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敘事與老傳統(tǒng)

孟繁華

歐陽黔森自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來，在小說、詩歌、散文、電影、電視劇等不同領(lǐng)域里展開，并且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特別是在影視領(lǐng)域，他幾乎囊獲了所有的國家獎項。但在歐陽黔森自己看來，他最看重的還是短篇小說。短篇小說在今天是一個相當邊緣的文體，這個文體逐漸淪為小眾文學(xué)，不僅在于它難以走向市場，重要的是，短篇小說一直保有它精英品格和它的藝術(shù)高端性。在一個文化消費形式越來越豐富的時代，短篇小說讀者的分流，也自有它的合理性。但是，作為一個作家，不為世風左右，堅持他的文學(xué)理想和文化信念，更多的顯然來自他內(nèi)心的自我要求。如果是這樣的話，作家個人的選擇就沒有理由對閱讀環(huán)境不解乃至抱怨。在我看來，歐陽黔森就是敢于堅持自己文學(xué)理想和文化信念的作家。

貴州是一個有偉大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地域。從蹇先艾到何士光，他們是現(xiàn)代、當代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之一。對貴州鄉(xiāng)土文化和邊地多彩風情、淳樸民風的書寫，一直是一個綿延不絕的文脈。歐陽黔森的小說創(chuàng)作、特別是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就在這個譜系之中?？梢哉f多年來歐陽黔森的小說，寫法傳統(tǒng)，既不先鋒也不“后現(xiàn)代”。他還以舒緩從容的姿態(tài)講述他那多少有些“老舊”的故事。因此，他的小說在小敘事中隱含著一個大傳統(tǒng)。這樣的評價會讓許多作家感到不快甚至“憤怒”。在一個不斷“追新”的時代，“傳統(tǒng)”就意味著保守、意味著與時尚無關(guān)，當然也與“落伍”、“守成”等脫不了干系。但是，時至今日我們卻也越發(fā)覺得，“新”固然好，但傳統(tǒng)也自有它的價值。事實上文學(xué)無論怎樣在形式上花樣翻新，它終有不變的“核心價值”。這就是對人類普遍價值維護的最低承諾。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認為，當我們度過了那個文學(xué)形式的“恐后癥”之后，會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堅持傳統(tǒng)寫作的作家的膽識是多么了不起。歐陽黔森就是這樣的作家。

對人性的拷問和批判，是歐陽黔森“冷色調(diào)”小說的重要主題。人性的冷酷甚至殘忍，不止表現(xiàn)在人與人的社會關(guān)系中，同時也表現(xiàn)在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中。《敲狗》是歐陽黔森的名篇，發(fā)表在2005年12期的《人民文學(xué)》雜志上，至今整整十年過去了。很多小說一發(fā)表時覺得非常新鮮，好看。但幾年之后再看就截然不同了，經(jīng)不起時間閱讀的小說不是好小說。但《敲狗》不同，再讀仍然感到震撼。師傅、徒弟和賣狗人三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目了然高下立判。賣狗人因為父親生病不得不把一條大黃狗賣了。但人狗情深，他一百塊錢賣的狗，湊足了一百二十塊錢要贖回這條狗，但殺狗師傅跋扈不從，又找派出所的關(guān)系，又抬高狗價。徒弟在師傅不在的夜晚放了這條狗，然后離開了這家狗肉館當然是為了離開這個師傅。賣狗人和徒弟對狗的感情感人至深。利欲熏心的師傅只能淪落為一個孤家寡人?！肚霉贰穼啡怵^那些等待斃命的狗的描寫，令人毛骨悚然觸目驚心，特別是對殺狗過程的血腥描繪，更從一個方面道出了人性的殘忍和冷酷，它對國人吃狗嗜好的批判幾近悲憤。2009年，《敲狗》獲“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授獎詞說：“小說在無情中寫溫情，在殘酷中寫人性之光，是大家手筆和大家氣派。大黃狗再次綻開的笑臉，狗主人與大黃狗之間難以割舍的真情，使得徒弟冒險放掉了師傅勢在必得的大黃狗。大量生動鮮活的如何敲狗的細節(jié)的鋪排，只是為了最后放狗的一筆。在狗的眼淚里我們看見了人的眼淚，由狗性引申出來的是對人性的思考、對提升人的精神品質(zhì)的呼喚。小說不僅在結(jié)構(gòu)上有中國古典小說的神韻，在道義和人性的刻寫上也見出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小說通過寫狗對主人的依戀，廚子對情感的冷漠及徒弟的被感動折射出人性的光芒，把人性解剖這個文學(xué)的宏大主題用‘敲狗這個斷面展現(xiàn)得曲盡其妙，稱得上是短篇小說的典范文本?！眹鴥?nèi)一個重要短篇小說獎項的高度評價，從一個方面證實了《敲狗》的價值。

書寫人對動物的悲憫，是歐陽黔森小說經(jīng)常遇到的主題。比如《十八塊地》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我一驚，定神一看：原來離我們四米遠的地方有一頭很大的動物！那東西似乎也吃了一驚，我大著膽子仔細觀察，看清了是一頭側(cè)臥著的老山羊，身旁還有兩頭小羊。我想一定是一頭懷孕的母山羊進來躲大雨，就在這兒分娩了。我們跑出洞，我叫盧竹兒躲到一邊去，我尋找到一塊大石頭。我說，機會來了。盧竹兒死活不肯放開我，她已經(jīng)明白，我那個所謂的機會就是向山羊發(fā)起進攻。她幾乎用整個身子抱住了我，阻止我的進攻。剎那間，我望見了她那美麗絕頂卻充滿哀傷與企求的目光，好像我馬上要攻擊的不是山羊，而是她。石頭從我手上突然滑落了……我包好柏油條、火柴，離開了山洞也離開了我的恥辱，繼續(xù)往前爬，一邊爬，盧竹兒一邊囑咐我，這事不要告訴別人。我知道盧竹兒怕政委他們知道，他們一知道，羊兒就沒命了。

……我們也往下走，終于在一個山脊的平臺上匯合了。政委帶來了五個人，我熱烈地與他們擁抱。這是我此生此世難得的一次熱烈呢！盧竹兒只顧在一邊哭。大家叫盧竹兒別哭，快到家了。也許我熱烈得過了頭，忘記了答應(yīng)盧竹兒的事，興奮地告訴政委，說那邊半山腰的山洞里有一頭老山羊在那兒躲雨。政委說，那山洞他去過，現(xiàn)在山羊早走了！我說，它生了兩頭小山羊，不能走啦。政委一聽高興得直叫，接著命令兩個人陪我和盧竹兒回去，他帶其余人馬上向我們的來路奔去，像一支夜襲的突擊小隊。我轉(zhuǎn)身一望，見盧竹兒突然癱倒在地了。我連忙轉(zhuǎn)身向政委的背影大叫起來，莫去，莫去，我求你們啦……我的叫聲顯得那般的孤寂無援。我第一次感受到背叛的沉重與無恥。

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對動物生命的維護，是出于善良的本性。但也從另一方面映襯出人對動物的殘忍：“其余人馬上向我們的來路奔去，像一支夜襲的突擊小隊”，他們對即將捕獲的美食的興奮，即便是夜色中也難以掩飾。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許多作家都寫過，寫動物也是寫人性。時至今日，對人與動物的書寫已不止是一個善惡或道德倫理的拷問，而是關(guān)乎到人類自身的存亡。人類如果不善待自然，遲早會為此付出代價。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為此付出了代價。

溫婉的愛情故事，是歐陽黔森的重要題材，這當然也是一個最傳統(tǒng)的題材。我驚異的是，歐陽黔森還能夠以80年代的情懷對待愛情：它詩性、單純，一如80年代的愛情詩歌。《蘭草》是一篇令人感傷的小說。小說的主角也是講述者第五軍為了蘭草不僅參軍參戰(zhàn)，而且因她一定要成為一個詩人。他不斷發(fā)表詩歌，也為蘭草寫詩。他為蘭草寫詩是“對初戀的祭奠”。蘭草影子揮之難去，第五軍找對象都是按照蘭草的形象找的。蘭草結(jié)婚了但很快又離婚了。三十年過去之后，在戰(zhàn)友、朋友的聚會上，第五軍又見到了蘭草。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當年那個蘭草也面目皆非庸俗不堪了。仍然有詩人情懷的第五軍的心情可想而知。小說寫在世風代變環(huán)境下人的變化：詩意的時代就這樣一去不復(fù)返，青春時節(jié)清純美好的懷念，就這樣在一場混亂的類似歡場的情境中結(jié)束了。

《姐夫》寫的是生活的假象與真情?！拔摇迸c一水的戀愛，有貌似的“甜蜜的煩惱”，倆人打打鬧鬧本也正常，但不曾想到的是一水舊情難忘，她想的還是那個叫做李成棟的男人；而真正愛“我”的恰是一水的妹妹二清。如果從“我”的角度考慮，一水腳踏兩只船，與“我”談戀愛想的卻是李成棟，非常虛偽。但是，如果站在一水的立場上，一水何嘗不是對愛情堅定執(zhí)著呢，即便李成棟有了女人，并且兩人的房間“黑了燈”，這樣一個男人有什么值得愛的呢？但是愛情是一個永遠說不清楚的事情，一水就是愛這個“流氓”一樣的男人，她不需要理由。別人可以不理解，可以惋惜可以遺憾，但別人就是沒有辦法替代。因此，在我看來小說寫的不見得是對一水的批判，我倒是覺得是對愛情復(fù)雜性和無限豐富性的絕妙呈現(xiàn)。當然，小說還有一處伏筆，就是一水的妹妹二清對“我”的真情實意的愛。當姐姐幾天沒回家也不見人，“我”過來尋一水時二清的表情和說話時的神態(tài)，其內(nèi)心已昭然若揭。當然，最后“我”還是與二清皆大歡喜。這是一出輕喜劇，喜憂參半無傷大雅。其間的真情還是最動人的要素。

《白蓮》是當下司空見慣屢見不鮮的題材。一個坐臺小姐堅持“不出臺”，堅持“出污泥而不染”，但是“每晚掙三百元，媽咪抽頭一百元，毛利二百元。可除去到夜總會來回的的士四十，再加上租房、吃飯、所剩無幾”的境況，終于讓白蓮放下身段決定出賣初夜權(quán)。一個女孩盡管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但她內(nèi)心還是渴望是一個白馬王子般的人出現(xiàn)。這個人出現(xiàn)了，他戴著面具，溫柔體貼，不是新婚勝似新婚。這個人就是與白蓮兩情相悅的阿南。事情是媽咪一手策劃的：她要成全白蓮和阿南，要用這個舉動為自己贖罪：“我原來就走錯了路，傷害了一個人，我不能看著你再傷害一個有情人?！比旌蟀咨徍桶⒛想p雙離開了這座城市。

一年后，媽咪在一家夜總會看見了阿南，阿南正在臺上吹薩克斯。

演奏完，媽咪上臺問阿南，阿蓮呢？

阿南莫名其妙了很久，才認出媽咪來說，白蓮不是與你在一起嗎？

媽咪一下把阿南推下了臺子，那臺子一米多高，阿南的身子一下墜了下去，腰橫擔在一張椅子上斷裂了。

阿南從此再也未站起來。他只能躺在床上了。媽咪因故意傷害人致重殘。法院一審判她賠人民幣二十萬元，判有期徒刑十年。

二審因阿南承認媽咪是其情人無結(jié)婚證但同居五年構(gòu)成事實婚姻，中級法院復(fù)議為無意傷害重殘，判處有期徒刑五年，監(jiān)外執(zhí)行。最后媽咪成了阿南永遠的監(jiān)護人。

一個常見的通俗文學(xué)題材，在歐陽黔森這里處理成了一個絕處逢生的故事。在我看來，白蓮不見了蹤影，是意想不到的處理，也是合乎人物性格的處理。白蓮怎么還有可能和阿南相處下去？白蓮的初夜盡管給的是阿南，但白蓮的初夜權(quán)畢竟是出賣的，今后坦然地面對阿南是白蓮無法想象的。因為如果不是阿南，白蓮?fù)瑯硬粫芙^出賣初夜。與阿男偶然的相遇并沒有改變買賣關(guān)系，而買賣關(guān)系是不能替代愛情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白蓮盡管做了錯誤的決定，但她仍然保有內(nèi)心的尊嚴。所以，歐陽黔森的小說看似簡單，但只要認真追究下去，都大有深意可查。而且都是曲終奏雅，猶如一道亮光，照亮了小說漫長的暗夜。小說于是踏上了深邃和廣闊的道路。這一點，歐陽黔森的小說繼承了歐·亨利、都德等作家的遺產(chǎn)。

《丁香》則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小說。它就像一幅樸實無華的地域風情畫，在簡潔的文字中描述出了當下生活最后的詩情畫意。三個雞村在地質(zhì)小分隊到來之前，仿佛還處于“前現(xiàn)代”的時間里，時間在三個雞村是凝固的，只有又一個“香姑”的誕生，才會證實時間的流動。正是地質(zhì)小分隊——這個“前現(xiàn)代”異質(zhì)力量的侵入，打破了三個雞村和丁香不變的生活。丁香漂亮而質(zhì)樸，就像那個遙遠的村莊一樣尚未被現(xiàn)代文明污染。小說的感人之處是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言說的愛情故事。地質(zhì)詩人愛丁香是愛在心里，他為丁香寫詩，甚至為維護丁香的尊嚴不惜對夏排骨訴諸拳腳。他發(fā)誓得志以后回來娶丁香為妻，但這一切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丁香被一次意外的山體滑坡永遠地掩埋了。地質(zhì)詩人終于得志了，但他永遠地失去了丁香。這個悲劇應(yīng)該說寫得很青春，很詩意，也很有一縷懷舊的意味，確實像戴望舒詩中那個結(jié)著愁怨的丁香一樣。但它確實讓人非常感動，特別是小說中流淌彌漫的那種憂郁、寂寞和惆悵的韻味。

在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似乎已經(jīng)告別了浪漫和感動，我們在小說中也很少與這樣的場景、人物和情節(jié)遭遇。我們讀過的許多男歡女愛的故事，也有很多精彩的情節(jié)和想象，但就是不讓人感動。歐陽黔森的小說有一種令人感動的內(nèi)在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就是不斷式微的理想主義氣質(zhì)。蕭子北雖然是個商人，但他的軍人和戰(zhàn)爭經(jīng)歷，賦予了他一種人格的魅力，他人到中年但生氣勃勃，他有心計但沒有世俗氣。在“后現(xiàn)代”的世俗環(huán)境中，在終極價值已經(jīng)不再被追問，意義世界可有可無的今天，蕭子北經(jīng)常想起死去的杜紅軍，想起青年時代的友誼，這仿佛成了他一個不可或缺的精神堡壘。這些經(jīng)歷歷練了蕭子北理想主義的品格?！抖∠恪返牧钊烁袆觿t在于敘述者對小說情調(diào)的把握。我隱約感到《丁香》與作家的某種經(jīng)驗相關(guān)，它很可能是作家自己精神自傳的片段。那種深情和回憶，以及對人物的憐愛之心幾乎躍然紙上。對樸素、詩意的追求，本身就是理想主義的一部分。

如前所述，歐陽黔森對貴州古老風情風物的描摹，繼承的是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蹇先艾、何士光等名家，都對貴州這片古老的土地情有獨鐘。他們對家鄉(xiāng)風情風物的記憶，是他們熱愛貴州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的文學(xué)呈現(xiàn)。歐陽黔森如出一轍。他的《斷河》早在二00四年就入圍“魯迅文學(xué)獎”，可見這篇小說的影響之大。小說寫的是七十五年刀客的日常生活和愛恨情仇。我驚異的是小說的寫法，特別是老刀和老狼的“巔峰對決”，寫得一波三折風生水起。我非常同意何士光在歐陽黔森小說集序中的評論：“當麻老九和鄉(xiāng)親們還生活在山河大地之間，還種著自家的莊稼、捕著斷河里的劍魚的時候，人們似乎還能夠依照人的本來的模樣活著，還是土地和日子的主人。那時候這斷河邊上，就還是有故事的。人們還能愛，還能恨，愛和恨都那樣真切和深沉。女人梅朵對老刀和老狼的愛，不為利害，只是真愛。老刀和老狼決斗起來的時候，雖然那樣兇狠，卻也那樣磊落。龍老大不和同母異父的麻老九相認為兄弟，讓麻老九在斷河里打了幾十年的魚，也只是為了保護這個兄弟，不讓仇家來向他尋仇。麻老九的女人雖然死在斷河里了，也仍然會來到麻老九的夢里，麻老九因此也守候了這個夢境一輩子。先賢老子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不管怎樣，那時候這斷河邊上的人的形象，也還是由這樣的倫常和情操來塑造的。老子沒有說禮會不會失去，也沒有說失禮之后又會怎么樣。但斷河的歷史告訴我們，失禮之后，就是丹砂，就是金錢，就是一個利字了?！币粋€萬字短篇，卻寫出了不同時代的風尚與人心，其手筆既有大時代的風云際會，亦有日常生活的生動細節(jié)。黔森的筆力確實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