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
本來它只是威信縣麟鳳鄉(xiāng)的一座平常山坡,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它成為天朝悲歌一段藏而不露的記憶。本來它只是人間的一處尋常之地,因為一段歷史的突然而至,它不僅成了駐扎千軍萬馬的營盤,也成了憑吊翼王石達開最后歲月的祭臺。于是,它成了翼王坪。也只有翼王坪這個名稱,才能讓末路英雄亡命天涯的歷史有徑可循。
“萬顆明珠一甕收,英雄到此亦低頭。雙手抱定擎天柱,喝得長江水倒流?!边@是翼王留下的詩,也是翼王留給冰冷歷史的豪情。從這里不僅可以直抵翼王的歲月,也可以看見一個末路英雄超然生死的氣度。這時的翼王是悲壯的,正走在一條生死路上,他也是浪漫的,他沒有被歷史所困,即便在清兵圍追的境遇下,他還是活得很男人,活得蕩氣回腸。他把這種心境留在翼王坪,這是一個末路英雄心態(tài)。雖然這時的他已經(jīng)深陷困境,他決絕于這段揭竿而起的歷史,因為著名歷史的天京事變,他出逃天京。因為忠義二字,他只得亡命天涯。他心中肯定有怨,忠于天國的他家眷遭到殺害,家仇深怨在他心里種下的只是失望,不是絕望。因為不是絕望,所以他選擇了亡命天涯,而不是反戈相擊。
其實,翼王石達開逃亡天涯這一天遲早會發(fā)生。在金田揭竿而起之時,石達開的杰出的政治謀略軍事才能,和運籌帷幄的氣度的確很扎眼睛,扎其他人的眼睛還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扎了洪秀全的眼睛,一個必然的悲劇從那時就開始醞釀了。雖然那時的翼王還是滿心忠義,但事實上他成了洪秀全心中的一個釘子。一旦在別人眼中成為釘子,那么拔出來也就是必須的。所以,當楊秀清事件發(fā)生時,端坐在天王交椅上的洪秀全表情肅穆,內(nèi)心卻在竊喜。這事給了他拔除這顆釘子的一個絕好理由。
要了解石達開如何會走到萬里之外的翼王坪?出走的原因,首先要先把歷史中洪天王請出來,先讓他走下那把天王交椅,你才能多角度地透視他。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算計之功不是楊秀清事件才顯露端倪,當他們準備改寫努爾哈赤的清朝歷史,在金田之前就顯現(xiàn)了無比的算計能力。他本來是去投靠馮云山,可卻利用馮云山入獄,起用了蕭朝貴和楊秀清,當一場精心排演的巫術在洪秀全的導演下進場時,馮云山終于懂得那句古語“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情含義了。洪秀全這一計卻被蕭朝貴識穿,或許歷史上的蕭朝貴是個性情中人,總之看到這一幕的蕭朝貴怒氣難平,他看到的是馮云山今天的命運,也是他蕭朝貴以后的命運。他怒氣難消,隨時惡言惡語,為馮云山也為自己。而這些言語全被洪天王收納進一個口袋,到時候他還給蕭朝貴的當然不止這些言語了。他得好好收著,很快就會派上用場了。金田起義這個歷史時刻到來時,洪秀全和楊秀清合作,他要把蕭朝貴的惡言惡語還給他,只是,他還的不再是那些言語,而是讓他無法言語的東西。果真,蕭朝貴這一天來了,并且如約而來。他也和馮云山一樣,被洪秀全玩起冷板凳游戲,這一點蕭朝貴早有準備,也必須有所準備。所以永安建制時,原來五王共和的盟約,突然一池春水被攪亂,改為皆受東王楊秀清節(jié)制。洪楊的合作,從表面上看,楊飛揚跋扈,占盡風頭,而事實上,洪天王早和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同盟,握有絕對優(yōu)勢。他卻以忍辱來蠱惑楊秀清的野心,趁楊秀清野心極度膨脹,又煽動韋石二人和楊秀清的矛盾。北王韋昌輝自不必說,他和楊秀清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私仇,能有個堂而皇之的理由除掉心頭恨,那是他巴不得的好事。一旦手握天王指令,借清理門戶之名,把韋家殺得片甲不留,而這時的洪天王卻端坐在他的座位上,一臉從容,一臉慈祥,這是一個仁慈之君的模樣。洪天王就把自己緊緊地藏在那種仁慈之下,他用這表情迷惑別人,也迷惑自己,而此時的他,一直在等待,等著韋昌輝殺人,他不僅要把楊秀清飛揚跋扈連根拔除,他還要拔掉戳眼的人。在他心里五王都該誅,只是一個一個地來,總得有足夠的理由,從金田起義后,他就一直在等這個理由,現(xiàn)在它終于來了,哪能放脫?其中,最扎他眼睛的不是五王中的馮蕭二人,那兩人已是昨日黃花。也不是韋氏,這是一介只會舞槍弄棒的匹夫,他還在自己股掌中。當然,也不是那個霸氣外露的東王楊秀清,那只是逞一時之能的主,他個性里的張揚本身就是一把懸在他頭上的利劍,他終將被自己的利劍割掉腦袋。這五王是天朝的共同體,也是洪天王棋盤上的五顆棋子,每顆棋子的安放都有著秘而不宣的道理。最讓他寢食難安的還是那個在外和清軍征戰(zhàn)的翼王石達開。這人不僅有著杰出的軍事才能,又有決勝千里的運籌帷幄,政治上極其成熟,最重要的是他手握重兵,還有著登高一呼萬眾和的威望,這哪是他這個天王所能企及?他這個天朝的天王,看似高高在上,端坐云層,而仔細一想,地位雖然最高,卻沒能把兵權攬入懷中。盡管他用盡解數(shù),甚至連巫術也用上,仍沒能把政教合起來。沒有兵權,他就算有再高的地位又能如何?他天王的稱號也僅是個名分而已。這時,他的視線移在東王身上,東王的張揚恰好是天王需要的,也是他等了很久的。有了這些,一場期待已久的好戲也就開場了。天王雖然不善于用兵,也沒有運籌帷幄于天下的氣概,但他卻是一個天才的導演,他可以把一場戲?qū)а莸媒z絲入扣,情景逼真。
為了政教合一,為了能從教權進入政權,洪天王一直努力著,一天他掐指一算,看來只有走近楊秀清,他的政教合一理念才能得以實施,他這個天王才能實至名歸。他走近了東王,滿臉誠意,心中卻藏了把刀,這不是魚腸劍,勝似魚腸劍,東王果然和他靠近。他先從教權內(nèi)排除蕭朝貴,至此,教權從三權分立,政權從五王共和,成了二王分治的格局。天王的巔峰時刻終于在他的精確算計下來了,他真的實現(xiàn)了天朝的宗教和政權合二為一,成為了天朝世界的最高領導人。他顫巍巍地坐上心儀已久的寶座,心中依然不踏實。舉目一望,尤其是東王那虎視眈眈的眼神讓他心懼,雖然是坐在座位上,但怎么都覺得是坐在火山上,而且是一座隨時可能噴發(fā)的活火山。他心里又不踏實了。在抱著這個最高領導權名分睡一覺后,他覺得以后睡覺得睜只眼閉只眼,否則腦袋搬了家還糊涂著。所以他便以一種弱來烘托東王的飛揚跋扈,他需要這樣的理由。而東王也真是有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店的主,他以為天王真的弱,不僅在政權上將天王置于空中,在教權上,還常以天父下凡假戲真做,占盡上風,甚至以天父名義棍責天王。天父這個角色卻讓東王歡喜萬般,他越演越真。本來洪天王讓他扮演天父無非是想借天父神威,這回倒讓東王占盡先機不說,還伸手要名分了。這絕對不行,更何況東王居然要當萬歲?看來二王分治的格局是到頭了。當然,洪天王的理由也攢足了。
不信你順著1856年8月看去,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震驚歷史的天京事變就在那個黑夜開始了。為了他的萬歲夢,東王不僅自己的腦袋不見了,就連他的家屬也無一幸免,洪天王的替身韋氏又借搜捕“東黨”為名,濫捕濫殺其部下二萬余人。這個場面讓天國將士憤怒至極,這下北王成了眾矢之的。幾乎到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境地。誰也不知道這是天王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就等著眾怒四起,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這時在外征戰(zhàn)的翼王石達開出場了。他在這個腥風之時現(xiàn)身天京,不能說是巧合了。他的出場的確很奇特,應該說洪天王安排他出場的方式很奇特。洪天王是單線和韋石聯(lián)系的,他讓在外的翼王知道天京要出事,并且是出大事。這邊的他卻沒有制止韋氏的濫殺,而韋氏也不知道洪天王讓翼王趕回天京,安定大局。這個韋氏也真是殺紅了眼,居然難以收手。此時,宮中的天王卻很鎮(zhèn)定,這不就是他一直期待的結果嗎?或許他真的從死去的人身上找到他的威望,找到王者歸來的感覺。韋氏替他做到了,也要為他保守這個秘密,所以當韋氏舉起刀劍濫殺無辜時,注定自己也為時不多了。因為他只是天王這出連環(huán)戲中的一個角色,僅此而已。
翼王趕到天京想阻止一場殺戮發(fā)生,但等他進入城內(nèi)一切已經(jīng)晚了,東王楊秀清被殺,東王部下遭株連,他眼前是一幕尸橫遍野的慘劇。從湖北戰(zhàn)場回到天京的翼王,對韋昌輝的濫殺無辜不滿,這時的韋氏陷入一派瘋狂,他瘋狂的劍指向剛回來的翼王,他已經(jīng)停不住手了。翼王石達開就這樣逃出他們一起打下的天京城,他的出逃并沒能終結這場血腥屠殺,他在天京的家人和部下全部死在韋氏的刀劍下。憤恨至極的翼王在安徽舉兵靖難,上書天王,請殺北王以平民憤。這回天王高興了,韋氏觸犯眾怒該殺。一個個都進了他的套,韋氏至死也不知誅滅他,也是洪天王心中一件快事,就稀里糊涂地去了地獄。他派人把韋氏人頭送給翼王,因為此時的天京已經(jīng)人心惶惶,天下還沒得手,便內(nèi)訌四起,這讓太平軍人人自危。這個殘局看來只有留給翼王收拾了,當然,這只能是暫時的。
當翼王以一種氣度重踏進天京,不計私怨,只懲首惡,不咎其部屬,就連北王親族都得到保護和重用,人心得以安定。天京內(nèi)亂倒反成就了翼王一個“義”,翼王的人氣直往上竄。洪天王立刻后悔了,因為他看到了王者歸來的景象。而這個場景只能屬于他,真命天子是他,怎么能是別人呢。最可怕的是這趟回京,石氏已由翼王變成太平軍中的“義王”。翼王和義王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在洪天王心中卻是天壤之別,尤其是這個時候。
翼王成為義王后,他也看到自己日后的路,他知道自己的結局不會比韋氏好多少?,F(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沒了家,天下之大到處都可以容得下他,唯獨京城容不下,只要他的身影還在京城,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個明天。他當然明白自己的處境,如果還在天京呆下去,只有兩種結果,死,或者取而代之。石氏不愧是“義王”,最后還是“義”字當頭,盡管他已經(jīng)看見洪天王藏于心中的那把魚腸劍,他還是放棄了登高一呼,而選擇了離開。這哪里是離開?分明是一次逃亡。此時的翼王是悲愴的,天下之大竟無藏身之地?
1857年6月的一天,他率十多萬大軍離開天京,孤軍遠征的翼王,無疑是悲情的。他離棄了洪天王,并沒有離開天京,他胸中依然有一張?zhí)炀┤珗D,他必須為此有所擔當。盡管他獨自擁有十萬精兵,卻沒有另立門戶,易幟作戰(zhàn)。依舊打著太平軍的旗幟,在湘桂間進行著游擊戰(zhàn),以此呼應天京。
有了這些驚心動魄的歷史鋪陳,才有了后來翼王轉戰(zhàn)滇川,也才有了偏遠深山里的翼王坪。就這樣翼王來到了他的翼王坪,他們要從這里搶渡大渡河。他要進入成都,在那個天府之國建立一個根據(jù)地,讓這些長年轉戰(zhàn)的軍隊好好休整。成都,是一個好地方,富饒的出產(chǎn)定能供給軍隊充足糧草。有了這個天府之國做后盾,他相信天國就不會亡。所以他要渡過大渡河,他心中沒有了洪天王,可是他心中一直裝著天國的。
他和歷史一起來到了翼王坪,翼王坪只是他中途休整的一個棲息地。他最終要入蜀地進成都,那才是他最終的目的,他心里有一盤棋。進入云南,他們兵分三路,他帶著主力部隊進入貴州云南,在這里他們扎下營盤,做好搶渡大渡河的準備。那時的麟鳳人煙稀少,主要是居住在山上的苗族。當他們得知這支浩浩蕩蕩的人馬是翼王的軍隊,苗族本身就是好客的,他們點燃了篝火,抱來最好的酒款待翼王和他的軍隊。雖然身處偏地,但是翼王的威名卻如雷貫耳。這回真的看見翼王,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翼王會來到這深山僻壤。如今的翼王已是一個末路英雄,但是英雄氣概不減。離開天京的翼王率部一直轉戰(zhàn),他的心也一直漂泊。因為糧草的不足,這支軍隊銳氣大打折扣。因為糧草的不足,他對自己的決勝信念也大打折扣。他不知道自己心中那盤入蜀的棋還能有幾層勝算?這時的翼王是悲情的。餐風露宿的太平軍圍著火堆喝著酒,將士心中難免傷感。
或許,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火堆旁的翼王醉了,一堆堆篝火照亮了他,卻沒有照亮他們的未來。雖然此刻的他是悲愴的,但翼王自然沒想到這是他們?yōu)榱俗糇C歷史而留下的最后歡笑。即便飄飄欲仙,他心里盤算的還是如何渡過大渡河天塹進入成都,那是他的夢,也是天國重生的機會。只要到了那里,天國一定就不會亡。只要他活著,天國就一定能活著。他提起紙筆,抬起頭,天京遙遠了,但為什么又是那么近,近得他無法忘卻。甘醇的美酒如一把火點燃了翼王,這時的他,忘了一切殘酷現(xiàn)實,他沉醉在渡過大渡河之后的幻想中,他睡在自己的夢里。成都,多好的地方,那里不應該有殺戮和戰(zhàn)爭,他厭倦了那些。他要把那個地方變成一方樂土。
他還在算過大渡河的事,他算準了歷史,算準了清軍,卻沒有算準河水會在這時陡漲。他就倒在這一步之差上。他沒想到山洪居然突發(fā),河水暴漲,強渡幾次都不成功。數(shù)十萬清軍沒擋住他,河水把他擋住了。
那個晚上,一首氣勢如虹的詩被翼王吟成了絕句,吟成了人生的絕句。因為他們的駐扎,因為他那氣吞山河的詩,威信麟鳳這個山坡終于走出了翼王的真性情,成為歷史塵埃中的一個祭臺。當它以翼王坪出現(xiàn)于后世,不知翼王是否會想到,他與歷史只有一步之遙。因而,他還是在大渡河那頭,他只能永遠地在大渡河的那頭。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