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飛
(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聊城 252000)
莫言小說中的動物速寫
張雪飛
(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聊城252000)
莫言小說十分注重對動物的書寫,這不單純是對動物本身的關(guān)注,更多地寄寓了作者對人類動物性的態(tài)度。從某種意義來說,動物形象的塑造構(gòu)成了對人類動物性的隱喻。從對山林中充滿野性的動物身上,可以發(fā)現(xiàn)莫言對人類動物野性的呼喚和贊頌,通過對馴順動物生命的描繪,隱喻著人類“種的退化”的緣由,人類與動物命運的對比呈現(xiàn),更凸顯出荒誕歷史歲月對人類動物性的干預、劫持,而能夠應對、解構(gòu)這一荒唐局面的力量亦來自動物本身的力量,其間流露出作家對人類生存境遇的悲憫。
動物;動物性;隱喻;種的退化
恩格斯說:“人在自己的發(fā)展中得到了其他實體的支持,但這些實體不是高級的實體,不是天使,而是低級的實體,是動物?!保?]在莫言的作品中,人與動物世界始終交織在一起,與人的世界相對應的,是一個“眾牲喧嘩”的動物世界。作為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動物與人類一道見證了自己的發(fā)展史;人類在與動物的相處過程中,學會了諸多技能和本領(lǐng),在與動物的斗爭中,磨礪了意志和勇氣??梢哉f,人類得以邁入文明,無不閃耀著動物的功績。對此,莫言有過很好的“論述”:“光榮的人的歷史里摻雜了那么多狗的傳說和狗的記憶,狗的歷史和人的歷史交織在一起?!保?]莫言在虛構(gòu)人類歷史的同時,沒有忘記編織關(guān)于動物的傳奇;其作品中動物作為人類的象征、隱喻,動物世界的背后隱藏著的是“人的世界”,這其中體現(xiàn)的是莫言對人的思考,對人類動物性不同表現(xiàn)的態(tài)度以及對其一以貫之的關(guān)于“種的退化”命題的深度追索。
在20世紀80年代,莫言和許多作家(尤其是尋根文學作家)一樣,標榜野性、呼喚原始生命強力,他在營造動物世界時,也有意無意地指向?qū)σ靶缘幕貧w。在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不可能有野獸出沒,這一點他早就交代過:
元朝的時候,我們那地方荒無人煙,樹林茂密,野獸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據(jù)說還有一窩老虎。明朝的時候,朱元璋下令往這里移民,還把一些犯了錯誤的人攆來。這里人煙漸多,樹林被砍伐,土地被開墾,野獸的地盤漸漸縮小。到了清朝初年,我們這地方就成了比較富庶之鄉(xiāng),樹林更少了,野獸自然更少。到清末民初,德國人在這里修建鐵路,樹木被砍伐凈盡,野獸徹底地喪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著熱淚,背井離鄉(xiāng),遷移到東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國家忘了控制人口,使這里人滿為患,一個個村莊,像雨后的毒蘑菇,擁擁擠擠地冒出來,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盤,野獸絕跡,別說狼虎,連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見了。[3]
對野性和生命力的渴求,使莫言對野獸的世界極為鐘愛,他竭力構(gòu)思情節(jié),使作品中的人物有機會從文明世界回歸自然,回歸原始山林,與野獸為伍。這不僅是對獸性的全面呈現(xiàn),也是激發(fā)人類動物野性的嘗試,他試圖揭示人類發(fā)揮動物野性的巨大潛能,呼喚人類動物野性的回歸。出于這一目的,主人公要遠離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塊“血地”,遠涉長白山大森林,甚至遠渡重洋到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密林。在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和短篇小說《人與獸》中皆有相似的情節(jié)。日軍侵華期間,被日本抓為勞工的小說主人公,為躲避日軍的追捕,逃進荒無人煙的深山密林,亦人亦獸地生活十幾年,被發(fā)現(xiàn)后重新回歸人類世界。前者講述的是捕鳥高手鳥兒韓的經(jīng)歷。鳥兒韓被日本軍隊抓勞工后逃到山林中15年,這15年是脫離人類社會的15年,是人與野獸面對面生存的15年。描述這段人獸共處的歲月,不僅使人發(fā)現(xiàn)人類自身的動物性生命強力,也看到野獸體內(nèi)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后者是關(guān)于“我爺爺”余占鰲的生命傳奇。不同的是,鳥兒韓在山中與狼進行戰(zhàn)爭,而同余占鰲搏斗的是兩只狐貍。相對于鳥兒韓與兩狼之間相互威懾之后達成和解,余占鰲與狐貍之間卻進行了殊死的搏斗。他經(jīng)過一場場與野獸的搏殺后,終于搶占了自己的領(lǐng)地,野獸們對這位不速之客最終只能接受:“熊與它達成了相逢繞道走,互相齜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問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協(xié)定。狼怕我爺爺,狼不是對手,狼在比它更兇殘的動物面前簡直不如喪家狗?!保?]在人眼里,與狼、熊相比,狐貍是狡猾、陰險的,為報復余占鰲占領(lǐng)狐貍洞,殺死四只狐貍幼崽,一對成年狐貍對“我爺爺”進行了最為狡詐、兇殘的圍攻,公狐的身體攀掛在山崖的藤條上,緊緊咬住“爺爺”的脖頸,母狐則咬住他的腳掌,“爺爺”在腹背承受著劇痛的情況下,做出明智果敢的舉動:向山下滑落,借助風和樹的阻力使狐貍被迫從身體上分離,最終得以脫險。野獸的野性和獸性激發(fā)了人類更為強大的原始動物性,這不禁讓人感嘆:在強敵面前,人類的生命力竟如此頑強!但野獸的精神也達到了令人類感到可敬可畏的地步。
在《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中,作者塑造了一匹千里尋仇的斷尾老狼,因知命不久矣,為報當年斷尾之仇,不遠千里從長白山森林里一路尋仇來到中原腹地。章古巴大叔回憶了幾十年前那場森林里群狼對他的圍攻。那是一個狼的世界,它們有組織、懂禮節(jié),遇到問題群策群力去解決,這讓被圍攻的人類不禁嘆服、敬畏。從莫言對山林野獸的刻畫中,我們看到他的贊賞態(tài)度,借此傳達出對人類動物野性回歸的態(tài)度。莫言鐘情于野獸的野性,但它們畢竟只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匆匆過客,長久扎根在這塊土地上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一只只朝夕相處的家禽、家畜。
牛、馬、驢、豬、狗……作為家畜已被馴養(yǎng)數(shù)千年,它們出入人類的家園,聽命于人類的役使,忠實地為人類服務(wù)。它們沒有自己的思想,只是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附屬品。在人類體制的規(guī)約中,這些馴順的生命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野性,然而,莫言在作品中虛構(gòu)了一群奇異的生命,它們一反現(xiàn)實常態(tài),野性十足。這其中不乏莫言對在習以為常的馴順中尋找、發(fā)現(xiàn)野性所寄予的希望,才使這群原本乖巧的生命生龍活虎,甚至靈異不凡;莫言對動物野性的消失緣由加以文學探尋,實際上是對人類動物野性思考的隱喻。
狗是從狼家族分化出來被人類馴化的動物,以其忠誠于主人的特質(zhì)成為動物界中人類最親密的朋友?;蛟S是出于彰顯野性的需要,莫言使這群忠誠之輩回歸其祖先狼族的獸性,它們與人類為敵,爭食人類的尸體,甚至咬食活人。莫言以食用人尸性情發(fā)瘋為由,誘發(fā)出狗的原始野性:“人血和人肉,使所有的狗都改變了面貌,它們毛發(fā)燦燦,條狀的腱子肉把皮膚繃得緊緊的,它們肌肉里血紅蛋白含量大大提高,性情變得兇猛、嗜殺、好斗;回想起當初被人類奴役時,靠吃鍋巴刷鍋水度日的凄慘生活,它們都感到恥辱。向人類進攻,已經(jīng)形成了狗群中一個集體潛意識。”[5]193回歸野性的狗群用兇猛、殘忍的撕咬,回饋人類對其長久的奴役,這一手法有如模式般出現(xiàn)在莫言的多部小說中。第一次因食用人尸回歸獸性的狗群出現(xiàn)于《狗道》,這是莫言首次大規(guī)模集中描寫狗的場景,亦是發(fā)生在莫言文學世界中最大型的一次“人狗之戰(zhàn)”。吞食了人肉之后的狗群,已與從前判若兩種動物。它們不僅性情兇殘,而且極度仇視人類;它們向人類發(fā)起了一次次猛烈的進攻,人類完全失去了昔日的主人地位,與這群野獸進行著最原始的叢林戰(zhàn)爭。狗群發(fā)起的戰(zhàn)爭相較于人類的智慧毫不遜色:在《狗道》中,足智多謀的紅狗頭領(lǐng)組織的戰(zhàn)爭“閃爍著辯證法的光輝,連智慧的人類也無可挑剔”。[5]197搶奪人的尸體作為食物,是狗群最初的要求,這種要求逐漸隨著人狗大戰(zhàn)而升級,它們在向野獸的回歸過程中,不再僅僅撿食尸體,亦吞食活人,鮮活的生命轉(zhuǎn)瞬間被狗群撕扯干凈。與這場鄉(xiāng)野間的人獸大戰(zhàn)一樣,城市里同樣發(fā)生著慘烈的人狗戰(zhàn)爭。在《豐乳肥臀》中,因為城市禁狗令的頒布,昔日主人的愛犬被棄置街巷,致使十幾條被拋棄了的德國黑貝、藏獒、沙皮狗寄居在垃圾堆里,它們失去了曾經(jīng)的精致生活,如今只能餐風露宿,時而撐得放屁竄稀,時而餓得弓腰拖尾,共同的遭際使它們結(jié)合成一個狗隊,它們與城市環(huán)保局下屬的打狗隊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充滿仇恨的野狗對人類展開了瘋狂的報復,成為打狗隊員安全的巨大威脅,它們把打狗隊長的小兒子從幼兒園眾多兒童中準確無誤地拖出來,毫不猶豫地瞬間吃掉了。這情形,與米蘭·昆德拉筆下屢遭專制集權(quán)打擊的狗的命運真有天壤之別:后者是人的犧牲品,沒有機會和能力返回自己的野性和原始性。
一向溫順、老實、忠厚的驢、豬是幾千年來中國農(nóng)民飼養(yǎng)的主要家畜,然而當家畜們充滿野性,回歸到原始的獸性,也能夠戰(zhàn)勝惡狼。為了標榜原始動物的野性,莫言試圖為野獸樹碑立傳。在《生死疲勞》中,西門豬從地道的家豬演變?yōu)轵斢律茟?zhàn)的野豬王,源于西門豬的特殊性。它是動物的身軀,但身體內(nèi)殘存著人的智慧。人的思維使它遠遠優(yōu)越于其他動物,它在豬群中成王只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必然,沒有任何懸念。莫言在豬王成長過程中,設(shè)計了一個巧妙的角色——刁小三。這或許是作者寄予更多深意的形象。刁小三是沂蒙山區(qū)純種的野豬,一出場就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姿態(tài)。它對人類的束縛從始至終都進行著頑強的反抗,這使人們在對付它的過程中絞盡腦汁。刁小三從被迫抓到運往杏林豬場的汽車上就開始進入與人類接觸的生活中,接下來對它的每一次約束,都遭到了它的堅決抵抗,甚至當人類用槍彈對付它時,它竟敢叼著燃著引信的手雷回敬過去。刁小三的勇敢行徑,樹立了它在未來豬王——豬十六(即西門豬)心目中的英雄地位,使二者由敵手變成彼此忠誠的戰(zhàn)友。刁小三的野性是家生豬——豬十六所缺乏的。豬十六擁有人的思想與智慧,能夠洞穿人類的一切詭計,但它從未想過逃離畜欄,不再受制于人,它要做的是成為家豬中的佼佼者,擁有壯實的身體,會表演討人喜歡的特技,成為主人的愛寵,得到品質(zhì)較好的食物——爭得人類體制中的榮寵是它的最大追求。刁小三使它打開了眼界,野豬的桀驁不馴使它欽服,刁小三月夜逃離豬場徹底啟發(fā)了豬十六的反抗意識,它也在一個月夜奔向了荒野,從此“脫離了人的統(tǒng)治,像我們的祖先一樣,獲得了自由”[6]314刁小三很可能是莫言極為欣賞的角色。他在作品中曾經(jīng)多次用“野獸”來形容它,可見對這只動物在野性這一隱喻的作用上寄予了厚望,這種情感在作品中時有流露:“我感到這個雜種身上有一種蓬蓬勃勃的野精神,這野精神來自山林,來自大地,就像遠古的壁畫和口頭流傳的英雄史詩一樣,流溢著一種原始的藝術(shù)氣息,而這一切,正是那個過分浮夸的時代所缺少的,當然也是目前這個矯揉造作、扮嫩偽酷的時代所缺乏的?!保?]219在刁小三的影響下,豬十六真正成為了王者,帶領(lǐng)二百多野豬開始了充滿血腥、智謀的叢林生涯,在它的身上體現(xiàn)著動物的原始野性與人類智慧的完美結(jié)合,這不能不說是人類萎頓生命對動物野性的一次召喚,是浮躁時代對返璞歸真的迫切渴求。
驢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論速度不如馬,比力氣不如騾,但憑借優(yōu)秀的耐力和較為低廉的價格,成為中國農(nóng)村千百年來不可缺少的勞動工具。它曾經(jīng)馱著戴鳳蓮去完婚,也曾把戴鳳蓮馱進了改變命運的高粱地,它是沙月亮組織的鳥槍隊的坐騎,更是莫言農(nóng)村題材作品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在《生死疲勞》中,它一度成為主角,一出場便含冤慘死的地主西門鬧在陰曹地府經(jīng)歷百般酷刑絕不改悔,閻王使其轉(zhuǎn)世投胎為驢。這是一頭非同尋常的驢:既有驢的身軀也有著西門鬧的記憶。小說第五章是西門驢成長為成年驢后野性的第一次公開亮相。當西門驢眼看著前世的妻子被工作組毆打折磨索要西門家的財物時,它掙脫韁繩,沖出畜欄,大鬧公堂。它的力氣和憤怒足以讓它所向披靡,并且所到之處,給惡人以小懲,給弱者以慰藉。這場“鬧廳堂公驢跳墻”被莫言描寫得出神入化,然而,這只是西門驢施展野性的開始,接下來的“柔情繾綣成佳偶,智勇雙全斗惡狼”,才把西門驢的野性與智慧推向了高潮,真正鑄就了驢的傳奇。這是一次野獸與野獸之間的廝殺,考驗著動物的勇氣、智慧、謀略與力量。狼是家畜的天敵,以狡猾、兇猛、殘忍的特征行走于叢林,而西門驢遭遇的兩條惡狼更是惡名昭著,勇猛非凡。西門驢鎮(zhèn)定自若,冷靜籌劃,果斷出擊,把狼從沙梁引向?qū)ψ约鹤鲬?zhàn)有利的河灘,在河水中用鐵蹄敲碎了狼的腦殼,結(jié)束了兩狼的生命。在廝殺過程中,西門驢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家畜的馴順,它如同深諳叢林法則的老手,盡情釋放著野性,這一次對狼作戰(zhàn)的全面勝利,使西門驢更堅定了要做“野驢”的想法,過“餓了啃青草”、“渴了飲河水”的自由生活,絕“不眷戀溫暖的驢棚,追求野性的自由”[6]51。
這是莫言對一頭家驢的神話性想象,但的確是一次向野性的理想回歸,這次回歸使西門驢的生命力飛揚到了極致,接下來的經(jīng)歷,卻使之走向生命的低谷,直至最終被饑餓的民眾所分食。導致這一轉(zhuǎn)折的事情發(fā)生在“西門驢痛失一卵”一章中。狡詐的獸醫(yī)許寶趁西門驢不備,割掉了它的一個卵子。許寶對氣憤的主人公藍臉說:“實話告訴你,你的驢有三個卵子,我只取了一個,這樣,它的野性會收斂一些,但仍然不失為一頭血氣方剛的公驢?!保?]61自從西門驢被“部分去勢”之后,野性大減,甚至對異性失去了興趣,即使對異性的想象也發(fā)生在夢里與白氏約會,這欲望還是來自西門鬧而不是西門驢。身體的人為改變,使西門驢改變了從前的性情,一度勇斗惡狼追求野性自由的它,如今再次行走于荒野時,一餐的野草和樹皮便使之體會了做野驢的艱難,對粗糙食物的畏懼、對香噴噴的草料的思念,使它漸漸褪回一頭平庸的家驢。如果說許寶的這一刀割掉了西門驢的一卵,同時帶走了西門驢無所畏懼的野性,那么西門驢真正變成一條忠實于人類的家畜,是它成為了縣長的坐騎。一個曾經(jīng)有過販驢經(jīng)歷的縣長,對好驢愛不釋手,成為縣長的坐騎,自然是無上的榮耀。在縣長“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調(diào)教下,“一頭咬傷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驢,”變成了“俯首帖耳、聰明伶俐的順毛驢?!敝链?,西門驢野性全失、完全馴順,成為真正的家畜。就是這頭曾經(jīng)踢死惡狼的西門驢,卻被一只橫穿山路的野兔驚嚇,驢失前蹄,成為徹底喪失勞動能力的一頭廢物,最終慘遭饑民分食。莫言使這些現(xiàn)實中原本馴服的家畜充滿野性,不能不說是一種理想的寄托和生命的隱喻;動物野性的消失發(fā)生在人對動物生命的強行干預中,當西門驢被納入到人類的體制束縛之內(nèi),便是它喪失野性與生命力的開始,這是莫言給予我們的啟示么?
牛在中國文化中一直是隱忍、付出的象征。魯迅曾經(jīng)一反傳統(tǒng)的打擊馴良的狗、褒贊野性的狼,但對于隱忍耿直、默默付出的牛卻偏愛有加?;蛟S在漫長的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出現(xiàn)過貶低牛的篇什。在莫言塑造的諸多動物中,牛稱得上最為馴順的家畜。在小說《牛》中,牛的生命變遷成為小說的主線,莫言用簡短的篇幅講述了?!@一馴順的生命,如何從鮮活生動到被人類折磨致死的整個過程。公牛雙脊在遭到人類的野蠻去勢之后,從“在東北洼里騎母牛時生龍活虎的”形象,變成“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像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7]被去勢后,它血流如注;在需要人精心看護的情況下,貪吃的人們卻在為爭食牛睪丸費盡心機;雙脊遭遇了傷口的擠壓,在需要專門醫(yī)治的情況下,隊長為省錢,使用土辦法,對牛的病情絲毫沒有減輕,反而雪上加霜;在雙脊連續(xù)幾日幾夜未合眼、滴水未進的情況下艱難步行20里到獸醫(yī)站,卻遭到閉門羹,在等待的夜里,雙脊悄然死去。在無人類打擾的深夜,它終于可以自由死去。牛的死是自身苦難的解脫,也是對人類惡行的控訴。通過《?!罚覀兡慷昧艘粋€馴順生命的消逝過程。牛是莫言全部作品中最為馴順、隱忍的動物,即使在《生死疲勞》這部以動物視角看人世、動物可以有充分話語權(quán)的作品里,牛依舊與眾牲不同,保持著它一貫的馴順。在《生死疲勞》這樣一部“眾牲喧嘩”的作品中,莫言是通過年過半百的藍解放和歷經(jīng)西門鬧、驢、牛、豬、狗、猴直至大頭兒六次輪回轉(zhuǎn)世的藍千歲的對話展開敘述的(其中少量夾雜莫言的敘述)。大頭兒的豐富經(jīng)歷和強勢的性情,使他成為小說話語權(quán)的基本掌控者,然而在“牛犟勁”一部中,卻沒有了他的聲音,他異常安靜地聽藍解放講述自己曾經(jīng)歷的一切。這不符合藍千歲的性格,莫言之所以這樣設(shè)計,自有他的深意:為了凸顯西門牛的馴順,他寧愿規(guī)避藍千歲的霸氣。西門牛的一生是隱忍、馴順的一生,雖然它曾經(jīng)有過幾次英勇行為,但面對人的鞭打和侮辱,它幾乎是忍而不發(fā)的,尤其是對西門金龍。這本“是一頭魁偉的公牛,雙角如鐵、肩膀?qū)掗?、肌腱發(fā)達、雙目炯炯、兇光外溢”,[6]145卻能夠忍受雙角被掛上破鞋,順從的接受游街,這不同于它體內(nèi)活躍著的靈魂——西門驢的不馴,更不同于西門鬧的狂傲,也因為游街而痛失半只牛角。自從失去半只角后,公牛的性情大變;當西門金龍逼迫藍臉牽牛入社,藍臉頑抗到底,但西門牛沒做任何反抗,它無奈地順從。它用拒絕耕田來守護對藍臉主人的忠誠,它選擇逆來順受試圖喚醒人們邪惡的靈魂,最終,西門牛死在他前世之子——西門金龍的皮鞭之下。同為西門鬧轉(zhuǎn)世的西門牛,沒有西門驢瀟灑的姿態(tài),沒有西門豬火爆的性情,它沒有一絲野性,唯一用來反抗人類虐殺的方式是靜止不動,在面對西門金龍的毒打時依然不反抗、不逃脫,搖搖晃晃地支撐起遍體鱗傷的身軀,倒在自己熱愛的土地上。這些馴順的生命最終逃不過役使者一手制造的慘劇。
和人類殊死搏斗的狗相對應的,是對人類忠誠的馴順家犬。較為典型的是《生死疲勞》中的狗小四。狗小四從一個月大被帶到縣城生活,正如它轉(zhuǎn)世為藍千歲后自己述說的那樣:“我是一條狗,卻住在了人的房屋?!保?]380從帶進縣城的第一天開始,注定它的一生是完全城市化、社會化了的生活,在它身上,再沒有作為人——西門鬧的記憶。它逐漸成長為一條威武的大狗,在人類社會里,忠心耿耿的為主人效力;在狗的世界中,它成為了全城的頭領(lǐng)。但狗群的生活是完全文明化、社會化的,正如藍千歲追憶狗小四生涯所感嘆的:“狗與人的世界畢竟是一個世界,狗與人的生活也就必然地密切交織在一起?!保?]394狗的社會是人類社會的投射,仿照人的社會模式,狗小四當選為狗協(xié)會的總會長:“無論是月光皎潔的夜晚,還是星斗燦爛的夜晚,無論是寒風刺骨的冬夜,還是蝙蝠飛舞的夏夜,如無特殊情況,我都會出去踩點、交友、打架、戀愛、開會……反正是人能做什么,我們就能做什么?!保?]395至此,小說明確道出了狗的社會化。
無論是對動物的去勢,抑或城市化,當動物被人類納入到體制中,動物也隨之失去了自由與狂野的天性。莫言借助動物世界映射人的世界,通過動物的野性張揚試圖喚起人類沉睡多年的動物性,以挽救“種的退化”危機,同時也經(jīng)由動物野性的喪失過程,暗示人類野性消失的緣由。
從動物到人類的進化發(fā)展過程是一個否定自身動物性的過程,亦是對自身動物性進行劫持的過程。遠古時期,人類作為自然的一部分,被自然劫持;在無法戰(zhàn)勝的自然面前,人類只有屈膝投降,選擇崇拜、供奉并獻媚于神秘的自然宇宙,人類稱其為“神靈”。為了不使自身冒犯神靈,他們對族人加以諸多禁忌。在禁忌中,人類逐漸把動物性隱藏起來,邁入文明的門檻。動物性作為人的自然屬性,是相對于社會、文明來說的;動物性表現(xiàn)在個體生命上,應體現(xiàn)為一種自由自在的存在。然而,在文明社會中,人類逐漸發(fā)展為社會動物、政治動物、戰(zhàn)爭動物,相應的也遭遇到來自更多方面的劫持。人的動物性會被社會劫持、被政治劫持、被戰(zhàn)爭劫持,也許這是人對動物更加向往的地方。人的生命在自然面前,似乎越來越有力量,因為人類不同于其他動物,他們不會束手就擒,他們懂得如何較為有效的躲避和預防。但在文明社會中,人類失去了其他動物應有的自由和無憂無慮。人類被動裹挾在歷史的風浪中,無力掙脫,此時,人類的生命遠沒有動物自由。
《生死疲勞》充分展示了荒誕歲月中人不如畜的悲慘現(xiàn)實。當西門驢目睹其前身西門鬧正妻白氏慘遭折磨時,憤怒地大鬧公堂,面對四面八方圍上來的人群和民兵拉動的槍栓,西門驢心想:“我不怕,我知道他們會開槍殺人,但他們不會開槍殺驢。驢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殺一頭驢,那開槍者也成為畜生?!保?]42因與地主西門鬧扯上關(guān)系成為恥辱,也因與西門鬧有關(guān)聯(lián)會惹禍上身,作為西門鬧的正妻——白氏是西門鬧槍決后被批斗、折磨得最慘的人。曾經(jīng)嬌生慣養(yǎng)的大家閨秀白氏,被迫與男人們一同做她體力難以承受的重活;能誦千家詩的白杏兒,要不定期的忍受來自從前潑皮無賴現(xiàn)在轉(zhuǎn)身變成高貴的貧雇農(nóng)的謾罵和毆打,面對折磨,她除了苦苦哀求“村長,您開恩饒俺這條狗命吧……”[6]40余下的,也只有拷打中凄慘的哀嚎。而此時,西門鬧轉(zhuǎn)世為驢,驢的身軀使它肆無忌憚地大鬧公堂,讓人們束手無策,救下了白氏。在夢魘般的政治運動中人不如驢,人只能無奈地被裹挾其中承受苦痛,而此時受難的人多么希望自己是只動物,可以逃離這場血雨腥風。人類的人本主義思想使之高于一切動物,但是在黑白顛倒的荒誕年代,人或許不及動物,由時代帶來的反常狀況,西門豬深有體會。在《生死疲勞》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西門豬曾用“豬時代”來指稱這段荒誕的歷史時期,并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我預感到自己降生在一個空前昌盛的豬時代,在人類的歷史上,豬的地位從來沒有如此高貴,豬的意義從來沒有如此重大,豬的影響從來沒有如此深遠,將有成千成億的人,在領(lǐng)袖的號召下,對豬頂禮膜拜。我想在豬時代的鼎盛期,有不少人會產(chǎn)生來世爭取投胎為豬的愿望,更有許多人生出人不如豬的感慨。”[6]204“那年頭政治第一,生產(chǎn)第二,養(yǎng)豬就是政治,政治就是一切,一切都為政治讓路?!保?]215同時,政治要對一部分人專政,那些被時代打成“地主、富農(nóng)、偽保長、叛徒、反革命……”的人被管制多年,挨打受罵幾十年,而養(yǎng)在畜欄里的動物作為生產(chǎn)資料被特殊保護,正如莫言在一次演講中所說的那樣:
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中國的農(nóng)民生活在人民公社的體制內(nèi),個人沒有行動自由。而幾千年來與農(nóng)民為伴的牛,成了人民公社的重要生產(chǎn)資料放在生產(chǎn)隊集體飼養(yǎng),個人沒有飼養(yǎng)的自由。那時的牛是神圣的,不允許屠宰,即便是因病死去的牛,也要等公社的獸醫(yī)來驗定后,才可以分給社員食用。[8]
看起來,莫言對動物和人的對比是自覺的、有意識的。而與動物相對應的,是人的可悲處境,尤其是女人。在舊時代,女人地位卑微,在莫言營造的文學世界里,女人過著更加粗糲不堪的生活。她們的生命尚不如一只動物,莫言的多部作品都會重復一句話:“人畜是一理”——這里的“人”專指女人。在《豐乳肥臀》一開篇,便是上官家的媳婦與母驢同時分娩,上官家的人都到西廂房給黑驢接生,留下上官魯氏獨自一人在炕上痛苦掙扎,周圍回蕩著她的呻吟聲和滿屋子蒼蠅的嗡嗡聲。這是莫言刻意營造的文學世界,卻也是對舊時代真實情景進行的再現(xiàn),對于這種現(xiàn)在聽起來非?;奶频氖虑?,在當時中國農(nóng)村卻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莫言曾說:“在母親們的時代,女人既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又是物質(zhì)生產(chǎn)的勞力,也是公婆的仆役,更是丈夫的附庸?!保?]在荒唐的歷史境遇下,極度惡劣的社會生存條件使人類對動物由衷的羨慕,人類社會的進步使文明日益發(fā)達,而回饋給人類本身的是越來越多的約束。與單純在自然面前適者生存的動物相比,人類的處境異常艱難,人類的動物性遭到了多方面的壓制和摧殘,這不得不讓人類對自身生存環(huán)境產(chǎn)生質(zhì)疑,這是莫言對人類動物性處境的又一層面的闡釋,同時,更為深刻的揭示荒誕歷史條件下人類體制對人類的強行干涉的程度之深。
人類文明的覆蓋程度已不僅僅是對人類自身的裹挾,它早已波及到對動物的強制性干涉。莫言把動物的生命亦納入人類的體制規(guī)約中。在他筆下,不僅是人類,甚至動物本身的屬性、成長規(guī)律也遭到強行的干涉,這道出了動物性在歷史文明中的被制約狀態(tài)。在《生死疲勞》中,桀驁不馴的西門驢逃不過被分而食之的悲慘命運,西門牛躲不過被活活燒死的結(jié)局,揭示了社會歷史發(fā)展中動物亦擺脫不掉“被文明化”的命運。在《蛙》中,人的動物性——“生育”遭到強加干涉,動物也難逃如此厄運。農(nóng)耕社會,人類摸索著開始役使牲畜頂替人力;為了能夠收斂動物的野性,更好地長期勞作,人們?yōu)槌赡晟蟆叭荨?,讓它們失去應有的生殖能力。在貧困年代,因無力喂養(yǎng)牲畜幼崽,更對牲畜的交配嚴加看管,甚至因為殘忍的去勢結(jié)束了無數(shù)生命活力旺盛的動物的生命,這是對動物本性的強行扼殺。在作品《?!分校p脊曾是出類拔萃的壯牛,有力量、有野性,但為了不使其交配,生產(chǎn)隊長下令給雙脊去勢,醫(yī)療條件的惡劣、看管人員的玩忽職守,導致年輕體壯的雙脊在短短幾天里失去了生命。在荒唐的年代,這種干涉達到了荒唐的地步?!敦S乳肥臀》展示了文革時期的當權(quán)派為博取政績,對動物胡亂進行人工交配的情景,雖有些夸張,卻揭示了動物在人類社會中的不自由:在國營蛟龍河農(nóng)場種畜場上,政治狂熱者馬瑞蓮場長在指揮一場破天荒的雜交配種實驗。她指揮配種員把馬的精液給母牛授進去,牛的精子去包圍綿羊的卵子,讓綿羊的精子和家兔的卵子結(jié)合。在她的指揮下,驢的精液射進了豬的子宮,豬的精液射進了驢的生殖器官……鬧劇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進行的,而革命,剛好是自稱文明的高級階段或特殊形式。
對動物的書寫旨在對人類社會的影射與表現(xiàn),作品中無論是對動物野性的呼喚與彰顯抑或是對野性消失緣由的探尋,不論是對人不如畜悲慘遭際的呈現(xiàn),還是對動物所受到的荒誕現(xiàn)實對待的羅列,作者的最終指向都是人類的歷史文明和不合理的社會秩序。在作品中,作者安排了一群動物作為擾亂、顛覆人類秩序的力量,其中隱含著對人類通過動物性釋放對抗不合理秩序的文學選擇。早在《狗道》中,恢復獸性的家犬即開始了對人類既有統(tǒng)治的野蠻報復,使人與狗之間的斗爭血肉橫飛、異常慘烈;《四十一炮》中,作者繼續(xù)賦予動物以機智和勇猛,但人與動物之間的斗爭在一種較為輕松的氛圍中展開。在小說中,為了“肉食節(jié)”的勝利召開,有盛大而隆重的動物游行、表演,然而“肉食節(jié)游行中出現(xiàn)的所有的動物圖像,象征著的都是血腥的屠戮”。[10]119這些游行、表演的動物都是待宰的肉類動物,他們將被“文明”地宰殺、精致地烹飪以滿足人類的口腹之欲。然而,就在井然有序的游行進程中,作品中的重要人物帶著他的駱駝隊、鴕鳥隊出場了。駱駝一上場就被作者賦予怒氣,而與后出場的鴕鳥隊相比,駱駝隊顯得老實、有秩序。24只鴕鳥一窩蜂擁進廟前的院子里,在這個特殊的空間里,它們上演了一場對人類反戈一擊的好戲:“一個老蘭公司的工作人員,被一只憤怒的鴕鳥一爪子打中膝蓋。那人慘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捂著膝蓋,口出‘哎喲’之聲,臉色蠟黃,額頭上滿是亮晶晶的汗珠子?!保?0]135在鴕鳥的瘋狂抵抗下,騎在鳥背上的24個孩子全被甩掉一邊,“幾個員工,慌忙上前去轟趕鴕鳥,但鴕鳥們不時尦起的像瘋馬蹄子一樣的巨爪,讓他們望之卻步?!保?0]135即使被激怒的老蘭也不能制服鴕鳥,他“挽起袖口,親自上前去抓,但他一腳踩在了一攤稀薄的鴕鳥糞便上,跌了一個四仰八叉?!保?0]136這惹得懼怕老蘭的員工笑出聲來,老蘭則以身受重傷告一段落。此時鴕鳥以狂歡的姿態(tài)擺脫掉人類的掌控,擾亂了人類制定的秩序,在它們掙脫人的禁錮、恢復自由的過程中,盡顯出人類的百般丑態(tài)……在這里,動物們輕松地把視其為魚肉的人類搞得人仰馬翻,在一片笑鬧聲中,解構(gòu)了人類的控制,顛覆了人類與動物“食”與“被食”的關(guān)系,使人類這個自認為理性、文明、自大的物種瞬間淪為被玩弄的對象,人類似乎又返回到與動物相博的遠古叢林之中。這股具有顛覆不合理約束和秩序的強大力量來自動物,不能不說其中寄予了作者對人類動物性力量的合理發(fā)揚提出了倡導。
正如卡夫卡所說:“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負的鐵柵欄后面,所以現(xiàn)在寫動物的書這么多。這表達了對自己的、自然的生活的渴望,而人的自然生活才是人生,可是這一點人們看不見。人們不愿看見這一點。人的生存太艱辛了,所以人們至少想在想象中把它拋卻。”出于對人類自然生活的渴望,知識分子選擇把這一精神性的追尋寄托在動物身上。莫言用對動物的書寫完成他對人類動物性的某些思考過程,其中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人類生存處境的大悲憫情懷。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3.
[2]莫言.紅高粱家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183.
[3]莫言.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M]//與大師約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214.
[4]莫言.人與獸,白狗秋千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412.
[5]莫言.紅高粱家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6]莫言.生死疲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7]莫言.牛,師傅越來越幽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30.
[8]莫言.故鄉(xiāng)那頭神奇的?!?003年10月在京都大學會館的講演[M]//莫言講演新篇.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2:87.
[9]莫言.《豐乳肥臀》解[C]//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49.
[10]莫言.四十一炮[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李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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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5)01-0011-07
2014-09-17
張雪飛(1978-),女,吉林四平人,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