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徵圣》“裝點門面”說辯

安憶涵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48)

劉勰的《文心雕龍》是研究文學的一部重要理論著作，全書分為總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以及文學評論四部分。劉勰在《序志》中將總論中的《原道》、《徵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定性為:“文之樞紐”、“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辨乎騷?！保?］456可見，劉勰認為這五篇論文都具有其獨特的價值。而自清代紀昀始，評論《徵圣》:“此篇卻是裝點門面，推到究極，仍是宗經(jīng)?！保?］把《徵圣》篇貶低到《宗經(jīng)》篇的附屬地位。歷來學界對該篇的看法也極大延續(xù)了紀昀“裝點門面”說，對《徵圣》的獨立研究甚少，往往是針對其他篇論述時的“捆綁式”研究。如牟世金認為:“《徵圣》與《宗經(jīng)》實際上是一個意思?！保?］102也有部分學者對紀昀之說進行反駁，孫德謙《太史公書義法》即認為:幾篇論文是“明明各自為篇”［3］102?！读簳③膫鳌匪d劉勰《文心雕龍》完成時“欲取定于沈約。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1］4?？梢妱③膶Υ藭菢O為重視的，那么他又怎么會將列于全書樞紐地位之一的《徵圣》僅僅作為其他篇的補充，或是學界所講的“不深刻論述”呢?由此，《徵圣》篇絕非紀昀所講“裝點門面”，而是有著獨立的存在價值。筆者擬從三個角度對此問題進行論述:從《徵圣》篇主旨看其獨立價值、《徵圣》與《宗經(jīng)》的關系、《徵圣》思想在全書的貫徹。

一、《徵圣》篇主旨發(fā)微

對于《徵圣》內容的理解首先要把握篇題的含義。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將“徵圣”釋為:“徵，驗也，謂驗之于圣人遺文也?！保?］31鄭康成認為:“徵或為證?！保?］32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將“徵”釋義為:“徵，召也。按徵者，證也，驗也……行于微而聞達者即徵也?！蹦敲磳Α搬纭钡慕忉尶梢源_定為驗證，或借助于段玉裁的注將其更確切地釋為做精微之事而顯名于“圣”。范注對“圣”的含義認定為:“彥和此篇所稱之圣，指周公、孔子。”［4］32李曰剛《斠詮》以為:“彥和此篇所稱之圣，即指孔子，雖曾有‘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焉’之言，特敘筆偶及公旦耳?！保?］32對于“圣”的理解，劉勰在《徵圣》篇始已做出明確解釋:“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1］19此句本自《禮·樂記》:“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薄笆ァ迸c“明”相應又相對，《康熙字典》引《樂記》此句，將“明”釋為:“明，猶尊也?！蹦敲础笆ァ币矐凶鸬囊馑?。而“圣”是“作者”，“明”是“述者”，所以“圣”還在于這一特定意義的人重在創(chuàng)造，與“明”有所區(qū)別。在《文心雕龍》全書中，對于圣人的提及，劉勰多指孔子，偶及周公。所以此處“圣”應采取廣義的內涵，即尊貴的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偏重指孔子。故此，《徵圣》的篇題可意為通過作文這樣精微之事而通達于那些尊貴而重著作的人，使自己的文得到像孔子一類人的肯定。

《徵圣》篇在明確篇題的含義時，也揭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在以往的著述中總是將這一主體局限于“圣”，其實不然。劉勰認為的主體是作文的人，這個主體包括的人廣泛而不局限于孔子一類的圣賢。該篇后半部寫到:“是以子政論文必徵于圣，稚圭勸學必宗于經(jīng)?！保?］22子政、稚圭也并非孔子一類的大圣之人，可見對于劉勰所說創(chuàng)作主體的理解不能狹隘地認定為孔子。文章接下來對圣人之文所具有的特點進行說明，看似沒有繼續(xù)論述創(chuàng)作主體這一問題，產(chǎn)生文意的偏離，實際上對圣人之文的論述即是在論普通創(chuàng)作者作文時所應具備的文之特點。對圣人之文有了全面的了解才能使創(chuàng)作主體徵于圣、“師乎圣”。圣人之文所具備的特點，創(chuàng)作主體為文時應該“師乎圣”之處在于兩點。一點是文應具有教化功用:

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先王圣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于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徵也。［1］19

劉勰認為圣人之文的一個關鍵在于改造性情，發(fā)揮政治教化的功用。但本篇中對此方面論述較少，原因在于自《詩大序》以來對文的教化之功論述已多，而劉勰又在《序志》篇解釋《文心雕龍》的題名時已提到:“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保?］451因此作者論述的重點在于作“文”?！夺缡ァ菲哪康囊苍谟谡撌觥拔摹本唧w應達到怎樣的標準。圣人之文所有的另一特點是具體的:

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1］20

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1］22

看似“圣文”需要達到諸多標準，但可以將其概括為“簡”、“博”、“明”、“隱”以及“銜華佩實”。探究文本，其實劉勰提出的這些標準之間有從屬關系?！昂啞?、“博”、“明”、“隱”是針對文章的內容，即文應具有的實用功能提出的，因此與“佩實”是同樣的表達?！般暼A”中“華”有多種釋義，《序志》篇的“乃夢彩云若錦”象征著文之華美，故此處“華”解為文采較為適宜?！般暼A而佩實”即在文章內容達到或簡或博或明或隱的標準后，加以文采點綴。劉勰提出的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標準是有側重的，“佩實”乃是為文的最重要特點，“銜華”只是在此基礎上的提升。

《徵圣》篇本身包含著以上兩方面要點:一是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提出，二是文學創(chuàng)作應達到的兩條標準。顯然，紀昀的“裝點門面”說不符合本篇實際，《徵圣》本身存在獨立的價值，這也是它之所以能夠為劉勰獨列成篇的重要原因。

二、《徵圣》與《宗經(jīng)》的關系

《徵圣》與《宗經(jīng)》同列于《文心雕龍》總論的部分，屬于“文之樞紐”。歷來《宗經(jīng)》被視為“文之樞紐”的核心，而《徵圣》卻作為《宗經(jīng)》的附屬，進行著一種相對于《宗經(jīng)》的捆綁式研究。紀昀將其稱為“裝點門面”，牟世金認為《徵圣》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如周振甫認為:《徵圣》“就同《宗經(jīng)》一樣。所以紀昀評它是‘裝點門面’，‘仍是宗經(jīng)’……《徵圣》《宗經(jīng)》實際上是一回事，只是分開說罷了。”［5］針對這樣的看法，更需從《徵圣》與《宗經(jīng)》的關系來論述《徵圣》在全書中應獨立成篇的必要性。

歷來學者認為《徵圣》與《宗經(jīng)》在內容上多有重合之處，應取消《徵圣》的獨立地位。究其原因在于，《徵圣》是要“徵”之于“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而圣人幾乎沒有對自己的專著進行過經(jīng)驗方面的總結與論述，即使有(如孔子在《論語·雍也》所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6］)也只是只言片語，不能構成系統(tǒng)的論述以供后人借鑒。因此劉勰只能求助于圣人所傳載的文，如五經(jīng)之作來發(fā)掘圣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而《宗經(jīng)》篇也是對“經(jīng)”的論述，所以《徵圣》與《宗經(jīng)》出現(xiàn)內容上的重合也是必然。但是內容上的重合就應把《徵圣》看作“裝點門面”么?

首先，從邏輯上來看?！对馈诽岢?“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1］14，劉勰指出了《原道》、《徵圣》、《宗經(jīng)》三者之關系。饒宗頤認為:“《原道》和《宗經(jīng)》兩篇實際是用來探索文章的源和流的關系的?！保?］55這里只論述了《原道》與《宗經(jīng)》的關系，暗含的意思即對《徵圣》的輕視。然而詹瑛在《文心雕龍義證》提出:“原道之要，在于徵圣;徵圣之要，在于宗經(jīng)。不宗經(jīng)，何由徵圣，不徵圣，何由宗經(jīng)?”［4］55這才是對三者關系的客觀論述?！夺缡ァ方橛凇对馈泛汀蹲诮?jīng)》之間，自有劉勰安排的道理，它所起的是前呼后應的作用。對于《原道》，劉勰通過《徵圣》借助圣人的姿態(tài)肯定了《原道》的重要內容，即文的重要性。對于《宗經(jīng)》，《徵圣》的論述成為《宗經(jīng)》的必要鋪墊。在這一鋪墊下，《宗經(jīng)》對“文”關于五經(jīng)的內容做出了進一步的具體探討。另外，如果把《原道》作為“源”，那么《徵圣》與《宗經(jīng)》都應看作“流”，不能只論其一。從《原道》過渡到《徵圣》，再由《徵圣》引出《宗經(jīng)》是自然且合乎邏輯的過程，而且《徵圣》是比《宗經(jīng)》更直接的“流”。

其次，從內容上來看?！夺缡ァ肥菑膭?chuàng)作主體的角度來論文的問題，而《宗經(jīng)》是基于文本的角度，二者在論述角度上是截然不同的?！夺缡ァ菲撌龅氖鞘ト酥模瑑蓚€關鍵:圣人與圣人之文。對于圣人，劉勰的回答是:“夫作者曰‘圣’”;關于圣人之文，作者認為其具備四個特點:簡言、博情、明理、隱義?！蹲诮?jīng)》篇論述的問題是宗法五經(jīng)，經(jīng)的特點是劉勰提出的“六義”說:“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1］31《徵圣》與《宗經(jīng)》所述內容各有側重，雖有重合的部分卻有各自獨立的價值?！夺缡ァ返恼撌鲋攸c在于圣人之文，《宗經(jīng)》重于經(jīng)，似乎二者在論述內容上有交合，然而圣人之文不一定都屬于經(jīng)的范圍，這樣看來《宗經(jīng)》是對《徵圣》中應作為典范的“文”在范圍上進行了縮小與精確化。

此外，劉勰將《徵圣》獨立出來，也在于有意凸顯全書對“圣人”這一問題的重視，借助圣人的偉大形象使自己的著述得到更大的重視。

三、《徵圣》思想在全書的貫徹

《徵圣》作為《文心雕龍》“文之樞紐”之一，有其獨立的思想價值，在全書中貫徹始終。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內容:

其一在于劉勰所說為文應達到的創(chuàng)作標準:簡言達旨、博文該情、明理立體、隱義藏用，也即“雅麗”或“銜華而佩實”。在文體論的部分，劉勰列舉了從明詩到書記共二十種文體。劉勰在論述這些文體所應達到的標準時貫徹了《徵圣》篇提出的創(chuàng)作要求。如《明詩》中，劉勰評價建安時期的詩歌: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jié)，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

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1］60

劉勰贊美建安詩風是:“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不求纖密之巧”，這是從“銜華”的角度對其做出的評價。建安詩歌具有慷慨之氣，能避免纖密巧麗這一風格特點，風格可看作文采的一枝，建安詩歌顯然達到《徵圣》所提為文應“銜華”的標準，故而得到劉勰的肯定。而另一方面，劉勰又評其詩歌內容:“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憐”、“狎”具有較明顯的貶義色彩。他提倡“佩實”，即文應該具有充實的內容，符合政教之用，而建安詩歌在“佩實”上沒有達到他認可的文之標準。盡管劉勰對建安詩歌的評價并不一定確切，但《徵圣》提出的創(chuàng)作主體應達到的創(chuàng)作標準是他在《文心雕龍》中貫徹始終的原則?！睹髟姟穼λ难栽娂拔逖栽姷膭?chuàng)作特點提出要求:“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傾力居宗。”［1］62這也是符合《徵圣》中“雅麗”標準的。

再如《諸子》篇，劉勰贊諸子百家的文章為“百氏之華采”，他對諸子文章各自的風格特點有精準的概括: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核而言練;列御寇之書，氣偉而采奇;鄒子之說，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尸佼尉繚，術通而文鈍……淮南泛采而文麗。［1］161

劉勰認為《孟子》、《荀子》的文篇精美雅正，《管子》、《晏子》可靠簡練，《列子》一書則文采奇麗，《鄒子》之篇文博有力等。諸子之書或簡言或博文，都合乎《徵圣》提出的“簡”、“博”、“隱”、“明”的四字標準，所以劉勰對其持贊賞的評論態(tài)度。

其二在于“體要”觀?！啊稌吩啤o尚體要，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1］22此句提出了劉勰的“體要”觀。歷來學界對“體要”有諸多釋義:如詹瑛《文心雕龍義證》解釋為:“切實簡要”［4］49，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釋其為:“體察要義”［1］22，斯波六郎以為“體要”意為:“言辭尚其體實要約”［7］66?！段男牡颀垺分小绑w要”出現(xiàn)共九次，周振甫對其的解釋可以通達于全書，看似解釋合理，實則不然。結合《徵圣》的文本，“體要”一詞與“好異”相對，“好異”即愛好奇異，因此，“體要”含有正統(tǒng)、雅正的意思，可以概括為“正”，此是第一個意思。另外一方面，“體要”與“斷辭”相應，“斷辭”即“措辭明斷”，則“體要”也含有明斷、明顯之義，將這一含義可概括為“明”，此是第二個意思。所以《徵圣》一文的“體要”可以理解為兩種意思:正和明?！段男牡颀垺犯髌岬降摹绑w要”一詞，不能一概而論，用完全相同的解釋去理解不同的文意環(huán)境是不可取的?！夺缡ァ分小绑w要”與其他篇“體要”的含義并不等同。盡管如此，《徵圣》的“體要”觀在全書為劉勰所貫徹。如《詮賦》提出對賦作的要求:“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保?］81賦作的含義必須“明雅”，即明顯雅正，此要求貫徹著《徵圣》的“體要”觀。劉勰又對楊雄的賦作提出批判:“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1］81楊雄的賦不能達于“明”，違反劉勰“體要”觀而受到批判。在全書的文學評論部分也貫徹著《徵圣》的“體要觀”，如《物色》篇:

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

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1］417

劉勰認為自劉宋以來，詩歌的創(chuàng)作重在逼真，對事物描繪貼切，簡練的語言也能把細微之處描摹出來。因此“體要”觀重在“明”而不在“繁”，使意思明顯的表達出來才是劉勰所推崇的。

由此可見，《徵圣》提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標準以及劉勰在此篇提出的“體要”觀貫徹于《文心雕龍》全書的各部分。這是紀昀“裝點門面”說輕視《徵圣》之價值所忽視的重要一點，也是駁斥此說的有力依據(jù)。

結語

通過以上三方面的論述，可以看出《文心雕龍·徵圣》有其獨立成篇的價值，紀昀評價《徵圣》的“裝點門面”說失之偏頗。從《徵圣》主旨看，一方面劉勰在此篇提出了“文”的創(chuàng)作主體，不局限于圣人，而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的普通人;另一方面提出了“文”應具備的特點，即“銜華而佩實”。從《宗經(jīng)》與《徵圣》的關系來看，它們是從不同角度論述了有關“文”的問題，雖有重合之處，但各有側重:前者重宗法五經(jīng)，后者重圣人之文。不能把《徵圣》作為其“捆綁”式研究。從全書來看，《徵圣》的思想，即文學創(chuàng)作的標準與“體要”觀也在書中其他部分得到貫徹體現(xiàn)。

［1］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3．

［2］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864．

［3］馮春田．文心雕龍闡釋［M］．濟南:齊魯書社，1998．

［4］詹瑛．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牟世金．劉勰的“徵圣”“宗經(jīng)”思想［J］．文史哲，1986(2):4．

［6］孔子．論語［M］．北京:中華書局，2006:57．

［7］斯波六郎．文心雕龍札記［M］．濟南:齊魯書社，198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