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學(xué)院 語言文化傳播學(xué)院,陜西 商洛726000)
《藝概》曰:“昌黎詩,往往以丑為美?!表n愈詩歌中常有 “丑”的表現(xiàn)意象,“以丑表意”是其藝術(shù)風(fēng)格總的寫照。
韓愈詩歌之中廣泛存在著諸如:蛇、蛤麼、蠱蟲、魚鱉、蚊、蠅、鼯鼬、蟾蜍、蝙蝠、蚯蚓等外形丑陋、讓人惡心的動物。例如:“……狐鳴梟噪爭署置,跳踉相嫵媚。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ㄟB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烝。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怪鳥鳴喚令人憎,蠱蟲群飛夜撲燈。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保ā队镭懶小罚╉n愈把這些奸佞小人比作“狐”和“梟”,怒斥他們阿諛迎上、持寵而嬌、貪污腐敗。同時還在詩中大量出現(xiàn) “蛇”、“蠱蟲”、“虺”、“螫”等,以此向皇帝訴說自己被貶之地——南方的荒蠻景象。其用意有二:一是以此荒蠻之地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博得皇帝的同情,希望皇帝能夠改善自己的處境,調(diào)回京城,為國效力;二是韓愈在詩中借 “蛇”、“蠱蟲”、“虺”、“螫”等丑之物以勸諫皇帝,希望皇帝能夠 “親賢臣、遠(yuǎn)小人”,同時也通過這些丑之物來描述南方的窮山惡水,隱晦地為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屢次被貶南方鳴不平,表達(dá)了韓愈對柳、劉的惋惜同情之情。
在日常生活中,牙齒掉落,睡覺打鼾,皮膚潰爛以及死人的尸體等物象絕對是令人尷尬、厭惡的事。然而,韓愈的詩歌中就有這樣的描寫?!叭ツ曷湟积X,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馀存皆動搖,盡落應(yīng)始止?!保ā堵潺X》)“澹師晝睡時,聲氣一何猬。頑飚吹肥指,坑谷相嵬磊。雄哮乍咽絕,每發(fā)壯益倍。”(《嘲鼾睡》)“前年關(guān)中旱,閭井多死饑。去歲東郡水,生民為流尸。”(《歸彭城》)“落齒”、“打鼾”算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見的現(xiàn)象,但是在韓愈眼里,“落齒”、“打鼾”這些丑之事便成了其感嘆自己老之將至卻一事無成的人生慨嘆。
品讀韓愈的詩歌就如同走進(jìn)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盎矢ρa(bǔ)官古賁渾,時當(dāng)玄冬澤乾源。山狂谷很相吐吞,風(fēng)怒不休何軒軒。擺磨出火以自燔,有聲夜中驚莫原。天跳地踔顛乾坤,赫赫上照窮崖垠。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保ā蛾憸喩交鸷突矢τ闷漤崱罚┰娙擞么竽懙目鋸?、豐富的想象,從形、聲、色、光多個角度,運用觸覺、視覺、聽覺等多種感官,從天地、崖、垣等自然空間寫到獸、鱗、禽等生物空間,再到神、鬼等虛幻的神鬼世界。風(fēng)卷著火,火借著風(fēng),轟轟烈烈,漫山遍野地燃燒開來,直燒得天昏地暗、乾坤顛倒、神焦鬼爛、日月無光、水陸動物無處藏身。這里,詩人賦予山火一種狂野暴烈的力量,以潑墨法大筆渲染,巨細(xì)靡遺,極盡形容描繪之能事;與此同時,又創(chuàng)造出 “山狂谷很”、“天跳地踔”等怪奇意象,使得詩意益發(fā)光怪陸離、猙獰震蕩。詩人憑借自己豐富的聯(lián)想、想象能力,實中有虛,用虛襯實,把一場平凡的野外火燒寫的驚天動地,給人一種觸目驚心的震撼力,取得了較好的審美效果。
詩歌發(fā)展到盛唐,進(jìn)入了一個后人難以超越的高峰。生于中唐時期的韓愈,只得另辟蹊徑。韓愈少時熟讀經(jīng)書,深蘊古文,韓愈把這種優(yōu)勢運用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來就是 “以文為詩”的寫法,這種寫法打破了當(dāng)時詩歌的規(guī)范寫法,與當(dāng)時盛行的固有規(guī)律相比,被認(rèn)為是 “以丑為美”的一種表現(xiàn)。例如《山石》:“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dāng)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贝嗽妼懹谪懺吣?,韓愈與友人黃昏同游北惠林寺所見的景物。全詩讀起來有一種口語化的感覺,詩文沒有用過多的修辭來裝飾,像是一位游客在向他人講述其見聞,讓人置身其中,有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之感。
又如:“東方半明大星沒,獨有太白配殘月。嗟爾殘月勿相疑,同光共影須臾期。殘月暉暉,太白。雞三號,更五點。”(《東方半明》)這首詩雖然短小,但句式靈活,七言、四言、三言雜為一體,讓人耳目一新。句式靈活,不拘于詩歌固有的規(guī)律,也是韓愈詩歌 “以文為詩”的另一個特點。
再如:《縣齋有懷》“少小尚奇?zhèn)?,平生足悲吒。猶嫌子夏儒,肯學(xué)樊遲稼。事業(yè)窺皋稷,文章蔑曹謝。濯纓起江湖,綴佩雜蘭麝。悠悠指長道,去去策高駕。誰為傾國謀,自許連城價。初隨計吏貢,屢入澤宮射。雖免十上勞,何能一戰(zhàn)霸?!表n愈在這首詩中大發(fā)議論,借以抒懷。韓愈自我稱贊“窺皋稷”,堪比“曹謝”,然而卻被朝堂奸佞小人所害,被貶南方荒蠻偏遠(yuǎn)之地,虧得友人幫助,才得以茍全性命。韓愈希望圣上能夠 “親賢臣、遠(yuǎn)小人”,重現(xiàn)開唐盛世??梢姡松鲜龅膬牲c之外,重議論也是韓愈詩歌以文為詩的又一特點。無怪乎陳寅恪先生評其 “以文為詩”:“詞旨聲韻無不諧當(dāng),既有詩之美,復(fù)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后?!盵2]
“作家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和特殊的身世會造成他們創(chuàng)作實踐的大相徑庭,從創(chuàng)作主體看,作家不同的性格、人生經(jīng)歷等因素都會造成不同的作品風(fēng)格?!盵3]“嗚呼!吾少而孤,及長不省所怙,為兄嫂是依?!保ā都朗晌摹罚╉n愈幼年相繼喪父、喪兄,和長嫂一家相依為命,進(jìn)入仕途之后,先后兩次被貶南方荒蠻偏遠(yuǎn)之地。在當(dāng)時,交通不通,人口稀少,在世人心中,南方屬荒蠻偏遠(yuǎn)之地,被貶南方是對其精神最為殘酷的處罰。一方面,荒蠻的南方遠(yuǎn)離中原,所見所聞完全與日常習(xí)性迥異,韓愈聯(lián)想到自己孤獨的身影,一種被拋棄、被拘囚和對生命意義失去的感覺充斥于心,并且隨著被貶時間的增長,這種感覺被不斷得烙印于心;另一方面,荒僻險怪的南方自然景觀和其特有的巫術(shù)文化也隨著韓愈在南方停留時間的愈長對其的影響也愈深。“以愁苦之情觀景,則覺山益窮、水益惡、物彌怪。以愁苦之情體物,則彌見詩人之窮愁哀怨,風(fēng)雨飄搖中心靈之凄苦、孤寂與無助?!盵4]而把這些情感融于心中的韓愈又怎能不在其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呢!
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到盛唐后,各體兼?zhèn)?,空前繁榮。悲壯的邊塞詩、豪邁的浪漫詩、沉郁的現(xiàn)實詩、空靈的田園詩。這就給中唐詩人提出了嚴(yán)峻的現(xiàn)實問題,即在盛唐之后,如何寫詩。正是鑒于這個嚴(yán)峻的問題,盛唐之后的韓愈只得另辟蹊徑,致力于詩歌的創(chuàng)新,形成了 “以丑為美”的詩歌審美特征。
每一位作家都受其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影響。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盛唐人那種尚武、樂觀、向上的精神氣魄慢慢地消退了。時至中唐,國力羸弱,內(nèi)憂外患頻發(fā),元和中興如同曇花一現(xiàn),并沒有為唐朝帶來轉(zhuǎn)變的契機(jī)。上層社會不思進(jìn)取,仍然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中下層文人則處于懷疑、困惑、幻滅的極端愁苦中。反映到文學(xué)上就是 “貞元之風(fēng)尚蕩,元和之風(fēng)尚怪”。韓愈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變化,“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瑰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于口而聽于耳也?!保ā渡媳坷钍汤蓵罚╉n愈受此影響,其眾多 “以丑為美”的詩歌就不奇怪了。
在被貶南方期間,孤寂、愁苦的詩人閱讀莊子、屈原等人的作品借以排遣?!肚f子》在闡述哲理時,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為手段,賦予道德崇高的人物無比丑陋的外形。這些內(nèi)容對韓愈 “以丑為美”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翱妥幼x離騷”(《潭州泊船呈諸公》)、“淇湛江水清”“降集隨九歌”(《遣虐鬼》)等作品表明了詩人在學(xué)習(xí)屈宋等人。
此外,詩人對李白、杜甫二人極為敬佩。他在《醉留東野》一詩中說“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并世,如何復(fù)躡二子蹤?”韓愈學(xué)習(xí)李白奔放壯闊的氣勢、靈活多變和不受拘束的表現(xiàn)方法;學(xué)習(xí)杜甫的奇險語言和杜詩布局謀篇的方法,“退之五古,橫空硬語,妥帖安排,開張?zhí)庍^于少陵,而變化不及。中唐以后,漸近薄弱,得退之而中興?!?/p>
韓、孟是至交好友,孟郊比韓愈大十七歲,最先在詩中表現(xiàn)出求奇的傾向。韓愈對孟詩非常推崇,曾寫詩“低頭拜東野”(《醉留東野》)來表達(dá)這種推崇。孟郊師古創(chuàng)新的精神和搜奇冥怪、盤空硬語的做法,對韓愈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秳οf詩》卷上云:“退之五言大篇學(xué)杜,而峭露特甚;小詩學(xué)《選》而變,盤空處類孟郊,而氣象較闊?!表n愈受孟郊的影響就不奇怪了。兩人在一起聯(lián)句斗詩時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更呼相簸蕩,交斫雙缺?;鸢l(fā)激铓腥,血漂騰足滑。”(《征蜀聯(lián)句》)“晝蠅食案繁,宵蚋肌血渥”(《納涼聯(lián)句》)“戰(zhàn)場暫一干,賊肉行可膾”(《秋雨聯(lián)句》)等等。
受韓愈的影響,孟郊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表現(xiàn)出“以丑表意”的特征,例如:“餓犬枯骨,自吃饞饑涎?!保ā锻翟姟罚肮止忾W眾異,餓劍唯待人?!保ā秿{哀十首》其四)
韓孟詩派的另一重要成員盧仝。其詩作也明顯受到了韓愈的影響,“千災(zāi)萬怪天南道,猩猩鸚鵡皆人言。山魈吹火蟲入碗,鴆鳥咒詛鮫吐涎?!保ā都氖挾龖c中》)“蝦蟆蟆,叩頭莫語人聞聲。揚州蝦蜆忽得便,腥臊臭穢逐我行。我身化作青泥坑?!保ā妒捳淤洿鹪姸住た驼埼r蟆》)其代表作
《月蝕詩》中借蝦蟆食月的神話寫月蝕的全過程,融合各種天文傳說,前后穿插,人、鬼、神、妖競相出場,極怪異荒誕之能事?;矢浀摹妒鸸取?、《出世篇》二詩,或著意刻畫,用詞雕琢;或想象怪奇、雄豪恣橫,最能看出韓愈的影響。
晚唐詩人李賀受韓愈 “怪、奇”意境的影響較大。李賀的許多詩作,尤其是游仙詩最能說明這一點。例:李賀可以從一方端州紫硯聯(lián)想到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楊生青花紫石硯歌》)的驚險;還能從箜篌的音樂想象到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而這音樂的美妙動聽竟使得 “江娥啼竹素女哭”、“老魚跳波蛟舞”(《李憑箜篌引》)李賀的想象不僅出人意表,而且跳躍性很大,有時完全聽?wèi){直覺的引導(dǎo),一任自己的想象超時空地自由流動。《夢天》即是這方面的范例,“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tuán)光,鸞珮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鼻八木浣柚嫣氐幕孟耄瑥娜碎g飛躍到天上,進(jìn)入撲朔迷離的月宮,在廣袤的空間里遨游;后四句又陡作轉(zhuǎn)折,從仙界折返塵世,注目人世的千載滄桑。詩句忽開忽合,忽起忽落,時空交雜錯落,意緒游移無端。求生的意志、對天國的向往與人生的短促、現(xiàn)實的困厄構(gòu)成一對尖銳的矛盾,困擾著詩人的心靈,使他的精神常常處于亢奮與消沉交替起伏的狀態(tài),導(dǎo)致其想象變化倏忽,活躍異常。
受韓愈詩歌中 “以文為詩”的寫作手法影響最深的當(dāng)屬宋時的蘇軾。趙翼《甌北詩話》說:“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面,成一代之大觀?!比?“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xué)西蜀”、“不且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試院煎茶》)又如:“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我恐畢宏韋偃死葬虢山下”、“摹寫物像略與詩人同”、“無使二子含憤泣幽宮”(《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等詩,前一首詩以七言為主,有兩個12字句和兩個11字句。后一首也有三個9字句、一個11字句和一個16字句,句式參差錯落,卻有頓挫跌宕的韻味,語言平易淺近,多用直接陳述,全詩的語言風(fēng)格樸素自然。又如蘇詩《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fā)。規(guī)人優(yōu)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睌⑹鲞^程好像是一篇敘事性韻文,每四句用漸層方式以詩人眼光的角度使詩境起變化。這些都能說明蘇軾詩中 “以文為詩”的特點。
韓愈是中唐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其 “以丑表意”的特征在文學(xué)史上是不可磨滅的一筆。
[1]吳文治.韓愈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3: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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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學(xué)忠,殷海衛(wèi).韓詩 “以丑為美”新論.[J].貴州社會科學(xué),2005(5):134-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