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周作人小說的文體再確認
亓麗
(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廣東 廣州 510300)
作為小品文大家的周作人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寫過三篇小說:《西山小品》、《真的瘋?cè)巳沼洝泛汀断囊箟簟?,這些作品所具有的特殊形態(tài)使其小說的文體歸屬一直受到質(zhì)疑,本文將作品還原到歷史文學語境中對其小說文體予以再確認。
小說;文化語境;文體
周作人是小品文大家,幾乎所有關(guān)于周作人的研究文章都繞不開他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周作人也是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奠基者,自1918年始他先后撰寫《人的文學》、《平民文學》、《思想革命》、《新文學的要求》、《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美文》等文章,提出“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等重要文學觀點,為現(xiàn)代文學提供了理論指導并指引了發(fā)展方向。也許正因為前有理論的輝煌、后有小品文創(chuàng)作的鼎盛,在這些大成就面前,周作人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創(chuàng)作顯得微不足道,除1916年他發(fā)表在《中華小說界》1卷7期的文言小說《江村夜話》外,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幾乎無人提起,幾乎讓人錯覺現(xiàn)代文學時期的周作人從未進行過小說創(chuàng)作。事實上周作人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曾寫過三篇小說:《西山小品》、《真的瘋?cè)巳沼洝泛汀断囊箟簟?,這也是現(xiàn)代文學時期周作人僅有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三篇作品分別被收在周作人的詩集《過去的生命》和雜文集《談虎集》中,也因之被稱為散文詩、小品文或散文,至今無論是文學史、作家傳記還是研究文章對這三篇作品的文體莫衷一是、并無定論。
眾所周知,對于作品文類的判斷既是文學理論建構(gòu)的重要基礎(chǔ),也是對文學作品分析的第一步,以往我們過于輕信出版者、編輯或作者自己對于作品的分類,認可了一些作品的文類劃分,實際上隨著文學語境的變化,對于文類認知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認識和看法。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對小說的認識顯然和當下不同,魯迅作為小說收錄在《吶喊》中的《一件小事》、《鴨的喜劇》、《兔和貓》、《社戲》、《故鄉(xiāng)》從文體來看更像散文,許地山散文集《空山靈雨》中的多篇散文與他的一些小說作品沒有太大區(qū)別。冰心的《笑》、《到青龍橋去》等作品最早被收入小說集,后來重新出版時又被納入散文集。周作人在談到《一件小事》時說,“當時也并不一定算是小說,假如在后來也就收入雜文集子里算了,當初《吶喊》還是第一冊出版的書,收到這里面,所以一起稱為小說。”①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8頁。周作人認為《一件小事》不是小說,只是因為收入小說集就成了小說?!段魃叫∑贰?、《真的瘋?cè)巳沼洝?、《夏夜夢》和《一件小事》正相反,這些在當時是小說的作品因為后來被收入雜文集就被當作了散文。應該認識到的是,將這類作品界定為小說或是散文都無法真正為作品正名,在現(xiàn)代文學初期小說概念并不明朗、散文又尚未形成獨立文類的情況下,以非此即彼的文類判斷這些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特有的文學形式非但不能合理說明這些作品,反而遮蔽了它們本來的存在形態(tài)。文學類型的建立本來是為了便于圖書文集的編纂、分類以及對文學作品進行更細致的研究,使用30年代中期才逐漸形成的小說、詩歌、戲劇、散文文學四分法為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的文學作品分類難免顯得簡單和粗暴。相比之下,以作品作為切入視角厘清作品背后隱藏的文學語境顯得更有意義和價值。本文試圖以周作人這一時期的小說作品為切入點,深入了解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小說的多種樣態(tài),為現(xiàn)代文學的小說研究提供更廣闊的視野。
現(xiàn)代文學初期作家給予小說的概念并不嚴格,周氏兄弟所翻譯的《域外小說集》中既有寓言也有散文。周作人對文體之間的界限比較看淡,他說“若論性質(zhì)則美文也是小說,小說也是詩?!雹僦茏魅?《美文》,《晨報副刊》1921年6月8日。在《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中也談道:“夫小說為物,務在托意寫誠而足以移人情,文章也,亦藝術(shù)也。欲言小說,不可不知此義……夫小說者,文章也,亦藝術(shù)也。使不先明乎此,而率爾為言,其不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者,蓋幾希矣?!雹谥茏魅?《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河南》1908年第4、5期。周作人把小說看作文章的一種,雖然這里“文章”所指更可能是文學,不過他在后來的文章中進一步解釋強調(diào)了這一觀點,“我讀小說大抵是當作文章去看,所以有些不大像小說的,隨筆風的小說,我倒頗覺得有意思”③周作人:《明治文學之追憶》,載《周作人文選1937-1944》,廣州出版社1995年版,第607頁。。把小說當作文章來讀,在寫小說的時候自然也會將其作為文章來寫,所以對周作人來說文體并不重要,小說的情節(jié)、人物也不重要,通過作品傳達出思想和意圖才是他關(guān)注的重點。《西山小品》正是周作人對這一觀點的踐行。1929年《西山小品》被周作人收錄在詩集《過去的生命》中,他在序言中說:“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東西,是我所寫的詩的一切。我稱他為詩,因為覺得這些的寫法于我的普通的散文有點不同。我不知道中國的新詩應該怎么樣才是,我卻知道我無論如何總不是個詩人,現(xiàn)在‘詩’這個字不過是假借了來,當作我自己的一種市語罷了……這些‘詩’的文句都是散文的,內(nèi)中的意思也很平凡,所以拿去當真正的詩當然要失望,但如算他是別種的散文小品,我相信能夠表現(xiàn)出當時的情意,亦即是過去的生命,與我所寫的普通散文沒有什么不同。”④周作人:《〈過去的生命〉序》,載《過去的生命》,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周作人給予了《西山小品》多種文體的可能性,它是“詩”,是“別種的散文小品”,也是“散文”,也有人因為這段序言將《西山小品》稱為散文詩,前文已經(jīng)談過脫離作品產(chǎn)生的語境單純?yōu)樽髌范ㄐ圆o太大意義,關(guān)鍵問題在于《西山小品》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究竟被看作哪種文體。
《西山小品》最早用日文刊發(fā)在日文期刊《生長的星之群》1卷9號,周作人將其改譯為中文發(fā)表在1922年《小說月報》13卷2期的“短篇及長篇小說”欄目上。作品雖題為“小品”,卻并不是后來所謂的小品文,現(xiàn)在研究者一般認為“‘小品文’是短小精致、平淡輕松、意味雋永的散文體式”⑤王兆勝:《論中國現(xiàn)代小品散文(上)》,《山東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小品”在當時是短篇作品的意思,并不單指小說,是一種將短篇小說包含在內(nèi)的籠統(tǒng)說法。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文壇有將某種短篇小說稱作“小品”的習慣。茅盾說:“俍工君的《前途》,我是很喜歡的;他這篇寫實而豐含象征意義的小品,結(jié)構(gòu)和描寫都以十二分的精心出之。”⑥茅盾:《讀〈小說月報〉十三卷六號》,《時事新報·文學旬刊》1922年6月21日。一位讀者在《小說月報》讀后感中談道:“我讀過柳建君的《一夕》以后,覺得他真是一個能手,他這篇作物,真是一種上乘的小品?!雹逪C:《柳建君的〈一夕〉》,《小說月報》1925年14卷7號?!肚巴尽泛汀兑幌Α范际钱敃r的小說作品,“小品”盡管不能完全代替“小說”,但至少不是否定作品“小說”身份的意思。周作人將《西山小品》投稿到《小說月報》,并允許《小說月報》編輯者發(fā)表時將其編輯在“短篇及長篇小說”欄目下,也說明周作人在當時對作品小說身份的默認。
《西山小品》內(nèi)含兩篇文章:《一個鄉(xiāng)民的死》和《賣汽水的人》,都是周作人在西山養(yǎng)病時的見聞記錄,他在文章《山中雜信》(六)對此作了說明,“還有別的見聞,我曾做了兩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個鄉(xiāng)民的死》,其二曰《賣汽水的人》,將他記在里面。”前者共一千余字,講述作者在西山養(yǎng)病時遇見的一個寺廟工人的死去,死者獨身沒有什么親戚,后事只能“上午在山門外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死后留了很多的欠賬,店主把賬簿撕下來燒掉,另有木匠和周圍的老婆子買了紙錢來祭奠,而“我”卻連說這是迷信的勇氣都沒有了;后者寫的是在寺廟中幫店主賣汽水的小秦,這個20多歲的青年既有天真爛漫的地方又帶著幾分狡獪,他賣汽水的時候虛報賬目,被店主發(fā)現(xiàn)后無奈離開,而“我”在他離去的時候“覺得非常的寂寥”。作品內(nèi)容并不十分好懂,趙景深曾對這兩篇作品做過一番解釋:“《西山小品》是表現(xiàn)作者情感與理知的沖突。反對迷信是理知,而哀憐鄉(xiāng)民是情感;重視法律是理知,而同情工人是情感。終于反對迷信沒有這般勇氣,重視法律當時不暇顧到,還是情感勝了理知。不過,他的心仍覺不十分妥貼,顧到這端,顧不到那端?!雹嘹w景深:《周作人的〈西山小品〉》,載《新文學過眼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頁。趙景深的解讀源于當時周作人的思想及其他作品,雖不一定確切,但對理解作品有一定的幫助。
小說離不開故事,按照講故事的方法,《一個鄉(xiāng)民的死》應該說明死去的人是誰以及此人的人生經(jīng)歷,周作人只是記錄了自己的生活見聞,并無講故事的意圖,寫“我”聽說了一個病人的死去,并在他死后產(chǎn)生了一些思緒。同樣題材的作品比如魯迅的《祝?!芬部梢钥醋魇侵v述“一個鄉(xiāng)民的死”,魯迅通過塑造祥林嫂的人物形象觀照世界,以她的一生作為審視和批判傳統(tǒng)文化的突破口?!兑粋€鄉(xiāng)民的死》中卻既無人物又無故事,只是作者的一個生活片段?!顿u汽水的人》也是一個生活片段,“我”在西山時遇到過這樣一個平凡的賣汽水的人,然后他離開了,“我”和他之間沒有構(gòu)成故事的過往,他的事情也僅用了簡單幾句話加以交代,用現(xiàn)代的文類判斷《西山小品》只能算做敘事散文,絕不是小說,但在當時卻并不如此,周作人在《〈晚間的來客〉譯后附記》中為《西山小品》作了最好的解釋:“在現(xiàn)代文學里,有這一種形式的短篇小說。小說不僅是敘事寫景,還可以抒情;因為文學的特質(zhì),是在感情的傳染……所以這抒情詩的小說,雖然形式有點特別,但如果具備了文學的性質(zhì),也就是真實的小說。內(nèi)容上必要有悲歡離合,結(jié)構(gòu)上必要有葛藤,極點與收場,才得謂之小說:這種意見,正如17世紀的戲曲的三一律,已經(jīng)是過去的東西了?!雹僦茏魅?《〈晚間的來客〉譯后附記》,載《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2卷1917-1927》,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91頁。沒有悲歡離合,也無結(jié)構(gòu)、高潮和結(jié)局,流淌著作者情緒的《西山小品》,就是周作人當時心目中的“抒情詩的小說”。
將并無故事只描寫情緒的文章當作小說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具有普遍性,同時期徐玉諾的《夢》、王統(tǒng)照的《在劇場中》、冰心的《笑》都是這樣的作品。小說有散文的筆法和詩的情緒,唯獨缺乏故事和趣味。在當時一般讀者對這類的小說表示不解,《小說月報》13卷6期一位叫黃紹衡的讀者在《批評創(chuàng)作的三封信》中提出:“《小說月報》十三卷二號,周作人先生的《西山小品》(1)一個鄉(xiāng)民的死》,(2)《賣汽水的人》二篇,我看了覺得平平淡淡,沒有什么趣味,請問先生他的藝術(shù)價值在哪里?”時任《小說月報》編輯的茅盾這樣回答:“這兩件事是平淡無奇的,然而在這兩件事下跳躍的情緒卻真實光怪陸離的?!雹诿┒?《批評創(chuàng)作的三封信》,《小說月報》1924年13卷6號。用情緒替代對小說情節(jié)、人物、結(jié)構(gòu)的評價也是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的特有現(xiàn)象。茅盾習慣把這類作品稱為“感想小說”,和“抒情詩的小說”的說法盡管不同,但意思卻有一致的地方,即對作品整體氛圍的強調(diào)及情節(jié)的淡化。實際上對當時的很多作家而言,小說寫成“感想小說”還是“抒情詩小說”都不重要,只要不按照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又能夠傳達出“為人生”的文學理念就是小說。
小說文類的含混不清既為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困難,也為多模式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可能?!墩娴寞?cè)巳沼洝?、《夏夜夢》采用了和《西山小品》完全不同的敘事方式。這兩篇作品最早都刊登在1922年的《晨報副刊》上,后其中多篇被周作人收入散文集《談虎集》中。各類周作人資料匯編書籍一般將這兩篇作品算作小說,如張菊香主編的《周作人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和孫郁、黃喬生主編的《周作人資料索引》(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有研究者對作品文體前后持不同意見,比如止庵在《苦雨齋識小》中說:“集中《夏夜夢》和《真的瘋?cè)巳沼洝方菩≌f,乃是一生中很少采用的形式?!雹壑光?《苦雨齋識小》,東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頁。在《周作人傳》中卻給出肯定的說法,“周作人當時未做辯解,但不久后在《晨報副刊》發(fā)表《真的瘋?cè)巳沼洝放c《夏夜夢》兩組短篇小說?!雹苤光?《周作人傳》,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版,第97頁。同一位研究者前后觀點為何不同,筆者推測《周作人傳》是人物傳記,止庵根據(jù)自己的判斷認為這兩篇作品是小說,《苦雨齋識小》是止庵對周作人所有已出版著作的評論集,周作人將作品收入雜文集已經(jīng)表明了他對文體的判斷,止庵出于慎重只能遵從周作人編排文集的意見用保守的方式稱其為“近似小說”。研究者在判斷文體時往往會以不同的標準來衡量作品,可見單純從文體命名理解作品并不完全可靠。
周作人這個時期的小說都是系列作品,《真的瘋?cè)巳沼洝泛汀断囊箟簟贩謩e包含4篇和10篇小文章。系列文章的好處在于可以集中說理,想要表達的情感和要闡述的思想在一篇文章中沒有闡釋清楚,可以通過多篇文章共同完成,這樣的創(chuàng)作動機已經(jīng)不是小說文體所能夠承載的?!墩娴寞?cè)巳沼洝肥菍︳斞浮犊袢巳沼洝返姆伦?,采用的也是瘋?cè)说娜沼涹w形式。兩篇作品立意和文體卻截然不同,如果說《狂人日記》是魯迅假借一個患有“迫害妄想癥”的知識分子的日記形式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小說,那么《真的瘋?cè)巳沼洝肪褪墙柚傋涌谖钦归_的雜文論說?!犊袢巳沼洝分锌袢恕⒋蟾?、趙貴翁等人物和狂人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共同組成了現(xiàn)代小說的有機整體,以隱喻的手段完成一次從“被吃”到“我也吃過人”的歷史性反思?!墩娴寞?cè)巳沼洝窡o任何情節(jié),序和跋里作者費了一番筆墨講述拾來日記的由來并強調(diào)日記內(nèi)容的真實性,日記內(nèi)容描述的是一個瘋子到“民君之邦”游歷后的見解。這些見解與其說是瘋子的言論,不如說是周作人借其之口發(fā)表的議論。如果沒有前序和后跋的限制,文中4篇文章就是獨立的4篇雜文,作品中提出了很多問題,關(guān)乎社會、文化和政治宗教,以諷刺的方式發(fā)表著作者的見解。《最古而且最好的國》是對古老中國國民的諷刺:“他們有兩句口號,常常帶在嘴里的,是‘平民’與‘國家’,雖然其實他們并沒有一個是平民,卻都是便衣的皇帝。因為他們的國太古了,皇帝也太多了,所以各人的祖先差不多都曾經(jīng)做過一任皇帝”?!稖氏扇说慕虇T》批判教育制度:“學校任用的規(guī)則,系以辟谷者為正教授,餐風飲露者為教授,日食一麻一食者為講師……倘若從事于清高的教育事業(yè)而還要吃飯,那豈不同苦力車夫一樣了么?”《種種的集會》毫不留情地抨擊現(xiàn)代的各種“學術(shù)研究”,講述一個支那學者研究中國文字,“前后四十年,近來才發(fā)見俗稱一撇一捺的人字實在是一捺加上一撇,他已經(jīng)做了一篇三百頁的論文發(fā)表出去,不久就可望升為太博士了”?!段膶W界》則是對古典文學的嘲諷:“民君之邦里的文學很是發(fā)達,沒有專門的植物學家用了林那法把他分類,列若干科,分高下兩等。最高等的是‘雅音科’,——就是我們在外國文學史上時常聽到的‘假古典派’,最下等的是所謂墮落科,無韻的詩即屬于這一科里”。除此之外文中還批判了“智識”和“平民”問題、美術(shù)問題、宗教問題等。盡管作者努力營造出日記體的表象,日記里充斥的卻是作者對現(xiàn)實社會的嘲諷,和當時的雜文并無兩樣。作品既無情節(jié)、人物形象,也不存在任何矛盾沖突,諷刺現(xiàn)實是作品的唯一目的,只是借用“瘋?cè)睡傉Z”的有利形式發(fā)表作者對政治體制和文化亂象的不滿。
《夏夜夢》是夢的系列,除《初戀》外其余9篇都是對夢境的描述。中國古代文學中寫夢的作品并不少見,《春秋》、《左傳》都有關(guān)于夢的記錄,唐傳奇興起后,夢進入小說領(lǐng)域,古代小說中夢境的講述往往是為了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增加故事情節(jié)的詭譎和波折,夢可以預示、承接、照應和揭示結(jié)局,夢的自由不確定性成為作者謀篇布局的手段。新小說以來寫夢的作品也很多,《新新小說》、《小說叢報》、《禮拜六周刊》、《中華小說界》、《小說季報》等小說刊物上以夢為題材的作品隨處可見,如《中國興亡夢》、《乞丐夢》、《唉,原來是夢》、《車中夢》等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03年至1919年以“夢”為題的小說有兩百余篇,這一時期作品寫夢的方式、主旨和古代小說基本相同。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的小說也采用夢境,但用意和寫作方式與古代小說完全不同,因為對故事不關(guān)注,夢境不再是推動故事進展的手段,對夢境的描述多是表現(xiàn)人物的狀態(tài)或性格,如《阿Q正傳》中阿Q的夢。周作人將夢境作為發(fā)表言論的場景和舞臺,以夢境嘲諷時政、針砭時弊,《統(tǒng)一局》、《長毛》、《狒狒之出籠》、《湯餅會》、《考試》(一)、《考試》(二)、《詩話》都是諷刺之作,采用夢境書寫諷刺,不但不受政治時局的限制,還因為夢的飄忽隨意性,不需要考慮人物設(shè)置及情節(jié)的合理性,寫起來更方便自在。周作人在《夏夜夢》序言里解釋了這一用意:“俗語所謂‘亂夢顛倒’,大凡一切顛倒的事,都足以引人注意,有記錄的價值,譬如中國現(xiàn)在報紙上所記的政治或社會的要聞,那一件不是顛倒而又顛倒的么?所以我也援例,將夏夜的亂夢隨便記了下來。但既然是顛倒了,虛而不實了,其中自然不會含著什么奧義,不勞再請‘大人’去占,反正是占不出什么來的。——其實要占呢,也總胡亂的可以做出一種解說,不過這占出來的休咎如何,我是不負責任的罷了?!睆倪@個角度看《夏夜夢》和《真的瘋?cè)巳沼洝罚M管采用的形式不完全相同,但用意一致,瘋?cè)说脑捄蛪艟扯疾磺袑嶋H,不需要為言語和夢境負責,以這樣的形式講述道理既有趣味又有回旋的余地。用小說的形式寫雜文有兩個優(yōu)勢:第一,由于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小說的重心地位,與雜文相比一般讀者一定更關(guān)心小說作品,作者肯定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更多的讀者關(guān)心,所以采用小說的形式說理不啻是一種有益的嘗試;第二,直接對社會和制度的抨擊沒有借助夢境和瘋言瘋語方便,正如許欽文所言:“對于解放前黑暗統(tǒng)治的罪惡行徑,應該攻擊批判的不好明白直說,只得彎彎曲曲地加以諷刺?!雹僭S欽文:《賣文六十年志感》,載《許欽文小說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9頁。
和《真的瘋?cè)巳沼洝泛翢o故事不同,《夏夜夢》的篇章有一定的情節(jié),但情節(jié)全部來自夢境,夢是人睡眠的潛意識或無意識的精神活動,它可能有一定的情節(jié),但很難有始有終,所以一般有夢境的作品都要在夢前夢后補敘其他的內(nèi)容,只將夢境作為小說的部分內(nèi)容?!断囊箟簟穭t僅記夢,所以盡管作品中有情節(jié),但都呈片段式,情節(jié)也并不復雜,僅滿足說理的需求。《統(tǒng)一局》中“我”在夢中來到地安門看告示,發(fā)現(xiàn)所有人穿著統(tǒng)一編著號碼的衣服,統(tǒng)一局要求所有的人要吃同樣數(shù)量、同樣種類的食物,如有違抗就要被禁錮,文中既有對話也有人物,可以看作一篇饒有趣味的小小說?!堕L毛》里“我”碰到家里的長工“得法”,別人都因為長毛來了逃難走了,只有他不走,“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反背著手,專等著長毛去殺他”,“我”替他把長毛殺了后,他不但不感謝,反而嫌“我”多事,讓他更麻煩。其他幾篇也類似,都是片段的情節(jié)和簡單的人物。以現(xiàn)代文體意識看,這些作品更像具有一定小說基本形態(tài)的隨筆或雜文,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雜文和小說都屬于新文體,二者之間的文體界限也并不明朗,在具體作品創(chuàng)作中二者的形態(tài)兼而有之,用單一的文體為其分類顯然難以說清?,F(xiàn)在被認定的一些雜感文章,如魯迅的《智識即罪惡》、《聰明人和篩子和奴才》等作品都有人物、故事和情節(jié),和當時的小說也基本相同。不止是魯迅,許地山、冰心、王統(tǒng)照等人都有類似的作品,這和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的文化生態(tài)相關(guān),也是當時的小說和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使然。
《詩人》和《泥水匠》兩篇沒有諷刺意味,《詩人》里“我”看到了一對重孝在身的母子,神情卻無悲哀之色,孝服也好像穿了好久,也許最近家中總有亡故,已經(jīng)對死亡麻木了?!赌嗨场穼懸粋€給“我”干活的泥水匠因為霍亂死了,可是大家的生活仍然繼續(xù),他的死沒有帶來任何改變。這兩篇作品可以看作是周作人《西山小品》中人道主義情感的延續(xù),文風是周作人一貫的平淡自然。
從資料來看,無論是《西山小品》還是《夏夜夢》和《真的瘋?cè)巳沼洝罚诂F(xiàn)代文學初期并未引起太大反響,針對這幾篇作品的回應寥寥無幾,只有朱湘在談及《吶喊》時對作為魯迅弟弟的周作人稍作提及,“這種文體最明顯——可惜稍嫌過火——的發(fā)見于《阿Q正傳》之中;它很象周作人的,而不是模仿周君,其實說來,周君的《夏夜夢》(除了‘統(tǒng)一局’外別的我不能賀他成功,周君在譯小說與寫雜感的時候,他的文體才自然達到它的最高點,《夏夜夢》則有點近于自覺,與魯迅君的《阿Q正傳》一樣。還是受了魯迅君的一點影響呢?!雹偬煊?《吶喊》,《文學周報》1924年第145期。朱湘把《夏夜夢》和魯迅的《阿Q正傳》相比較,他認為周作人最擅長的是翻譯小說和寫雜感,除了《統(tǒng)一局》之外,其余都不算成功,言外之意無疑是周作人并不適合小說創(chuàng)作。周作人之后幾乎再未嘗試小說的寫作,有人認為是因為他對小說的嘗試并未引起反響,所以轉(zhuǎn)向自己更擅長的領(lǐng)域,這種說法不無道理。周作人后來多次在文章中表達他不喜歡、不懂小說:“我于外國小說戲曲一向是茫然的。”②周作人:《英文與美文》,載《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578頁。“老實說,我是不大喜歡小說的,或者因為是不懂所以不愛,也未可知?!雹壑茏魅?《明治文學之追憶》,載《周作人文選1937-1944》,廣州出版社1995年版,第606頁。實際上現(xiàn)代文學初期的周作人非常關(guān)注小說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尤其是小說翻譯工作,他從1904年下半年開始翻譯外國小說,根據(jù)《周作人研究資料》(張菊香、張鐵榮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統(tǒng)計,1904年到1926年間周作人共翻譯外國小說百余篇。一個翻譯過大量國外小說的人認為自己不懂小說自然不合情理,這只能當作周作人后來文學轉(zhuǎn)向的理由。
必須看到的是,無論平淡自然如小品文的《西山小品》還是嬉笑怒罵、針砭時弊帶有雜文色彩的《夏夜夢》、《真的瘋?cè)巳沼洝范际侵茏魅嗽诂F(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的小說嘗試,它們都是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小說的最真實形態(tài),盡管這些作品本身小說和散文的特性兼而有之,這種小說的文類認同只能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期的特殊語境之中?!叭祟惿畹陌l(fā)展……既有對舊傳統(tǒng)的繼承,也有對新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雹軐O麗君:《伽達默爾的詮釋學美學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9-260頁。魯迅對此有過一段意味深長的感言:“一切事物在轉(zhuǎn)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當開首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⑤魯迅:《寫在〈墳〉后面》,載《魯迅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2011年版,第233頁。周作人的小說正是中間物的典范之作,以簡單的文類標準進行判斷和評價無疑是對作品的誤讀和偏見。
(責任編輯:陸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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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4-0163-05
2015-01-13
亓麗(1977—),山東萊蕪人,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副教授,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