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丹
(西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610041)
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兩度獲得布克獎,2003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豐碩成果,讓他和戈迪默被視為南非當代文壇的雙子星座。他的作品主題豐富,涉獵面廣,關注自我與他者、他性就是其作品的創(chuàng)作主題之一,這一主題尤其體現在小說《?!分?。
《?!分v述的是女主人公蘇珊·巴頓在一次海上尋找女兒的過程中,意外遭遇船員內斗,流落絕命島而結識魯濱遜和星期五的故事。為了自救,蘇珊不得不挑戰(zhàn)克魯索一直以來在島上的絕對統(tǒng)治,而一年后的獲救經歷不僅結束了克魯索的生命,同時也昭告了其統(tǒng)治地位的幻滅,來到英國的蘇珊希望通過小說家福的寫作把她在島上的經歷寫成小說,但福卻為了吸引讀者對故事進行了纂改。
庫切的《福》是對丹尼爾·笛?!遏敒I遜漂流記》的解構與重寫,《魯濱遜漂流記》中的克魯索是絕對的統(tǒng)治者形象,他和星期五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關系,而在《?!分锌唆斔髟谛≌f的前半部分就被設計死于解救過程中,庫切用這樣的結局顛覆了他和他的“帝國”?!遏敒I遜漂流記》中蘇珊被完全隱沒,絕命島上成為男人掌握絕對話語的王國,而庫切偏偏要將蘇珊從幕后搬到臺前,不僅給她足夠的話語權,而且還讓她成為整部小說的核心人物?!遏敒I遜漂流記》中被奴役被殖民的星期五,在《福》中更是有了顛覆性的改寫,星期五由最開始被殖民被奴役的他者,到最后變成了有靈魂有信仰的非洲孩子,這一全新的寫作完全是對《魯濱遜漂流記》中星期五形象的解構與重塑。
何為他者?他者理論是后殖民語境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他的哲學淵源主要來自黑格爾和薩特的理論。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用主奴關系闡釋,對于主人而言,奴隸就是“他者”,黑格爾認為主人和奴隸是:“作為兩個相互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存在著。一個是獨立的意識,以自為存在為本質,另一個是不獨立意識,以生命或為他存在為本質?!保?]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也指出,“他者”是確立自我主體意識的前提,對于帶有主體性的“我們”一詞,薩特這樣闡釋說:“人們也許會注意到,‘我們’的描述是不全面的,因為它沒有保留某些具體經驗的地位,我們憑借經驗不是在與人的沖突中,而是在與他人的聯(lián)合中發(fā)現我們自己的?!保?]這一論述再次印證他者作為確立自我的前提作用。而后殖民理論中的他者理論主要是來自薩義德、霍米·巴巴以及斯皮瓦克的相關論述。薩義德在其著作《東方主義》中認為東方學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視為一種:“西方對東方進行描述、教授、殖民、統(tǒng)治等方式來處理東方的一種機制:簡言之,將東方學視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3]由此看出在歐洲中心主義之下,東方在“我們西方”與“他們東方”這對關系中成為了他者。斯皮瓦克從女性的角度出發(fā),指出在殖民歷史中,女性成為男性的他者,非西方女性成為西方女性的他者,并提出了“白人正在從褐色男人那里搭救褐色女人”[4]的論斷,意在說明第三世界女性的他者境遇。在《?!分?,星期五就是這樣一個完完全全的他者形象,星期五從一出場就被“禁聲”了,因為他被塑造成了一個沒有舌頭的人。在小說中,庫切沒有交代星期五為什么沒有舌頭,也沒有明確交代他的具體身份,一方面,沒人知道他的身份,另一方面他自己無法開口說話,因此,他到底是誰,他的具體身份是什么就只能由他人來言說。
無論是在希臘神話里關于克洛諾斯吃孩子的記敘,還是早期歐洲文明中對土著野蠻人食人的描寫,在漫長的時間里,食人族一直是人類不斷探尋的存在。從最開始的猜測,到后來科學的證實,關于食人族的越來越多的信息被發(fā)掘,但是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被打上“食人”字眼的食人族,無疑就是貼著野蠻、原始、落后、封閉、低賤、奴性標簽的存在。而這正是星期五被克魯索賦予的第一個身份。
當蘇珊·巴頓落難來到島上時,她對島上僅有的兩個人陌生而好奇,克魯索能夠用英文交流,而且儼然一副島上領袖的樣子,而星期五的存在讓蘇珊·巴頓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他不能說話。為了了解星期五,她開始詢問魯濱遜關于星期五的一切,但是魯濱遜對此非常介懷,他說他遇到星期五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舌頭,估計是一名被販賣的食人族黑奴,被摩爾人割掉了舌頭。但蘇珊對此并不相信,因為她說幾乎在整個巴西沿海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食人族部落,這一切都是魯濱遜編造出來的謊言,而這謊言的背后就是一種對權力和絕對統(tǒng)治的渴求。尤其是小說中描繪了這樣一個小插曲,當蘇珊·巴頓對星期五說“木頭”的時候,星期五對此全然不知,而魯濱遜對他說“柴火”的時候,星期五才明白,對此魯濱遜解釋說,他認為星期五不需要學太多的詞。他只需要在島上,修筑梯田、開墾農田,守護小島,保護主人就可以了,因此在魯濱遜的話語里呈現出來的星期五是一個沒有自主意識、只知道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唯主人獨尊的奴隸形象,是一個只能被他人言說的他者。
正如小說開篇星期五的出場一樣,“一個滿頭卷發(fā)的黑人,上身赤裸,僅穿一條粗糙的襯褲……面孔是扁平的,小小的眼睛很呆滯,鼻子寬寬的,嘴唇厚厚的,皮膚不是黑色的,而是深灰色,干巴巴的,仿佛是抹上一層灰……他隨身帶著一支矛,我心想,來錯了地方:我來到了一座食人島。”[5]1通過蘇珊的視角,庫切在一開始就為星期五打上了食人族的標簽,似乎他的樣子注定就是食人族該有的模樣,但是從小說最后的交代中我們可以知道他很有可能是從非洲被販賣的黑奴,而后遭遇什么不測,遇到克魯索,兩人一起流落荒島。但正是因為沒有舌頭,不能言說,他不得不活在別人為他言說的身份里。
蘇珊·巴頓在島上待了一年多之后,終于獲救,魯濱遜因為熱病在船上死去,蘇珊·巴頓帶著星期五到了倫敦生活,由近乎原始社會的生存環(huán)境進入現代社會,星期五注定會成為一個另類,一個他者,而這一次,他的主人不再是魯濱遜,而是蘇珊·巴頓。雖然到了倫敦,蘇珊·巴頓開始慢慢教星期五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識和生存能力,比如她會教星期五用肥皂洗衣服,而不是像小島上一樣用灰或沙子,她教星期五習慣穿鞋,而不是光著腳被別人調侃為吉普賽人,他還教星期五掃地,用語言和動作教他使用刀叉湯匙,但是這一切并不是毫無私心的,她說:“我告訴自己,我和星期五交談是為了教育他走出黑暗和靜寂,但事實是如此嗎?很多時候,如果撇開善意不說,我使用文字是為了找一條捷徑,好讓他聽從我的命令?!保?]53因此,可以看出星期五跳出了一個被奴役的圈子,又進入到了另一種被奴役的方式中,他始終不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后來蘇珊·巴頓找到福先生試圖通過福先生的筆讓他們的故事傳之于眾也是有很大一部分私心在里面。她告訴星期五,福先生正在寫一本關于他和他主人的故事,而通過文字的魅力,可以讓他們在倫敦名利雙收。在后來她與福先生的爭論中,她說星期五是怎么樣的人,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他是什么樣的人取決于我想將他塑造成什么樣的。蘇珊·巴頓作為一個女性,正如法國女權主義者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說:“女人注定要扮演他者的角色,注定只擁有暫時的威力:無論是奴隸還是偶像,都從來不是自己選擇命運。弗雷澤說過,男人造神,女人崇拜神。正是男人決定他們最高地位的神是女性還是男性,女人在社會中的位置,總是男人給她們指定的?!保?]而在星期五與蘇珊·巴頓這對關系中,蘇珊并沒有因為星期五的男性身份而成為他者,反而星期五成了蘇珊的附屬,一個不折不扣的他者。
因此,星期五雖然離開克魯索掌權的王國,但來到英國并沒有讓他得到文明人該有的待遇,蘇珊住樓上,他只能住在樓下的地下室里,住在文明社會里卻還是被排擠,像狗一樣被囚禁;蘇珊教他學習文明社會里的行為舉止,目的也只是想更好地控制他;找到福先生想要把他們的故事寫成小說,很大一部分也是為了名和利;知道星期五可能來自非洲,想盡辦法準備把他送回非洲,卻再次遭遇被騙,差點二次被賣。這個文明社會對待一個“野蠻人”似乎也并沒有顯示出它的高貴文明來,以文明人的法則來看待“野蠻人”的存在,星期五注定只能是黑奴星期五,食人族星期五。
如果說對于克魯索、蘇珊而言,星期五還有一點存在價值,那么對小說家福來說,星期五就只能算是“耳聞”。因為在小說后半部分,圍繞如何建構小說這一問題上,星期五已經完完全全被塑造成了一個隱身的不在場者。
小說后半部分,主要圍繞福先生與蘇珊·巴頓關于怎樣創(chuàng)作他們的故事來展開的,福先生對此的意見是將他們所經歷的故事分為五個部分:女兒的失蹤、巴西尋女、放棄尋找以及小島歷險、女兒尋母以及母女重逢。福先生完全是站在俘獲讀者的立場上很大程度上編纂了整個故事,為此他還專門設計了一出一個女孩兒扮演蘇珊·巴頓的女兒上門尋母的環(huán)節(jié),對于蘇珊的反對,他說小島上發(fā)生的事情不足以成為一個故事,我們要將它放入更大的格局中,才會呈現其生命力??梢钥吹?,在這五個部分中,星期五幾乎沒有出現,他最可能出現的地方也許就只能在第三部分放棄尋找以及小島歷險這一節(jié),但比起事情真實的情節(jié),星期五幾乎是被隱身為了一個不在場者,在魯濱遜和蘇珊·巴頓眼里他還存在一點利用價值,而在福先生的筆下,他已被完全邊緣,成為了一大片森林中的小片綠葉。
因為不能發(fā)出聲音,不能自我言說,加之又是以一個奴仆的身份跟隨蘇珊,星期五只能是一個默默存在的他者,而小說家福對小說的構想直接將有著存在實體的他者都隱沒了。蘇珊以為星期五的舌頭和不明身份會成為小說“奇人異事”的部分,而福對此卻說除非星期五開口說話,不然誰都不能說明白他的身份問題,讓一個沒有舌頭的人開口說話,本來就是不可能的,而這也表明小說家福認為星期五想要擁有自我意識,掌握話語是不可能。
在《?!分行瞧谖灞凰茉斐闪巳齻€他者形象,表面上看,庫切所要表達的正是對他者與他性的書寫,但小說中星期五又不僅僅是一個無聲的存在,他就像一股暗流,蠢蠢欲動。
當蘇珊來到小島上后,意外發(fā)現星期五總是會劃著木頭到長滿海藻的地方,不為捕魚,而是向海里播撒刺藤的花蕾和白色花瓣,仿佛是在向海神祈福,或者是一種迷信的宗教儀式。這一情形讓蘇珊很是吃驚。小說中寫到:“一直以來,我總將星期五當成像小狗或者其他低等生物的生命一般不予重視——他身上的殘缺令我退避三舍,我甚至打心眼里不愿意想起他。撒花瓣這項儀式讓我明白他是有靈魂的。這種靈魂在他那愚鈍,不討人喜歡的外表下,悠悠地波動。”[5]27被人以他者身份待之的星期五在這荒島上,以某種神圣的儀式遵循著自己內心的信仰,庫切想要告訴我們的也許就是,表面上的弱小代表不了內心世界的強大,食人族黑奴星期五是一個別人眼中的他者,但他實則是有著靈魂和信仰的赤子,只是不被人理解的內心注定是孤獨的。
在離開小島和蘇珊一起到英國之后,星期五成了現代文明社會中的一個另類,被人嘲笑被人侮辱,好在星期五對這一切不太明白,文明人講求的尊嚴人格在星期五這兒似乎失效了。他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在悠閑。當蘇珊因為經濟窘迫搬進福先生的房子之后,星期五竟然對福先生的假發(fā)和長袍感興趣,蘇珊對此驚訝不已,在給福先生的書信中寫到:“穿上袍子,他竟然開始手舞足蹈,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他跳舞的時候仿佛變了一個人,他好像不是凡人了,他聽不見我叫他的名字,我伸出手拽他會被他推到一邊。他跳舞的時候,喉嚨里傳來一種低沉的聲音,比起他平常的聲音更低沉,有時候聽起來像在唱歌?!保?]82一直被視為可有可無的存在,現在卻用自己獨特的音樂和舞蹈進入到一種近乎迷狂的狀態(tài),庫切筆下的星期五再次變得神秘莫測起來。而當蘇珊發(fā)現,也許可以通過音樂和星期五更好地交流,因為在小島上蘇珊就見識過星期五吹奏只有六個音符的曲子,可是星期五完全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和蘇珊一起演奏,這讓蘇珊痛苦地意識到,星期五并不是遲鈍才將自己封閉起來,而是拒絕與人有任何交流。庫切筆下的星期五,此時已經不再是他者,他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信仰,也許只有音樂和舞蹈能讓他更接近自己的內心,至于其他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可有可無,此時的星期五不再是食人族黑奴,也不是被隱身的存在,而是一個內心始終在獨舞的非洲少年。
從三個被他人言說的身份中,我們可以看到星期五被邊緣、被忽略的地位,一方面,我們看到了庫切對他者的關注,對邊緣人群的同情;但另一面,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側面來解讀這一創(chuàng)作動機。的確,從三個言說主體的口中我們看到星期五的他者身份,但是第一個身份是魯濱遜的一家之言,連蘇珊·巴頓對此都不相信,第二個身份也是蘇珊·巴頓本人的主觀臆想,第三個被隱匿的身份更不用說,這一身份完全是小說的虛構藝術。因此,從這三個不真實的身份中,我們可以看到庫切本人對他者身份的不承認,尤其是在作品中,星期五后來唯獨對音樂的癡狂,對舞蹈的著迷,以及他那始終讓人迷惑的具有宗教色彩的儀式,都說明他有他的世界和信仰,只是旁人看不透罷了。而這也正好印證了整篇小說最初的創(chuàng)作動機,因為大家都知道庫切的《?!肥菍Α遏敒I遜漂流記》的互文書寫,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它的解構,《魯濱遜漂流記》是一部有著極強殖民色彩成分的小說,在這部小說里,魯濱遜是殖民者,星期五是被殖民的他者,而在《?!分?,星期五的身份經歷了三次書寫,雖然每次都有被書寫成他者的嫌疑,但卻一直是以模棱兩可的筆調塑造的,因此,對于《魯濱遜漂流記》中的星期五,《福》中的星期五是對前者的解構與再塑造。任一鳴在《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一書中寫到:“歷史書寫與反書寫之間的張力構成了后殖民批評話語和殖民文學的主旋律。它不斷回訪歷史、重述歷史、注解歷史,用復合多元的歷史書寫角度和書寫手段瓦解了殖民帝國關于殖民歷史的書寫霸權?!保?]庫切的《?!氛菍Α遏敒I遜漂流記》中所代表的老牌殖民帝國霸權書寫的駁斥,是庫切反殖民書寫的表現。
[1]〔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M].先剛,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22.
[2]〔法〕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504.
[3]〔美〕薩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4.
[4]〔美〕佳亞特里·斯皮瓦克.從解構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讀本[M]. 陳永國,賴立里,郭英劍,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15.
[5]〔南非〕J·M·庫切.福[M].王敬慧,譯.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
[6]〔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104.
[7]任一鳴.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M].上海: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