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文物考古的一面旗幟
——牛達生先生《西夏考古論稿》序言

史金波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

【絲路文史研究】（主持人：楊富學）

西夏文物考古的一面旗幟
——牛達生先生《西夏考古論稿》序言

史金波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0401.0906.016.html

主持語：20世紀初，國學大師陳寅恪、王國維力倡二重證據(jù)法，即以地下出土新材料與古籍記載互相參證，這一行之有效的方法被認為是20世紀中國歷史學與考古學的重大革新。地下新資料的出土，以北京故宮明清檔案、安陽殷墟甲骨文、敦煌吐魯番文書、居延懸泉漢簡和黑水城文獻為最要，被稱為20世紀中國考古資料的“五大發(fā)現(xiàn)”，其中后三者都出自西北絲綢之路沿線。新發(fā)現(xiàn)促成了敦煌吐魯番學、西夏學、漢簡學等新學問的誕生，有的甚至發(fā)展成為國際顯學，為本刊“絲路文史研究”專欄的創(chuàng)辦提供了豐厚的學術資源。此外，但凡與古絲路相關的歷史、地理、考古、文獻、語言文字以及社會文化等研究，也都屬此專欄之列。幼苗初培，冀諸君共扶持。

西夏學與考古學關系密切，西夏學發(fā)軔于考古，沒有相關文物、文獻的發(fā)現(xiàn)就沒有西夏學的今天。牛達生先生長期致力于西夏考古學研究，既是考古調(diào)查與發(fā)掘的參與者，又是西夏歷史文化的研究者，從文物考古入手，結合傳世文獻的記載，以探究西夏歷史的真實面目，在印刷術和錢幣研究等方面卓有成效，蔚為大家。即將出版的《西夏考古論稿》（二）即是牛先生多年研究成果的又一次結集，其認真的研究作風和嚴謹規(guī)范的學術風格在該書中多有體現(xiàn)，值得大家學習。

我歷來很敬重考古學家，因為他們經(jīng)常在田野工作，櫛風沐雨，多了幾分辛苦；他們的考古收獲往往提供給其他學者使用，慷慨大方，多了幾分奉獻。牛達生先生是考古科班出身，一生從事文物考古工作，既長期做考察、發(fā)掘，又強于研究、探索，特別對西夏文物考古事業(yè)貢獻良多，現(xiàn)雖至耄耋之年，仍筆耕不輟，令人敬佩。

西夏學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和考古密不可分，可以說西夏學發(fā)軔于考古，沒有新文物、文獻的發(fā)現(xiàn)就沒有西夏學的今天。近代文物考古工作的進展，使西夏文物、文獻重見天日，使西夏研究迅速發(fā)展，別開生面?？脊殴ぷ髦形奈镞z址調(diào)查、考古發(fā)掘、文物搜集、文物修復、文物保護、文物記錄、文物研究等基礎性的工作為西夏學研究提供了大量新材料。19世紀初，西北史地學家張澍在武威打開了砌封多年的西夏《涼州重修護國寺感通塔碑》，從而拉開了獲取西夏研究新資料的序幕。一個世紀之后，黑水城遺址文獻和文物的發(fā)現(xiàn)，轟動了學界。20世紀70年代以后，寧夏、甘肅、內(nèi)蒙古等地的考古工作逐步發(fā)展起來。寧夏西夏陵園的勘察、發(fā)掘，大量重要文物的發(fā)現(xiàn)和保護，賀蘭縣宏佛塔和拜寺口雙塔，以及青銅峽一百零八塔的維修和文物的出土，靈武西夏瓷窯的發(fā)掘和大量瓷器的出土，山嘴溝西夏石窟及文物的考察，閩寧村西夏墓地的發(fā)掘；甘肅省莫高窟、榆林窟、東千佛洞的考察，武威小西溝峴、亥母洞文物、文獻的發(fā)現(xiàn)，武威西夏墓的發(fā)掘；內(nèi)蒙古黑水城遺址、綠城遺址、高油房遺址的考察和文物的發(fā)現(xiàn)等重要考古活動,對西夏學的發(fā)展起到了特殊的決定性作用，使傳統(tǒng)史料匱乏的西夏研究向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各個領域大幅度進展、延伸。目前西夏學領域涉及西夏語言、文字、社會、歷史、法律、文學、宗教、印刷術、醫(yī)學、建筑等諸多方面，研究視野日益廣闊，研究品質(zhì)逐步提高。

我雖非考古專業(yè)，但大半生也與考古專家們結下不解之緣。由于從年輕時即投身西夏研究之故，早就接觸西夏考古和眾多考古專家。我1962年考上中央民族學院西夏文研究生后，1964年即隨導師王靜如先生到敦煌，與敦煌文物研究所合作考察莫高窟、榆林窟的西夏洞窟，接觸到以常書鴻先生為首的一批藝術家和考古學家。當時還特別聘請北京大學考古專家、正值壯年的宿白先生為顧問。當今著名敦煌學家、敦煌研究院樊錦詩名譽院長當時還是入所不久的青年專家?！拔母铩逼陂g，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前身的“學部”人員被下放到河南息縣“五七干?！眲趧?，后又移師河南明港專搞運動。明港一帶有不少新石器時代遺址，有時在農(nóng)田地表都能撿拾到石斧、石箭鏃等文物。在運動不太緊張之時，考古所的專家們專業(yè)興致大發(fā)，手癢難耐，手持鐵鍬探方尋寶，其中便有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我和本所劉鳳翥都熱愛考古，便尾隨他們參與其中，學得不少知識。后為軍宣隊發(fā)現(xiàn)，被視為“階級斗爭新動向”而取締之。從“干?！狈稻┖螅乙蜉^早開始恢復業(yè)務，1974年在當時的《考古》雜志上發(fā)表了第一篇西夏研究論文。1975年以文物考古為主的菲律賓文化代表團來華訪問，當時對此次訪問很重視，參加接待的有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楊振亞、故宮博物院的楊樹生副院長、中國科學院考古所夏鼐先生、民族所黃洛峰先生等學術界大腕。另有兩名年輕人參加接待，我是其中之一。第一次和這些前輩專家近距離接觸、學習，感到很高興。夏鼐先生因此前對我在《考古》上發(fā)表論文給予了熱情的支持，此次第一次見面，便詢問我西夏研究的進展情況。此后每次與夏先生見面，他都向我了解西夏研究有什么新資料、新成果。1976年“文革”尚未結束，我和同事白濱到西北西夏故地幾省區(qū)考察西夏文物、文獻，拜訪了寧夏、甘肅、內(nèi)蒙古的不少考古學家。當時牛達生先生早已在寧夏博物館工作。此后幾十年中與文物考古專家們交往甚多，忝列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后，與文物考古、古籍版本專家們接觸、學習機會更多。我在他們身上不僅看到專深的學問，還看到他們不辭辛苦、孜孜不怠的工作精神，以及他們?yōu)槲奈锉Ｗo、研究和弘揚華夏文化奉獻才智的愛國、敬業(yè)情懷。

在考古學家中我和牛達生先生有著過從甚密的交往，他給我的印象是工作踏實，為人忠厚，待人以誠，善于思考，不事張揚。牛先生是西夏考古工作中的佼佼者，學術領域寬泛，學術視野廣闊。他致力于西夏考古研究已達半個多世紀，是新中國西夏學蓬勃發(fā)展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在西夏遺址調(diào)查、考古發(fā)掘、文物研究方面成績斐然，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參加了西夏帝陵、賀蘭山拜寺口雙塔、拜寺口方塔等項重大考古發(fā)掘和考察研究工作?？脊艑W中的田野調(diào)查與現(xiàn)場發(fā)掘工作需要腳踏實地、孜孜不倦的工作精神。他多次進入西夏三大山之首的賀蘭山考古，那里道路崎嶇，甚至很多遺址無路可通，風餐露宿，艱苦備嘗。牛先生有著扎實的考古專業(yè)基礎，更有強烈的責任感，在田野工作中，盡心竭力，尊重事實，積累資料，逐步展開各項研究。憑借深厚的專業(yè)知識與歷史學、社會學背景知識，他在文物考古工作中得心應手，不斷推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在西夏錢幣、西夏印刷、西夏造紙業(yè)、西夏建筑、西夏雕塑藝術等方面屢有新見，不時引領西夏考古研究的方向，是西夏文物考古界的一面旗幟。

牛先生既是西夏考古調(diào)查與發(fā)掘的參與者，也是西夏歷史文化的研究者。盡管每一門學科都有其特定的研究領域、研究方法、學術傳統(tǒng)乃至學術共識，但近年來的學術研究出現(xiàn)專業(yè)化和整體化并行的趨勢，各學科間的交融性、交叉性加強。西夏研究也是如此，如文獻研究中包含著版本學、文字學，也包含著印刷史以及其他多方面的研究信息。牛先生將文物考古與歷史研究結合起來，探究西夏歷史的真實面目，持續(xù)關注西夏的宮殿、陵墓、寺塔、石窟、城寨、碑刻、印章、符牌、錢幣、造紙、印刷、唐卡、版畫、紡織品、服飾等西夏考古諸方面，堅韌不拔地探索和積累，發(fā)表了大量論著。從其著述可以看到他學問扎實，考證詳實，立論有據(jù)，脈絡清晰。他踏實認真的研究作風和嚴謹規(guī)范的學術風格已成為大家學習的榜樣。

牛先生在活字印刷術的研究方面作出了特殊貢獻。他經(jīng)過認真研究，首先提出賀蘭山方塔所出西夏文佛經(jīng)《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為木活字本佛經(jīng)，這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fā)現(xiàn)最早的木活版印本實物。1996年11月6日在中國印刷博物館召開西夏木活字成果鑒定會，由國家文化部、新聞出版總署、國家文物局、中國歷史博物館、中科院、中國社科院、中國印刷技術研究所等單位的專家組成鑒定委員會，我作為鑒定委員會委員參加了這次會議，從西夏文本的角度充分肯定、支持牛先生的論點。會上，大家都確認牛先生的研究成果，認為他的發(fā)現(xiàn)對研究中國印刷史（特別是活字印刷史）和古代活字印刷技藝具有重大價值。由于牛先生在西夏木活字研究方面所作的貢獻，1997年在中國新聞出版署舉行的“第五屆‘畢昇獎’授獎大會”上，牛先生榮獲“畢昇獎”。

多年的文物考古工作造就了先生識別與鑒賞文物的卓越水平。近年來，隨著文物收藏熱，假文物悄然混跡市場，并且造假的技術越來越高，甚至有的專業(yè)出版社也將文物贗品公開出版。文物識別需要各方面的知識，對文物的器形、款識、質(zhì)地、刻工、紋飾、銘文、包漿、輕重、工藝制作特色以及敲擊聲音等方面都要細心地觀察，深入地研究，若非多年經(jīng)驗積累，難以勝任。文物的識別有時還摻雜人際、利益關系，有的人就馬馬虎虎，含糊其辭，甚至顛倒是非，指鹿為馬。牛先生有著高度的職業(yè)責任感，憑借良好的專業(yè)知識，對西夏文物的定性和識別辨?zhèn)螌嵤虑笫?，作出了許多貢獻，尤其是在西夏錢幣方面，指出一些不實之說，還歷史文物以本來面目，得到學界的認可和嘉許。牛先生性格耿介，表里如一，對學術不良作風敢于抵制，甚至當面斥責，給人留下剛直方正的良好印象。

2011年春，我申請到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特別委托項目《西夏文獻文物研究》，根據(jù)工作計劃和國家社科基金領導小組的要求，我們先后設置了30個子課題，全面推動西夏文獻文物研究。在嚴把立項入口關的基礎上，結項時對成果又嚴把出口關。我們聘請資深專家嚴格審稿，除肯定成果的學術貢獻外，特別希望提出書稿存在的問題和修改意見，以便進一步提高成果學術水平。2013年秋，我們請牛先生對一項西夏文物研究成果進行審稿鑒定，牛先生對30多萬字的書稿認真審讀，寫出了9頁的評審意見，在對書稿提出肯定意見的同時，對內(nèi)容、觀點、注釋等指出了5個方面的問題，提出了6個方面的修改意見，最后還按頁碼順序具體列出了90項可改正或商榷之處。我看到牛先生審讀意見后深受感動，從中不僅顯示出牛先生的深厚學術功底，還表現(xiàn)出他對學術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的敬業(yè)精神，一位80高齡老專家的強烈的事業(yè)責任心和奉獻精神躍然紙上。根據(jù)牛先生等專家的意見進行修改的書稿，明顯提高了質(zhì)量，作者也從中得到教益。

2013年9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西夏文化研究中心和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在北京聯(lián)合舉辦了“第三屆西夏學國際學術論壇暨王靜如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牛達生先生以八十高齡出席了這次學術盛會。會議為祝賀先生八十壽誕，表彰其在西夏研究方面的卓越貢獻，在集體晚餐時，特別為先生準備了一個生日蛋糕。為使先生驚喜，事先并未告訴先生。當生日蛋糕呈現(xiàn)在先生面前，大家不約而同地為先生唱起“生日歌”，先生異常激動，淚光閃閃，顫著聲連連道謝，讓大家看到一個學者可愛可敬的單純秉性。

牛先生雖已過朝杖之年，卻寶刀不老，勇挑重擔。2014年春，他帶領中青年專家承擔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特別委托項目《西夏文獻文物研究》的重點子課題《西夏陵出土殘碑整理和研究》，計劃將出土的夏、漢文字殘碑全部整理、譯釋和研究，并對壽陵殘碑做復原研究，顯示出牛先生旺盛的學術青春。

2014年牛達生先生喜事連連。牛先生以嚴謹?shù)闹螌W精神和突出的學術貢獻，獲得了寧夏第二屆社科突出貢獻獎，可謂當之無愧，名至實歸。牛先生至今仍努力工作，為他鐘情的西夏學和文物考古事業(yè)繼續(xù)奮斗著。

此次出版的《西夏考古論稿》（二），是牛達生先生多年研究成果的又一次結集，仍然是以西夏考古、研究為主，涉及西夏考古和西夏歷史文化研究的諸多方面，這部《論稿》是西夏學研究中的優(yōu)秀成果，既有專題研究，也有綜合性闡述，傾注著先生辛勤的勞動，也展示出先生的學術品格，記錄著對西夏社會歷史文化認識的過程，反映出西夏考古在西夏研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牛先生的學術生涯證明他是使收藏在禁宮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chǎn)、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的實際踐行者。在學習、欣賞先生研究成果的同時，衷心地祝福先生身體健康長壽，事業(yè)再添錦繡。

（責任編輯：趙旭國）

2015-02-01

時間］2015-04-01 9:06

史金波（1940-），男，河北高碑店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學部委員，主要從事西夏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