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放
丈夫的脾氣越來越大了,江蘭因為多給他盛了半碗飯,他竟動手打了江蘭一耳光,火辣辣的疼痛令江蘭感到心里陣陣寒冷。
葉勇跟江蘭是四年前結(jié)婚的。當(dāng)時江蘭在一家保潔公司上班,葉勇初到省城,他們倆是在一個報亭前認識的。兩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都喜愛文學(xué),為買一本相同的雜志,報亭當(dāng)時只有一本,結(jié)果一聊就來了感覺。之后,江蘭將葉勇介紹到自己打工的保潔公司一起上班。葉勇是個有志向的文學(xué)青年,他發(fā)誓一定要當(dāng)中國一流作家,在未來五年內(nèi)寫出一部長篇小說,沖刺茅盾文學(xué)獎。江蘭卻沒有葉勇那樣高遠的大志向,她喜歡讀書,沒有奢望過自己寫作品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家在她心里是高不可攀的神,她也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作家。 能夠?qū)懗鰰?,寫出文章來的人那可是了不得的呀?/p>
江蘭摸了摸挨過打的臉,看看時間已經(jīng)六點過了,她拿起塑料袋趕緊去菜市場。江蘭每天都是這個時間出去買菜,一天里只有這個時間的菜是最便宜的。 這個時候,已經(jīng)過了買菜做晚飯的時間,剩下的菜都是些不好賣的孬菜,攤販們累了一天也準(zhǔn)備收攤打烊了, 所以攤販們往往是不僅賤賣, 還連賣帶送。 夫妻倆起早貪黑地干活,每月下來也有接近兩千元的收入,他們雖然省吃儉用,要花的錢計劃了又計劃,恨不得一元錢掰成兩元錢花,但房租、水電一應(yīng)生活費一支出,所剩還是無幾了。江蘭和葉勇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這些苦對他們來說算不得什么,雖說窮點兒,可小日子還是過得有滋有味兒。
葉勇寫作很勤奮,兩年下來,他們不僅添了一個兒子, 他的八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進城》也殺青了。這讓他們小夫妻倆很是高興了一陣子。
葉勇又花了三個多月,將他的長篇處女作認真地進行了修改打磨,終于定稿。葉勇對自己的作品是滿意的,他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多次跟那些獲獎作品進行過比較, 絲毫不遜色。江蘭也很支持他,夸他的作品寫得好,寫得很有生活。 葉勇躊躇滿志, 臉上掛著喜色,這時的他很像是剛剛打完勝仗的將軍看著還彌漫著硝煙的戰(zhàn)場的那種感覺。他自信這是一部好作品,他憧憬著 《進城》出版發(fā)行后書店排著長隊搶購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隨口詠道: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一個月后,他收到了北京一家出版社給他的退稿和一封退稿函,這無疑是對他當(dāng)頭一悶棒。葉勇不能讓江蘭知道這件事,這太沒面子了,這件事令他難受了好幾天都不能緩解。他不相信自己的心血成果就是這樣一個命運,他又悄悄將稿子寄給了北京另一家出版社。這一次退稿比第一次還快,退稿還是葉勇一個人悄悄拿回家的,他仍然沒有告訴江蘭。葉勇第三次寄稿,他不再投向北京,他感覺可能北京比較正統(tǒng),所以才對他的作品不感興趣,這次他決定投向上海的出版社,他想上海歷來都比較開放,也許 《進城》在那里會得到親睞。
江蘭盡著賢妻良母的職責(zé),租住的房子雖然破舊狹小,她卻收拾得干凈整潔。兒子葉貴長得虎頭虎腦,十分逗人喜愛。葉貴的名字是葉勇想了好幾個晚上才取定的,他說“貴”是很好的字,有錢不一定貴,有權(quán)也不一定貴,只有 “權(quán)、錢、名”皆有才稱得上貴。他說,不要表面上看 “葉貴”這個名字土氣,好像很一般化,就是因為大家都認為很一般化,所以現(xiàn)在都不給自己的娃娃取這樣的名字,因而便顯出了它的獨特性和很不一般化。江蘭完全贊成葉勇的理論。江蘭是個很賢淑的女人,機敏而不多言,安靜的性格透出一種特有的美麗,但樸素的裝束將她的美麗掩藏了起來,讓人容易忽略。
葉勇的投稿再一次被退了回來。葉勇的自信心在這一次退稿中受到了沉重打擊,從不飲酒的他破天荒地喝下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他砸了一直照亮他寫作的臺燈,書稿甩得滿地都是,狹小的房間像戰(zhàn)役失敗逃跑后的指揮部一樣狼藉。 江蘭帶著葉貴回家,見丈夫躺在床上,家里凌亂不堪,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嚇得臉色都白了。她奔到床邊,發(fā)現(xiàn)丈夫滿嘴酒氣,淚流滿面,她這才松了口氣。江蘭弄清是怎么回事后,就很溫柔地安慰著丈夫,然后將地上散落的稿紙一張一張地撿起來,理平整,再一頁一頁地整理好。厚厚的一摞稿子,江蘭用了很多時間才清理好。她把摔壞的臺燈拿到修理店重新修好放回原處。等葉勇酒醒后,江蘭只字不提小說的事,她知道這是葉勇感情最脆弱的地方,現(xiàn)在也是他最脆弱的時候,她只是默默地做著她該做的事情。
這件事后,葉勇仿佛變了個人。他開始抽煙、喝酒,脾氣開始暴躁起來,以前的笑臉、對江蘭的體貼好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夜之間突然都飛走了。 有天晚上葉勇很晚回家,帶著滿嘴酒氣,坐在臺燈前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劣質(zhì)的煙卷,嗆人的煙霧在狹窄的房間里到處亂竄,嗆得江蘭和兒子直咳。江蘭勸丈夫別抽那么多煙,對身體不好,何況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一勸,就點燃了葉勇憋悶了很久的導(dǎo)火索,他像瘋子一樣地怒罵起來: “瓜婆娘,你給老子滾遠點,你們這些婆娘些,都是他媽的頭發(fā)長見識短的東西!”江蘭一下子驚呆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怎么突然變得如此粗俗,她任憑葉勇發(fā)泄,謾罵,她沒有再說一句話,眼淚卻順著眼眶嘩嘩地往外流。第二天,江蘭把兒子送回了鄉(xiāng)下娘家,請爸爸媽媽幫他們看管著。
葉勇懷疑出版社的編輯們根本就沒有看過他的書稿,于是他在后來寄出書稿時特地在書稿里夾上一張廢紙, 只要編輯讀過書稿,那張廢紙不脫落也會改變位置。結(jié)果是之后的幾次退稿, 他做的記號都是原封未動。編輯們沒有看他的書稿就退稿,葉勇心里反倒好受些,至少說明沒有能夠列入出版社本版書的出版計劃,不是因為他的小說寫作質(zhì)量問題, 那就等于說他的小說還有希望。他甚至為自己給書稿打記號的這一發(fā)明很是得意,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就是比別人聰明。
又過了兩個月,葉勇不知哪根神經(jīng)又發(fā)了,情緒居然異常地好,那種久違的笑容又掛在了他的臉上。 他破天荒地幫著江蘭洗菜、剝蒜。原來他聽了朋友的慫恿,據(jù)說江浙和廣東很開放,農(nóng)民工進城隊伍龐大,說不定那里才是這部小說出版發(fā)行的良田。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今天將書稿投向了廣東的一家出版社。
很快,葉勇收到了出版社同意出版的通知書,通知書對長篇小說 《進城》給予了很好的評價,這讓葉勇感到十分欣慰。通知書是打印的, 葉勇的姓名和小說名稱 《進城》則是用簽字筆填上去的,像小學(xué)生做填空題一樣填上去的,但末尾卻蓋著醒目的大紅印章,這個印章像鋼釘一樣釘在那里,昭示著這份通知書的嚴肅性和信用度。與通知書一起寄來的還有出版合同書。合同書很詳細地界定了甲乙雙方在出版過程中的權(quán)利和責(zé)任。葉勇最后終于弄明白這是一份自費出書合同, 需要葉勇承擔(dān)書號費、 版式設(shè)計費、編輯費、編審費、美術(shù)設(shè)計費、印刷費等費用合計人民幣六萬元。這個天文數(shù)字對于靠打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葉勇夫婦來說,純粹就是天方夜譚。葉勇又一次失望了。
當(dāng)作家,出書漸漸成為葉勇的泡影,喪失希望的葉勇看不到生活的亮光, 他煩躁、無助,江蘭自然淪為他的出氣筒。
葉勇也沒有完全喪失信心,他對自己熬更守夜, 嘔心瀝血寫出的小說不能出版氣憤、郁悶之余,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尋找出版的機會。當(dāng)他的書稿被外地出版社反復(fù)退稿后,他將目光瞄準(zhǔn)了本省的省級出版社。東方不亮西方亮,我又何必舍近而求遠呢!葉勇心里又升起了火焰。
已經(jīng)是第三家出版社了,葉勇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這些出版社幾乎都是一個腔調(diào),小說太長, 文筆很一般化, 沒有讀者市場,雖然具有一定的時代烙印,但并不是大時代要求的主旋律作品,不可能納入出版社的本版書出版計劃,除非自費出版。葉勇極盡謙恭,苦苦哀求都無濟于事。他們說像他這種情形的作者很多,他們也有他們的原則和難處,實在是愛莫能助。葉勇被出版社軟軟的客氣話噎得無話可說。
中午葉勇回到家,他像霜打過的海椒一樣萎靡。 所以當(dāng)江蘭給他多盛了半碗飯時,他居然動手打了她一耳光。 江蘭能怎么樣呢?她只有忍受丈夫的粗暴,否則就只有不要這個家。
葉勇眼看就要到下班時間了,他急匆匆地爬向了出版大廈最后一層樓上的百花園出版社,這是他剩下的最后希望了。
百花園出版社還是沒有給葉勇帶來好消息, 那位看起來很和善的女編審滿臉笑容,但說的話卻跟前幾家出版社的一模一樣,好像他們是事先商量好的,她甚至搬出了他們科室的領(lǐng)導(dǎo),而他們科室的領(lǐng)導(dǎo)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話,連頭也沒抬,更不要說看他葉勇一眼了。
葉勇傷心極了,他的所有努力得到的是一個相同的失望,他的心仿佛從十層樓頂?shù)肓松顪Y,他走出樓梯的那一刻簡直就想殺人。他雙手抱著他那厚厚的八十萬字的小說稿失魂落魄地走出出版大廈樓下的小院,在大門外街上的一棵梧桐樹旁,葉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蹲在樹下嚎啕痛哭起來。這時正是下班的時候,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人們好奇地向這位痛哭失聲的年輕人投去一眼,又匆匆離開,過往的人們都注意到了這個哭泣的年輕小伙子, 誰也沒有停下自己匆忙的腳步。
百花園出版社的資深編輯王亞德路過這里,他見街邊這個年輕人哭得如此投入,竟然不顧自己身處大街之上,強烈的好奇心促使他停下腳步想探個究竟。
王亞德弄清楚情況后,答應(yīng)葉勇先看看他的稿子再說。葉勇從王亞德老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他感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可悲、可憐,這樣的同情實際上是對自己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侮辱,但葉勇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勇氣在這個問題上表現(xiàn)自己的骨氣了,王老師的憐憫畢竟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喜出望外和萬分感激才是。葉勇捧著書稿雙手遞給王亞德,王亞德把書稿放進自行車前面的鋼絲兜里,騎上車后甩下一句話 “過一個星期來找我”。
一個星期很快就到了。這次葉勇去見王亞德老師很鄭重, 他不能再放過這次機會。他特地帶上妻子江蘭,夫妻倆穿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以示對王大編輯的尊重。葉勇跟江蘭商量好了,他們見到王亞德老師時先不談稿子的事,辦公室里是辦不成事情的,他們要將王老師請到茶樓上去,要像城里人一樣邊喝茶邊談事情, 這樣才符合文人的情調(diào),才可以談關(guān)于文學(xué)的問題。在這之前葉勇已經(jīng)去茶樓里打聽過價錢了,素毛峰、花毛峰、菊花、檸檬都是10 元錢一杯,價錢貴的是碧潭飄雪、 竹葉青、 碧螺春還有龍井,為了出書,他們眼睛一閉豁出去了。
王亞德埋在辦公桌的書堆里忙活著,葉勇夫婦進來他也沒有察覺。鄰桌的編輯問他們找誰?葉勇說找王亞德老師,王亞德聽說找自己,這才從書堆里探出頭來看他們。江蘭在辦公室里東張西望著,葉勇已經(jīng)滿臉笑容地迎著王亞德恭敬地叫了聲: “王老師!”
王亞德眼睛看著還在東張西望的江蘭,嘴里卻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是……”
葉勇趕忙回答說: “我是 《進城》的作者葉勇,這是我的愛人江蘭?!比~勇把江蘭叫到王亞德跟前,讓她快叫“王老師!”
江蘭恭恭敬敬地給王亞德鞠了一躬,然后靦腆而很敬重地叫了一聲“王老師!”
王亞德連連答應(yīng)“好好好”,一邊拍著自己有些謝頂?shù)哪X門說: “哦,哦!葉……勇,對,對,對!”然后王亞德一陣忙亂地從堆放在桌上的信件堆里翻出葉勇的小說稿 《進城》。其實王亞德早就認出了葉勇,他是要故意賣賣關(guān)子,但他也給葉勇留面子,只字不提他那天坐在樹下嚎啕大哭的凄惶事。
王亞德正準(zhǔn)備說話,葉勇不失時機地說道: “我們想請王老師到外面去坐坐,您看可以嗎?”
王亞德猶豫了一下,他看看自己桌上的稿件,又看看江蘭和葉勇,他點點頭說 “好吧!”并對辦公室里的同事說,如果有人找,就說我在外面談工作去了。然后收拾好桌上的稿件便跟葉勇夫婦走出了辦公室。
三人在出版社附近那家葉勇打聽過價格的茶樓大廳里坐下來,一位老板娘模樣的女人旋即迎過來跟王亞德熱情地寒暄后,問他還是老習(xí)慣喝碧螺春嗎?看得出王亞德是這里的常客。葉勇告訴過江蘭這里茶樓消費的價格, 他倆都望著王亞德, 心里怕他說出“好”來。王亞德沒有看他倆的表情,但似乎洞悉他們的心思,他笑笑說: “今天我想喝素毛峰?!蹦莻€女人的表情告訴葉勇:她感到這個回答有點意外。 女人又朝著葉勇夫婦問: “你們二位喝點什么?”葉勇說: “跟王老師一樣,素毛峰?!苯m趕緊補充道: “只要一杯,我們打伙喝?!?/p>
“你可真有福氣,小江簡直就是一尊沒有瑕疵的雕塑?!?王亞德趁服務(wù)小姐泡茶的當(dāng)口望著江蘭對葉勇說道。葉勇與江蘭相視一笑,沒有說話。
茶很快泡了上來。
王亞德細述了他閱讀 《進城》 的感想,要葉勇在現(xiàn)有基礎(chǔ)上再壓縮二十萬字,以六十萬字為宜,編成上下兩冊。并表示愿意向出版社報計劃,納入明年百花園出版社的本版書出版計劃內(nèi)。但這還需要他做大量細致的工作才行。
整個下午,他們交談得非常愉快。王亞德談吐不凡,從國際國內(nèi)的知名作家、作品的得失到無數(shù)文學(xué)愛好者前赴后繼地編織作家夢而夢斷文壇;從國內(nèi)到國際的小說發(fā)展趨勢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茅盾文學(xué)獎的評獎規(guī)則、弊端,以及留下的諸多遺憾……他口若懸河,縱橫古今,再加上他高超的綁架語言能力,聽得葉勇和江蘭如癡如醉,大有茅塞頓開,醍醐灌頂之感,完全被王亞德的飽學(xué)征服了。
王亞德滿五十了,但他保養(yǎng)得很好,如果單從面相上看,不會超過四十五歲。他在農(nóng)村當(dāng)過知青,后來回城一直在出版社做編輯,去年剛評上編審職稱。這樣的正高職稱在百花園出版社也是鳳毛麟角。他的編輯業(yè)績在全省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模?業(yè)界一提起王亞德,人們都會說那是個做學(xué)問的人。他在出版界享有很好的名聲。
葉勇是個“鬼精”,雖然整個下午王亞德只說了那句與他老婆江蘭有關(guān)的說自己有福氣的話,這句明里夸他,暗里卻是夸他老婆江蘭的話很有分量,他敏感地注意到了王亞德的眼神和表情,一個星期前,他葉勇初見王亞德時他卻不是今天這個態(tài)度。你王亞德既然有這個愛好,我何不打打這張牌呢!葉勇心里發(fā)出幾聲冷笑。
江蘭卻對王亞德那句贊美她的話聽得很不平靜。 王老師那是怎樣的一個大編輯??!對她這個來自農(nóng)村的小女人竟然如此高看。她從來沒有這樣被一個人贊美過,而且是一個編過許多好書的著名編輯。這是一句很有爆破力的話,她心的湖面刮起了層層波浪。
十天以后,葉勇將壓縮后的書稿送到了王亞德手里。 王亞德說先將書稿放他這里,他現(xiàn)在就不是簡單看看了,既然大家成了朋友,他就要按對待朋友的方式對待葉勇的事情。當(dāng)然會更嚴格地修改,把關(guān),還要勾兌社長同意將 《進城》列入明年出版社本版書出版計劃。要做的工作很多,但也必須要葉勇配合。
葉勇知道王亞德想問他老婆江蘭為什么沒有一起來?但他是有身份的人,這樣的問題是不會問的。葉勇主動告訴王亞德,那天他們離開后,江蘭對王老師贊不絕口,說王老師是她見過的最有學(xué)問的人,她今天要給客戶服務(wù),所以沒能來,但她讓我?guī)龁柡蛲趵蠋?。末了,葉勇還告訴王亞德,江蘭也是文學(xué)愛好者。王亞德聽說江蘭也是文學(xué)愛好者,眼睛為之一亮,但也被葉勇看在眼里。王亞德故意用不經(jīng)意的語調(diào)說,改天送兩本自己寫的書給他們。葉勇心知肚明,那兩本書不是送給他葉勇的,如果要送給他,現(xiàn)在就可以給他葉勇,你王亞德是要親手送給江蘭的。葉勇嘴里卻連說“謝謝”,心里卻是咬牙切齒。臨走,葉勇跟王亞德互留了電話。
過了幾天,王亞德打電話給葉勇說有好消息告訴他,并說他作東下午請他們夫婦吃晚飯。葉勇當(dāng)然識趣,沒有在電話里問是什么好消息。他猜想也沒有啥神秘的,不過是出書的事情而已。
見面時王亞德對葉勇說,他作家協(xié)會有個朋友叫文同, 文同的朋友是開廣告公司的,我把你的情況給他說了,他給廣告公司的那個兄弟伙一商量,他們那里正好需要一個做文案工作的人,工資每月1200 元。如果你愿意,我給他回個話,明天你就可以過去上班。江蘭嘛,暫時還沒有更好的工作,不過每星期可以來給我家做一次清潔,工錢按規(guī)矩照付,另外我再介紹些朋友給你,也能增加一些收入。 葉勇當(dāng)然愿意, 他做保潔,工作又累又臟,每月還不足千元,他早就不想干了,只是沒有找到適合的活路才這樣熬著。
晚飯王亞德請他們吃的是重慶老媽爛火鍋, 又麻又辣的味道, 最受四川女人喜愛。王亞德還帶來了他撰寫的兩本散文隨筆集,上面有他瀟灑的簽名。 江蘭手捧王亞德的書,開心得像拿了壓歲錢的娃娃。
王亞德一人要了一兩枸杞泡酒,葉勇卻主動要了二兩,王亞德還給江蘭要了一瓶蘋果醋。 火鍋熱氣騰騰, 他們邊吃邊喝邊聊,不時傳出一陣陣開心的笑聲。
推杯換盞之間,王亞德說出他跟社長私交并不很好, 但由于他在出版界的權(quán)威影響,社長只好處處讓他幾分。他說本版書號出版社控制很嚴,那是出版社的飯碗,現(xiàn)在搞市場經(jīng)濟,沒有錢是辦不成事情的,隨便你有多大的能耐, 不能掙錢一切都是白說。他們當(dāng)編輯的每年也有任務(wù), 這本 《進城》就是他本人的任務(wù)之一, 這就叫你們出了書, 我也完成了任務(wù), 大家都得利, 雙贏!不過天上從來就不會往下掉餡餅,所以 《進城》這本書還是要花錢。我要你們記住,我也不容易,我已經(jīng)為你們努了力。葉勇聽得心里一上一下的,以為他的 《進城》又死硬了。王亞德看看江蘭,又看看葉勇,等撈出鍋里燙熟的那塊毛肚放進面前的油碟后才又接著說,我為你們計劃好了,葉勇打借條向作協(xié)的文同借一萬五交出版社,我用我的房子給你作擔(dān)保, 根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 你的《進城》有賣相,等書出版了我再給你們策劃個著名作家簽名售書活動,只要賣出幾百本書,還賬就不是問題,其他賣書的錢都是你們的,說不定一夜之間你葉勇就真的是全國著名作家了。
這一席話說得葉勇心花怒放。有人出錢,有人擔(dān)保, 著名作家簽名售書, 賣書還賬,一夜成名,一切都是順理成章。葉勇自然是樣樣依從,他們吃完火鍋,千恩萬謝地告別了王老師。
第二天,葉勇上午去保潔公司辭了工作,下午在王亞德的擔(dān)保下給作家文同打了借條,一萬五未經(jīng)葉勇的手就直接轉(zhuǎn)給了王亞德。第三天,葉勇去了廣告公司,便算是正式上班了。
按約定,江蘭每周給王亞德家做一次清潔,這是王亞德、江蘭高興而葉勇十分難受的事情。
王亞德全家現(xiàn)在住在新買的商品房里,他讓江蘭每周來做清潔的房子是單位以前房改的老房子, 因為新買的房子距單位比較遠,老房子平時只有王亞德午休或臨時接待朋友用用。
江蘭給王亞德的老房子做清潔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上一周王亞德把鑰匙交給江蘭,他自己不在家里, 今天中午江蘭又來做清潔,王亞德也正好在家里。江蘭讀過王老師的散文隨筆集后,對王老師更加崇拜。集子里那些生動有趣的故事,刻薄尖銳而又睿智的語言,新奇鮮活極有高度的思想,無不顯現(xiàn)出大師般的手筆。她讀過不少文學(xué)作品,也算得上個資深文學(xué)愛好者了,但像王亞德老師這樣既有深度又有高度而且還很好讀的文章,在她的閱讀生活中卻并不多見。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一個作家, 一個大編輯,她心里充滿了好奇和敬仰。
王亞德坐在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地拿著一疊稿子邊看邊跟做清潔的江蘭聊天。王亞德問的都是江蘭家鄉(xiāng)的事,江蘭很放松,很愉快,說的話也多。 江蘭特別愿意跟王老師聊天,她感覺到跟王老師聊天很愉快,很舒服。王亞德泡了兩杯茶放在茶幾上,晚秋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里,將打掃衛(wèi)生的江蘭雕刻得非常美麗。而明亮暖和的色彩恰到好處地鋪設(shè)在屋子里, 再加上他們輕緩的自在的閑聊,透射出古典味道十足的畫面感。
王亞德是個非常懂得欣賞和享受生活的人,他手拿稿子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他根本就沒有看清稿子上的一個字。他打開身上的所有神經(jīng),像一根在竹架上掛了一整個冬季的干豇豆突然被浸泡在泉水里一樣,貪婪地吸吮著水分,他要讓自己吸飽喝足,直到變成一條肥碩的老母蟲。江蘭只顧埋頭擦桌椅板凳、擦窗戶、拖地板,一邊勞動一邊愉快地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話語。
清潔很快就做完了,江蘭已經(jīng)累得汗涔涔的。江蘭舒展地伸了個懶腰,長長地噓了口氣。王亞德趕緊關(guān)切地招呼她過來坐下休息一會兒, 此時杯子里的茶正好不燙不冷。江蘭先到衛(wèi)生間洗了手,過來不等坐下,也不客氣,端起茶幾上的杯子 “咕嘟咕嘟”一陣猛喝,杯子離開嘴邊時,杯底就只剩下潷干的茶母子了。
王亞德讓江蘭在家里簡單地洗個澡,去去汗水,江蘭說這樣太給王老師添麻煩,婉言拒絕了。江蘭是個很聰慧的女子,她想雖然王老師是個大好人,沒有一點壞心,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在人家家里洗澡,未免有失禮儀。王亞德卻進一步開導(dǎo)江蘭,說她身居城市要適應(yīng)城市的生活規(guī)則,不能再像農(nóng)村一樣封建。王亞德為了證明自己的誠意和高尚,他起身說自己去門外回避,等江蘭洗好了他再進屋。江蘭很難為情,她猶豫了一下,想眼前這王老師是何等樣人,她怎能用普通男人的道德觀來看待他呢?這無疑是自己思想庸俗,純粹是對王老師高尚人格的褻瀆。她叫住正要伸手開門出去的王亞德,請他不用出去,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看他的稿子,她在衛(wèi)生間關(guān)著門洗就是。江蘭是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王老師的極端信任和尊重。
屋子里很安靜,柔和的光線沒有絲毫的變化,王亞德坐在沙發(fā)上聽著衛(wèi)生間傳出的“嘩嘩”水聲,他想像著那些晶瑩的水珠穿過烏黑的發(fā)絲再順著白皙細膩的皮膚滑向腳底的感覺, 他的身體在沙發(fā)上有些微微顫抖。王亞德的把持力不同于凡人,他的身體雖然禁不住顫抖,但他坐在沙發(fā)上卻沒有挪動一下屁股,他的腦子里居然還閃現(xiàn)出電視里貓戲死老鼠的畫面來。
江蘭并沒有像電影里那些美女出浴后用毛巾包著頭發(fā),用浴巾裹著身子濕漉漉地走出來, 她是在浴室里穿戴整齊后才出來的,這完全在王亞德的預(yù)料中。沐浴后的江蘭顯得更美麗,紅潤的臉色里藏著笑容,眼睛烏黑明亮,透出靈秀和機敏。王亞德請江蘭坐在他旁邊的單人沙發(fā)里喝點茶,好好休息一會兒,聊聊天再走。江蘭洗完澡,她見王老師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紋絲未動,他的表情還是那樣親切和藹安靜,江蘭心里暗自贊美王老師真是個君子。江蘭做清潔累了很久,剛才又透徹地洗了個澡,她周身都感覺到特別清爽,特別舒服,她現(xiàn)在很需要坐下來喝點茶水,給身體補補水份。
江蘭文靜地坐下來,優(yōu)雅地端起茶杯放在唇邊輕輕地啜一口,然后雙手抱著茶杯的下半部分,并不把茶杯放回茶幾上去,稍停又端起來再輕輕地啜一口。江蘭感覺到王老師的眼光有火焰燃燒,她急抬眼睛與王老師的眼神猛地碰了一下,江蘭沒有被灼傷,王亞德倒像是被冷水淬了一下火。王亞德露出長者的愛憐,眼睛立即柔和得像護士手里的藥棉花一樣,江蘭真切地看到王老師的慈愛表情,責(zé)怪自己剛才恍恍惚惚走了神。
“王老師,你真好,你這樣大的學(xué)問卻連一點架子都沒有,不像那些城里人。”江蘭像虔誠的信徒面對佛像一般望著王亞德說道。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倒是你這樣美麗聰明,只能做保潔工作來養(yǎng)活自己,而那些無德無才的大不如你的人卻能做輕松工作還要大把大把掙錢,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想辦法給你另找一份工作?!?王亞德顯得有些激動。
“我都不知道咋個感謝你了,你是我們的大恩人,我……我……”江蘭眼睛都有些潮濕了,在舉目無親的城市里,有誰真正關(guān)心過她這個農(nóng)民工呢。
“你們是無辜的,時代已經(jīng)墮落,我簡直沒有耐心再忍受眼下流行的職業(yè)歧視,農(nóng)民兄弟是我們?nèi)蝿谌卧沟臅r代耕牛,我們能夠看見的是他們在田野里行走的破損的牛蹄,那些從空中狠狠砸下去陷入牛皮里的血肉模糊的鞭痕,還有那些黑暗的不朽的韁繩牢牢地拴著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為什么別人可以在六十歲頤養(yǎng)天年,而我們年邁的農(nóng)民父親母親卻還在田間勞作!試問,農(nóng)民何時才不再遭受制度的羞辱?”王亞德越說聲音越大,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沙發(fā)站立起來,他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所感動!
江蘭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覺得王老師就是當(dāng)代的魯迅,她為在這座城市里還有為他們吶喊的學(xué)者感到鼓舞,她這時更像一個教徒了。
王亞德似乎覺得自己的言詞過了,抑或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總之他突然停了下來,他說江蘭應(yīng)該走了,他也有事要離開。
其實,王亞德的話已經(jīng)像刀一樣刻在了江蘭的心上,江蘭認為王亞德老師不僅博學(xué)多才,著述豐富,他還嫉惡如仇,正義高尚,特別是他的人格魅力閃耀的光芒可以照亮一切黑暗。這樣的男人才稱得上偉岸,這樣的男人才是真丈夫。此時,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她的心立刻又黯淡了下來。
葉勇并沒有因為自己工作環(huán)境的改善而改變自己的脾氣,他一想起王亞德就怒火中燒,他又不能得罪于他。他想江蘭這個賤人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他折磨江蘭竟生出一種快意,他好像看到江蘭的淚水就是王亞德的痛苦。如今葉勇隔三岔五地就會帶一兩個朋友來家喝酒, 弄菜洗碗當(dāng)然是江蘭的事,稍不如意,他就會當(dāng)眾辱罵。江蘭本以為葉勇脾氣變壞是因為那本長篇小說不能出版造成的,但現(xiàn)在 《進城》在百花園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出版合同已經(jīng)簽了,葉勇的工作也已改善,按理他應(yīng)該有所改變了,結(jié)果卻是越來越糟,這令江蘭很難受。但在逆境中長大的江蘭,單純樸實,她從小在農(nóng)村就見慣了那些逆來順受的嬸嬸孃孃們被自家的男人欺凌,她雖然愛好文學(xué),愛讀書,懂得不少道理,但是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對她不能說不大。所以當(dāng)她遭受葉勇的欺負時,也能默默忍受,盼望著一定會慢慢好起來。
江蘭在家遭受葉勇粗暴的欺凌時,她竟然會奇怪地想起王亞德老師的許多好處,她甚至盼望給王老師家做保潔的日子能早一點到來。
又到了該給王亞德的老房子做清潔的時間了。 王亞德還是坐在沙發(fā)上看稿子聊天,江蘭邊做清潔邊跟王亞德聊天,然后就是喝茶、洗澡,然后就是心咚咚亂跳地抱在一起行了巫山云雨之事,然后就是甜言蜜語,海誓山盟,一切都是順理成章,一切都是早就注定似的。江蘭在王亞德的懷中就像一條漂泊的船停進了港灣,仿佛她全部的苦水在這一刻都得到了釋放,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眼淚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甜蜜的笑容。王亞德覺察到了她的幸福, 用手輕輕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擦去淚水,像一個救世主把她更緊地摟在懷里,江蘭絲毫沒有感覺到王老師皮膚的蒼老和粗糙,他感覺到的只有安全、可靠和無限的呵護。
從此以后,他們天天都在一起,或賓館、或茶樓、或商場,王亞德不讓江蘭再去做保潔工了,他讓她先休整一個月,錢嘛,不是問題。
這之后,江蘭心里就有了靠山。她是真心愛著王亞德的,不論從哪方面說,他都是值得她愛的,何況他還那樣地愛她?,F(xiàn)在江蘭不再允許葉勇碰她的身子,她要為她的王老師守身如玉。她才不在乎王老師有沒有愛人呢!他看重的是王老師愛她。葉勇罵她和打她時,她不再忍受他的粗暴,她會理直氣壯地針鋒相對,她可以甩手而去,幾天不回家。葉勇從江蘭的表現(xiàn)上好像真切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敢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對待她, 他還要仰仗她出版他的長篇小說,還有宣傳,王亞德可不是等閑的人,他必須讓著她, 他心中有數(shù), 現(xiàn)在他得討好賣乖,等以后再收拾她。
日子一天天過著,江蘭對王亞德越來越依戀,越來越愛,她不僅將身體完全交給了王亞德,連心也一起交給了王亞德。她幻想著有一天她的王老師突然對她說: “親愛的,嫁給我吧!”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他,她會好好地愛這個男人,一輩子都只愛他,為他變牛變馬。如果他愿意,她還會給他生個兒子,不!最好是兩個,兩個小家伙也好有個玩伴, 她要把葉貴也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來,讓他們哥幾個一起長大,她會全身心地呵護他們,讓他們在城里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受一點委屈,長大后也像她的王老師一樣有出息。她為自己的想法陶醉著,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自己活得更像個人!更像個女人!更像個母親!
印刷廠送來了 《進城》的樣書,印刷和設(shè)計都很美觀,王亞德看了也覺滿意,于是他打電話通知葉勇來出版社看樣書。葉勇看到樣書,心潮澎湃,他有些激動地用手摩挲著,看看封面,又翻轉(zhuǎn)看看封底,再翻開內(nèi)頁,對版式設(shè)計,插頁,字號都很滿意,他心里不得不佩服王亞德編書的嚴謹和水平。他毫不猶豫地請王亞德在通知單上簽上了“同意付印”的字樣。
江蘭想嫁給王亞德的愿望越來越強烈,她時不時地在王亞德面前流露出這種意思,這讓王亞德很害怕。王亞德在出版界享有很好的聲譽,謙謙君子,博學(xué)多才,樂于助人,品德高尚, 這樣的事情在他心里是骯臟的,不光彩的, 是不能見光的。 他是有婦之夫,社會閱歷豐富,知識廣博,他怎可以娶一個年齡小自己那么多的一個單純的農(nóng)村婦女。這事件本身就能讓同行們看不起他,甚至揭穿他的偽善,誰也不會相信他們之間有真愛情,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才建立起來的道德師表不能就這樣葬送。他很清楚江蘭對他是動了真情的, 這樣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些烈女子,嚇唬絕對是不起任何作用的,處理不好就會惹出大麻煩。但她要跟自己結(jié)婚,這簡直無異于與虎謀皮。王亞德想起了貪色的好友文同,他心中陡生了一個移花接木的計劃?!哆M城》順利出版了。之后,由王亞德策劃并親自出面與葉勇家鄉(xiāng)的宣傳文化部門取得聯(lián)系,經(jīng)協(xié)商同意由當(dāng)?shù)匦麄鞑砍雒嬖谌~勇家鄉(xiāng)的縣城舉辦 “葉勇長篇小說 《進城》作品討論會及首發(fā)式”,同時在縣城鬧市區(qū)舉行作者簽名售書活動,宣傳部和文化局分別以紅頭文件下發(fā)全縣各部委辦、 各企事業(yè)單位,動員全縣機關(guān)單位和干部職工支持本土作家,積極踴躍購書。王亞德還動員了文同和幾個作家一起去給葉勇捧場,地方報紙以很大版面,電視臺以新聞和專訪的形式進行了隆重報道, 活動取得巨大成功。 一夜之間,葉勇成了小城的名人。葉勇的小說也賣出一千多套,獲得人民幣四萬多元。葉勇當(dāng)場將一萬五千元借款和兩千元利息還給了文同。
自從在 《進城》首發(fā)式活動中看到江蘭后, 文同就忍不住在心里罵王亞德老色鬼,太不仗義,有江蘭這樣的美婦人他居然金屋藏嬌, 這么長的時間竟然沒有給他介紹過。這王亞德是了解文同的為人的,當(dāng)然不會將江蘭介紹給他,但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江蘭鐵了心想嫁給他,他就不得不考慮江蘭的歸宿問題了。這次在葉勇的家鄉(xiāng)縣城搞《進城》首發(fā)式,邀請文同參加,再讓江蘭同行,都是王亞德精心安排的。
王亞德、文同一行人舉行完 《進城》首發(fā)式后就先一步回到了省城,葉勇和江蘭則留下來回家看看父母和孩子,打算過幾天再到省城。所有人都沒有預(yù)料到,王亞德他們頭天走, 葉勇第二天就向江蘭提出了離婚,這是葉勇早就計劃好的,他要在自己最風(fēng)光的時候拋棄她。 現(xiàn)在他書出版了, 首發(fā)式、簽名售書也搞了,江蘭已經(jīng)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葉勇料想江蘭一定會哭哭啼啼吵鬧著不愿離婚,那時他再毫不留情地折磨她,再把她的丑事抖落出來,讓她名聲掃地,最好她不堪忍受羞辱去上吊或者跳河。但令葉勇意外的是她竟然沒有絲毫猶豫一下便同意了,只是她提出葉貴要歸她。這讓葉勇很無趣很沮喪,但無論江蘭的任何要求他都不會同意,哪怕有一點可能可以讓江蘭難受的事情他都會去做。 葉勇說葉貴是他葉家的根根,怎么可能歸她!江蘭說葉貴是她的命根子,這是她同意離婚的唯一要求,如果葉勇不答應(yīng),她們就只有到法院去解決。葉勇抓住了江蘭的弱點,很得意,他說那更好,他正好可以將她跟王亞德的那些丑事在法院當(dāng)庭公布。這是江蘭的軟肋,江蘭一下就懵了,她是個要臉的人。就這樣,江蘭兩手空空地跟葉勇辦理了離婚手續(xù)。葉勇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但也沒有更狠的招數(shù)了,只好作罷。葉貴被葉勇從外爺外婆家?guī)ё吡?,江蘭傷心得哭了幾場。葉勇雖然承諾不將江蘭跟王亞德之間的事說出去,但是沒過兩天,江蘭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好些人都在背后說江蘭進了城遇見有錢人就變了心, 如今不要男人了,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要了。江蘭有口莫辯,也不想辯,便匆忙告別父母回到了省城。
江蘭沒有了自己的家,她只好暫時借住在王亞德的老房子里。
文同自從見了江蘭后,一直便惦記著她。江蘭回到省城后,王亞德就有意無意地安排他們見面。沒過幾天,文同給江蘭找了一份他兼職的文化公司的工作,然后文同又輔導(dǎo)江蘭寫一些短小的抒情詩和小散文,并推薦安排到下面市縣的文學(xué)雜志和報紙副刊上發(fā)表。此時,江蘭的情緒處于低迷期,得到文同如此關(guān)心,自是非常感激。文同作家的身份,在江蘭的心目中本來就是神圣的,他又是如此用心地給予關(guān)心,呵護,再加上王亞德暗中用力,沒有多久,江蘭就成了文同的囊中之物。
被文同占有之后,江蘭的內(nèi)心受到了很大的煎熬, 她的道德受到了自己良心的拷問。她看不起自己,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要嫁給王亞德老師的愿望,當(dāng)然她也不敢奢望文同老師會娶她。她想過,自己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女人,除了身體別無一物,他們對自己那么好,自己拿什么報答人家呢?這本身就令她很犯難?,F(xiàn)在好了,他們既然喜歡自己的身體, 那就權(quán)當(dāng)是報答他們恩情的禮物吧!但江蘭已經(jīng)非??床黄鹱约毫耍兄x王亞德老師一直以來對她的照顧,她識趣地跟其他同伴共同租住了一間房子,她不能再欠他們了,因為她除了身體之外,唯一的就只剩下一條不值錢的命了。她不恨他們,一點都不恨, 他們都是好人, 從來都沒有罵過她,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 他們是她的恩人。他們供她吃,供她住,還給她講了那么多的人生道理。人是高等動物,是應(yīng)該知恩圖報的。
江蘭試圖想去看看兒子葉貴,她經(jīng)不住想念兒子的折磨,但幾次都被葉勇惡狠狠地罵走了。她對同伴說“他不讓我看”,說這話時她怯怯的, 聲音好像在喉嚨上打轉(zhuǎn)一樣,完全不像是說給別人聽的。江蘭的性格發(fā)生了變化,她生活的熱情似乎冷卻了,笑容也變得十分生硬。
秋天里,樹葉開始從枝頭零零散散地飄落,再過些時候就要下雪了。
就在這個深秋,文同做媒,將江蘭嫁給了他的熟人, 一個名叫黃紅青的自由畫家。畫家在城里租了一間鋪面,主要做一些美術(shù)裝飾和室內(nèi)畫業(yè)務(wù)。畫家的畫還沒有畫到值錢的程度,畫家為自己沒有名氣而苦惱。畫家不愛說話,卻喜歡喝酒,喜歡一個人喝寡酒,就是只喝酒不吃下酒菜。文同對江蘭說,不管怎么說,黃紅青也是個文化人,把你嫁給那些粗人我不放心。
于是,江蘭就辭了文化公司的工作,成了黃紅青的老婆和助手。
一年后的一天,王亞德從黃紅青的店鋪附近路過,一眼看見有個抱孩子的女人背影很像江蘭,他走過去看,果然是。王亞德看著江蘭明顯憔悴的面容心里有些酸楚。他問:“這是你的孩子?”
江蘭沒有抬頭看他,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孩子,她一邊抖動著懷里的孩子 “乖啊,要乖噢,你看有人來看你來喏,要乖哦?!蹦樕蠜]有表情, 嘴里說出的話也沒有輕重緩急,全是平平淡淡一樣的節(jié)奏,一樣的語速。
王亞德以為江蘭沒有認出他,便提高嗓門: “你不認識我了?”
江蘭輕微地抬了一下頭,又沖著懷里的孩子說: “認識啊,乖?。 ?/p>
王亞德不相信江蘭的話,她木訥的眼神,遲鈍的表情讓他這個一年多沒有見過面的老熟人不能相信她認出了自己是誰,他進一步加重了語氣: “那,我是哪個?”
江蘭又抬了一下頭,依然又低了頭看著懷里的孩子,邊抖動邊用剛才那種平平淡淡一樣的節(jié)奏,一樣的語速,毫無表情的語氣說: “你是王老師呀!”
王亞德好像被蜂子蜇了一下。這時的陽光像日光燈一樣慘白,一束亮光正好從街邊的梧桐樹枝間漏下來,照著江蘭和江蘭懷中的孩子身上,很是明亮。
街上,人來車往,城市也籠罩在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