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學存
(1.合肥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合肥230601;2.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215123)
宗白華對文學藝術作品的審讀與品味是他的美學、藝術學思想的源泉之一。縱觀他的文獻,其文藝批評精神在1932年前后有明顯的變化:從文學到藝術,從西方到中國,從現(xiàn)代到傳統(tǒng),從“有為”到“無為”。這一系列變化均源自他的一個根本性的變化:從啟蒙到審美。
一
所謂啟蒙,一般是指以科學的、理性的知識或精神來開啟由宗教迷信、封建專制而造成的人的愚昧、奴化的蒙昧狀態(tài),來開啟人們的科學、理性意識,引導人們對民主、自由權利的覺醒,啟發(fā)人們對個性、情感的追求,從而達到民智國強的目標。
青年時期的宗白華與他同時代的許多“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一樣,具有自覺的啟蒙意識。他研究闡發(fā)叔本華、康德、柏格森哲學大意,簡介歐洲哲學派別,加入“少年中國學會”,并成為其評議部的評議員,在上海負責編輯會刊《少年中國》,編輯發(fā)表許多符合“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這一學會宗旨的文章作品。隨后,他又開始主編《時事新報》副刊《學燈》。此間,宗白華懷抱著少年中國的夢想,發(fā)表有關哲學、生活理念、人生觀、愛國觀、美學、文藝批評等文章和新詩。為尋出新文化建設的新道路,他留學德國,歸國后,終生從事哲學、美學等研究和教學工作。
在民族國家衰微的1920年代,宗白華主張文藝創(chuàng)作要以理性的、科學的精神作關照,文學作品要引人樂觀、催人奮進,以利于民族國家的建設與復興。這構成了具有啟蒙意義的宗白華早期批評的新文藝觀。在宗白華看來,當時文藝的主要問題存在于兩個方面:其一,空泛。中國舊文學已有形式主義的傾向,詩文家們講究字句的工整、詞藻的清麗,不求意境的高新、精神的真實。他們沒有分析的眼光去剖析社會,沒有細致的情思去描畫自然與人生的真相。其二,悲觀。當時的音樂能刺激人的神經,但不能升華人的靈魂,使聽者消極生悲。這些低品格音樂尚不如用以教化的中國古代音樂,更不能將之與富有精神文化底蘊的德國音樂相提并論。而喪人志氣、墮人品格的里巷戲院中的淫靡的歌詞對青年純潔的靈魂的影響極壞。中國長期以來幾乎沒有健全的戀愛詩,所謂的戀愛詩多是悼亡、偷情、贈妓女之詩,因此中國詩歌亟待改革。而文壇中的青年往往自稱弱者,口唱悲哀。相對于對中國政治之壞的憂患感,宗白華對青年的太無勇氣、太易衰老的憂患感更甚。
針對舊文藝空泛問題,宗白華提倡作品以哲理作骨子,以科學精神洗滌舊文藝腦筋。他稱贊郭沫若的詩“以哲理作骨子”[1]241,“意味濃 深”[1]242。認為許多其它新詩一讀后便索然無味,原因在于,白話詩短于詞藻粉飾,重在思想意境和情緒的傳達。在宗白華那里,萬物背后的那個“不可思議的活力”[1]325推動著無生界入于有機界,直到入于生命,入于理性、情緒和感覺。生命源于這活力,美源于這活力,藝術也源于這活力。藝術就是藝術家通過對自然人生萬相的描摹,來表寫自己的感覺、情緒、意志、理想,而人的這些精神形式又是生命精神即自然活力投射幻化而來的。宗白華的這一藝術觀顯然源于他關于生命哲學的接受與思考。宗白華甚至認為,宇宙真相不是純粹的名言所能寫出的,最好用藝術來表現(xiàn)宇宙的真相,最真確的哲學就是一首宇宙詩。由“詩中有哲理”和“哲學就是詩”的主張,可以見出宗白華文藝觀中的理性精神的分量。
宗白華在文學方面所倡導的科學精神,實質上就是主張文藝的“真”和“實”的精神,以解決中國舊文學的“偽”和“空”,認為要以科學精神完全打破舊文學的虛偽、空泛的弊病,就是要以分析的眼光,崇實的精神,來寫世界人生的真相。他認為文學就是表現(xiàn)人類精神生活的藝術工具,說到底,文學關照對象就是宇宙全部的精神生命,而文學的內容就是一種精神生活。因此,文人詩家的精神生活的創(chuàng)造和修養(yǎng)就尤為重要。這樣,文學的科學精神就轉換為文人詩家精神生活的科學性了。這種科學性有三個方面的內涵:真實、豐富、深透。真實,即詩人的精神生活應來源于對自然的感受或自身的經歷,是真實的精神,具有生命的活氣的精神,而不是以詞藻憑空虛構的無病呻吟;豐富,即詩人的精神生活富有各種具體的感受,作品能體現(xiàn)普遍的人性;深透,即詩人的各種情緒感受比一般人的要深切透徹。宗白華還給出了新詩詩人人格(含精神生活)養(yǎng)成的方法,“哲理研究,自然中活動、社會中活動”[1]184。
宗白華提倡樂觀的文學有兩個方面的內涵:其一,樂觀的文學能引導民族進入愉快舒暢的精神界,養(yǎng)成向前的勇氣和建設的能力。一個民族的復興、建設時期的文學,多數(shù)是樂觀的,向前的。惠特曼樂觀的、雄放無前的作品,讓美洲人充滿少年勇進的建設氣象;德國當時困苦程度比中國嚴重十倍,但他們的詩文中沒有關于時代的悲歌,這些作品的樂觀精神,勢必會讓國民樹立復興國家的信心。其二,樂觀和愛的精神能促進互助,增強民族生命力。宗白華主張以倡導純潔的、真摯的、超物質的愛來塑造民族靈魂和個體人格,從而達到振作中國的目的。樂觀的、光明的、頌愛的新詩能創(chuàng)造出非常深厚的情感基礎。這種情感基礎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愛與樂觀能增長民族生命力與互助行動,而悲觀與憎悟的精神會殺滅民族生命力。文學哲學上的悲觀可能造成時代的頹廢,文學不僅有表現(xiàn)時代的責任,也要有指導時代的責任,中國的復興和建設需要樂觀的向前的文學。
可以見出宗白華這個時期的文藝批評,意在以文藝影響樂觀積極的人生觀,引起人們的理性、科學的意識。他從西方取來精神之火作用于民族的復興與建設。
二
1932年以后,他幾乎沒再強調文藝應循著西方式的理性、科學精神而是退回到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靈境之中。文藝批評精神轉向之后的宗白華主要做了兩類事情:探討審美化生存,對傳統(tǒng)藝術的宇宙詩式的品讀[2]。后者是前者在藝術領域的延伸,也是從審美角度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闡幽發(fā)微。
1920年代,針對當時機械的、肉的生活現(xiàn)實,為解救青年生活的煩悶,宗白華提出“藝術人生”觀。即人要以藝術為楷模,將人生“化”為藝術品,人生過程像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一樣,需要進行理想化、美化,以達到藝術式的協(xié)和、整飭、優(yōu)美、豐富、有意義[1]194-195、222-223。結合宗白華當時有關人生觀建設方面的文獻,我們認為,他倡導“藝術人生”的主要用意并不在于人生審美,而在于精神啟蒙,啟蒙青年在令人煩悶的現(xiàn)實中,不要絕望,要使人生優(yōu)美、豐富、有意義,為實現(xiàn)“少年中國”的理想而積極進取,奮斗。然而,1930年代以后,宗白華通過探討晉人如何在黑暗時代保持真性情,追求真?zhèn)€性、真自由已經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啟蒙了,他是在發(fā)掘并分享著那種“審美化生存”的精神,以此給充滿恐懼、慘遭創(chuàng)傷的個體靈魂以撫慰。
概括地說,晉人的審美化生存就是在他們絕俗的生活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不粘滯于物的率真?zhèn)€性與自由精神。他們樂于品藻人物,以自然之美來譬喻人格之美,如以“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清風朗月”等為理想的美的人格,這應該是生活中非常美妙的事情。這些品藻人物的用語往往就成了中國美學的概念。他們追求自由,并能推己及物,“支道林放鶴”見出晉人精神的真自由,真解放。晉人沉浸于山水與藝術之美中,他們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體會,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在心靈中建立最高的意境,而這甚至成為后世的畫境。他們的行草書法體現(xiàn)出“事外有遠志”、不粘滯于物的自由神韻,表現(xiàn)了他們絕俗的藝術理想。晉人時而聚友人,行雅事,神游于文化社交之中,如進行“竹林之游”、“蘭亭禊集”等高級文化社交集會,談吐措辭雋妙。晉人超脫無為,行事不在于外在的目,而在于體味剎那間的豐富和充實,抱以“無所為而為”的態(tài)度,將價值寄于過程本身。1944年,宗白華在他的重要論文《中國藝術意境的誕生》(增訂稿)中提出了人生的五種境界:功利境界、倫理境界、政治境界、學術境界、宗教境界,它們分別主于利,主于愛,主于權,主于真,主于神。他特別指出介于后二者之間還有一個主于美的藝術境界。也就是說,審美是人生存于世界的一個基本意義,而且,它還處于人生坐標較高的位置。藝術境界就是賞玩宇宙人生的色相、秩序、節(jié)奏、和諧借以窺探自我心靈的反映,或創(chuàng)造形象來象征人類的心靈。
可見,宗白華以審美將人生、自然、藝術連在一起:人生要在對自然、藝術審美的狀態(tài)中生存。宗白華對晉人審美化生存的精神是贊賞的,甚至是向往的。只是由于時代不同,宗白華的審美化生存以品味中國傳統(tǒng)藝術為主,以體驗、妙悟的方式對傳統(tǒng)藝術進行了宇宙詩式的解讀。宗白華認同德國哲學家朗格的哲學“宇宙詩”觀念,認為美術是用圖畫直接表示宇宙意想的器具,哲學用文字概念來寫宇宙意想。宇宙的真相最好用文藝表現(xiàn),純粹的名言(文字概念)并不能寫出宇宙真相。因此,最真確的哲學就是宇宙詩。在宗白華那里,無需刻意將藝術審美與哲學體悟加以區(qū)分。那么,宗白華是如何妙悟這宇宙詩的呢?
首先是游于其中。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審美關照方式有別于西方的,西畫依照透視法審美,藝術家(或觀賞者,本文筆者注)立定于一點,從一個角度創(chuàng)造由近而遠的立體空間,而對中國畫應該以俯視的視角,由全體關照部分,以心靈的眼睛籠罩全景,如觀假山一樣,以小觀大。審美者仿佛于空中流動飄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正如宗炳的《畫山水序》所描繪的那樣,“身所盤桓”,“目所綢繆”,觀者俯仰自得地關照全副畫面所呈現(xiàn)的宇宙,“無往不復,天地際也”(《易經》)。王維的絕句“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欄,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所描繪的境界,若不以這種“游”的視角和態(tài)度去關照,那簡直就成了平面涂鴉。這就是說,審美者的心靈視角在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關照之始,就處于“游”的狀態(tài)、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
其次,體驗音樂舞蹈的空間感。中西藝術表現(xiàn)出不同的空間感覺類型。西方雕刻表現(xiàn)出可以摩挲的立體感,繪畫以光影表現(xiàn)物理實體,音樂講究高低快慢的節(jié)奏,近乎流動的建筑。因此,西方藝術是以建筑雕刻為空間感型的。中國傳統(tǒng)藝術則是以音樂舞蹈為空間感型的。人“游”于音樂舞蹈般的境界中,定會妙趣橫生。那么,宗白華這里的音樂舞蹈究竟是什么呢?氣韻生動。作為中國畫的主題“氣韻生動”就是“生命的節(jié)奏”或“有節(jié)奏的生命”。中國傳統(tǒng)藝術創(chuàng)作類似伏羲畫八卦,以最簡單的線條結構表示天地節(jié)律。
再次,妙悟與道同行的終極快樂。中國藝術審美的“氣韻生動”效應與老、莊思想和禪宗思想對宇宙天地的體驗效應有相通之處,就是“于靜觀寂照中,求返于自己深心的心靈節(jié)奏,以體合宇宙內部的生命節(jié)奏?!保?]109這里宗白華顯然受到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的“綿延創(chuàng)化”論和中國《易經》的影響。柏格森認為人可以直接體驗自己心意綿延創(chuàng)化來推測大宇宙的真相;中國《易經》認為萬物均由陰陽二氣化生,都是一種“氣積”。由此,大自然的不可思議的活力推動著無機界進入有機界,又由有機界上升進入人類的高級生命和精神。這種活力就是宇宙世界的背后運行著的陰陽流轉的“大道”(為論述方便,本文筆者將有關宇宙本原的概念統(tǒng)稱為“道”),這“大道”就是一種有生命的節(jié)奏、有節(jié)奏的生命,生生而有條理,也即“氣韻生動”。這樣,處于藝境之中的個體的精神就與天地大化接通了,這不僅有“體道”的妙趣,而且由于精神上獲得了宇宙般的視野,個體融入天地宇宙,天人合一,達到無限,超越“小我”獲得“大我”或“忘我”的境地,并由此獲得無所依憑的大自由,進入至樂的境界。在莊子的“逍遙游”中,大鵬順乎萬物本性,超越有限而融入無限,列子能御風而行。至人、神人、圣人能憑自然之性,應六氣之變,游于無窮之中,他無己,無功,無名,與道合一,而獲得純然的快樂。
綜上,音樂與舞蹈在節(jié)奏上具有相通之處,以它們?yōu)榉缎偷膫鹘y(tǒng)藝術空間既飽含藝術的韻律、節(jié)奏、理性,又富有生命的旋動、力量、熱情。音樂與舞蹈可作藝術的根本狀態(tài)的象征,也可作宇宙創(chuàng)化過程的象征。這就是宗白華關于中國藝術空間的音樂舞蹈感型的內涵?!坝巍庇谶@樣的藝術空間之中,體悟著氣韻生動的節(jié)律,領略“大樂與天地同和”的妙趣,從而達到對“道”的體驗的境界。
三
宗白華的文藝批評精神從啟蒙到審美的轉變是自覺的。那么,促使他進行這種自覺的轉向的原因是什么呢?宗白華出生在一個具有濃厚傳統(tǒng)文化氛圍的家庭中,又受到西方思想影響,個性恬淡內斂,富于幻想。青年時期的宗白華就有在通曉中西文化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理想。1932年,宗白華已經留學歐洲歸來,已經開展中西哲學、美學、文化方面的教學和研究,并開始對中西哲學進行比較研究。
宗白華與同時期的許多其他學者們一樣,在特殊的語境下,對待中西方兩種文化精神的態(tài)度非常矛盾,二者間作如何取舍讓他非??鄲灐8∈康率降奈鞣轿幕?,充滿著進取的欲望,這種欲望衍生出科技力量,顯示出橫掃一切,征服一切的威力。身處于傳統(tǒng)落后、積貧積弱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怎不受其誘惑,不設想拿它來實現(xiàn)“少年中國”的富強夢?但,同時這種文化精神又永不停歇、毫不知足地侵略我們的民族國家,西方的堅船利炮在歷史上和宗白華們的眼前令同胞們流離失所,生靈涂炭,尊嚴掃地。而更甚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那種天人合一、溫良內斂、寧靜自足的精神價值取向,在浮士德式文化的強權征服、追求無限、永不停歇的精神價值面前顯得那么古拙、頹唐。
西方文化的誘惑和威脅,讓現(xiàn)代中國文化先驅們的內心產生極度的矛盾與苦悶,梁濟和王國維二先生甚至因此而毀滅個體生命。19世紀60年代始的洋務運動和20世紀初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從根本上說就是西方文化的誘惑和威脅的結果。20世紀40年代抗戰(zhàn)時期,“戰(zhàn)國策”學派崛起,他們在反思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基礎上,力主引進西方現(xiàn)代文化思想,特別是尼采的“權力意志”思想,并衍生出“兵的文化”、“英雄崇拜”。他們希望這個主張能夠增強個體活力,健全個體剛道人格,振作民族生命力量,復興古代文武并重的政治模式,并通過英雄崇拜的方式達到復興民族生命意志?!皯?zhàn)國策”學派的主張在民族危亡之際有其積極的一面,但它幾乎就是一種實行軍國主義的建議。
需要反省的是,西方文化所導致的惡果不僅發(fā)生在受侵略民族身上,制造殺戮、侵略的民族自身也最終慘遭罹難。1840年始的鴉片戰(zhàn)爭、1895年的中日海戰(zhàn)中,西方堅船利炮,征服中國,迫使簽訂屈辱條約,割地賠款。但是,1914年爆發(fā)于歐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讓人目睹了西方的科學技術和“無止境奮勉”的精神給他們自己民族也帶去巨大創(chuàng)傷。西方文化精神價值受到懷疑。梁啟超的《歐游心影錄》認為科學萬能的夢想已破滅。方東美把希臘文化、中國文化、歐洲文化作比較,認為它們分別是求真的文化、主張?zhí)烊送偷拿钚晕幕?,崇尚強力征服的文化,中國妙性文化能夠克服希臘、歐洲文化的不足,吸收它們的長處生成一種新的“宇宙生命境界藍圖”式的文化。這種新的文化的核心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中的“天人合德”的倫理精神。[4]40、43-47
宗白華已經看到中西文化均有優(yōu)缺點,認為要建設一種作為未來世界楷模的新文化,就要融合兩種文化的優(yōu)點而加之創(chuàng)新,中國舊文化中實有不可磨滅的精華,要發(fā)揮光大這種舊文化。特別是到達德國后不久,所看到的景象對宗白華觸動不?。何鞣搅餍袣W洲文化破產論,盛贊東方文化的優(yōu)美,當月就有五部介紹中國文化的書籍出版,包括中國藝術論一部、中國名畫一部、中國小說名家詩翻譯各一部,還有《莊子》、《列子》的翻譯。[1]335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惡魔人欲又一次以先進的科技為工具兇殘地踐踏人類的正義與生命。1932年,宗白華發(fā)表幾篇紀念歌德的文章,其內容主要談歌德及其作品中人物的人生經歷留給人們關于人生道路和文化精神問題的啟示。這個問題是:自近代,西方人失去了主張人與宇宙保持和諧關系的希臘文化,又失去了對上帝的虔誠信仰,人類精神解放了,自由了,但也沒了依傍。人們彷徨、苦悶、追求,想在生活中進取努力,尋得意義、價值。人的生命充滿欲望,人生處于無休止的前進追求之中,因而豐富多彩,但也流變無常,疲憊苦悶,甚至自取毀滅,如何面對這個人生矛盾?宗白華似乎看出歌德的三種方案:其一,就是歌德本人的人生啟示,“他能在緊要關頭逃走,退回他自己的中心。這是歌德一生生活的最大的秘密”[3]5。正是這個“退回”,讓歌德生活既無窮豐富,又有奇異的和諧。其二,歌德的劇本《浮士德》后期版本中的浮士德得以升天,正依靠他永恒的努力與追求,“人生的矛盾苦痛罪過在其中,人生之得救也由于此”[3]13。其三,歌德的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的主人公維特卻因戀愛欲的擴張,彷徨追求,不愿走開,而走向自我毀滅。[3]26-36宗白華選擇了歌德“退回”式的道路。同年,他發(fā)表了《介紹兩本關于中國繪畫的書并論中國的繪畫》、《徐悲鴻與中國繪畫》,闡發(fā)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獨特之處。宗白華審美主義事業(yè)從這里正式開始了。從此以后,即使在抗戰(zhàn)期間,他一直堅持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進行審美評味,以揭示中國文化內斂深幽、趨靜和諧、富有妙趣的特殊性。
總之,宗白華早期的文藝批評以民族復興為理想,強調文藝作品中的科學、理性精神,主張文藝作品引導人們形成積極樂觀的人生觀。1932年后,他的文藝批評精神轉向以揭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對于西方文化的特殊性為旨歸,將傳統(tǒng)藝術體悟為富有道趣的充盈著生動氣韻的和諧境界。宗白華的轉向源自個體生存和文化建設的考量:西方工具理性、科學精神、無止境的進取精神在推動世界進步的同時,也不斷地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人類不能唯西方精神是從,既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偉大的精神,那就讓這些精神與西方精神形成互補或融合,并將這種互補或融合的異質或新質文化闡發(fā)出來,以克服惡魔人欲,撫慰安頓這個世界里已經瘋狂、焦躁、疲憊的靈魂們。
[1]宗白華.宗白華全集[M].第一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2]趙學存.論宗白華審美主義批評精神[J].學術界,2014,(2).
[3]宗白華.宗白華全集[M].第二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4]胡繼華.宗白華文化幽懷與審美象征[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