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金霞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何焯《瀛奎律髓》批評鉤沉
——以稀見評點本為中心的考察
田金霞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瀛奎律髓》是唐宋詩學的重要著作,曾引起明清時期諸多評點家的極大重視,清人何焯就是代表性的一家。何焯的評點,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把“疏”的注釋方式引入評點領域,促進了評點形式的創(chuàng)新;注重考證、校勘,批評態(tài)度頗為嚴謹;在清初唐宋詩之爭愈演愈烈的詩學氛圍中,尊崇唐詩,又不廢宋詩,詩學觀念較為通達;以儒家詩教論詩,重視詩歌“詩言志”的諷諫功能和含蓄蘊藉的藝術風格,與清初儒學復興的詩學思潮合流。然而這些方面尚未引起學術界的全面重視,故以稀見評點本為考察重點,在致力于新文獻挖掘的基礎上,全面探討何焯的詩學批評思想,必將有助于唐宋詩學及清代詩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
何焯;《瀛奎律髓》;評點;詩學思想
明清以來,《瀛奎律髓》在詩學界引起極大關注,品評者多達十余家。何焯的評點,以其“考訂之細,書法之工”而“為藝林所僅見”*上海圖書館藏過錄有許士模抄錄馮舒、馮班、査慎行、何焯評點本《方虛谷瀛奎律髓》,許士模題識。。何焯(1661—1722),長洲(今江蘇吳縣)人。字屺瞻,號義門,晚號茶仙,學者稱義門先生??滴踔幸园呜暽的蠒浚n舉人,復賜進士,官編修。有《義門讀書記》《道古齋識小錄》等。對于方回《瀛奎律髓》,何氏一生凡兩次批閱。其手批原稿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今已不可見,其點評之語藉時賢及后人傳抄得以流傳。李慶甲先生《瀛奎律髓匯評》“以過錄有馮舒、馮班、查慎行、何義門評語的清康熙五十二年石門吳之振黃葉村莊刻本《瀛奎律髓》為底本”[2]2,輯錄何焯評語系于所評詩歌之后。但李氏《匯評》搜羅版本、輯錄評語并不完全。今上海圖書館所藏過錄有沈廷瑛抄馮舒、馮班、何焯評點本(以下稱“沈抄本”)及過錄有許士模抄馮舒、馮班、査慎行、何焯評點本(以下稱“許抄本”)《方虛谷瀛奎律髓》,皆為李氏所未見,堪稱稀見的評點本。沈抄本與《匯評》所錄都是何氏首次批閱之評語,但是,由于《匯評》所據(jù)過錄本對原評有所刪減,故沈抄本評語為《匯評》失載者甚多。許抄本所錄為何氏“續(xù)閱”之評語*據(jù)許抄本正文前二題識可知。一為吳紹澯識:“此書先生(按,何焯)所閱舊刻,二馮評語頗詳。向藏余家,后為澗泉秦師攜去。此本當是先生續(xù)閱者,其墨筆所傳大馮評語,朱筆傳者小馮也,議論較初本頗加芟削。下闌皆先生自評。此非經(jīng)世不可離之書,而批閱乃至于再。嗚呼!可謂好學也已?!币粸樵S士模識:“義門先生生平手不釋卷,丹黃點勘不下數(shù)百種,考訂之細,書法之工,為藝林所僅見。先生沒于京邸,遺書盡歸廣陵馬氏。既而馬氏式微。余友吳太史蘇泉不惜重資購得大半?!磶祝K泉物故,書漸散失。從弟倚青以白金十鎰買數(shù)十種,余曾作詩贊之……此本為乾隆庚戌寓揚時借錄,距今二十有四年,元本已不知何在?!绷硗猓S抄何評皆不見于《匯評》及沈抄本,可以推知,《匯評》、沈抄本所錄為何氏初評者。,這些評語皆為世人所未曾見。此二本對于何焯及《瀛奎律髓》研究具有重要的文獻和理論價值。本文即在新輯何焯評點《瀛奎律髓》文獻的基礎上,參合李慶甲《匯評》本,對何焯《瀛奎律髓》批評展開綜合討論。何氏寓學問于評點,晚年兩次批閱的《瀛奎律髓》精義紛陳,其要有四:第一,把“疏”的注釋方式引入評點領域,促進了評點形式的創(chuàng)新;第二,注重考證、???,批評態(tài)度頗為嚴謹;第三,在清初唐宋詩之爭愈演愈烈的詩學氛圍中,尊崇唐詩,又不廢宋詩,詩學觀念較為通達;第四,以儒家詩教論詩,重視詩歌“詩言志”的諷諫功能和含蓄蘊藉的藝術風格,與清初儒學復興的詩學思潮合流。至于《匯評》本未及的評語,筆者另有《〈瀛奎律髓匯評〉失收何焯評點輯補》一稿(待刊),可以參閱。
疏,是古籍注釋的一種方式,以疏通文義、闡釋義理為主。漢儒最早用以注解經(jīng)書,旨在疏通經(jīng)文大義、闡釋儒家之道。魏晉南北朝以后,進一步廣泛使用于各種典籍的注釋中。宋代評點之學興起,評家喜以簡練的語言點評詩歌并逐漸蔚為風尚。但這種評點往往簡略直觀,頗難揭示作品的深層涵蘊。
何焯在評點中大量使用疏的注解方式,在疏解中表現(xiàn)自己對詩歌的理解,其詮解不僅出人意表,更能挖掘出作品的深層意涵。這種點評方式,使詩人、評家和讀者的感情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相通,減少了隔膜。何氏于疏解之后一般不作點評,然而,情到之處,亦偶加評論,疏評結合,以發(fā)抒其感慨。下面舉實例說明:
1.疏解詩句者。如疏杜甫“愁來梁父吟”句云:“老居戎幕,欲與故人共獎王室,若忽忽入冬,僅陪軍宴。如山簡之日醉習池,不顧洛陽傾覆,負我從來出處之心矣,故曰‘愁來梁父吟’?!鄙羁探沂境龆鸥τ皣y而又抱負難展的悲壯凄哀之情,比方回所云“山簡非得已而醉,諸葛又何為而吟?皆所以痛時世也”[2]470更為具體細致,“負我從來出處之心”的解讀,更是深入詩人內(nèi)心,將其矛盾無奈的心情全盤托出。卷三十九李商隱《安定城樓》詩,其“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二句向來為人所激賞,然而,方回對此不著只字評論,馮班評之“如此詩豈妃紅儷綠者所及?今之學溫、李者得不自羞”?空疏而又矯激。査慎行云“細味之大有杜意”,卻未作細論。唯有何焯在疏通其詩意的基礎上指出其“有杜意”處在于“回旋天地”、欲濟蒼生的高尚情懷:“言所以垂涕于遠游者,豈為此腐鼠而不能舍然哉?吾誠‘永憶江湖’,欲歸而優(yōu)游白發(fā),但俟回旋天地功成,卻‘入扁舟’耳?!盵2]1461
2.疏解全詩者。卷二十八溫庭筠《陳琳墓》,何焯疏曰:“見遺文不獨詫孔璋之才,正深服魏武之度也。不惟罪狀一身,而且辱及先世,乃曹公但知愛才,一不介于胸。今我于斯世,豈有此嫌,乃使我流落如此乎?”[2]1239寥寥數(shù)語便概括了詩歌大意,并揭示出詩人懷才不遇的憤懣情感。又疏解韓愈《廣宣上人頻見過》云:“自嘆碌碌費時,不能立功立事,即有一日之閑,徒與諸僧酬倡,究何益乎?言外譏切此僧忘卻本來面目,擾擾紅塵,役役聲氣,未知及早回頭,不顧年光之拋擲也。”此詩方回評道:“觀題意似惡此僧往來太頻。”[2]1738何焯同意此說:“似亦有之?!盵1]其疏解更申方回之說,并將詩人“惡此僧往來太頻”的原因歸之于“自嘆碌碌費時,不能立功立事”,即詩中所云“久為朝士無裨補”,抓住了詩歌所表達情感的關鍵,頗為中肯。
3.疏評結合者。戚戚于心之處,何氏偶爾也會于疏解后加以簡短的評論。其疏柳宗元《柳州峒氓》詩并評云:“后四句言歷歲逾時,漸安夷俗,竊衣食以全性命。顧終不之召,亦將老為峒氓,豈復計其不可親乎?哀怨不可讀?!痹娙酥宰儭爱惙庖舨豢陕劇睘椤坝墩赂ψ魑纳怼盵2]187-188,在于其應詔回朝之無望,仕途命運之難卜。一句“哀怨不可讀”,令人睹見何氏于燈下擱筆扼腕、嘆息數(shù)四之情狀。
受王陽明心學影響,晚明學風空疏膚廓,游談無根。清初學者力矯此弊,注重考證校勘,提倡無征不信、實事求是的治學態(tài)度。何焯生當此季,治學亦重考校,以扎實嚴謹而著稱。這種態(tài)度也表現(xiàn)在他的評點學之中。
何氏評點《瀛奎律髓》,于考證和??庇昧︻H勤,言必有據(jù),不作空疏之論。
1.考證。何焯于考證,“咸有義據(jù),其大在知人論世,而細不遺草木蟲魚”[3]1289,內(nèi)容極為廣泛。和后來乾嘉學派為考證而考證不同,其考證往往以有助于理解詩歌為目的,服務于詩歌點評。讀其詩,須知其人,論其世,正是從“知人論世”的觀點出發(fā),何氏對作者、詩歌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背景及詩歌本事作了大量考證。卷三《永寧遣興》考其作者張耒云:“張耒字文潛,以問東坡訃,為弟子服,遭貶。后得自便,居陳,因號宛丘?!盵1]考葉夢得《送嚴壻侍郎北使》曰:“時高宗因和議成,下勸農(nóng)之詔。結語亦緣時政而廣之也?!盵1]使尾聯(lián)“寄語遺民知帝力,勉拋鋒鏑事耕?!盵2]1093得以坐實。卷二蘇軾《臥病逾月請郡不許復直玉堂十一月一日鎖院是日苦寒詔賜官燭法酒書呈同院》詩,何氏考并評曰:“案,此詩乃元祐二年所作。何云世局將變耶?身雖進用而從前所歷憂患已多,且母后垂簾亦不得為盛際,安能不思退歸之樂也?”[1]明其作于元祐二年,并結合東坡生平經(jīng)歷,認為其退歸之思乃是因“從前所歷憂患已多”、有感于仕途險惡而生,頗能發(fā)見詩歌的深層意涵。
對名物、風俗、制度、事典等所作考證,亦有助于詩歌之解讀。如黃庭堅“霜林收鴨腳,春網(wǎng)薦琴高”句,“琴高”,宋任淵注云:“‘琴高’,鯉魚也。《列仙傳》:琴高為宋舍人,后乘赤鯉,見其弟子?!盵4]59認為是以人名代鯉魚。馮舒據(jù)此譏切道:“若‘琴高’可作鯉魚字用,則蘇武可替羊,許由可替牛,孟浩然可替驢,又不止右軍、曹公之為鵝與梅子矣。山谷再生,我亦面誚?!焙戊虅t詳考典籍,糾正了任注與馮評之誤:“琴高魚事詳趙與時《賓退錄》,二馮似未見此書,以為琴高代鯉魚用者,反誤于任淵注也。宣城有琴高魚,纖細如柳葉,碧色無骨,土人甚珍之。大馮此謂,未諳風土也。”[2]177考訂琴高乃魚之一種。如此,山谷以“鴨腳”對“琴高”便不難理解了。卷十八曹鄴《故人寄茶》詩,何氏考唐代陽羨風俗云:“月團是孟諫議所送,孟簡為常州。則陽羨時亦是餅茶?!盵1]此語旨在揭示詩中之茶為餅茶,其形似“月”,“開時微月上,碾處亂泉聲”,“月余不敢費,留伴付書行”[2]713,切題處正在此。卷二十四岑參《送李太保充渭北節(jié)度》何氏考:“漢哀帝改御史大夫為司空,東漢仍之?!盵1]正是對“副相漢司空”句的注解。考事典亦不乏其例,如注蘇軾《再用韻》(其二)謂:“‘不道鹽’出《張融傳》?!盵1]許渾《金陵懷古》何焯注云:“隋平陳,詔建康城邑宮室并平蕩耕墾。第四實事也。”[1]
何焯考證之語,大多言簡意賅,不同于乾嘉學者之廣征博引、條舉例析。這一方面是由評點短小自由的形式所決定,另一方面,也與何氏一絲不茍、“不肯輕著書”的治學態(tài)度有關。全祖望《翰林院編修贈學士長洲何公墓碑銘》引何氏門人陸君錫語:“吾師最矜慎,不肯輕著書,茍有所得,再三詳定,以為可者,則約言以記之?!盵3]1279為我們提供了個中信息。
2.???。何氏在評點過程中也重校勘。何焯??彼玫牡妆?,是明嘉靖間建陽書林劉洪慎獨齋重刊龍遵敘紫陽書院本(亦稱“閩板”),此外,他還大量使用別集、選集、類書、實錄等進行他校。其校本涉及韋縠《才調(diào)集》、褚藏言《竇氏聯(lián)珠集》、王安石《唐百家詩選》等選集,《太平御覽》《文苑英華》《玉篇》等類書,歐陽修《六一詩話》以及《順宗實錄》等。而最具特色、最能體現(xiàn)何氏用力之勤、造詣之深的是其細味詩歌、廣閱典籍而進行的推理式???,即理校。此類??保搅私锝镉谖淖值臋C械做法,達到了詩歌??焙驮u點的較高境界。如卷二十三王建《原上新居》(其五)有“石田無力及,賤賃與人耕”句,何氏認為“石田”當作“名田”:“‘石田’,集作‘名田’為是?!偈嬲埾廾?,以贍不足?!ⅲ骸?,占田也?!脚c‘無能及’三字相關,若作‘石田’,亦不得云‘賤賃’也。”[2]966不僅征引典籍,而且因“名田”與“無能及”“賤賃”等詞意相照應而取之。這也體現(xiàn)了何氏注重起承轉(zhuǎn)合、前后照應的詩歌結構。其校黃庭堅《和師厚接花》“妙手從心得”句亦頗有得:“此詩固可厭,然讀者似未喻。起句本作‘妙手從公得’,山谷自言得句法于謝師厚,與接花同也?!重炞⒑笏木?。訛‘心’字一詩瞎卻眼矣?!盵1]又以史實校對羅隱《籌筆驛》詩云:“孔明不曾‘東討’,只可以東盟北伐。”[1]他還借用典籍記載校補宋本佚文,從而證實方回傳寫之誤。卷四十二竇鞏《忝職武昌初至夏口書事獻府主》詩,末句云:“莫遣鶴猜錢。”何校云:“宋本《聯(lián)珠集》‘鶴’下缺一字,余謂當作‘請’字。虛谷殆又傳寫從模糊之本而誤也。《墨莊漫錄》引曾彥和云:‘唐幕官俸謂之鶴料?!w云不須請俸耳?!盵1]明了“鶴料”指稱官俸,則“請”字是,“猜”字無理。
唐宋詩之爭是宋代以后詩學界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清初,唐宋詩之爭掀起了新一輪高潮,眾多學者投身其中,或主唐,或主宋,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在此詩學氛圍中,何焯對唐詩尤為傾心,表現(xiàn)出尊唐的傾向。但是,他對宋詩也不完全排斥,詩學觀念較為通達。
1.尊崇唐詩。這一觀念在其對方回選詩標準的批評中得到了體現(xiàn)?!跺伤琛愤x詩表現(xiàn)出重宋詩的傾向?!叭脒x詩人三百八十人,其中宋人二百一十七人,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五十七。入選詩歌二千九百九十二首,其中宋詩一千七百六十五首,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五十九。無論是作者還是作品,宋詩的比重都超過了唐詩?!盵5]對此,何焯深表不滿。評“寄贈類”云:“唐人寄贈詩佳者僅多,虛谷所取全無,手眼尤可恨者,宋人七律選入五十篇,殊無謂也。”[1]于“節(jié)序類”漏選崔涂《除夕》、杜牧《齊山》詩,何焯評道:“崔涂《除夕》詩佳甚。何棄之不錄,而乃多選宋人詩也?”[2]575“小杜《齊山》亦未可少?!盵1]對方回多選宋詩而少選唐詩表示了質(zhì)疑。
2.不廢宋詩。何焯對宋詩的名篇佳制大加激賞,表現(xiàn)出寬厚的胸襟和通達的評詩態(tài)度。評陸游《陳阜卿先生……》詩云:“雖見宋派,卻能以古人語為己用者,不愧坡公?!盵2]1605流露出對陸游和蘇軾詩歌的贊許。他認為宋人唐庚《正月晦日兒曹送窮以詩留之》詩“事佳而詩復有名”,于眉批中將此詩整首補入:“世中貧富兩浮云,已著居陶比在陳。就使真能去窮鬼,自量無以致錢神。柳車作別非吾意,竹馬論交只汝親。前此半癡今五十,欲將知命付何人?”[1]這也是何氏唯一整首補入的詩歌,從中可以看出何氏對宋詩佳作的贊賞。對宋詩創(chuàng)作的高明之處,何氏亦予以點明,不因其為宋詩而廢其巧。其評蘇軾《次韻孔常父送張?zhí)煊X河東提刑》詩云:“‘典裘’只以起‘千鐘洗愁’兼趁韻耳,此宋人辭貴處?!盵1]
合選唐宋詩而又主“江西”的《瀛奎律髓》本來就是明清唐宋詩論爭的大舞臺。明末清初的二馮囿于“主西昆而排江西”的門戶之見,評點重門派,充滿負氣詬爭之詞,大失平正公允之心。與之相比,何焯以平常心論詩顯得尤為難能可貴。乾隆年間的沈廷瑛即感嘆道:“秋田師云義門評詩專在知人論世,能揭作者苦心,詮解出人意表,非僅如兩馮公之但論源流法律也。茲閱朱筆所志,信然。敢不秘之,為枕中鴻寶?”(沈抄本題識)
明清之際,在經(jīng)世致用精神和尊經(jīng)復古思潮的雙重影響下,儒家詩學的政教精神得以復興。受此時代思潮之熏染,何焯篤好儒學,讀書以經(jīng)史為主,著文以窮究《四書》精蘊為根本。其研讀經(jīng)書,非以饾饤文字、鳥獸蟲魚為務,而旨在經(jīng)世致用:“論經(jīng)時大略者,必本其國勢民俗,以悉其利病?!艢夂肋~,而心細慮周,每讀書論古,輒思為用天下之具?!彼u點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諸書價值頗高,“超軼數(shù)百年評者之林”[3]1277。
影響到《瀛奎律髓》評點,何焯每以儒家詩教精神評論詩歌,重視詩歌美刺比興的諷諫功能,并主張詩歌應具有“主文譎諫”“溫柔敦厚”的含蓄蘊藉之美。
1.重視美刺比興的諷諫功能。何氏評韋應物《送溧水唐明府》詩云:“落句推其賢,嘆其屈,勉其終,無不包蘊風雅之旨?!盵2]1048以包含“風雅之旨”、有所寄托作為論詩之準繩。他指出梅堯臣《古塚》詩“結是諷刺”[1],更贊嘆羅隱《黃河》“解通銀漢應須曲,才出昆侖便不清”句為“好諷刺”[2]121。以此論詩,他往往能體味到隱含在文字之下的深層內(nèi)蘊。如評杜甫《杜位宅守歲》云:“后半并非嘆老嗟卑,蓋實有不堪于身世者,于時興嘆,不覺流露言外?!盵1]挖掘出了隱含于杜詩之中一飯不曾忘君的憂國情懷。評韓偓《春盡》詩:“以春盡比國亡,王室鼎遷,天涯逃死,畢生所望,于此日已矣。元遺山嘗借次聯(lián)而續(xù)以‘惟余韓偓傷心句,留與累臣一斷魂’,蓋以第三比叛臣事敵,第四比弱主之遷國也?!盵2]365此評結合韓偓所處的時代背景,揭示出詩人慨嘆國家敗亡、弱主播遷,痛恨叛臣事敵的無限悲慨,頗有識見。
2.提倡含蓄蘊藉的藝術風格。在審美風格上,何焯主張含蓄蘊藉,反對直露,這也和儒家詩教傳統(tǒng)“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哀而不傷”“主文譎諫”“溫柔敦厚”等主張相一致。他對合乎此種風味的詩歌贊譽有加,評崔涂《過陶征君舊居》詩“后半欲從執(zhí)鞭之意,妙在隱約不露”[2]86,認為岑參《初至犍為作》“草生公府靜,花落訟庭閑”二句“已極貌荒遠,非兩省重臣所堪處也,卻不露,便紆余有味”[2]235-236。又贊李白《宮中行樂詞》(其五)“得主文譎諫之妙”云:“未央,正皇后所居,歸之于正,且并諷之視朝于前殿也,卻仍以‘游’字結,不脫行樂,得主文譎諫之妙?!盵2]207對岑參《送楊中丞和蕃》詩結二句刺而不露的追求亦頗加贊許,認為其“妙有余味”[1]。相反,對于一些表達過于直露的詩歌,則深致不滿。如梅堯臣《較藝和王禹玉內(nèi)翰》詩,何焯評其“力槌頑石方逢玉,盡撥寒沙始見金”[2]74二句云:“是黜劉幾而取蘇、曾之用心。嫌其太露,遂為怨毒所歸?!盵1]
正是從儒家詩教傳統(tǒng)出發(fā),何焯反對在詩歌技巧上花費太多功夫。對于方回著眼于李商隱《井絡》詩對仗工巧的評論,何氏批評道:“義山詩如此工致,卻非補紉,其佳處在議論感慨。專以對仗求之,只是‘昆體’諸公面目耳?!盵2]104因此,對用韻、對偶、用字、用事等有關詩格方面的問題,何焯雖有談及,卻用力不多。
何焯一生著述頗豐,僅評點前賢著作即多達數(shù)百種*許抄本正文前許士模題識云:“(何焯)生平手不釋卷,丹黃點勘不下數(shù)百種?!?。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其詩文及評本大多散佚,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和學術觀念難以得到全面展現(xiàn),遂使后人產(chǎn)生“詩非先生所致意,亦不足名家”的偏見,其學術也“每為通人所誚”[6]265。就何氏評點而言,雖有其后人及后學相繼輯得評點五十八卷鏤板刊刻,即今所見之《義門讀書記》,但是,此書之缺失亦甚為明顯。僅以杜甫和李商隱詩歌評點為例,這些評語非一時、一地,亦非為一書而發(fā),所輯既難以求全,又不注明輯錄出處,難免會造成何氏曾有意識地選評杜、李之詩的誤解*朱秋娟《何焯詩歌評點之學芻議——以何評義山詩為例》以此立論:“何評義山詩是一部選評本,其對義山詩的選擇即表明了一種詩學傾向,……義山詩有600余之多,何焯只選評了250余首,其所選之作絕大部分是詠史、感懷之作,少量艷情詩得以入選是為了辨明其并無寄讬。”(見《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121頁。),從而影響對其詩學觀念的正確認識。借助稀見許抄本、沈抄本,我們得見何評《瀛奎律髓》之大致樣貌,這也是現(xiàn)今可見何焯少數(shù)的詩歌專書評點之一。對其加以鉤沉,其意義不僅在于促進何氏評點《瀛奎律髓》研究的深入,還在于 它將有助于全面深入研究何焯的詩學思想,正確理解和評價其詩歌評點成就及其在詩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1] 田金霞.《瀛奎律髓匯評》失收何焯評點輯補[J].待刊稿.
[2] 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 何焯.義門讀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 任淵,等,注,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 莫礪鋒.從《瀛奎律髓》看方回的宋詩觀[J].文藝理論研究,1995(3):71.
[6] 何焯.義門先生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420.
責任編輯:劉海寧
I207.22
A
1007-8444(2015)06-0776-05
2015-05-15
田金霞(1980-),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