豁達樂觀，坦誠直率。他喜歡西方古典音樂，是我認識的老年同事中最早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的人。他在70多歲時，還喜歡騎摩托串街走巷，善于發(fā)現(xiàn)京城西餐美食。

早在上個世紀(jì)80年代，一次領(lǐng)導(dǎo)派我去他家送稿件請他審閱。老沙戴著眼鏡，正在大玻璃窗前焊接收音機里的線路。見我來了，老沙說，正好你來了，我看不清楚，你幫我焊吧。說實話，在那天以前，我從來沒有焊接過電線?？墒?，看到老沙需要幫助，我又不便回絕。但是因為我技術(shù)不過關(guān)，電線是焊接上了，卻把收音機后面的塑料殼子燙了一個大道子。那時的收音機可是貴重物品，闖了禍，我不敢告訴他，他也從沒有提出過此事。不知道他是真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心胸大度，放了我一馬。

曾經(jīng)一度我經(jīng)常給別人轉(zhuǎn)述針砭時弊的美國幽默笑話。人家問我哪里收集來的，我都笑而不答?，F(xiàn)在可以揭秘了，那些笑話的一個主要來源就是老沙發(fā)給我的電子郵件。

一個人的生命力和興趣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是否對美食有興趣就是檢驗方法之一。隨著老沙年事增高，我跟單位的同事和朋友說，老沙是我們的國寶，每年他的生日不一定追求隆重但一定要溫馨。每年一到12月，我們就問老沙喜歡到哪里吃生日宴，喜歡吃什么。老沙總是爽快地做出選擇，有時候就是他在報紙上發(fā)現(xiàn)的北京的某個西餐店。每次聚餐，總是笑聲不斷，其樂融融。高興的是他，寬慰的是我們。

隨著時間的消逝，這種快樂時光越來越少。剛剛過去的幾年，這種機會就更是少之又少。然而，深深印刻在我腦海里的是老沙書架上那一部部的鴻篇巨著，眼前反復(fù)閃現(xiàn)的是他慈祥又帶幽默的笑容，耳邊不斷回蕩的是他那爽朗的笑聲。多少年來，我們兩人一見面總以“young man”（年輕人）互稱。在我心中老沙青春永在?。▓D片由《人民畫報》資料室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