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甘為孺子牛

陳永輝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牛是任勞任怨的代名詞，它以埋頭苦干的精神為世人所喜愛與贊賞。農(nóng)忙季節(jié)，它套著木犁腳踏實(shí)地，在農(nóng)田之中奮力前進(jìn);農(nóng)閑的時候，它肩負(fù)沉重的大板車，揚(yáng)頭甩尾、精神抖擻地在大道上奮蹄而行。它從不計較得失，真正無愧于“孺子?！钡姆Q號。

牛 賦

□[唐]柳宗元

若知牛乎？牛之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鳴，黃鐘滿脰，抵觸隆曦，日耕百畝，往來修直，植乃禾黍。自種自斂①，服箱以走，輸入官倉，已不適口。富窮飽饑，功用不有。陷泥蹶②塊，常在草野。人不慚愧，利滿天下。皮角見用，肩尻莫保?；虼┚}滕③，或?qū)嵸薅耿?，由是觀之，物無逾者。

不如羸驢，服逐駑馬。曲意隨勢，不擇處所。不耕不駕，藿菽⑤自與。騰踏康莊，出入輕舉。喜則齊鼻，怒則奮躑。當(dāng)?shù)篱L鳴，聞?wù)唧@辟。善識門戶，終身不惕⑥。

牛雖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選自《柳河?xùn)|集》）

[注釋]①斂：收獲。②蹶：踏。③緘滕：繩索。④俎豆：“俎”和“豆”，都是古代祭祀用的器具。⑤藿菽：藿，豆葉;菽，大豆。⑥不惕：懼也，敬也，憂傷。

【作者簡介】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著名的文學(xué)家、散文家。與韓愈共同倡導(dǎo)唐代古文運(yùn)動，并稱“韓柳”。唐宋八大家之一。有《永州八記》等六百多篇文章，經(jīng)后人輯為三十卷，名為《柳河?xùn)|集》。

【靜品詩境】這是一篇詠物短賦，是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后的感憤之作。在這篇賦里，柳宗元把自己比作牛，把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比作瘦驢。認(rèn)為像他這樣的人，勤勤懇懇、辛辛苦苦卻得不到好報;而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不勞無功、無益于世，卻因?yàn)樯朴阢@營取巧享受厚祿。作者通過這一形象的對比，抨擊了當(dāng)時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抒發(fā)了自己強(qiáng)烈的不滿情緒。

【細(xì)酌珠璣】?！袄麧M天下”表現(xiàn)在它渾身上下都是寶，能為人所用。它的皮和角、肩和臂，用途極廣，或作食品，或作繩索，或作器物，或作供品。真乃“由是觀之，物無逾者?！辟H“不耕不駕”，卻坐享其成，跟著劣馬吃吃喝喝，能獲得豆類飼料、飽腹無憂。其文雖短，但含蓄深沉，從賦體形式上來看，一百多字的《牛賦》，把?！叭崭佼€”的獻(xiàn)身精神和“利滿天下”的無量功績刻畫得惟妙惟肖;把驢“不耕不駕”的懶散傲慢和“善識門戶”的投機(jī)鉆營揭露得淋漓盡致。

書戴嵩畫牛

□[宋]蘇 軾

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shù)。有戴嵩牛一軸，尤所愛，錦囊①玉軸，常以自隨。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②大笑曰：“此畫斗牛也！斗牛力在角，尾搐③入兩股間。今乃掉尾④而斗，謬矣！”處士笑而然⑤之。古語云：“耕當(dāng)問奴，織當(dāng)問婢⑥?！辈豢筛囊病?/p>

（選自《東坡志林》）

[注釋]①囊：袋子，此處指畫套。②拊掌：拍手。③搐：抽縮。④掉尾：搖尾巴。⑤然：認(rèn)為對。⑥婢：女傭人。

【作者簡介】蘇軾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眉州眉山人，祖籍欒城。北宋著名散文家、書畫家、詞人，是豪放詞派的代表。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合稱三蘇。唐宋八大家之一。

【參考譯文】四川有個杜處士，喜愛書畫，他所珍藏的書畫有幾百種。其中有一幅戴嵩畫的牛，他尤其珍愛。他用錦縫制了畫套，用玉做了畫軸，經(jīng)常隨身帶著。有一天，他攤開了書畫曬太陽，有個牧童看見了戴嵩畫的牛，拍手大笑著說：“這張畫畫的是斗牛?。《放５牧庥迷诮巧?，尾巴緊緊地夾在兩腿中間。現(xiàn)在這幅畫上的牛卻是搖著尾巴在斗，錯了！”杜處士笑笑，感覺他說得很有道理。古人有句話說：“耕種的事應(yīng)該去問農(nóng)民，織布的事應(yīng)該去問女傭?！边@個道理是不會改變的呀！

【讀文悟道】要認(rèn)真、仔細(xì)地觀察事物，不能憑空想象，不能迷信權(quán)威，要從客觀事實(shí)出發(fā)。

牛

□張愛玲

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里疏疏幾根狗尾草，隨著水渦，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子。迎面吹來的風(fēng)，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一點(diǎn)青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只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翅膀，走來走去啄食吃，牛欄里面，積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一層紙，曬著干菜。角落里，干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摩擦得發(fā)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xiàng)發(fā)癢時磨的。祿興輕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梁上一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他吃了一驚——聽見背后粗重的呼吸聲，當(dāng)他回頭去看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祿興娘子已經(jīng)立在他身后，一樣也在直瞪瞪望著空的牛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稀亂，下巴頦微微發(fā)抖，淚珠在眼里亂轉(zhuǎn)。他不響，她也不響，然而他們各人心里的話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雞在狗尾草窩里簌簌踏過，四下里靜得很。太陽曬到干菜上，隨風(fēng)飄出一種溫和的臭味。

后天的早上，雞沒有叫，祿興娘子就起身把灶上點(diǎn)了火，祿興跟著也起身，吃了一頓熱氣蓬蓬的煨南瓜，把紅布縛了兩只雞的腳，倒提在手里，興興頭頭向蔣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露出美麗的雨過天青色，樹枝才噴綠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灑人一身。樹叢中露出一個個圓圓的土饅頭，牽?；ɡp繞著墳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進(jìn)暴露在黃泥外的破爛棺材里去。一個個牽了牛，扛了鋤頭的人唱著歌經(jīng)過它們。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一個兩人抬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發(fā)揉擦著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zhàn)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塞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告訴：

“先是……先是我那?！夷菚詴龅膲雅！罨罱o牽走了……銀簪子……陪嫁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還有你……還有你也給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fēng)中漸漸地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被炊煙薰得迷迷蒙蒙，牽?；ㄔ趤y墳堆里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fù)u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選自《張愛玲文集》，有刪改）