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莫言小說中的動物與人性
——以長篇小說《生死疲勞》為中心

許丙泉

（山東大學(xué)威海文化傳播學(xué)院，山東威?！?64209）

論莫言小說中的動物與人性
——以長篇小說《生死疲勞》為中心

許丙泉

（山東大學(xué)威海文化傳播學(xué)院，山東威海264209）

莫言是當代中國重要作家，其作品反映社會歷史變化，從近代一直寫到當代，堪稱史詩。在許多作品中，莫言描寫了各種動物，構(gòu)成作品重要組成部分，也形成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征?！渡榔凇肥悄灾匾髌罚诿鑼憚游锓矫姹憩F(xiàn)尤為突出。在這部小說中，動物的生命活動非常精彩，有意義，與人類的社會行為形成對比。莫言繼承和發(fā)展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思考嚴肅、重大的主題，即人性的問題。動物形象對于莫言的創(chuàng)作來說意義非同一般，他探討人性問題，從動物的身上認識人，用動物的眼光審視人。

莫言；《生死疲勞》；動物；人性

莫言是當代中國重要作家，眾多作品可以說構(gòu)成了一部“詩史”，特別是用多部長篇小說展現(xiàn)近代以來激蕩起伏、波詭云譎的社會歷史變遷，探索人物心靈，思考重大、嚴肅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人性，人應(yīng)有怎樣的肉體和精神，怎樣才能身心合一、幸福生活。在生死攸關(guān)之際，人們仿佛沒有人性、迷失自我，演出一幕幕荒唐、瘋狂的悲劇。需要審視這段歷史，思考人性。莫言繼承和發(fā)展了古老的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即人和動物的聯(lián)系與對比。人不容易認識自己，因為眼睛看到的常常是外部世界。通過觀察和審視外在的形象，人才逐漸認識到自己。莫言的許多作品都寫到動物，試圖通過動物來認識人性，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集中表現(xiàn)了莫言在這方面取得的成就。

一、莫言作品中的動物

莫言的小說是鄉(xiāng)土文學(xué)，鄉(xiāng)土是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山水田園、花草樹木，還有那些和人們朝夕相處、休戚相關(guān)的動物。動物是人們飲食的來源、生活的伙伴、勞作的幫手，有時是引領(lǐng)人們和天地自然相溝通的精靈，或者是野蠻、殘暴的象征。農(nóng)村中不能沒有動物，鄉(xiāng)土文學(xué)也不能離開動物，否則就顯得不真實，缺少生命的氣息和活力。莫言的許多小說和動物有關(guān)，有的是農(nóng)村生活的必要組成部分；有的具有象征意義；有的是重要的配角；有的則成為主角，人物似乎反而成了陪襯。

在《紅高粱家族》中，莫言寫人與人的戰(zhàn)爭，也寫人與狗的戰(zhàn)爭。狗曾是人的親密伙伴，但戰(zhàn)爭使狗變成比狼還兇殘的動物?！敦S乳肥臀》這部小說的名字就讓人有動物性的聯(lián)想，眼前浮現(xiàn)女性的生理特征，想到生命生存繁衍的原始本能。小說中許多人物的故事都和動物有關(guān)，如孫大啞和狗在一起生活，鳥兒韓能靠打鳥為生；鳥兒韓被抓到日本北海道之后，逃到深山密林中與狼共舞?！短焯盟廪分琛穼戅r(nóng)民套牛拉車賣蒜薹，農(nóng)民多種經(jīng)營養(yǎng)鸚鵡，寫天空中、樹林中、河溝里的各種動物?！锻堋愤@部小說的名字就是動物，蛙代表人們自古以來就有的生殖崇拜心理。小說中的“姑姑”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后來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莫言安排了一個姑姑給動物接生的情節(jié)，還寫人們吃青蛙、養(yǎng)牛蛙等。在《紅蝗》中莫言寫人與蝗蟲的斗爭，在《四十一炮》中寫人們怎樣吃各種各樣的動物。《食草家族》寫食草的人，也寫食草的各種動物，“食草”這兩個字首先讓人想到的就是動物。

在一些不是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中，莫言也把人與動物聯(lián)系在一起?！短聪阈獭穼懙氖乔迥┛h城中的事情，似乎離鄉(xiāng)村較遠一些，但媚娘賣五香狗肉，趙小甲殺狗宰豬，孫丙是唱貓腔的戲子。在趙小甲的眼里，人們變成了大白蛇、黑豹子、大刺猬、白老虎、驢、鱉等動物?！都t樹林》講南方城市中的故事，也描繪了紅樹林附近大海中的海豚、魚和產(chǎn)珍珠的海貝?！妒健穼懣h城中的官員、教師、殯儀館美容師，還寫兔肉罐頭廠，寫動物園里面許多動物，奇特的獅虎獸?！笆健边@個標題和動物有關(guān)，一只麻雀跳出十三步，每一步都表達出神秘的咒語。

莫言的許多中、短篇小說中也有動物的身影?！督鸢l(fā)嬰兒》中有充滿雄性力量的大公雞，《球形閃電》中有舔人臉頰的奶牛。有的標題與動物有關(guān)，如《白狗秋千架》、《三匹馬》、《馬駒橫穿沼澤》、《漁市》、《?！?、《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野驢子》等。莫言早期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雖然沒有特意描寫動物，但主人公小黑孩不像是一個人，人們也不把他當人來看待。他簡直是一只精靈般的動物，用一雙無比機警的動物眼睛在看這個世界。人們稱呼他為“瘦猴”，在人類社會中他活得很不容易，當他下到河水中，鉆進黃麻地，他好像成為了自由自在的動物。

莫言作品中的動物種類繁多，不計其數(shù)。山林里的飛禽走獸，草叢中的昆蟲爬蟲，河里海里的魚蝦貝類，村莊里的牲畜，院落里的雞鴨鵝，房屋里的貓狗，還有人衣服里的跳蚤虱子，自然還有人自己“食、色”的動物性欲望與行為。莫言創(chuàng)造了一個日升月落、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云蒸霞蔚，“百獸率舞”，“鳶飛戾天，魚躍于淵”的大千世界。這些動物讓作品有天地氣象，讓讀者感受生生不息的活力，理解生命的意義。

特別是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莫言在描寫和表現(xiàn)動物這方面達到極致。地主西門鬧在土改中被槍斃，他死不瞑目，大鬧閻王殿，受盡酷刑、矢志不渝，要回到人間去抗議、伸冤。閻王沒辦法，讓他開始“六道輪回”的歷程，分別化身為驢、牛、豬、狗、猴、人，再回到人間去經(jīng)歷數(shù)番。

這部據(jù)說用43天寫出的59萬余字的作品似乎與其說是寫人，不如說是在寫動物。動物成了小說的主角，動物的思想感情、行為舉止遠比人精彩，有意義。在這部小說中，前幾部分的標題分別是“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之后還有猴子，大概猴子和人最相近，作者沒有用和前幾部分相似的標題，篇幅也大為縮減。最后一部分沒有動物，只有兩個歷經(jīng)滄桑、身心疲憊、年過半百的人，一個先天有病、前途未卜的大頭嬰兒。文字更少，故事很快就要結(jié)束。這時開始回憶：“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那天講起”，要再來講述驢、牛、豬、狗、猴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西門鬧不斷“死去活來”，也看到了人世間充滿艱難、困苦、無奈和痛楚的悲劇，看到似乎連動物也不如的人的生活。

許多學(xué)者都注意到莫言小說中的動物，實際上莫言筆下動物和人關(guān)系密切。特別是在《生死疲勞》中，驢、牛、豬、狗、猴子實際上都是人，是一個有名有姓、有妻子兒女、有道德良心、愛憎分明，感情熾烈、大智大勇、最終又大徹大悟的人。他就是死不瞑目、自覺無比冤枉委屈的西門鬧。閻王奈何不了他，讓他“六道輪回”，來到人世間。最后他轉(zhuǎn)世為人，成為一個在千禧年誕生，先天患病的大頭嬰兒——藍千歲。動物是人，寫動物就是寫人。

在天地之間，動物無所不在。人雖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但人本來就是動物，與其他動物息息相關(guān)、休戚與共。莫言讓人們從動物身上感受自己，認識自己以及人性。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自己民族的文學(xué)傳統(tǒng)。莫言繼承和發(fā)展中國文學(xué)乃至文化的一種悠久深厚的偉大傳統(tǒng)：天人合一，從動物來認識自我、認識人性。

目前在國外的一些課堂，尤其是提倡多樣化與個性化的美國等發(fā)達國家，都非常注重現(xiàn)代信息技術(shù)在機械類課程的應(yīng)用，如一些教師在講課時利用計算機輔助教學(xué)手段，模擬現(xiàn)場加工場景和繪制三維模型，在多媒體課件上將文字、動畫和聲音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加大課堂教學(xué)的信息量，提高了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興趣，加深了學(xué)生對于抽象知識的理解[8-10]。

二、悠久深厚的文學(xué)傳統(tǒng)

中國人常常觀照周圍的天地自然，來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體認自己的存在，特別在對動物的觀照中來認識自我本性。這是中國人特有的思維方式與文化傳統(tǒng)。

在中國最古老典籍《周易》中便有這樣的話：“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保ā吨芤住ひ讉魃稀罚┦ベt“仰觀俯察”，思考世界、人生，開創(chuàng)自己的哲學(xué)，其中要“觀鳥獸之文”。在儒家經(jīng)典《論語》中，“至圣先師”孔子追求“克己復(fù)禮為仁”，把人與動物區(qū)別開來，認為“鳥獸不可與同群?！保ā墩撜Z·微子》）關(guān)于“孝”，孔子說：“今之所謂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有所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通過與動物的對比來認識人的特性。他大概并不厭棄動物，雖然周游列國歷經(jīng)艱辛，但情愿做一只“喪家狗”，堅持崇高理想，“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孟子也提及動物，他曾痛斥墨子、楊朱：“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寮医?jīng)典《禮記》也把動物作為認識人性的一個坐標：“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保ā抖Y記·曲禮》）中國古人從動物身上看到自己。

但人畢竟與動物還有本質(zhì)的不同。關(guān)于人性和人的生活，古代圣賢早有自己的見解。孔子主張“克己復(fù)禮為仁”，而“仁者愛人”，要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努力奮斗，對人乃至整個世界充滿愛心，讓世界變得更美好。這是人性的要求，是人生意義所在，具有充實、深遠乃至崇高、神圣的意味，所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為了這種生活理想，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儒家文化對中國人影響深遠，人們遵從圣賢教誨，體認人性，要超越動物，過人的生活，但因此在中國人看來，人與動物關(guān)系密切。在中國道教、佛教文化中，也有許多和動物有關(guān)的思想。

文學(xué)源于人的生活，描寫動物成為中國重要文學(xué)傳統(tǒng)。在《詩經(jīng)》中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燕燕于飛”、“呦呦鹿鳴”、“蕭蕭馬鳴”、“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等優(yōu)美的語句?？鬃酉矚g《詩經(jīng)》，“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史記·孔子世家》）他認為“不學(xué)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孔子指出詩的意義：可以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孔子感嘆“山梁雌雉，時哉時哉”，（《論語·鄉(xiāng)黨》）相傳孔子“絕筆于獲麟”，或可說明與動物心有靈犀。

中國的神話傳說中有許多動物形象，在民族圖騰“龍”的身上集中了多種動物的特征。古老典籍《山海經(jīng)》包羅萬象，描繪許多奇怪動物，超乎人們的想象。東晉干寶著有《搜神記》，其中許多故事與動物有關(guān)。在《西游記》中，人們喜歡的孫悟空、豬八戒，還有各種妖魔鬼怪幾乎都是動物變化而來。民間故事中更不乏動物形象，因為農(nóng)耕文明的田園、山野中到處有動物。人們喜歡《白蛇傳》，喜歡白蛇青蛇，不喜歡法海，不滿意許仙。大概在潛意識中覺得人本來自動物，不應(yīng)壓抑、舍棄生命本能，不愿做不食人間煙火的和尚。所以魯迅先生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提到，法海最后被佛祖怪罪，被迫逃到蟹殼里躲起來，再無出頭之日。這篇著名的文章有一句干脆利落、痛快淋漓又意味深遠的結(jié)尾：“活該！”

特別要指出的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對莫言有重要影響。莫言寫過一篇小說，標題就是《學(xué)習(xí)蒲松齡》，“祖師爺從懷里摸出一只大筆扔給我，說：‘回去胡掄吧！’”《聊齋志異》中許多鬼怪是動物變化而來，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感嘆：“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郭沫若題詞贊揚蒲松齡：“寫人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逼阉升g借寫“花妖狐魅”來批判社會，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莫言則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青林黑塞”間呼喚出一個奇異的“動物世界”，無數(shù)動物光彩熠熠，也讓人的形象明亮清晰起來。尤其是《生死疲勞》，莫言拿著蒲松齡的那支生花妙筆“掄”起來，氣勢磅礴、酣暢淋漓、出神入化，令全世界矚目。那些動物形象光芒四射，照亮人的內(nèi)心，照出人的本性。

確實，人有時候竟不如動物。失去動物的自然天性，缺乏蓬勃堅強的生命力，甚至不如動物那樣有智慧、尊嚴。在上天的護佑下，動物在大地上自由快樂地生活。但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上，有精神特性頂天立地的人卻仿佛失魂喪魄，在水深火熱中飽受苦難，迷失了本性，甚至違反生命本能，演出一幕幕瘋狂、痛苦的悲劇，甚至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令人扼腕痛惜、感慨不已。

三、《生死疲勞》中的動物與人性

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對動物的描寫，集中展現(xiàn)了莫言對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以及人性的思考。

動物象征源于天地自然的生命力量，沒有外在倫理道德的束縛，沒有弄巧成拙的自作聰明。它們囿于生命本能，體現(xiàn)《周易》所說的“生生之為易”的天地“大德”。人類有自由活動的精神特性，超越動物，但也遠離自然。在《生死疲勞》的年代，人世間充滿艱難困苦、形容憔悴、身心疲憊，甚至活不下去，面臨死亡的命運。小說前幾部分的標題“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引人深思。它們身體強健、精力充沛、勇敢無畏、有性情有才能，活得瀟灑自在、無比精彩。驢能自由戀愛、不受拘束，能戰(zhàn)勝兇殘的野狼，即使斷了腿，也要為主人盡心盡力。牛身強體壯、任勞任怨，甘愿死在主人的土地上。豬簡直神通廣大，逃脫人的管制，成為野豬群領(lǐng)袖。豬為報仇把船弄翻，淹死屠殺野豬群的獵人，最后為救落水的孩子獻出生命。狗領(lǐng)導(dǎo)縣城的狗群，一呼百應(yīng)、有條不紊；對于人類社會，狗冷眼旁觀、一清二楚。作者描寫猴的文字不多，但猴對主人忠心耿耿、奮勇保護。猴之后，西門鬧托生成人。這個在千禧年誕生的大頭嬰兒卻似乎無法和那些動物相提并論，他生來罪孽深重，是兄妹亂倫而生，他患血友病，受傷后會血流不止，前途未卜。在小說最后，他要回憶往事：“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開始?！币v述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的故事，回憶光輝歲月。

與動物相比，人仿佛不值一提。除了“單干戶”藍臉，其他人仿佛魅影一般飄忽不定、荒誕滑稽，乃至于昏亂瘋狂、自作自受，最后在歷史進程中灰飛煙滅，沉入虛無與黑暗之中，似乎喪失動物本能，與生命為敵，與自己、他人作對，生活艱難、身心疲憊，最后丟了性命。村支書洪泰岳帶領(lǐng)村民槍斃地主西門鬧，成立人民公社，結(jié)果村民吃不上飯。洪泰岳對西門鬧的妻子白氏有好感，卻壓抑自己，也讓白氏受苦。后來白氏因受洪泰岳侵犯而自盡，洪泰岳也落下殘疾。改革開放后洪泰岳不斷胡鬧，最后點燃身上的炸藥與西門金龍同歸于盡。西門金龍是西門鬧的兒子，為了表現(xiàn)“積極”，他與養(yǎng)育他的藍臉劃清界限，殘忍地對待藍臉，燒死耕牛。文化大革命中他帶頭造反，為保持“形象”，冬天只穿單衣差點凍死。改革開放后他成為村支書，搞經(jīng)濟開發(fā)，貪污腐化，最終死于非命。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的龐抗美繼續(xù)做官，后來在監(jiān)獄中自盡身亡。第三代的年輕人西門歡、龐鳳凰、藍開放也都死去。無論死去的，還是活著的，都是生活艱難、備受折磨。以至于到小說最后，兩代人行將遠去，迎接未來的是生來有罪孽、疾病的大頭嬰兒藍千歲。

與動物相比，人顯得沒有生命活力，沒有感情。感情本來源于對生命的執(zhí)著與渴望，是保證生存繁衍的力量。動物那么生機蓬勃、力量強大、感情豐富深厚。人們似乎故意違背生存繁衍的本能要求，朝著死亡進發(fā)，不僅自己走在這樣的道路上，還要把別人也拉到這個行列中。單干戶藍臉離開自己的家人，和牛住在一起。為了讓“單干戶”藍臉加入人民公社，人們軟硬兼施，想盡千方百計。藍臉絕望至極，不由抱著牛頭說：“牛啊，我的牛??！我只有一個親人了??！”牛成了藍臉唯一的親人，妻子兒女卻成了敵人，要把他拉上通往饑餓、死亡的道路。

在理性能力方面，動物也遠遠超過人類。豬逃出人的世界，建立王國。它們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如何選豬王，如何生息繁衍。豬王試圖推行人類的一夫一妻制，遭到所有豬的反對：“你可以不當王，但當了王就必須按規(guī)矩辦事?！必i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打敗前來獵殺它們的村民，淹死屠殺豬群的獵人。豬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理想和抱負：“藍臉擁有他的頑固不化、卓爾不群，我公豬也要用我的大智大勇和超常體能干出驚天動地之事。以豬的形體擠進人的歷史?！惫烦蔀楣啡侯I(lǐng)袖，“縣城地盤已經(jīng)被我踩下來了，說咱家一呼百應(yīng)，那絕不是夸張?！惫穼θ撕芸床簧涎郏骸坝行┕?，變成了人的寵物；有些狗，把人變成寵物。在高密縣，在山東省，在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把人變成寵物的狗，舍我其誰也！”

在《生死疲勞》中，動物是歷史的見證者，目睹人類的愚昧和痛苦、荒唐和罪惡。驢看到土改過程中人們的行徑，要阻止他們：“不許挖我的祖墳，不許打我的妻子！”人民公社時期驢被人們打死吃掉：“我本想穿著這只新蹄子，為主人再賣幾年力氣，但隨之而來的大饑饉，使人變成了兇殘的野獸。”豬鄙視人類，對自己非常自信、欣賞：“我就是生命力，是熱情，是自由，是愛，是地球上最美麗的生命奇觀?！惫非宄賳T的貪污腐敗，聽到藍臉總結(jié)人生，說出歷史真相：“老掌柜的，你確實是冤死的啊。可是在這個世界上，這幾十年來，冤死的人又何止你一個人啊?！?/p>

動物好像遠比人有感情，有智慧，比人更純潔、高尚。相比之下，動物是美的，人是丑陋的。在動物面前，人應(yīng)該感到羞愧，動物的精彩事跡似乎要遮掩了人的存在。但其實這些動物都是人，是六道輪回的地主西門鬧。他內(nèi)心充滿冤屈、仇恨，九死而不悔，要回到人世間，問一問世界上還有沒有公道、良心。但當他“六道輪回”，一次次親身經(jīng)歷人間的痛苦，他更明白人生的艱難，理解人性的內(nèi)涵。他對閻王說：“我已經(jīng)沒有仇恨了，大王！”

莫言借西門鬧的追問，借動物的形象來思考人生，探尋人性。也許這個問題如此嚴肅、重大和迫切，是莫言多年關(guān)注、思考的焦點，才使得他一旦醞釀成熟便能下筆千言萬言，一發(fā)而不可止，短時間完成這部著作。

四、人性的回歸

作家是民族的良心，民族的代言人。在《生死疲勞》中，莫言對人性的思考表達了人們的心聲。人性是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問題，也是當代中國人最需要思考的問題。

這個問題從中國的近代就開始凸顯出來。自從西方列強打開古老中國封閉的大門，西方文化沖擊中國人的心靈，原有的世界秩序被打破，傳統(tǒng)倫理道德被破壞。恰如李鴻章所說，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西學(xué)東漸，中國人學(xué)習(xí)各種知識，但其中并沒有最核心的“人”的學(xué)問。中國人救亡圖存，在急迫激烈、生死攸關(guān)的現(xiàn)實斗爭中要活下來，無暇顧及更深遠的問題。更為可悲的是，許多中國人拋棄傳統(tǒng)文化，失去民族的靈魂，迷失自我。

從抗日戰(zhàn)爭開始，中國更是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民族災(zāi)難。殘酷的戰(zhàn)爭、連續(xù)不斷的天災(zāi)人禍讓中華民族陷入亡國滅種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之中。在這樣的狀況下，人能活下來就是幸運的了。無數(shù)的人死于戰(zhàn)火、饑饉，更多的人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生存艱難、苦難深重的人們備受煎熬，拼命求生，難以有平和的心態(tài)思考人生和人性的問題。

1949年，中國人從一個充滿血與火、拼命抗爭的時代走出來。在剛剛過去的時代，人們處于痛苦、血腥、暴力的重壓之下，陷在生死存亡的緊張激烈斗爭中。1950年之后，雖然已沒有戰(zhàn)火硝煙，但巨大的威脅依然存在，生死攸關(guān)，人們的心情依然緊張、亢奮。在社會生活中，“階級”、“剝削”、“壓迫”、“斗爭”、“革命”、“運動”等是流行詞匯。關(guān)于“人”，強調(diào)階級斗爭，否定普遍人性，不再談?wù)撊诵?。中國古人認為“言為心聲”，似乎正是因為這樣，人們也就仿佛忘記了人性，沒有正常的思想感情。

莫言生于1955年，經(jīng)歷了《生死疲勞》中的大部分歷史時期，有切身的體驗，有自己的思考。人是動物，但人更要不同于動物。無論曾經(jīng)歷怎樣的痛苦和災(zāi)難，人必要找尋人性，必要認清自我，去過人應(yīng)該有的生活。而對于那個時代的人來說，尋找自我、探討人性是多么不容易，因為人性是被否定、扭曲甚至被批判的對象。即使在改革開放之后，這樣的狀況依然沒有得到大的改善。在商品經(jīng)濟的潮流中，人們物欲膨脹、追逐金錢、道德水平下降、誠信缺失，自然不能嚴肅、認真地思考人性的問題。

但必須要去正視、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人必須要認識自己、認識自我本性。直到21世紀，人們還要做這個工作。如山東大學(xué)仵從巨教授在一篇關(guān)于法國作家雨果的論文中談到人道主義的問題，從側(cè)面反映了當代中國人探討人性問題的坎坷歷程。在雨果小說《九三年》中有一句話：“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仵從巨教授認為，這句話是這部小說的“點睛之筆”，“它理所當然地為所有的評說者注意，但有意思的是，從20世紀70年代到世紀末，所有論者的結(jié)論都是否定的，如有不同，也只是在表達上尖銳、含蓄或委婉之分?！保?］也就是說，到20世紀末，在“所有的論者”那里，“革命”仍壓過、遮蔽“人道主義”。

在21世紀，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仵從巨教授指出：“我們已承認了人權(quán)的存在，接納了人權(quán)的概念，認可了人道主義的地位，對人道主義的價值觀也已有相當程度的認同。在中國，這是了不起的進步?！标P(guān)于雨果的那句話，他認為：“這一認識是深刻的、科學(xué)的、正確的，也是徹底的，我們不應(yīng)該再繼續(xù)對之持批評、否定的態(tài)度或含蓄地回避?！保?］

學(xué)者在論文中思考關(guān)于人性的問題，莫言則用小說表達自己對人性的認識。在《生死疲勞》的最后，歷史云煙散盡，塵埃落定。西門鬧經(jīng)歷“六道輪回”“重新做人”，成為大頭嬰兒藍千歲。在新千年的開始，黃互助和藍解放“悲欣交集”：“從今天開始，我們做人吧……”“做人”表明人性的回歸，是“六道輪回”的生命最圓滿的結(jié)果，是“生死疲勞”的人們最徹底的覺悟，也是莫言對人性的最深刻的總結(jié)：無論如何艱難，人必須要走“人”的道路，要好好地活著，身心強健，與天地自然和諧，努力去體會、創(chuàng)造生命的意義。

莫言的小說是當代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代表，作品中的動物把讀者引領(lǐng)到廣闊的天地自然，回歸悠久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反思近代以來的社會進程，探尋中華民族自己的精神家園?，F(xiàn)在，人們已擺脫生死存亡的危急困境，心態(tài)能夠?qū)庫o致遠，對天地自然仰觀俯察，對歷史傳統(tǒng)理解領(lǐng)會，好好地想一想關(guān)于人性的問題。每個人都必須面對、思考的問題，而且還必須在生命中去實踐自己的思想。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所以《生死疲勞》盡管已經(jīng)出版多年，小說中所寫的時代漸行漸遠，但仍有必要去認真閱讀這部小說，獲諾貝爾獎文學(xué)獎后的莫言也向讀者推薦這部作品。閱讀這部小說，可以感受生命的力量，知道人生的艱難，但也因此懂得人性的崇高、神圣，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同在。

［1］張雪飛.莫言小說中“人的動物性回歸”探討［J］.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13（4）.

［2］仵從巨.“革命”與“人道”關(guān)系質(zhì)疑［J］.南都學(xué)壇，2004（6）.

（責(zé)任編輯：李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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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5）01-0018-05

2013-05-01

許丙泉（1970-），男，山東寧陽人，文學(xué)博士，山東大學(xué)威海文化傳播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