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虎
(北京大學 繼續(xù)教育學院,北京 100080)
顧炎武學術(shù)道德思想與實踐
——兼論對研究生學術(shù)道德教育的啟示
楊 虎
(北京大學 繼續(xù)教育學院,北京 100080)
顧炎武是中國傳統(tǒng)學者的優(yōu)秀代表,其以“博學為文,行己有恥”為治學宗旨,身體力行了做學問及學術(shù)道德思想的四個理念:明道救世,勇?lián)鐣熑?采銅于山,撰寫傳世名著;獨立磊落,保持耿介之氣;自主創(chuàng)新,堅持實事求是。其理念對當今教育,尤其是研究生學術(shù)道德教育的啟示包含三個方面:管理部門擴充學術(shù)道德教育資源,借鑒前人優(yōu)良治學傳統(tǒng);導師言傳身教,重視學術(shù)道德,承擔“律人”的作用;研究生養(yǎng)成閱讀優(yōu)秀著作或?qū)W術(shù)傳記的良好習慣。
顧炎武;學術(shù)道德;研究生教育
顧炎武(1613-1682),學術(shù)界尊稱為亭林先生,是我國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學家、語言學家,他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著名學者,被后人譽為“清代開國儒宗”和“一代儒林之冠”。作為中國學術(shù)史上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偉大宗師,[1]他對學術(shù)道德問題有高度的自覺意識,不僅從理論上系統(tǒng)地論述了學術(shù)道德規(guī)范問題,并且以自身的治學經(jīng)歷踐行了學術(shù)道德規(guī)范,其嚴謹?shù)闹螌W風格,為后人樹立了楷模。對學者如何治學與為人,有積極的借鑒和警醒作用。高校的研究生學術(shù)道德教育,也應充分研究和利用其學術(shù)道德規(guī)范及思想,為我們高校的教育和治學水平的提高提供借鑒。
顧炎武畢生信奉并堅持的圣人之道和治學宗旨,可概括為八個字“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安W于文”,是對學者學問方面的要求,即通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達到一個博通眾家、守正出新的大家氣象,最終實現(xiàn)“通經(jīng)致用”的目標。這里所說的“文”,既有書本知識,也有實踐內(nèi)容,包含甚廣,即“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之事”,[2]41要想精通,殊非易事。因此,在顧炎武看來,治學之路,永無止境:“蓋天下之理無窮,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故昔日之得,不足以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保?]27具體到他的著述活動,終其一生,都是處在“正在進行”的狀態(tài)中,而從未有“徹底完成”時,真正做到了“君子之學,死而后已”。[2]92“行己有恥”,是在學者道德品行方面的要求,“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2]41這就要求學者做一個心存恥辱之戒,都能守住道德底線的“有恥之人”。顧炎武認為,古人所強調(diào)的“禮義廉恥”中,“恥”是最重要的標準,因為“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而作為“四民之首”的文人士大夫,更應該在這一方面起到良好的表率作用,所謂“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3]772“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2]41
在顧炎武的治學實踐中,“博學為文”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明道救世,勇?lián)鐣熑?采銅于山,撰寫傳世名著。“行己有恥”突出反映在兩方面:獨立磊落,保持耿介之氣;自主創(chuàng)新,堅持實事求是。對于今天的學者而言,“博學為文”和“行己有恥”這兩方面的要求也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沒有基本的道德底線,只是把學問作為追名逐利的“敲門磚”,就可能無所不用其極,而不可能靜下身心,坐冷板凳,去從事“博學于文”的苦差事。正如梁啟超所言,學者“人格不立,便講一切學問都成廢話”。[4]70所以“博學于文”的前提,一定是“行己有恥”。同時,只有博覽詩書,知行合一,以經(jīng)典著述涵養(yǎng)氣質(zhì)修為,以圣賢之訓砥礪德行,才能不斷增強“行己有恥”的自覺性和自律性。今天學界的很多失德失范行為,究其根源,就在于違者缺乏“行己有恥”的自律意識和習慣。要凈化學術(shù)環(huán)境,提倡學術(shù)道德,都可落實到學者的“行己有恥”上。
情關(guān)社稷蒼生,勇?lián)鐣熑?,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是學者踐行學術(shù)道德的第一要義,顧炎武就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顧炎武身處明清易代之時,目睹了世道衰敗、朝代更替的變局,從年輕時即“感四國之多虞,恥經(jīng)生之寡術(shù)”,[2]131斷然棄絕科舉事業(yè),專心研討經(jīng)世之學。明清易代之際,他積極投身抗清運動。明亡之后,顧炎武懷抱故國之思,以反清復明作為人生使命,平生的學術(shù)研究活動,都是圍繞這一主題展開的。即使反清復明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xiàn),仍堅信“立言不為一時”,寄意著述,以待后來“意在撥亂滌污,法古用夏,啟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后王”。[2]139所以他的治學經(jīng)歷與政治活動密不可分,與當時很多學者鉆研用心于內(nèi)的“性命之學”不同,他的著述中體現(xiàn)著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和經(jīng)世致用之意,力圖通過“用心于外”的“博學于文”,承擔起學者“明道”與“救世”的社會責任。
在顧炎武看來,“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3]757更何況歷來以“修齊治平”為使命的文人士大夫?對于孟子提出并為歷代讀書人奉為處世圭臬的原則“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他提出了不同見解:作為讀書人,無論何時何地,不問窮達與否,都要承擔起“救民于水火”的社會責任。達而在位時,固然要兼善天下;窮而在野時,也不應消極地獨善其身。他說:“今日之民,吾與達而在上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達而在上位者之責也。救民以言,此亦窮而在下位者之責也?!保?]1084雖然一生未能進入仕途,是典型的“窮而在下位者”,但顧炎武一直以豪杰自命,以天下為己任:“天生豪杰,必有所任……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為萬世開太平,此吾輩之任也。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保?]48
在此理念下,顧炎武治學首先反對只求名利的學術(shù)研究。針對當時學者把著述視為“成名求利”捷徑的做法,顧炎武批評說:“凡今之所以為學者,為利而已,科舉是也。其進于此,而為文辭著述一切可傳之事者,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2]166成名求利,當然是愈快捷愈好,學術(shù)成果只是獲取名利的手段和途徑而已,其質(zhì)量和價值之低可想而知。與此同時,顧炎武還反對空疏清談,鄙視脫離實際的玄虛研究。針對明末學界普遍存在的“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等弊病,他明確提出:“君子之為學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勢何以流極而至于此,則思起而有以救之?!保?]166他評判著述、文章價值的基本標準是:“文須有益于天下”,“文之不可絕于天地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保?]1079
在著述實踐中,顧炎武以孔子“刪述六經(jīng)”為楷模,提出自己的寫作標準:“凡文之不關(guān)于六經(jīng)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2]91比如,他曾言撰寫《日知錄》三十余卷,分為經(jīng)術(shù)、治道、博聞三大部分,其用意在于期待“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于治古之隆”。[2]98即便是今天看來無關(guān)世務的古音學研究,仍然寄寓著他的良苦用心。他認為“讀九經(jīng)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便通過正文字,審音聲,明訓詁來研究經(jīng)史,撰寫《音學五書》,意在“續(xù)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最終實現(xiàn)“通經(jīng)致用”的宏偉目標。整體來看,其著述多屬國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地理、河漕兵農(nóng)、風俗世道這些直面現(xiàn)實的“實學”,“所言皆天下大計,卓然名論”。誠如張舜徽所言:“亭林志在經(jīng)世,于歷代典章因革,政教利弊,了如指掌。凡所考證,皆引古以籌今,留意民瘼,不忘當代?!保?]3這與當時知識分子讀時文、寫八股、閉門格物、袖手談心性的旨趣和做法,形成了鮮明對比。
要通過學術(shù)研究實現(xiàn)明道救世的人生目標,就必須要有強烈的精品觀念和傳世意識,嚴肅對待著述事業(yè),絕不能率爾操觚,輕言著述。顧炎武心目中的優(yōu)秀著作,是那些“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無”的作品,也就是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開拓新領(lǐng)域,研究新問題,做出對當代和后世均有價值和意義的研究成果。在他心目中,只有司馬光、馬端臨傾注一生精力專心著述《資治通鑒》《文獻通考》的做法才值得效法,而今人求多求速以求名求利的著書方式則不值一哂。他甚至認為,一味追求著述數(shù)量的做法,必然會導致著作質(zhì)量的下降:“多必不能工,即工亦不皆有用于世,其不傳也宜?!保?]1080
顧炎武在著述實踐中,絕不做“一年磨十劍”的“急就章”,而一貫追求“十年磨一劍”的“精品力作”,提出并堅持了“采銅于山”的著述方法:“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于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將古人傳世之寶,舂剉碎散,不存于后,豈不兩失之乎?”[2]93所謂“銅”是指資料,“采銅于山”是廣泛搜集和利用原始的一手資料,進行原創(chuàng)性的研究,提出新知新解。“舊錢”或“廢銅”則是指別人用過的二手資料,使用這樣的資料,其結(jié)果是不知資料的本源,所得結(jié)果像廢銅鑄出的錢那樣,質(zhì)量很差,還會將原始資料曲解散碎,為害甚大。為了做到“采銅于山”,顧炎武在其著述活動中,采取了以下基本方法。
1.“著書不如抄書”的文獻資料工作。據(jù)潘耒記述,顧炎武“精力絕人,無他嗜好,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廢書。出必載書數(shù)簏以隨,旅店少休,披尋搜討,常無倦色”。[3]1終生與書為伴,以著述為業(yè),是一名純粹的“讀書種子”。他從小即遵從嗣祖顧紹芾“著書不如抄書”的教誨,養(yǎng)成了抄書不輟的良好習慣。他說自己:“游四方十有八年,未嘗干人,有賢主人以書相示者則留,或手鈔,或募人鈔之。”[2]30抄書,看似笨拙,但其重要作用有二:一是讀書學習,便于抄寫者記憶,所得學問,更為扎實;二是積累資料,長年累月的抄錄,為其著書工作積累大量的文獻資料。像《天下郡國利病書》《肈域志》等書,便由長期大量抄輯正史、實錄、方志、歷代名公文集而成初稿,這顯然已經(jīng)成為一種比較高級的抄書形式。顧炎武的著作均以淹博著稱,與其可貴的抄書習慣分不開。
2.“九州歷其七,五岳登其四”的實地考察工作。顧炎武特別重視“行萬里路”的考察工作。終其一生,不辭艱辛,風雨無阻,足跡伴天下。而且這種實地考查,并非泛泛的游山玩水,走馬觀花,而是走一路,學一路,問一路,寫一路。他說自己:“比二十年間,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鎮(zhèn)、祠廟、伽藍之跡,無不尋求,登危峰,探窈壑,捫落石,履荒榛,伐頹垣,畚朽壤,其可讀者,必手自抄錄,得一文為前人所未見者,輒喜而不寐?!保?]29全祖望記述他出游考察的常態(tài)是:“凡先生之游,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fā)書而對勘之?!保?]146可見出游考察、積累資料、書本與實踐比照勘對、揮毫著書已經(jīng)融為一體,不可分離,這是純學術(shù)性的考察,也是成就大學者,寫出優(yōu)秀著作的堅實保障。《山東考古錄》《京東考古錄》《營平二州地名記》《昌平山水記》諸書,都是顧炎武通過認真的實地考察,將調(diào)查所得資料與書本記載相結(jié)合,進行分析研究后而寫成的作品。
3.“知我者當為攻瑕指失”的謙虛態(tài)度。顧炎武深信“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難成”。終其一生,交游甚廣,梁啟超先生曾列《亭林學友表》收錄36位優(yōu)秀學者,[4]80-84均與顧炎武有論學交游之誼,可謂真正的“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對于知交學友,顧炎武往往看到的是其長處和優(yōu)點,并努力見賢思齊,沒有絲毫的狂妄自大、文人相輕的習氣。他每成一書,都會自視欿然,多方求教,虛心聽取并采納別人的批評建議,而不愿聽一些夸獎吹捧之辭。他對朋友誠懇地說:“知我者當為攻瑕指失,俾得刊改以遺諸后人,而不當?shù)珵榉Q譽之辭也?!保?]190《日知錄》被閻若璩駁正若干條,他一見便欣然采納?!兑魧W五書》也經(jīng)張弨改正一二百處,對此書的完善幫助很大。
4.“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精細打磨。顧炎武清楚地認識到任何一本著作都是與今人相處之日短,與后人相處之日長,一旦落筆為文,就應“立千秋以上之人于前,而與之對談;立千載以下之人于旁,而防其糾摘”。[7]12他針對當代學者“速于成書,躁于求名”的做法,指出“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書傳之后人”,[2]77并在著述活動中,力戒此弊。他每撰一書,絕不急于求成,而是以異常嚴謹甚至苛刻的態(tài)度,反復修改,力爭以完美的狀態(tài)示人。他說自己“自三十以后,讀經(jīng)史,輒有所筆記。歲月既久,漸成卷帙,而不敢錄以示人”。語曰:“良工不示人以璞。慮以未成之作,誤天下學者。”[3]1853他撰《音學五書》,歷時三十余年,“所過山川亭鄣,無日不以自隨”,期間五易其稿,手抄三遍。在書版已經(jīng)刻好即將刷印出版前,還在書版上修改了四次。連他自己也感嘆“其著述之難而成之,之不易如此”。[2]26撰寫《日知錄》時,有朋友問他“又成幾卷”,他回答說,這樣提問,是“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余條,然庶幾采山之銅也”,[2]93足見其態(tài)度之精審。后來,潘耒要求刊刻《日知錄》時,他回信拒絕,并說“《日知錄》再待十年,如不及年,則以臨終絕筆為定,彼時自有受之者,而非可預期也。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謂也?!保?]77真可謂是一息尚存,便打磨不休。如此著書,焉能不成傳世名著?
顧炎武以“行己有恥”為要求,從倫理學的角度對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階層的負面國民性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在他看來,當代知識分子最大的問題就是普遍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夸毗之性”。所謂“夸毗”,就是巧言令色,善為進退,無骨氣,無操守的奴才之性、鄉(xiāng)愿之性。夸毗之人,只以名利富貴為念,長袖善舞,明哲保身,毫無原則和氣節(jié)可言。這樣的人如果在位任職,則“常足以遺民憂而召天禍”,[3]162如果從事學術(shù)研究,必定會曲學阿世、枉道從人。顧炎武對這一劣根性深惡痛疾,并大力提倡“耿介之性”來予以救治。所謂的耿介之性,就是以不同流俗、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努力保持文人士大夫的獨立人格和思想。如何保持學者的耿介之性,而不淪為夸毗之人,顧炎武提出應該從三方面著手去做。
1.不趨附權(quán)貴。無論何時,總會有些讀書人唯以功名利祿為念,甘做權(quán)貴的附庸和奴才,“望塵而拜貴人,希旨以投時好”。[3]430在顧炎武看來,這是一種典型的無恥行為,有志之士絕不肯為。他的嗣母在明亡之后,絕食而亡,臨終對顧炎武有“無仕異代”之囑。入清后,顧炎武一直以明末遺民自居,終其一生,從未屈服于清廷的威逼利誘,當有人鑒于他的聲望和學問,推薦他出仕清廷,參與《明史》的修纂工作時,他斷然拒絕,說“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矣”。[2]53保持了讀書人出處去就的“大節(jié)”,贏得了人們的尊仰。
2.不閹然媚俗。就是絕不作為獲取名利而從眾之好,自降身份,“自貶其學”的媚俗之舉?!啊蠼巢粸樽竟じ膹U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若徇眾人之好,而自貶其學,以來天下之人,而廣其名譽,則是枉道以從人,而我亦將有所不暇?!保?]47同時不將編輯出版自己的著述作為求名于世的手段,他因此而諷刺有人“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于世,此如人之失足而墜井也”。[2]96
3.不依傍古人。在顧炎武看來,在治學中一味模仿古人,邯鄲學步,不敢或不能“自出己意”,提出自己的見解,形成自己的風格,也是一種缺乏獨立思想和人格的表現(xiàn)。學術(shù)貴在創(chuàng)新,著作如無新意,只講依門傍戶,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他批評說:“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況遺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進此而窺著述之林,益難矣。”[3]1097他還直言不諱地批評自己的一位朋友:“君詩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韓、歐,有此蹊徑于胸中,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斷不能登峰造極?!保?]95-96
顧炎武提倡并堅持耿介之氣,使他成為“風雨如晦”時代的特立獨行者,在學術(shù)史上留下了偉岸剛健的身影。這一氣概也與近代學人大力表彰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等觀念有異曲同工之處。如無任何獨立和自由思想,則學者將無以言學。顧炎武曾對朋友說過:“某雖學問淺陋,而胸中磊磊,絕無閹然媚世之習?!保?]94可謂精確的夫子之道,應該成為今日學人努力遵循的忠言讜論。
顧炎武認為,《禮記·曲禮》中的“毋剿說,毋雷同”之訓,即“取人之說,以為己說”,乃古人立言之本,應該成為今人遵循的基本著述法則。因此他特別強調(diào)學術(shù)研究原創(chuàng)性,提倡實事求是,征引有據(jù)的樸實學風,寧可勞而無獲,不可不勞而獲,尤其反對剽竊、“亂改古書”和“以文辭欺人”等無恥之舉。在他看來,古往今來的剽竊行為可概括為四種。[8]
1.“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這是最嚴重的剽竊行為,以郭象剽竊向秀的《莊子注》,何法盛剽竊郗紹《晉中興書》最為著名。而到了明代,這種完全隱去他人姓名,徑直剽竊他人成果的情況卻非常普遍,顧炎武指出:“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笨杀氖?,當代剽竊之人,只有郭象之“薄行”,而無其“俊才”,“不能通作者之義,其盜竊所成之書,必不如元本。”因此,顧炎武將這類剽竊者直斥為“鈍賊”。[3]1073
2.“以前人之書改竄而為自作”。這種情況雖有加工改編,但仍有抄襲的成分,以班固據(jù)《史記》作《漢書》,宋祁據(jù)《舊唐書》修《新唐書》,朱熹據(jù)《資治通鑒》成《通鑒綱目》為代表。顧炎武引其嗣祖顧紹芾的話說:“凡作書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而為自作也。班孟堅之改《史記》,必不如《史記》也;宋景文之改《舊唐書》,必不如《舊唐書》也;朱子之改《通鑒》,必不如《通鑒》也?!保?]30
3.“隱沒古人名字,將為己說”。以明代弘治以后的經(jīng)解之書為代表。雖然不是整本或大篇幅地抄襲,但在引用他人的觀點時,卻往往隱去其姓名,據(jù)為己說。針對這種問題,顧炎武提出無論引用何人之言,都應注明其姓名,即便沒有具體姓名,也要注明觀點的出處何在:“凡述古人之言,必當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則兩引之,不可襲以為己說也。詩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陶鍌鳌兑住の礉贰柦允弧?,而曰:‘斯義也,聞之成都隱者?!莿t時人之言,而亦不敢沒其人,君子之謙也,然后可與進于學?!保?]1162
4.“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而成新書”。在修撰新書時,只是抄錄先前之書,拼湊而成,雖然注明出處,但由于是大量抄錄,全無裁剪加工創(chuàng)造,類似于今日的“攢書”行為,因而也是一種剽竊行為,其代表是永樂年間官修的《四書五經(jīng)大全》。顧炎武說:“當日儒臣奉旨修《四書五經(jīng)大全》,頒餐錢,給筆札,書成之日,賜金遷秩,所費于國家者不知凡幾。將謂此書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學之功,啟百世儒林之緒,而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上下相蒙,以饕祿利,而莫之問也?”由于是官方行為,所以其為害更大,“經(jīng)學之廢,實自此始”。[3]1043官方著述尚且如此,遑論一般學者?所以歷來學者言明代學問空疏,實在是淵源有自。
顧炎武發(fā)現(xiàn)除剽竊外,在學術(shù)研究中還存在著“亂改古書”和“以文辭欺人”的不端行為。所謂亂改古書,是在注解和出版古書時,缺乏“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謹慎態(tài)度,在理應存疑之處,憑主觀臆斷亂改原文。明代從萬歷年間以后,此風漸盛?!安恢淙?,不論其世,而輒改其文”,[3]1077導致“文益晦,義益舛,而傳之后日雖有善讀者,亦茫然無可尋求矣”,[3]1075謬種流傳,貽誤后學。所謂以文辭欺人,就是違反“修辭立其誠”的原則,在著述中不能真實客觀地陳述事實、表達觀點,而是以非為是,以丑為美,混淆是非,以虛言欺世?!澳┦廊饲閺浨?,文而不慚。固有朝賦《采薇》之篇,而夕赴偽廷之舉者。茍以其言取之,則車載魯連,斗量王蠋矣”。[3]1095等而下之,還有一部分文人主動為奸臣權(quán)佞緣飾其奸,助紂為虐。這實際上都是典型的學術(shù)造假行為,顧炎武將此類人斥之為“巧言令色”之徒。如漢代梁翼、唐代李林甫、明代魏忠賢這些奸臣,原本都是不學無術(shù)之徒,之所以能夠為患天下,與一二文人為其搖旗吶喊,文奸飾非,有極大的關(guān)系,“是故亂之所由生也,犯上者為之魁,巧言者為之輔”。[3]1092
顧炎武的優(yōu)秀學術(shù)道德思想和理念是他成為一流學者的重要原因。其對今天學者思考如何治學與為人,有借鑒和警示作用。他指出的學者不講學術(shù)道德規(guī)范的問題,直到今天仍未銷聲匿跡,個別還有愈演愈烈之勢。郭清香指出:“百年前之字字句句,尤似針對今日之事事物物。人心之浮躁,‘學者’之無恥,‘時文’之盛行,竊書之猖狂,竟與顧炎武所言絲絲入扣,令人汗顏,叫人警醒?!保?]當然,時過境遷,顧炎武的有些觀點和做法在今天的高校治學中未必能夠完全適宜,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放松學術(shù)道德方面的要求。對個人而言,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取法乎上,心向往并力行之。對高校的研究生學術(shù)道德教育而言,有以下三方面的啟示。
第一,對學校教育管理部門而言,應進一步擴充研究生學術(shù)道德的教育資源。在開設課程、教材編寫時,努力挖掘和充分利用傳統(tǒng)教育中的優(yōu)質(zhì)資源,在教育理念、內(nèi)容和方法方面,進行必要的補充和調(diào)整。筆者在研究這一問題,從中國知網(wǎng)上查找相關(guān)文獻時,尚未發(fā)現(xiàn)從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學術(shù)的角度來探討研究生學術(shù)道德問題的文章。實際上這是對理論研究和實踐工作均有參考利用價值的寶山良田。偉大的學者,必須以高尚的道德修養(yǎng)作為支撐。做人、做事、做學問是高度統(tǒng)一的,學術(shù)道德失范,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的道德自律出現(xiàn)了問題。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所提倡的和強調(diào)的正是學者的高度自覺意識和嚴謹?shù)淖月闪晳T。尤其是像顧炎武等優(yōu)秀學者,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知行合一”“重義輕利”“尊德性與道問學并重”,傾注一生心血撰寫名著的治學理念和做法尤應值得提倡和發(fā)揚光大。如果能夠采用適當?shù)姆绞郊右岳?,必定對研究生的教育感染力大大增強。梁啟超就認為,顧炎武不僅是經(jīng)師,而且是人師,“他的感染力所以能歷久常新者,不徒在其學術(shù)之淵粹,而尤在其人格之崇峻”。[4]79-80要在高校中大力弘揚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讓師生一起繼承中國傳統(tǒng)學者的優(yōu)良治學傳統(tǒng),十分必要,同時也可避免在談論這一問題時,“言必稱希臘”而“不知有魏晉”。
第二,是對于研究生導師而言,首先是通過言傳身教,重視和不斷加強學術(shù)道德理念,在做好自律的基礎上,切實承擔起“律人”的作用。大學的學科特點、導師風格、研究生個性的差異等,決定了導師育人的方式是多樣的。但無論如何,最基本的“以身作則、言傳身教”不能忽視??鬃釉?“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边@一論斷,用在導師培養(yǎng)研究生方面十分貼切。在顧炎武的詩文集中,可以看到大量與師友論學明道、相互砥礪的篇章,對其門生弟子甚至后世學者起到了很好的教育作用。今日讀來,仍能想見其為人。其次是在教學方式上,除了日常的課堂講授外,還要特別重視在課堂外的“耳提面命”與“旁敲側(cè)擊”,真正讓學生感到“從夫子游”的教育感染力。顧炎武論學的很多文章,都是和門生學友的往來書信,篇幅、內(nèi)容、格式均無一定之規(guī),但其言之諄諄,作為學者的殷切期許,溢于言表?,F(xiàn)在的高校,師生之間課堂之外的交流途徑更為多樣和便捷,可以作到隨時溝通教導。行動與否,用心與否,結(jié)果卻有較大的差異。
第三,對于研究生尤其是人文社科領(lǐng)域的研究生而言,在學習知識技能的同時,應養(yǎng)成閱讀本學科領(lǐng)域傳統(tǒng)大師的論學著作或?qū)W術(shù)傳記的良好習慣。這不僅能學到治學門徑和成功經(jīng)驗,而且能夠感受到學者們的高尚品行,激勵他們樹立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立志脫于流俗,把提高學術(shù)道德修養(yǎng)作為研究生階段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這對他們的長遠發(fā)展有很大益處。梁啟超曾談自己閱讀顧炎武著作的感受說:“他的說話,雖沒有什么精微玄妙,但那種獨來獨往的精神,能令幾百年后后生小子如我輩者,尚且‘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保?]72錢穆也評顧炎武:“其志意之切摯,風格之嚴峻,使三百年后學者讀之,如承面命,何其感人之深耶!”[10]139兩位國學大師相近的閱讀感悟,對于有志做大學問的人而言,應該是“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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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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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040(2015)06-0080-06
2015-07-10
楊虎,男,陜西大荔人,北京大學研究生院獎助辦公室主任,繼續(xù)教育學院副院長、副書記,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石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