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名揚, 王榮江
(1.寧夏大學 政法學院, 寧夏 銀川 750021; 2.淮陰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 江蘇 淮安 223001)
在轉基因食品問題上大眾可以有立場嗎?
——讀《弱者的底線》一文有感
費名揚1, 王榮江2
(1.寧夏大學 政法學院, 寧夏 銀川 750021; 2.淮陰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 江蘇 淮安 223001)
在轉基因問題上,用“轉基因問題是科學問題——所以不懂科學就最好閉嘴,就算張嘴也只能用來請教”以及“要討論轉基因就得懂得轉基因科學;要反對轉基因,必須比轉基因科學家更懂轉基因科學”的主張來“挺轉”,在理論上是站不住腳的,在現(xiàn)實中是有害的。反過來,用“我不喜歡轉基因”“我不想看”轉基因食品的知識、“我看也看不懂”“我就是不吃”等這些個人的主觀偏好作為“權利的底線”來主張“反轉”,也是不對的。科學只是我們認知事物、解釋世界的一種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科學會出錯并且一直在出錯,特別是當它與政治合謀時就更是如此。因此,在科學的應用上,大眾有其不可或缺的知情權、表達權和表決權。
轉基因食品;科學家;公眾;立場
《讀書》2015年第5期《弱者的底線》[1]一文中,作者首先表述了一些“挺轉”科學家、科普作家以及自以為站在科學一邊的人的思維習慣——宣稱“轉基因問題是科學問題——所以不懂科學就最好閉嘴,就算張嘴也只能用來請教”——和他們用科學話語建構的陷阱:要討論轉基因就得懂得轉基因科學;要反對轉基因,必須比轉基因科學家更懂轉基因科學。作者認為,這樣一來,“反轉”是不可能的,“因為你無論怎么了解專業(yè)細節(jié),相對于轉基因共同體來說,總是不夠專業(yè)的”。
為了不陷入“挺轉”人士所建構的科學話語霸權的陷阱,作者反轉論辯策略,用“我不喜歡轉基因”“我不想看”轉基因糧食的知識、“我看也看不懂”“我就是不吃”等這些作者所說的“愚昧的權利”作為“權利的底線”,來達到主張“反轉”的目的。
這里先說明一下,“挺轉”人士與“反轉”的作者之間的論辯,涉及“實然”與“應然”之間的關系問題?!巴D”人士的“轉基因食品是安全的”是涉及“實然”的事實判斷,作者所使用的“我不想知道”“我不吃”等是涉及“應然”的價值判斷;“實然”無法推出“應然”,也就是說,人類理性不可能給道德原則這樣的“應然”的價值判斷提供理性的基礎。在作者眼里,是否喜歡、接受、食用轉基因食品,完全是一種不依賴于事實判斷的價值取向。他本人的喜好就是排斥轉基因食品,任憑你“挺轉”的科學人士如何論證轉基因食品的安全性,他就是不喜歡。如果用“科學”作為“反轉”的理由,那就等于承認從“實然”可以推出“應然”;并且,一旦他在“科學”的論證方面輸給了“挺轉”派,就只有接受轉基因食品了。因此,作者反轉論辯策略,想借助于他所謂的“愚昧的權利”來達到“反轉”的目的。作者所擔心的、也是他想真正表達的是:一旦科學以一種真理的面目出現(xiàn),將會迫使人們不得不接受以科學的話語霸權為基礎的某種價值觀,進而損害個人的權利。
但是,從“愚昧的權利”出發(fā)試圖達到“反轉”的目的,是有問題的。
首先,“愚昧的權利是權利的底線”嗎?
作者直接明確地說“愚昧的權利是權利的底線”。我不知道在憲法和法律中,對人的權利及其底線是怎么界定的;但其中肯定沒有“愚昧”的權利。因為“愚昧”本身就是個模糊的、具有相對性和程度性的詞,不可能成為一個法律的概念。當然,雖然作者創(chuàng)造的“愚昧的權利”在任何法律和憲法中都找不到,但它作為一種消極的權利,即不作為的權利,是可以的。因為每個人都有求知、受教育的積極權利,但也有放棄接受各種“科學知識”的消極權利。
不過,雖然個人可以堅持自己的消極的“愚昧的權利”,但是,似乎不能以“人的權利”的名義在普遍的意義上拿它說事,更不應該以此作為論辯的依據(jù)。
作者的邏輯是這樣的:“如果不能堅持愚昧的權利,就會出現(xiàn)一種滑稽而可怕的景象:只有掌握了一定‘科學’知識的人才有權利,或者,權利與知識成正比,要擁有權利,就必須學習知識;也要承認專業(yè)人士有最高的權利。如果不敢堅持愚昧的權利,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學習接受科普,才會有一點權利。”
其實,即使不堅持愚昧的權利,在現(xiàn)實中,科學知識與權利之間也是成正比例關系的,專業(yè)人士在處理專業(yè)問題上也是有較高的權威性的。反過來講,堅持愚昧的權利,在現(xiàn)實中就真的能擁有權利嗎?我看這似乎很難。再者,在“反轉”問題上,我們就只能堅持“愚昧的的權利是權利的底線”這種下下策的辯論策略嗎?
應該看到,用這種辯論策略是沒有普遍意義的。對于生活在貧困線上下的許多普通百姓來說,在吃不吃轉基因食品的問題上,他們事實上是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的,甚至就是那些有較高收入的人,看似在轉基因和非轉基因食品之間可以自由選擇,其實也不然。即使你能選擇不吃轉基因食品,但在你做出選擇時,也需要一定的轉基因的科學知識,否則你怎么選擇呢?在這個問題上,你根本沒有選擇愚昧的可能性,因而,在權利中沒有愚昧的地位,愚昧也不是權利的底線。選擇“我不想了解”“我不吃”,純粹是個人偏好,主觀選擇。既然它是個體獨特的主觀選擇,就不可能用來作為“反轉”的依據(jù),最多只能作為個人的飲食偏好。你總不能用個人的主觀偏好來說服別人“因為我不吃,所以你們也別吃”吧?當你這樣來思考問題時,無意識之間,你也像那些“挺轉”的科學家一樣,站在自身優(yōu)越的、獨特的制高點之上來看問題。從這個意義說,你也不比他們高明多少。因為他們還可以拿科學這種“高大上”的東西來嚇唬別人,而你只是用愚昧來吆喝別人。與此同時,你也關閉了其他可能用來反駁“挺轉”人士的可能性,因為你拒絕了解它,也拒絕與他們進行平等的對話。
前一段時間,在美國搞了一個關于轉基因食品是否安全的公開辯論。據(jù)說,辯論會后,贊成轉基因食品安全的聽眾比例上升而反對轉基因食品安全的觀眾比例卻下降了,因而辯論會降低了人們對轉基因食品安全問題的恐懼。這說明,一方面,通過科普或者某種恰當?shù)姆绞?,大眾是可以認識和識別轉基因科學及其食品的安全性的,科學家不一定是唯一握有轉基因科學及其食品安全生殺大權的人,大眾可以有、也應該有這方面的知情權和參與權;另一方面,在“反轉”問題上,我們完全沒有必要用“愚昧的權利底線”這種個人的主觀偏好、完全不靠譜的東西來說事。維護真理、權利這類事情,還是要靠事實、知識、證據(jù)說話的。特別是當科學與政治結盟、用政治權力和科學“權威”合謀的方式來強力推行轉基因產品時,我們更需要事實、知識和證據(jù)來加以反駁和反對。
總體看,在轉基因科學及其食品安全問題上,現(xiàn)在的“挺轉”和“反轉”派,顯然都沒有站在公平、合理的層面上,心平氣和地擺事實、講道理來認識問題,而是以一種你死我活的、二元對立的簡單方式來爭論問題,且無所不用其極,這種論辯方式根本無益于問題的解決。
事實上,老百姓中沒有幾個人真正關心轉基因科學及其問題,他們關心的是轉基因食品的安全問題。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不可混淆,也不可一概而論。后者是一個科學知識的利用問題;而要利用,就必然有利益問題。既然涉及利益問題,就需要大家共同參與,就需要科學家、政府和公眾之間的對話、交流、討論、協(xié)商,每一方都沒有充分的理由自以為站在真理和公正的制高點上而發(fā)號施令。在爭論中,各方都需要遵循共同的辯論規(guī)則,而不是以某一方設定的規(guī)則和套路為基準。
我的觀點是:不要給那些力挺“反轉”的人士扣上不懂科學、反科學、反文明的帽子,甚至打擊、誣陷和謾罵,因為他們對科學所造成的危害深感擔憂,因為他們有權質疑和反對科學至上的科學主義,因為科學的應用在過去和現(xiàn)在一直帶來危害,未來也是一樣;也不要過分相信科學家,過分相信那些“挺轉”人士,因為他們會并且一直會犯錯誤,因為他們那種科學至上主義的辯論策論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不科學的。*當然,可能會有一些唯利是圖的人,試圖借助科學真理的名義來論證轉基因食品是安全的、是可以食用的,以達到其目的。即使是這樣的情況,“反轉”還是要通過科學、合理的論證方式來進行。
我不是騎墻派,因為任何科學知識都是有邊界的,都是有其合理的使用范圍的,沒有放之四海皆正確的科學知識;科學知識的應用更是一個涉及各種條件和環(huán)境的復雜問題,不斷地調研、反復地論證和檢驗,小心謹慎、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是我們應該堅持的唯一準則。因為保持科學研究和科學應用上的科學性,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變化的、沒有現(xiàn)成標準和答案的、不斷探索的事情和過程。
其實,該文的題目“弱者的底線”更能反映作者在文章中所要表達的意思,那就是:在轉基因食品安全問題上,相對于處于科學話語權優(yōu)勢一方的“挺轉”人士而言,處于“弱者”一方的“反轉”人士,至少是可以選擇拒絕吃轉基因食品這一底線的,即,你不能逼迫我吃轉基因食品,這是我的不可剝奪的權利。但是,這樣的意思表達,又曲解了“挺轉”人士的意思?!巴D”人士所要表達的是:轉基因食品是安全的,是可以安全食用的;但并沒有說,你一定要食用它,你必須食用它。也就是說,“挺轉”人士,并不強求你食用轉基因食品;食不食用轉基因食品是你自己的事情,“挺轉”人士并不關心、也不強求你個人的選擇*當然,在“挺轉”陣營中,也有許多人是想通過“因為轉基因是科學、轉基因食品在科學上沒有問題,因而轉基因食品是安全的、是可以安全食用的”這種在“實然”與“應然”之間畫等號的邏輯來混淆視聽的。這是我們應該明察并要堅決加以反對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該文的作者就是把自己編造的邏輯和觀點強加給了“挺轉”人士,就像后者把自己編造的邏輯和觀點強加給前者一樣。因而,該文的立論和論證是不成立的,也是沒有意義的。拿出正當理由而力挺“反轉”才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如果聽信“挺轉”人士的一面之詞而沒有反對的聲音和理由,而政府又采納了“挺轉”人士的主張,進行轉基因作物的大面積種植,轉基因食品充斥市場,到那時候,不要說普通百姓,就是那些高收入人群,恐怕連選擇不吃轉基因食品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我想,作者選擇不去了解轉基因知識、不吃轉基因食品,并不是出于他個人主觀上的偏好,實質上還是出于對轉基因食品安全的擔心、對科學話語霸權的拒斥。并沒有人因不喜歡吃雜交水稻而公開反對袁隆平研究、推廣和大面積種植水稻。但作者用這種“愚昧的權利”來作為武器,并非上策。
所以,在轉基因作物的種植和食用問題上,“挺轉”和“反轉”之間進行公平、合理的交流和對話,雙方各抒己見、相互討論、盡可能達成共識,而不是相互攻訐、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一己之見,才是合理而正確的選擇。約翰·穆勒在《論自由》一書中說:“在每一個可能具有不同意見的主題上,真理必有賴于兩組相互沖突的理由的公平較量?!盵2]穆勒還列舉古代最雄辯的演說家西塞羅為例:西塞羅自稱他在研究對手情況上所下的功夫,即使說不上更大,起碼也和把握己方情況的力度一樣大。穆勒認為,西塞羅在公開辯論中用以取勝的這種辦法,值得一切為了獲知真理而研究任何主題的人效法。
不過,我非常贊同作者在文章最后所說的:“科學只是我們認知事物的一種方法,解釋世界的一種方案,并不是唯一的方法,唯一的方案?!闭窃谶@個意義上,在科學和技術昌明的今天,我們需要警惕科學知識的生產、開發(fā)和利用,特別是在科學和技術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而被利用時,更需要警惕并加以限制。因為像原子彈爆炸、核泄漏等這樣的事件一旦發(fā)生,所造成的危害都是巨大和毀滅性的;因為無論科學家如何謹慎、政府管理如何到位,他們還是會犯錯誤,有時甚至會執(zhí)意去做某一事情而犯錯誤,如此悲劇性的事件、事故還是會不斷地發(fā)生和上演的。對科學家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我們應充滿崇敬和感恩之情;但是,對科學的生產和應用,我們還是要多懷疑一點、多警惕一點為妙,特別是對那些自以為握有真理的科學家和大權在握的人,我們更應該保持高度的警惕。
這也是一個有關科學的專業(yè)知識與人們的常識之間的關系問題。在這方面,西方的研究已很深入。筆者翻譯的一篇介紹薩耶·塞繆爾(Sajay Samuel)關于科學與常識的文章,很能說明問題。我覺得,塞繆爾的研究及其強調感官、常識的觀點,可以很好地反駁那些以科學的名義“挺轉”的科學家。塞繆爾認為,自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將地球從宇宙的中心移開、使“理性戰(zhàn)勝了感覺”之后,用抽象的理性去探尋事物背后的實在成為科學知識的主流,科學要求我們謝絕我們感官的證據(jù),真理成了隱藏在外觀后面或下面的東西,感官失去了它在認識世界和理解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這一感覺的丟失有致命的后果,使得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不可避免地必須服從那些聲稱擁有科學知識的人。他說,沒有常識,科學就會充塞我們全部的眼界,使我們在科學之外沒有立足之地,也使我們失去用以判斷科學應該產出什么的根基。他堅持認為,我們理解世界完全是通過我們的感官,感官也是我們維系所予世界的方式;并且,除非我們承認我們與我們周圍的世界共享自然,否則我們不能夠真正發(fā)現(xiàn)我們的本性。所以,除非我們用我們的感官保持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就像將我們的手指插進泥土一樣,否則我們將永遠誤解我們的本性。常識是連接世界與我心靈之間的通道。
其實,如果那些“挺轉”的科學家和專業(yè)人士能撇開他們的專業(yè)身份、撇開他們的政治和利益訴求,能站在一個社會普通公民的立場上,用他們的常識、用他們對生活的感知和體驗來看待轉基因食品問題,那么,也許在這一問題上,就不會有那么多激烈而不可調和的爭論和對抗了。
在科學的應用上,常識有其不可或缺的發(fā)言權;在轉基因食品問題上,大眾有其不可或缺的知情權、表達權和表決權。
[1] 田松.弱者的底線[J].讀書,2015(5):60-63.
[2] 約翰·穆勒.論自由[M].孟凡禮,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39.
責任編輯:劉海寧
【
符號敘述學
】
主持人語:人類文明以講故事開始,巴爾特幽默地說:“人類發(fā)現(xiàn)俄狄浦斯情結之時,也發(fā)明了敘述藝術?!彼囊馑际侨艘坏┯锌鄲酪f,就要講故事。人永遠有苦惱,“人生識字憂患始”,所以人永遠在用各種符號講故事。從原始穴居人的圍獵壁畫,到當代法庭控辯雙方的辯論,從無知的孩子的“辦家家”,到今日青少年沉溺其中的電子游戲,都是在“講故事”。敘述,是人整理個人生活經驗、組織社會文化經驗的普遍方式,是人把想象與見聞“看出一個名堂”的途徑,是人類生存的基本形態(tài)。
只是,敘述再悠久,敘述研究至今只有100年的歷史,敘述學作為一個學科出現(xiàn)只有半個世紀,而且發(fā)展至今,始終以小說作為基本樣式。今日,敘述學必須擴展到“符號敘述學”,研究任何媒介、任何體裁的敘述,它們的共同規(guī)律,符號敘述學的研究對象是廣義的敘述,即任何加入情節(jié)因素的符號文本。符號敘述學的任務,是把敘述看成一大類符號文本,然后在小說、新聞、游戲、電影、展覽、夢境、庭辯等各不相同的敘述體裁中,找出共性。迄今為止的敘述學,始終回避這個任務,這個困難的事業(yè)才剛開始。
因此,我們組織了這個“符號敘述學”專欄,在這個專欄中,蔣詩萍處理了奢侈品牌圈的敘述傳播方式;賈佳剖析了電影如何處理小說敘述的最基本構造,即時間;胡一偉則討論了另一種轉換,即演出敘述中的時間“空間化”方式;伍茂國用一首詩的解讀指出幸福這樣虛無縹緲的問題中的意義底蘊。
按照博迪厄的說法:所有的“非科學”知識,都是敘述性的,甚至科學知識的傳播,也要靠敘述。因此,人不僅是“使用符號的動物”,而且是“用符號說事的動物”。要解決敘述學至今沒有說清的一系列根本問題,必須進入符號敘述學,只有符號學才能溝通各種敘述體裁,解決它們的共性問題。本專欄作者們的努力,成效各有不同,究竟是否能讓讀者得益,請讀者裁決。但是他們的努力是真誠的,請讀者諸君不吝批評。哪怕再難,我們必須嘗試前進。
主持人:趙毅衡,四川大學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所長。
Q78
A
1007-8444(2015)06-0732-03
2015-09-10
2013年度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13ZXB003)。
王榮江(1963-),教授、哲學博士,主要從事科學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